第六十四章 “愚昧!”伦庭玉摇头叹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各种纷繁复杂的人际 关系也像镜花水月,倘若只懂得多愁善感,悲天悯人,又怎么可能培养出宽广豁 达的胸襟,更不可能达到万物为我所用的超然境界。” “荒谬绝伦,”余伯宠反唇相讥,“你认为可以把别人的尊重和信任玩弄于 鼓掌之间,却不明白真诚的情感也蕴涵着无穷的力量。若不是你痴心妄想,企图 挑唆哈尔克和我自相残杀,也不会给我们留下将计就计的机会。” “哼,”伦庭玉嗤之以鼻,“我对你们狼狈为奸的勾当不感兴趣。” “为什么不感兴趣,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吗?”苏珊忽然 大声插话,立刻又转向余伯宠,不无嗔怪地嚷道:“伯宠,你冷落了我半天不要 紧。可是,如果不赶快把你死而复生的经过讲出来,恐怕我就要神志失常了。” 余伯宠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众人也被苏珊的娇憨逗笑,但也急于知道事情 的来龙去脉,于是不约而同地翘首以望。 “伦先生东窗事发后,”余伯宠说,“唯恐我泄漏机密或是反戈一击,所以 迫切地想将我置于死地,以至于仓促之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过分迷信自 己的诡谲手段,居然选择了哈尔克作替手,可惜没有掂量一下,凭我和哈尔克莫 逆于心的交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瓦解得了的。” “但在雅布东城的破庙里,我曾亲眼目睹你身首异处的惨象,究竟是怎么回 事?”苏珊追问。 “那不过是个‘障眼法’,”余伯宠说,“其中的灵感来自上海‘大世界’ 里的西洋魔术。当时你见到的香案实际上是一口空箱子,我的身体蜷缩于内,只 把脑袋露在外面,脸上涂抹了银粉和污血,再有桌布和木匣的巧妙掩饰,看起来 就像一颗孤零零的头颅。” “但……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又是什么人的?” “还记得‘樱花社’的田仓雄次么,在你们来到破庙的前一天,田仓试图尾 随加害于我,反而被我趁机除去。这个日本浪人恶贯满盈,应有此报,不料死后 的尸体却成了我们迷惑敌人的重要道具,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点生前的罪孽吧。 他的身材本来和我相似,割下脑袋调换衣服就更加真伪难辨,加上哈尔克声 态并作的表演,这出戏就可以鸣锣开鼓了。“ “这么说,”苏珊恍然憬悟,“哈尔克手里的那只人头‘酒杯’也是田仓雄 次的……” “你以为会是谁的?”哈尔克笑道,从腰后解下装着那只特殊酒器的包裹, 随手扔在地上。“害得我用这玩艺儿喝了十几天酒,简直把胃口都糟踏坏了。” “你们俩的计策称得上新奇大胆,却也实在冒险,”苏珊心有余悸,“假如 被伦庭玉识破端倪,后果将会难以预料。” “不错,”余伯宠说,“我自幼练习吐纳之法,可以适当屏住呼吸,顶多也 只能坚持一炷香的工夫,倘若时间拖久,势必露出破绽。但若非如此,伦庭玉对 我的搜捕行动不会停止,更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接受哈尔克,所以只得孤注一掷。 当然,临场对峙之际,我们一方面力求天衣无缝,另一方面也做好了充分的 准备。 我在闭目装死的同时,箱子里已经暗藏着武器,哈尔克始终刀不离手,看似 宣泄一种出离愤怒的情绪,事实上也在随时应对不测之变,一旦把戏穿帮,免不 了一场激烈的火并。“ 苏珊专注倾听,越发感觉惊心动魄,众学者也摇首咂舌,唏嘘不止,想象着 当时千钧一发的情势,不禁深深叹服余哈两人的大智大勇。 “虽然侥幸过关,但若想继续和伦先生作对,我和哈尔克的力量就显得单薄 了。这时多亏乌兹别克朋友的帮忙,我们才有机会从容部署,最终里应外合,一 举粉碎伦某人的计划。”余伯宠说,“只是作为受助的一方,我倒有些难为情, 也许正像伦先生讲的那样,卡西列夫此行纯属白当差,根本没什么赚头。” “何必客气呢,我们弟兄深入沙漠是为了酬恩报德,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奢望。” 恰逢卡西列夫迎面走来,微笑道,“不过,世事难料,看我们刚才找到了什 么,余先生的财政危机大概有望解决了。” 说着,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过来。除了收缴枪械,卡西列夫等人对于获 得的其余器具对象并未擅动,仍然恪守着职业枪手的江湖规矩。余伯宠不无感激 的投过一瞥,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整齐排列着二三十摞红纸封存的银洋,另外还 有各级官府开具的证件等。 “呵,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即使伦先生不肯带路,我们在西域也可以畅通无 阻了。”余伯宠昂首伸眉,先将那些证件收起,又拿出两摞银洋,作为学者和民 工们返程的路资,然后把布包重新交给卡西列夫。“来,我借花献佛,也算让你 和弟兄们不虚此行。” 剩下的钱不是小数,枪手们获利颇丰,无不喜形于色。余伯宠了却一段心愿, 也感到十分安慰,但转念忖度,还有一个迫切而微妙的问题无可回避,即截获的 文物如何处置。 其实,同样的问题方子介也在考虑,几次欲言又止,显得犹豫不决。 “教授,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余伯宠鼓励道。 “伯宠……”方子介吞吞吐吐,“大家都清楚,若非你力挽狂澜,事情的结 局将不堪设想。按理说,目前考古队的进退行止应当唯你马首是瞻,只是……鉴 于这批文物珍贵无比,处理不当或许遗祸无穷,所以我急于想知道你的具体意向。” “这还不简单么,大伙儿见者有份,各取所需,凡是为这次荒漠探险付出过 辛劳的人,都不该空手而回。”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实则在投石探路。 “怎么可以这样呢?”方子介脸色煞白,惶然道:“发现尘封千年的宝藏谈 何容易,把它们搜集归拢一起更是费尽周折,那些文牍木简看似残旧,其中却包 含着破译西域文明的线索,需要我们逐步参详揭示。如果任由私人瓜分,以后或 转赠或变卖,指顾之间就会流失散落,我们的考古行动岂不成了一场荼毒文化的 劫难。” 方子介据理力争,旁边的学者们也相继附和。余伯宠不动声色,微微笑道: “先不要着急,以教授之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为了保证文物无遗失之虞,”方子介语气笃定,“也为了便于日后的学术 研究,我认为咱们应该遵守当初的定议,把所有的发掘成果交付政府集中收藏。” “政府?”余伯宠淡淡笑了,“不知道教授指的哪一个政府?目前的中国, 从北京到广州,从西南到西北,哪里不是画疆自守的大小军阀。譬如‘裴将军’、 ‘冯司令’之流,他们除了横征暴敛,争权夺利,又有谁会关心你的考古事业?” “诚如你所言,眼下的国内政况动乱不宁,但也不必丧失希望,绵延数千年 的中华美德总不会荡然无存。我就不相信,在那些权尊势重的大人先生里面,居 然没有一两个珍惜文化遗产的有识之士。” “怎么没有,伦先生不就是一位迷恋西域文化的头面人物吗。”余伯宠说, “但他只懂得利用政府的招牌营私舞弊,使原本艰难困苦的考古行动又注入一股 血雨腥风。相比之下,我早年的盗墓生涯反而显得高尚了许多。” “像他那样的奸恶之徒难得一见,我们似乎不可一概而论吧。”方子介辩解 道。 “错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怕其他渎货无厌的高官显贵还不如伦 先生这么委婉含蓄呢。”余伯宠正色道,“掠取大批文物的布莱恩固然可恨,临 行前留下的一句话却发人深省,他说,在缺乏合理机制的前提下,个人的奋斗不 可能化为促进社会进步的动力。教授,如果你对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还有一点清 醒的认识,就不该再抱有什么自欺欺人的幻想。” 方子介愁眉紧锁,神情颓唐,沉默了片刻,说:“布莱恩的话也许有一些道 理,你对时局的观感也无可厚非。可是,就像父母身世皆乃命里注定一样,国家 和民族也不容自己选择。即使国势衰微,内忧外患,也不该推卸应尽的责任。我 早就说过,土地和物产仿佛国家的血肉,一脉相传的文化才是国家的灵魂。伯宠, 假如你的良知未曾泯灭,怎么甘心自暴自弃,放纵沉沦。” “教授言重了,”余伯宠感叹,“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无法承担如此深厚的 期许。” “怎么不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前不就是一个弃恶扬善的机会吗。伯 宠,请你想一下,倘若得不到有效保护,这些文物的出土还有什么意义?倘若只 想把文物占为己有,我们和倒行逆施的伦庭玉又有什么分别?唉,果真是那样的 话,你方才对我的救助也全无必要,还不如让我困死在茫茫荒漠里反倒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