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伦庭玉的神情也在悄然变化,分不清是懊丧、愤恨还是哀痛,嘴巴开合了几 下,似乎有什么话说,却因沙土埋及胸颈而哑口无言。稍过片刻,他的脸上浮现 一丝凄楚的笑意,紧握杖柄的手指渐渐松开,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没入流沙。 借助卡西列夫和哈尔克的合力拉拽,余伯宠猛然向后翻滚,顺势离开了危险 的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心头泛起了无可言喻的滋味。伦庭玉纵然逞性妄 为,毕竟不是暴戾恣睢的恶魔,否则也不可能主动放弃开枪射击的机会,但仔细 忖度,他最后的宽容与其说是一份慈悲情怀的体现,还不如说是一种偏执古怪的 心态使然。无论怎样,终于可以和魂牵梦萦的珍贵文物永远在一起了,或许这个 时候,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的人和自己分享。 地裂山崩的场面转瞬即逝,旁观者的惊惧和震撼却迟迟难以平息。余伯宠茫 然四顾,视线正巧和方子介相遇,发现对方的眼神闪烁迷离,虽然没有交谈,但 两人的内心感触如出一辙,同时想起了不久前劳神苦思的问题,原以为会是一个 不解之谜,孰料无情的流沙很快就提供了答案。 余伯宠再度扼腕兴叹,反复追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奇和惶惑挥之不去。 若非断送于自身的痴狂执拗,伦庭玉的阴谋诡计也许已无可阻止,而一生机 关算尽,立志在广袤沉寂的荒漠间成就辉煌,最终却免不了被厚重黄沙吞噬的厄 运。 这样的结果是阴差阳错,还是命里注定?举目仰望浩瀚无垠的苍穹,余伯宠 暗自疑问,莫非不为人知的冥冥之中果真孕育着一团堂堂正气。凝视良久,忽然 萌生一种由衷敬服的强烈意念,忍不住就要双膝跪地,顶礼膜拜。 大约二十天后,队伍陆续渡过孔雀河,也就意味着度过了荒漠之旅最艰难的 阶段,而当初目的各异的探险者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结束了征逐纷扰,远离了烦恼惊悸,余伯宠如释重负之余,颇有一份身心交 瘁的感受。他并不急于继续赶路,暗地和苏珊商议,干脆沿河而下,再次造访罗 布老人吐尔迪,一则看望朋友,二则顺便在那间红柳编织的木屋里住些日子,每 天吃一尾烤鱼,喝两碗沙枣粥,也算是一种悦情养性的享受,相信用不了多长时 间,积郁于胸中的阴霾就会一扫而空。 吐尔迪简陋的木屋曾经给苏珊留下过深刻的回忆,当即心驰神往,含笑应允。 大家得知他们的意向,相继过来执手话别。 首先辞行的是方子介,看着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脸上笑容可掬。“只羡鸳 鸯不羡仙,两位历尽磨难,终成佳偶,实在可喜可贺。苏珊小姐找到了情感的归 宿,估计从此再不会有重返故里的念头了。” “那可不一定,”苏珊笑道,“万一某天伯宠忽发雅兴,想要见识见识英伦 三岛的风光,我是不介意陪他漂洋过海的。” 言下之意是甘愿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余伯宠心领神会,报以温存的一笑。 “罗布人的生活状态散淡宁静,”方子介又道,“孔雀河畔,避世离俗,‘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简直就是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唉,可惜我始终 不具备萧然尘外的情怀,无从领略那种闲逸安详的乐趣。” “教授在取笑我吧,”余伯宠说,“其实,我由衷敬佩像你这样的耿介之士, 只因性情疏懒,加上生存环境险恶,所以无法效仿追随。选择草间求活的道路, 也是一种畏缩逃避的表现。” “伯宠,你过于谦虚了,”方子介纠正道,“你从来不肯夸夸其谈,却并不 缺乏匡扶正义的勇气。譬如这次考古行动,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后果将会不堪设 想。” “教授太抬举我了,如果说我这次略尽绵薄之力,也是迫于自身的安全受到 威胁,何况对于事情的结果毫无改变。回想起来,所有的争夺较量犹如南柯一梦, 那些原本深藏地下的珍贵文物最终又被流沙湮灭,就像是经历了一个周而复始的 过程。” “话不可这么说,比起流失海外,或是被贪婪者瓜分侵占,那些文物没入黄 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也许不久的将来,它们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这就要仰仗诸位学者的不懈努力了,”余伯宠正色期许,“只是目前国运 衰败,政局昏暗,若想实现保护文化遗产的理想,恐怕还有许多不可逾越的障碍。” “通过半年多的亲身体验,我也切实认识到这一点,因而不再有更多的奢望。” 方子介叹道,“此次回去,只想恪尽师责,传道授业,能够替苦难深重的国 家保留几颗蓬勃向上的种子,已算是不负生平所愿了。” 余伯宠顿口无言,只有在心底默默祈福,并且开始盘算着另一层细节。所谓 的“德纳姆财宝”已经随伦庭玉同归于尽,但考古队的车马上仍有不少沿途收集 的各类文物,方子介持有相关的通行证件,预计路上不会受到官府的刁难。可是, 由于返城的队伍里除了挖工驼夫,还有一些原属伦府的家丁侍卫,万一有人见财 起意,伺机争抢,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们想必难以对付。沉吟之际,抬头看见了 正在收拾行李的乌兹别克枪手,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卡西列夫,”余伯宠问,“干完了这票买卖,你们是直接返回塔什干,还 是继续在西域逗留?” “不论这趟赚钱多少,能够和你并肩作战就是一段非常愉快的经历。”卡西 列夫笑着走来,“说实话,我倒愿意陪你在孔雀河边住些日子,只是又急着回去 见莫琳莎,女人的耐心毕竟有限,我可不想让替代者趁机钻了空子。” “浪迹天涯的人最大的安慰就是知道有人在苦苦守候着自己,你确实不该辜 负这份期盼。好吧,我先祝你们一路顺风……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帮忙。” 余伯宠措辞恳切,郑重拜托卡西列夫同行照料方子介等人。 “没问题,”卡西列夫一诺无辞,“至少在到达库尔勒以前,我会尽量保证 教授他们的平安,不行的话,还可以再往东送一程。” “哦,不必了。”余伯宠说,方子介既有官方文件,抵达库尔勒后便可将文 物交由政府护送。“如此已感激不尽,我会记着又欠你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也不难补报,”卡西列夫笑道,“听说你本来一直在上海,日后 我们弟兄混不下去了,没准儿会去投奔你。” “非常欢迎,如今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凭你们的本事,不愁找不到 发财的机会。” “太好了,希望再次见面的时候,你的酒量能够有所长进,不至于一口伏特 加就呛得眼泪直流。”卡西列夫爽朗地大笑,亲热地在余伯宠的肩上擂了一拳, 然后翻身上马,招呼众人开路。 余伯宠的胸中荡起一股暖意,目送着大队人马渐渐离去。听得身后响动,蓦 然回首,发现哈尔克正默默地整束鞍辔,挑拣水囊,也像是准备分道扬镳的样子。 “哈尔克,你这是干什么?”余伯宠疑惑,原以为老友会和自己进退与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该回去了。”哈尔克平静回答。 “你要去哪里?” “雅布。” “咦?”余伯宠越发诧异,“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也好和卡西列夫他们结伴 而行。” “单独行动更加方便,”哈尔克解释,“说不定雅布城门上还贴着通缉文告, 前面的队伍里有伦府的侍从,我可不想被人指认出来。” “你的话虽有道理,但一个人势单力薄,也将面临不少危险……”余伯宠若 有隐忧。 “是呀,何况你的手上有伤,临机应变或许十分困难。不如和我们在一起, 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苏珊随声附和,神态极其殷切。 “你可真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偶尔伤了我一次,就恨不得照顾我一辈子。” 哈尔克温和地笑着,“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么脆弱,无须依赖别人的帮助。” “你误解苏珊的意思了,”余伯宠说,“我们只是不明白你坚持返回雅布的 动机。哈尔克,我知道你有两个难以释怀的心愿,一是杀死裴老六替兄弟报仇; 二是和宝日娜再续前缘。然而,在我们深入荒漠的时候,雅布城多半被政府军攻 克,用不着你亲自动手,裴敬轩也不免杀身之祸。至于宝日娜……在此之前已经 不幸罹难,我了解你心中的苦痛,也确信你具有刚强的意志。唉,既然事实无可 改变,如今你已无牵无挂,又何必固行己见呢。” “我是无法改变事实,却也绝不是无牵无挂。”哈尔克沉声道,“不能见宝 日娜最后一面,是我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暗暗发誓,从此不会远离她的葬 身之地。另外,你们大概忘记了,宝日娜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女儿,小余,你应该 深有体会,一个锦衣玉食的孩子忽然成为举目无亲的孤儿是何等的悲惨。我将设 法接出玉娃,倾注全部的心血培育她长大成人,这样才可使宝日娜的亡灵得到安 宁。” 余伯宠和苏珊恍然大悟,相顾惭惶,或许两人仍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 以致竟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情况。经哈尔克提醒,眼前随即浮现一个乖巧女孩儿 的身影。短短一个月内,可怜的玉娃父母双亡,幼小的心灵必将蒙受难以愈合的 创伤。哈尔克主动担负起抚养责任,不啻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关怀。余伯宠和苏珊 为这份深情厚意感动的同时,再也找不出任何劝阻的理由。 “虽然我从未做过父亲,却也懂得如何爱护孩子。若干年后,我会让大家见 到一个健康快乐的玉娃。”哈尔克不想使告别的气氛过于沉重,看到两人惘然若 失,便故作轻松地转换话题,“好了,还是谈谈你俩吧。小余,你总不能永远留 在吐尔迪家里,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经历了太多的艰辛磨难,我只想彻底休息一下。”余伯宠神思不属,“以 后怎样安排……目前还没有仔细考虑。” “还用得着仔细考虑么,干脆我来替你们计划吧。”哈尔克笑道,“你和苏 珊能够安然度过这场风波,实在是上苍的眷顾。从此就不要再铤而走险了,找一 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然后生下一群小杂种,一家人相亲相爱,这一世就不算 白活了。” 余伯宠不禁莞尔,苏珊也含羞失笑,说:“很有趣的设想。但如果少了你这 样的朋友,我们的生活也未免单调乏味。” “这就要看天意了,相信我和小余的缘分不会就此终结。也许有一天,我会 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就像他上次突然出现在老风口一样。”哈尔克语调舒缓, “既然久别重逢的欣喜值得期待,我们就不必在分手的时候愁眉苦脸。两位请珍 重吧,我告辞了。” 说着,回身上马,扬鞭启程。余伯宠和苏珊虽然依依不舍,却没有开口挽留, 只是凝神远眺,望风怀想。过了一会儿,耳畔有声音传来,正是哈尔克在纵情高 歌。 蝴蝶飞了,玫瑰花悄悄地开放, 热瓦普丢了,歌手孤独地歌唱。 心上的人儿,你带走我全部的热情, 却留给我无尽的忧伤, 我已经迷失了方向, 道路却依然漫长…… 歌声清越凄婉,随风飘荡,余伯宠感慨不已,直到哈尔克的身影逐渐消失。 慢慢回头,看见苏珊仍翘首引领,神情专注,她的身后是水流湍急的孔雀河, 河对岸黄沙延绵,一览无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