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他是不难认,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外套一件亮红色马甲,白色礼服衬衫上打 着一条黑色针织领带。他带着墨镜,暗色镜片镶嵌在金属框架中。每当太阳出来时, “男孩”丹尼就尽力睡觉——他的眼睛和皮肤都无法承受日光——除非在像普根酒 吧或顶尖酒吧这样昏暗的地方,他连夜晚也戴着墨镜。几年前他曾对我说过,他希 望这个世界有调光器开关,按一两下就可以把一切关掉。我记得当时我想,威士忌 可以做到这一点。它使灯变暗,音量降低,棱角变圆。我夸了他的打扮。 他说:“你喜欢马甲?我好多年没穿它了。我想显眼一些。” 我已经买了票。前排的票十五美元一张。我买了两张四点五美元的票,这个票 的位置使我们离拳击台比离上帝还远。进大门后,我把票出示给前面的领位员,并 将一张折起来的钞票塞到他手。他把我们领到前面第三排的两个位子上。 “也许过会儿我还得请两位挪挪,”他说,“但也许不用,不过保证你们能坐 在拳击台边。” 他走开后,“男孩”丹尼说:“总有后门可走,对吧?你给他多少?” “五美元。” “这样你只花了十四美元,而不是三十。你猜他一晚上能赚多少?” “这样的晚上赚不多。要是尼克斯队或游骑兵队比赛,他捞的小费或许是薪水 的五倍。当然,还得花点钱打点某人。” “人人都有利可图。” “看来是这样。” “我是说每个人。也包括我。” 他在暗示我。我给了他两张二十元和一张十元的。他把钱放好,然后才开始认 真地环顾观众席。 “呃,没看到他,”他说,“但他可能只在巴斯科姆比赛时才露面。我去转转。” “好。” 他离开座位,在场中四处走动。我环顾四周,倒不是为了认出钱斯,而是看看 观众都是些什么人。有很多男人昨天晚上就在哈勒姆区的酒吧,都是些皮条客,毒 品贩子,赌徒,以及城里其他行当的混混,他们大部分都有女人陪着。还有一些白 种流氓,穿着休闲服,珠光宝气,不带女伴。在票价便宜一些的位置上坐的观众是 任何类型的赛事都能见到的那种大杂烩,有黑人、白人、西班牙人,有孑然一身, 有成双成对,也有结队而来,他们吃着热狗,喝着纸杯里的啤酒,聊着,开着玩笑, 偶尔瞧瞧拳击台上的动静。时不时能看到那种从场外赛马下注店里直接移植过来的 面孔,这种扭曲的、表情变幻不定的百老汇式面孔只有赌徒才有。但并不很多,现 在谁还在拳击上下注呢? 我转回身,去看拳击台。上面是两个西班牙裔男孩,肤色一浅一深,两人小心 翼翼,惟恐受重伤。他们看上去像是轻量级选手,肤色较浅的孩子步伐灵活,频繁 出拳。我开始有了兴趣,在最后一个回合,肤色较深的那个找出了如何避开对方快 拳,顺势进攻的办法。铃声响时他赢得了胜利,看台某处传来阵阵嘘声,我猜是落 败选手的亲友。 “男孩”丹尼在最后那个回合时回到座位上来。裁判宣布结果后两三分钟,基 德·巴斯科姆翻过围绳,打了一通空拳。过了片刻,他的对手进入场内。巴斯科姆 皮肤很黑,肌肉发达,肩膀下削,胸肌健硕。灯光照射下,他的身体闪闪发亮,像 是涂了一层油。同他对打的男孩是来自南布鲁克林的意大利人,叫维托·卡内利。 他腰上有些赘肉,看上去像面团一样软绵绵的,但我看过他的比赛,知道他是一个 以智取胜的选手。 “男孩”丹尼说:“他来了,中间过道。” 我扭头看去。拿我五美元的那个领位员正领着一男一女入座。她大约五英尺半, 赤褐色垂肩长发,皮肤就像细瓷。他六尺一、二,重约一百九十磅,宽肩细腰窄臀, 头发较短,非洲发型,亮棕色皮肤,身穿驼毛运动夹克,法兰绒休闲裤。他看上去 像是职业运动员,或炙手可热的律师,或前途无量的黑人实业家。 我说:“你确定?” “男孩”丹尼笑道:“跟一般的皮条客不同,对吧?我确定。那就是钱斯。希 望你的朋友没把我们安排在他的位子上。” 他没有。钱斯和他的女孩的位置在第一排,靠近中央。他们坐下后,他给领位 员一些小费,几个观众跟他打招呼,他回礼示意,然后走到基德·巴斯科姆所在的 拳击台角,跟那个拳击手及其助手说了些什么。他们协商了一会儿。然后,钱斯回 到他的座位坐好。 “我想我得走了,”“男孩”丹尼说,“我真的不想看这两个傻瓜打个你死我 活。你不用我引荐吧?” 我摇摇头。 “那我在伤害罪开始实施之前最好溜走——我是指台上。他不必知道是谁指出 他的吧,马修?” “我不会告诉他的。” “很好。如果你需要进一步的服务——” 他走到过道,看上去想喝去上一杯,但麦迪逊广场花园的酒吧没有冰镇伏特加。 广播员正在介绍选手,报出他们的年龄,体重和家乡。巴斯科姆二十二岁,从未失 过手。看来卡内利今晚不会改变这一记录。 钱斯旁边的两个位子空着。我本想坐过去,但一直没动。 警告铃响起,然后第一回合开始的铃敲响了。这个回合两个选手动作缓慢,若 有所思,谁都不急于亮出实力。巴斯科姆出拳强劲,但卡内利总是成功地避开。谁 都没有实实在在地打到对方。 这个回合快结束时,钱斯边上的那两个座位仍空着。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他专心地看着拳击台。他肯定意识到我的存在,只是不露声色。 我说:“钱斯?我叫斯卡德。” 他扭过头,看着我。他棕色的眼睛闪着金光。我想起了我委托人的眼睛,那虚 幻的蓝色。 当我昨晚在酒吧打探消息时,他没事先通知便去她的公寓收钱。今天中午,她 打电话到我的旅馆,告诉我这件事。 “我很害怕,”她说,“我想,要是他问起你,问我一些问题,那怎么办。但 还好没有。” 他说:“马修·斯卡德。你在我的联络处留话。” “你没回我的电话。” “我不认识你,我不给不认识的人回电话。你一直到处打听我。”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听上去像是受过训练、上过播音学校。 “我想看这场比赛。”他说。 “我只想跟你谈几分钟。” “比赛时和中间休息时都不行。” 他眉头皱起,然后又舒展开:“我想集中注意力。你现在坐的这个座位我也付 了钱,你知道,所以,我该有点私人空间。” 预备铃响起。钱斯扭过头去,将目光集中在台上。基德·巴斯科姆站了起来, 他的助手正将他的凳子拖出场外。 “回你的座位去,”钱斯说,“比赛结束后我会跟你谈的。” “打十个回合吗?” “不会那么多。” 没错。在第三个或第四个回合时,基德·巴斯科姆开始修理卡内利,他用快拳 痛击对方,并夹杂两三种其他拳法。卡内利很精明,但基德年轻力壮,动作快捷。 他的步伐让我想起了苏拉·雷,是拳击家苏拉·雷·鲁宾逊,不是苏拉·雷·伦纳 德。第五回合时,基德右手一记短拳打在对方心脏部位,让他脚步踉跄,如果我把 赌注押在这个意大利人身上,看到这里就知道输定了。 这一回合结束时,卡内利看上去还很强壮,但他被击中时,我看到了他的那种 表情。所以,又一个回合之后,当基德·巴斯科姆用左钩拳将他击倒时,我毫不惊 讶。数到三时,他开始起身,数到八时才站起来。之后,基德完全占了上风,用各 种方式打他,就差没拿拳击场的立柱了。卡内利再次倒下,但马上又站了起来。裁 判跳到他们两人中间,直视卡内利的眼睛,然后终止了比赛。 有几个不愿比赛结束的顽固分子发出了一些不太强烈的嘘声,卡内利的一个助 手坚持他的选手还能继续,但卡内利本人似乎很高兴表演结束。基德·巴斯科姆跳 了会儿战舞,鞠了几个躬,然后敏捷地翻过围绳离开赛场。 出去的途中,他停下来跟钱斯说话。赤褐色头发的女孩上身前倾,一只手搭在 拳击手黑亮的胳膊上。钱斯和基德聊了一、两分钟,然后,基德向他的更衣室走去。 我离开座位,向钱斯和那个女孩走去。我到那儿时,他们已站了起来。 他说:“我们不看重头戏了。如果你打算看的话——”节目单最上端印着一对 中量级选手——一个来自巴拿马,一个来自费城南区,号称“破坏者”。那也许是 一场精彩的较量,但不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我告诉他,我也准备离开。 “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他建议,“我的车停在附近。” 他带着身边的女孩一起走上过道。几个人跟他打招呼,还有一些人对他说,那 个基德在场上表现不错。钱斯没怎么理会。我紧随其后。当我们来到外面,呼吸到 新鲜空气时,我才意识到体育馆里的空气有多浑浊。 来到街上,他说:“索尼娅,这位是马修·斯卡德。斯卡德先生,这是索尼娅 ·亨德里克斯。” “很高兴认识你,”她说,但我并不相信。她的眼神告诉我,除非钱斯以某种 方式暗示她,她是不会对我做出任何判断的。我怀疑她就是金提到过的那个桑妮「 注」,那个钱斯带着去看球赛的体育迷。我还怀疑,如果在其他场合遇到她,我是 否会将她归到妓女一类。我看不出她具有任何妓女特征,但也不觉得她挽着皮条客 的胳膊看上去有何不妥。 「注」桑妮:索尼娅的昵称。 我们向南走了一个街区,又向西半个街区,来到一个停车场,钱斯接了他的车, 给管理员一笔可观的小费,那个管理员带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连连致谢。这辆车让我 惊异,就像之前他的穿着和举止让我惊讶一样。我本以为会是一辆典型的皮条客专 用车,普通的烤漆和内饰,常见的多余饰品,但看到的却是一辆小型卡迪拉克赛威, 银色外观,黑色内饰。女孩钻进后座,钱斯坐在方向盘后面,我坐在他的身边。车 开得很平稳。车的内饰有种抛光实木和皮革的味道。 钱斯说:“有一个为基德·巴斯科姆举行的庆功晚会。我先把她送到那儿,解 决我们的事情之后,我再去找她。你觉得这场比赛怎么样?” “我想很难断定。” “噢?” “看上去像是作了弊,但最后一击像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我头一次见到他那闪着金光的眼睛里流露出兴趣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卡内利在第四个回合有两个好机会,但他都放弃了。他是一个精明的拳击手, 不该这样的。但他试图打完第六个回合,却没成功。至少从我的那个位置看是这样 的。” “你打过拳,斯卡德?” “我十二、三岁时在青年组打过两场。戴充气手套,头盔,两分钟一场。我太 慢太笨了,一拳都没打中。” “你有体育眼光。” “呃,我想是因为我看了很多场比赛。” 他沉默了片刻。一辆出租车突然拐到我们前面,他平稳地踩下刹车,避免了一 场车祸。他没有破口大骂或猛按喇叭。 他说:“卡内利本该在第八个回合下场。在那之前,他应该全力以赴,但不要 太占上风、过早落败或被击晕,否则最后一击看上去不真实。那就是他在第四个回 合放弃机会的原因。” “但基德并不知道这是安排好的。” “当然不知道。今晚之前,他的比赛大多是诚实的,但像卡内利这样的拳击手 会对他造成威胁,何必在这个阶段给他的不败记录抹黑呢?与卡内利对决,他能积 累经验,击败卡内利,他能获得自信。” 此时,我们已到了中央公园西边,正向北驶去。 “最后一击是货真价实的。卡内利本该在第八回合时败下阵来,但我们希望基 德能让我们早点回家,你瞧,他做到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前途无量。” “我同意。” “有时他的右边会露出破绽。在第四个回合——” “没错,”他说,“他们也跟他强调了这一点。问题是他总能对付过去。” “呃,如果卡内利打算取胜的话,他今天就混不过去了。” “没错。哦,幸好他没打算取胜。” 我们一直在谈拳击,直到到了第一百零四大街,钱斯小心翼翼地掉了一个头, 然后在一个消防栓旁停下。他熄了马达,但没拔钥匙。 “我送索尼娅上楼,”他说,“很快就下来。” 跟我说幸会之后,她一言未发。他绕过车身,为她打开车门,然后他们慢悠悠 地走向一座公寓的门口,这座公寓是小区正门前两座大公寓之一。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地址。不到五分钟,他回到驾驶座上,我们再次向北 驶去。过了六个街区,我们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找我谈话,跟基德·巴斯科姆没关系吧?” “没关系。” “我也觉得是。那是什么事?” “金·达基嫩。” 他直视前方的路,我没看出他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说:“哦?她怎么了?” “她要退出。” “退出?退出什么?” “这种生活,”我说,“她同你的这种关系。她想让你同意她……终止你们之 间的关系。” 我们停下等红灯。他什么都没说。 绿灯亮了,我们又过了一两个街区,他说:“她跟你什么关系?” “朋友。” “那是什么意思?你跟她睡觉了?你想娶她?朋友是广义词,涵盖范围很大。” “这回它是狭义词。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求我帮她一个忙。” “让你跟我谈?” “没错。” “她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谈?我跟她经常碰面,你知道。她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 圈子来问我。咳,昨晚我还见到她了。” “我知道。” “你知道?那她见到我时怎么什么都没说?” “她害怕。” “怕我?” “怕你不让她离开。” “而且我会打她?毁她的容?用烟头烫她的乳房?” “诸如此类吧。” 他又陷入沉默。车行平稳,具有催眠效果。 他说:“她可以走。” “就这样?” “还能怎样?你知道,我不是白人奴隶主。”他说这个词时带有嘲讽意味, “我的女人跟我在一起都是出于自愿,她们没受到任何胁迫。你知道尼采吧?他曾 经说过,‘女人就像狗,越打她们,她们越爱你’。但我不打她们,斯卡德。从来 没这个必要。金是怎么认识你这个朋友的?” “我们认识同一个人。” 他看了我一眼。 “你曾是警察,是个侦探。几年前离职。你杀了一个小孩,然后引咎辞职。” 那差不多是事实。我的一颗流弹打死了一个叫埃斯特利塔·里韦拉的小女孩, 但我不知道迫使我离开警察局的是对这一事件的负罪感还是别的。但这确实改变了 我对世界的看法,所以,我不想当警察了。也不想当丈夫、父亲或继续在长岛生活。 不久之后,我辞了工作,离了婚,搬到第五十七大街居住,在阿姆斯特朗酒吧打发 日子。那颗流弹无疑促成了这些变化,但我认为不管怎样我都会走上这条路的,迟 早的事。 “现在你成了个半吊子侦探,”他继续说,“她雇了你?” “差不多。” “那是什么意思?”他并没等我解释,“没冒犯你的意思,但她的钱白花了。 或‘我的’钱,这要看你怎么看了。如果她要终止我们的合作,跟我说就是了。她 没必要找人替她说道。她打算干什么?我希望她不是要回家。” 我没说什么。 “我猜她还会留在纽约。她还干这行吗?恐怕那是她唯一会干的行当。她还能 干什么?她打算住哪儿?我给她们提供公寓,你知道,给她们付房租,给她们买衣 服。我想,没人问过易卜生,娜拉出走后到哪儿找公寓吧。如果没弄错的话,我想 你就住这儿。” 我望向车窗外。就在我的旅馆前。我根本没注意到。 “我猜你会跟金联系,”他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告诉她你威胁我,把 我吓得落荒而逃。” “我干吗那样?” “这样她会认为她没在你身上白花钱。” “她是没白花钱,”我说,“我不介意她是否知道这一点。我会实话实说的。” “真的?那么在你说的时候,顺便告诉她,我会去见她,只是为了看看这到底 是不是她的主意。” “我会提到的。” “你再告诉她,她没理由怕我。”他叹了口气,“她们自以为无可替代。如果 她知道找人替她有多容易,她肯定会上吊的。一辆又一辆公交车把她们运来,斯卡 德。每天每小时,她们都在往港务局里拥,准备出卖自己。每天都有很多其他女孩 认为肯定还有比端盘子或收银更好的生活方式。我可以开家公司,斯卡德,专门接 受申请,肯定门庭若市。” 我打开车门。 他说:“很高兴跟你聊天。特别是刚才。你对拳击很有眼光。请告诉那个愚蠢 的金发婊子,没人要杀她。” “我会的。” “如果想找我,给我的联络处打电话。既然认识你了,我会给你回电话的。” 我下了车,关上车门。他等到一个机会,掉了一个头,重新拐回第八大道,朝 北驶去。这个掉头违反交通规则,而且向左拐上第八大道时又闯了红灯,但我认为 他才不在乎呢。我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警察因为某人在纽约违章开车开罚单是什么 时候了。有时你会看到一连五辆车闯红灯。近来连公交车也这么干。 他走后,我取出笔记本,记了一笔。街道对面,波莉酒吧旁边,一男一女正在 大声争执。 “你还算男人吗?” 她叫着。他给了她一耳光。她骂他,他又打了她一耳光。也许他把她打懵了。 也许这是他们每星期都要玩上五次的游戏。如果去干涉,他们很可能会一起冲你来。 刚当警察时,我第一个搭档无论如何都不插手家庭争端。一次,当他和一个酒鬼丈 夫对峙时,那个老婆竟从后面袭击他。她丈夫打掉了她的四颗牙,但她还扑上去保 护他,用酒瓶砸她救星的头。他的伤口缝了十五针,得了脑震荡,当他给我讲这个 故事时,还用手指去摸伤疤。你看不到那个伤疤,被头发遮住了,但他的食指准确 无误地放在了那个位置。 “让他们自相残杀吧,”他曾说,“就算是她报的警,她还是会来对付你。让 他们他妈的互相残杀吧。” 街道对面,那个女人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见那个男人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 她惨叫起来,好像很疼。我收起笔记本,走进旅馆。 我在大厅给金打电话。她的答录机响了,我开始留言,但这时她拿起了听筒, 打断了我的话。 “有时我在家也开着答录机,”她解释,“可以在接电话之前知道是谁。给你 打电话之后,我没再听到钱斯的消息。” “就在几分钟前我们才分手。” “你见他了?” “我坐他的车兜风。” “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他车开得不错。” “我是指——” “我知道你指什么。听说你要离开他,他好像没太在意。他向我保证,你没必 要怕他。照他的话说,你没必要找我来当保护者。你只要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没错,呃,他会那么说的。” “你觉得他在说谎?” “可能吧。” “他说他想听你怎么说,我想你要离开公寓他也得做些安排。我不知道你是否 害怕单独跟他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你可以锁上门,隔着门跟他谈。” “他有钥匙。” “你没有链锁吗?” “有。” “你可以用它。” “我想是吧。” “需要我过去吗?” “不用,你不必来。噢,我猜你想来拿其余的钱,是吧?” “等你跟他谈完,一切妥当后再说。但如果你在他出现时需要有人在身边,我 可以过去。” “他今晚来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或许他会通过电话解决这件事。” “他可能明天才来。” “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躲在沙发后面。” “你觉得有必要吗?” “嗯,金,这取决于你怎么想。如果你不愿——” “你觉得我有什么好怕的吗?” 我思忖片刻,把同钱斯在一起的过程回想了一遍,评估一下他给我的感觉。 “不,”我说,“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好怕的。但我并不了解这个人。” “我也不了解。” “如果你感到紧张——” “不,这很傻。再说这么晚了。我正在看有线电视里的一部电影,看完我就睡 觉。我打算挂上链锁。那是个好主意。”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吧?” “没错。”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没事也可以打。好吗?” “好。” “安下心来,我想你花了本来不用花的钱,但这是你的私房钱,所以可能无所 谓。” “当然。” “关键是你脱身了。他不会伤害你的。” “你说得对。我明天可能给你打电话。还有,马修,多谢。” “睡个好觉。”我说。 我回到楼上,也尽力睡个好觉,但因为过于兴奋只好放弃。 我穿上衣服,拐过街角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去。我本想吃点什么,但厨房关了。 特里娜对我说,如果我想要的话,她可以给我弄块馅饼来。 我想要两盎司波本酒,纯的,然后再往我的咖啡里加两盎司酒,我他妈的想不 出半个不这么做的理由。反正不会喝醉,也不会因此进医院。那都是毫无节制地、 没白天没黑夜地喝才造成的,而我已经得到教训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喝了,绝对不 会了,我也不想那样。但睡前小饮和出去狂饮之间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不是吗? 他们对你说,九十天之内不要喝酒。你得在九十天内参加九十次戒酒聚会,每 天都远离第一杯酒,九十天后,你就可以决定你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我最后一次喝酒是在星期天晚上。此后我去过四次戒酒聚会,如果我今天滴酒 不沾就睡觉,那就五天没喝酒了。 那又如何? 我喝了一杯咖啡,回旅馆的路上,我在希腊熟食店买了丹麦奶酪酥皮饼和半品 脱牛奶。回房间后,我吃了酥皮饼,喝了点牛奶。 我关了灯,上床睡觉。现在,我五天没喝酒了。可是,那又如何? 我边吃早餐边看报。科罗纳区那个房管局警察仍不见好转,不过医生说他有望 活下来。他们说他可能会局部瘫痪,并可能落下终生残疾,但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有人在中央车站抢劫一位拿着购物袋的妇女,三个购物袋被抢走了两个。 在布鲁克林的格雷森区,一对因从事色情行业而有过前科的父子(据媒体报道, 他们涉嫌有组织的犯罪)从一辆车中冲出,跑到离他们最近的一座房子里躲避。追 杀他们的人用手枪和霰弹枪向他们扫射。父亲受伤,儿子中弹身亡,新搬进这座房 子的年轻妈妈正在前厅挂衣服,流弹穿过房门轰掉了她的半个脑袋。 第六十三大街的基督教青年会每星期有六天的午间聚会。演讲人说:“告诉你 们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一天早晨我醒来对自己说:”嘿,多好的天啊,我这辈子 精神从没这么好过。健康状况绝佳,婚姻美满,事业顺利,并且从未如此清醒过。 我想我应该加入匿名戒酒互助会‘。“屋里爆发出笑声。 他讲完后,大家没有轮流发言,而是看谁举手,由演讲人点名发言。一个年轻 人羞涩地说他戒酒刚刚满了九十天,于是赢得了一阵掌声。我想举手并暗自思忖着 该说些什么。我能说的就只有格雷森区的那个妇女,或卢·鲁登科的妈妈——惨死 在做过手脚的电视机下。但这两桩命案与我何干?正当我还在想应该说些什么时, 时间到了,大家都站了起来念主祷文。这样也好。反正我也想不出举手说什么。 会后,我在中央公园闲逛。终于出太阳了,这是一周来的第一个晴天。我长久 地散步,看着小孩、骑车的人和溜冰的人,尽力把这健康、纯真、朝气蓬勃的景象 同每天早晨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个黑暗的城市面目调和起来。 这两个世界重叠起来。某些骑车人的自行车或许会被抢走;某些正在散步的情 侣会回到遭窃的家中;某些正在嬉闹的孩子或许会抢劫、枪杀或刺伤别人,而有些 会被抢、被射杀或被刺伤。要想理清这团乱麻,人们准会头疼的。 从公园出来,走到哥伦布圆环广场时,我遇到一个穿着篮球衣、有一只玻璃假 眼的无赖,他涎着脸跟我讨一角钱买酒喝。左边几码远,他的两个同伙一边分享一 瓶“夜班火车”酒,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我本想让他滚开,但让自己吃惊的 是,我反而给了他一美元。也许是不想让他在同伴面前丢丑吧。他开始谢个不停, 让我无法忍受,也许是看到我冷冰冰的脸色,他才作罢,退了回去,我穿过街道, 朝旅馆走去。 没有邮件,只有金让我回电的口信。前台服务员本应在留言条上注明来电时间, 但这儿可不是什么高级宾馆。我问他是否记得来电的时间,他说不记得了。 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哦,我正等你来电话呢。过来拿我欠你的钱如何?” “你有钱斯的消息了?” “一个小时前他来这儿了。一切顺利。你能过来吗?” 我让她给我一个小时时间。我上楼,冲澡,刮脸。我穿戴整齐,然后觉得不太 喜欢身上这套装束,就换了一身。当我手忙脚乱地打着领带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在 做什么。我如此精心打扮像是要赴女友的约会。 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出旅馆。她住在默里希尔区,位于第三十八大街、 第三大道和莱克斯大道之间。我走到第五大道,先乘公交车,下车后散步走过一段 往东的路。她那栋建筑是战前的公寓大楼,红砖墙面,十四层高,大厅铺着地砖, 点缀着棕榈盆景。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门房,他用对讲机打到楼上。确认金在等我 之后,他才把电梯的方向指给我。他刻意表现得不带任何成见,但我觉得他知道金 是做什么的,所以把我当成嫖客,并小心翼翼地忍着不傻笑出来。 我乘电梯到十二楼,然后走向她的房间。快到时,房门开了。她站在门口,就 像镶嵌在镜框中一样。她那金黄的发辫,湛蓝的眼睛,还有那颧骨,有一刻我简直 可以把她当成北欧海盗船头的雕像。 “哦,马修,”她说着,过来拥抱我。她和我身高相仿,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 抱,我感觉到她坚实的乳房和大腿的压力,闻到她散发出来的浓郁香水味。 “马修,”她把我拉进房间,关上房门,“上帝,我真感激伊莱恩让我找你帮 忙。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我的英雄。” “我不过是跟那个人谈了谈。” “不管你做了什么,反正奏效了。那才是我所关心的。请坐,休息一会儿。你 喝点什么吗?” “不,谢谢。” “喝点咖啡?” “好,如果不麻烦的话。” “请坐。是速溶的,你不介意吧。我实在懒得煮真正的咖啡。” 我告诉她速溶咖啡也很好。 她冲咖啡时,我坐在沙发上等着。房间很舒适,家俱虽然不多,但还算漂亮。 音响里放着轻柔的爵士钢琴独奏曲,一只黑猫从墙角探出头来谨慎地看着我,然后 又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咖啡桌上放了几本新近的杂志——《人物》、《电视指南 》、《大都会》和《自然史》。音响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幅镶框海报,是几年前惠特 尼博物馆为霍珀举行画展时设计的。另一面墙上有一对非洲面具。橡木地板的正中 央铺了块斯堪的纳维亚地毯,是蓝、绿相间的抽象图案。 她端着咖啡回来时,我夸赞了这个房间。她说她希望能把这个公寓留下。 “但从某种角度考虑,”她说,“最好还是不能,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 我继续住在这里,有人还会来找我。男人们。” “当然。” “再说,这儿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是说,房里只有那张海报是我挑选的。 我去看那个画展,想留点什么作为纪念。那个人画出了寂寞。人们聚在一起,但相 互隔膜,望着不同的方向。它打动了我,真的。” “你以后打算住哪儿?” “找个好地方,”她信心十足地说。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一条长腿垫在臀 部下面,她的咖啡杯放在另一个膝盖上。她穿着上次在阿姆斯特朗酒吧穿过的紫红 色牛仔裤,配了件柠檬黄毛衣。毛衣下面似乎什么都没穿。她光着脚,脚趾甲和手 指甲涂着同样的茶红波特酒色。她原本穿着卧室拖鞋,但坐下来时踢掉了。我留意 到她眼睛的蓝色,和方型宝石戒指的绿色,然后,我的视线被地毯吸引过去。看上 去像是有人把那上面的颜色拿去用搅拌器搅在一起了一样。 她轻轻吹了吹咖啡,喝了一口,然后身子前倾,将咖啡杯放在咖啡桌上。她点 起一根香烟,说:“我不知道你跟钱斯说了什么,但他对你印象很深。” “这我也不知道。” “他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要过来。他到这儿的时候,我上着链锁,但不知为 什么我觉得他并不可怕。你知道,人有时会有这种直觉。” 我当然知道。波士顿连环杀手从来不用破门而入。所有的被害者都是开门请他 进去的。 她噘起嘴巴,喷出一口烟。 “他非常好。他说没想到我不快乐,还说从没想过要违背我的意愿强留我。我 那样误会他,他似乎感到伤心。你知道吗?他让我觉得内疚。他使我觉得像是犯了 大错,就像我丢掉了什么东西,永远无法挽回,我会为之后悔的。他说:”你知道, 我从不收留回头的女孩‘,我想,天哪,我是在自断退路。你能想像这有多荒谬吗? “ “我想也是。” “他真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好像我辞掉大好的工作不做,还放弃了将来可以拿 到养老金的机会。算了吧!” “你什么时候必须搬出公寓?” “他说可以到月底。我可能在那之前离开。收拾行李很容易。这里的家俱都不 是我的。只有衣服,唱片和霍珀的海报,但你知道吗?那些东西可以留在这儿。我 不想带走任何让我想起这儿的东西。” 我喝了几口咖啡。它比我偏爱的口味淡些。钢琴独奏结束了,接下来是一首钢 琴三重奏。她再次对我说钱斯对我印象深刻。 “他想知道我怎么会找你,”她说,“我含糊其辞,说你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他说我没必要雇你,我只要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可能是真的。” “也许吧。但我不这样想。就算我真的先找他谈,假设我鼓起勇气试着跟他谈, 慢慢地我可能会回心转意,这个话题可能会被放在一边。你知道,我也会把它放在 一边,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会想办法暗示我离开他是不可能的事。他也许不会 说‘瞧,婊子,你老实待在这儿,否则我毁你的容’。他也许不会这么说,但我会 听出他的这个意思。” “你今天听出这个意思了吗?” “没有。关键就在这儿,我没听出来。” 她的手抓紧了我放在扶手上的胳膊。 “哦,趁我没忘,”她按着我的胳膊从沙发上站起来,穿过房间去翻钱包,然 后回到沙发这儿来,递给我五张百元大钞,估计是我三天前还给她的那些。 她说:“好像应该有点奖励才对。” “你给我的报酬已经很丰厚了。” “但你干得太出色了。” 她一支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整个人向我靠过来。我看着她金色的发辫盘在头上, 不禁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一个在里贝卡区有一个阁楼的雕刻家,她雕刻过一 个蛇发女妖梅杜莎的头像。同简·基恩的那座雕像一样,金也有同样宽阔的前额, 高耸的颧骨。不过表情不同。简的梅杜莎看上去极度失望,金的表情却很难捉摸。 我问:“那是隐形眼镜吗?” “什么?哦,我的眼睛。是天生的。有些怪,是吧?” “不同寻常。” 此时,我能看懂她的表情了。我看见了期待。 “很美的眼睛。” 她宽宽的嘴唇泛出柔和的笑意。我略微向她靠近,她便马上投入我的怀抱,新 鲜,温暖,热切。我亲吻她的嘴唇、喉咙和闭起的双眼。她的卧室宽敞,洒满阳光, 地板铺了厚厚的地毯,特大号的床还没整理,那只黑猫在一个罩着印花棉布的梳妆 椅上打盹。金拉上窗帘,羞涩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开始脱衣服。我们的交合有些奇 异。她曲线玲珑,带有梦幻色彩,且表现得激情洋溢。我对自己强烈的欲望感到诧 异,但那完全是自然肉欲。我的心智似乎极为古怪地脱离我们的身体,一直在远处 遥望我们的举动。最后的一刻舒展、放松,最可贵的是它带来了短暂的快感。我从 她身上移开,感觉像是躺在布满黄沙和枯木丛的荒漠中心。一阵令人惊奇的悲哀袭 来,喉咙深处隐隐作痛,我差点流下泪来。很快,这种感觉消失了。我不知道它从 何而来,又归于何处。 “嗯,”她微笑着,翻身过来,看着我的脸,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感觉 真好,马修。”她说。 我穿上衣服,拒绝了她让我再喝一杯咖啡的提议。她在门边握着我的手,再次 向我道谢,然后说找到新住处后会告诉我地址和电话。我对她说欢迎她给我打电话, 任何时间、任何理由都可以。我们没有接吻。在电梯里,我想起她说过的话:“好 像应该有点奖励才对。” 嗯,奖励这个词很贴切。我一路走回旅馆。途中停下两次。一次是买咖啡和三 明治,一次是到麦迪逊大道的教堂,本想往募捐箱里投五十美元,但后来意识到不 行。金给我的是百元整钞,我没有足够的小额钞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捐献十分之一的收入,以及何时养成的这个习惯。那是 我离开安妮塔和孩子们搬到曼哈顿后开始做的事情之一。我不知道教堂如何使用这 些钱,我敢肯定,他们并不比我更需要钱,而且,以后我会尽可能改掉这个习惯。 但每当我赚到一些钱,我都会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不安,直到把收入的十分之一交 给这个或那个教堂为止。我想这是迷信。也许我认为,一旦开始这样做就必须坚持 下去,否则就会有灾祸降临。 上帝知道这毫无道理可言。不管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教堂,还是一分不交,灾 难依然会降临,并且会不断地降临。 这次的捐献只能延期了。不管怎样,我还是坐了一会儿,感谢这座空旷的教堂 给我带来的宁静感。我任由自己的思绪随处游荡。几分钟后,一个老人在过道另一 边独自坐下。他合上双眼,看上去十分专注。 我暗忖他是否在祈祷。我想知道祈祷是怎么回事,人们从祈祷中得到了什么。 有时,在某个教堂里,我会突然很想祈祷,但我不知道如何祈祷。 如果有蜡烛可点,我就会点燃一根蜡烛,但这是圣公会教堂,没有蜡烛。 那天晚上我到圣保罗教堂参加聚会,但总是无法专心听讲。我的思绪总是游离。 在讨论时,午间聚会时发过言的那个男孩讲述了他如何坚持戒酒九十天的,他再次 得到了一轮掌声。 演讲人说:“知道九十天后你会得到什么吗?你的第九十一天。” 我说:“我叫马修。我无话可说。” 我很早上床。虽然入睡很快,但我总是从梦中惊醒。我越想记起那些梦境,它 们就越是从我的头脑中褪去。 最后我起床出去吃早餐,然后买了报纸带回房间。离这儿几步远就有一个星期 日午间聚会,我从没去过,但从聚会安排本上看到了它。当我决定要去时,它已经 进行了一半。我留在房间里,把报纸看完。 以前,喝酒就可以打发时光。我过去能在阿姆斯特朗酒吧坐上几个小时,咖啡 里加点波本酒,不会喝醉,只是一点一点地喝,一杯接着一杯,时光就这样流逝掉。 现在想不加酒如法炮制,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三点左右,我想到了金。我把手伸向电话,想打给金,但还是放弃了。我们上 床是因为那是她擅长给予、而我又无法拒绝的奖赏,我们不会因此成为情侣。那不 会让我们之间产生任何特别的关系,况且,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我想起了她的头发和简·基恩的梅杜莎,于是想给简打电话。但谈些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她,我戒酒已经快七天了。自从她自己也开始去戒酒互助会后,我 们一直没再联系过。他们让她远离能让她想到酒的人、物和地点,对她而言,我正 在禁区之内。我今天滴酒未沾,我可以告诉她这一点,但那又怎么样?那并不代表 她想要见我。况且,那也不表示我想见她。 我们曾有几个晚上在一起开怀畅饮。也许我们还可以同样愉快地在一起戒酒。 但那可能会像一连五个小时坐在阿姆斯特朗酒吧喝不加波本的咖啡一样了然无趣。 我甚至都查了她的电话号码,但最后还是没拨电话。 圣保罗教堂的演讲人讲了一个非常悲惨的故事。他吸了几年海洛因,后来戒掉 了,然后又染上了酒瘾,喝得昏天黑地。他看起来像是去过地狱,而且记忆犹新。 休息期间,吉姆在咖啡机旁遇到我,问我现在怎样。我告诉他一切还好。他问 我多久没喝酒了。 “今天是第七天。”我说。 “天哪,好极了,”他说,“真的好极了,马修。” 在讨论时,我想轮到我时或许应该说点什么。我不会说自己是酒鬼,因为我已 经不是了,但我可以谈到这是我戒酒的第七天,或者说我来这儿感到很高兴之类的 话,但轮到我时,我还是那句老话。会后当我把折叠椅送回它们堆放的地方时,吉 姆走了过来。他说:“你知道,我们有伙人每次散会后都会到科布角喝咖啡。就是 为了逛逛,聊聊。一起来怎么样?” “呃,我很愿意去,”我说,“但今晚不行。” “那就改日吧。” “好,”我说,“听上去不错,吉姆。” 我其实可以去的。我并没别的事可做。结果,我去了阿姆斯特朗酒吧,吃了汉 堡包和一片奶酪面包,喝了一杯咖啡。我本可以在科布角吃这些东西的。 嗯,星期天晚上我总是喜欢待在阿姆斯特朗酒吧。那里人不多,只有一些常客。 吃完后,我拿着自己的咖啡杯走到吧台前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一个叫曼尼的技师 以及一个叫戈登的音乐家聊了一会儿。我甚至都没想到要喝酒。 我回家上床。早晨醒来满心惶恐,或许是某个已想不起的恶梦造成的。我尽量 不去想它。我洗完澡刮完脸,不祥的感觉仍在。 我穿上衣服下楼,把一包脏衣服留在了洗衣房,并把一件西服和一条裤子送到 干洗店。吃完早餐后,我开始读《每日新闻》。他们的一个专栏记者访问了格雷森 区被乱枪射死的那个少妇的丈夫。他们刚搬进那座房子不久,那儿是他们梦寐以求 的房子,他们可以在那个体面的社区过上体面的生活。然而,那两个亡命之徒偏偏 选中这座房子避难。“就好像上帝的手指正好指向了克莱尔·里兹克。”那个专栏 记者写道。 在“都会简讯”专栏,我看到鲍厄里区有两个流浪汉在阿斯特广场地铁站大打 出手,为的只是他们中一人在垃圾桶里找到的一件衬衫。其中一个用八英寸长的折 叠刀将另一个刺死。死者五十二岁,凶手三十三岁。我想,要是这件事不是发生在 地铁站,那报纸是否还会报道。他们在鲍厄里区的廉价旅馆里互相残杀已不足为奇 了。 我继续翻阅报纸,仿佛在找什么,那种朦胧的预感仍萦绕不去。我微微觉得有 些宿醉未醒,但又提醒自己昨晚并未喝酒。这是我戒酒的第八天。 我走到银行,把五百元报酬中的一些存进户头,剩下的换成十元和二十元的小 额钞票。我来到圣保罗教堂,想赶紧捐掉那五十元。但那儿正在做弥撒。 我又来到第六十三大街的基督教青年会,结果听到最沉闷的演讲。我觉得这位 演讲者把他自十一岁起喝的每一杯酒都提到了。他以一种单调的声音足足嗡嗡了四 十分钟。 会后,我在公园坐下,在路边摊上买了一个热狗吃掉。三点左右,我回到旅馆, 打了一个盹,四点半左右再次出门。我买了一份《邮报》,拿着它拐过街角走进阿 姆斯特朗酒吧。买报纸时我肯定瞟见了大字标题,只是没有在意。我坐下来点了一 杯咖啡,然后看第一版,那条新闻就在那里。 应招女郎被剁成肉酱 标题写着。我知道有可能是她,但也知道可能性不大。我闭上双眼,静坐了一 会儿,两手紧握报纸,试图完全通过意志的力量来改变这个故事。颜色,她北欧式 眼睛的湛蓝色在我紧闭的双眼中闪过。我的心紧缩,喉咙深处再次隐隐作痛。我翻 开那该死的一页,果然第三页上就有我预感到的内容。她死了。那个杂种杀了她。 金·达基嫩死在银河旅馆第十七层楼的一个房间里,这是五十年代在第六大道 上建起的少数几个摩天大楼中的一座。房间租给了一位来自印第安纳州韦恩堡的叫 查尔斯·欧文斯·琼斯的先生。他先付清了现金,在星期天晚上九点一刻登记入住 一个晚上,此前半个小时他曾打过电话预约房间。根据初步调查,韦恩堡没有查尔 斯·欧文斯·琼斯这个人,他在住宿卡上登记的街道地址似乎也不存在,可以断定 他登记的名字是假的。 琼斯先生进房后没打过电话,旅馆的账上也没有他点过任何东西的记录。说不 清是几个小时之后,他离开了,也没费神去把旅馆的钥匙留在前台。实际上,他在 房间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一直到上午十一点过后,旅馆的清洁人员都 谨慎地遵照那个牌子的指示行事。后来,一个清洁女工打电话到那个房间,当电话 无人接听时,她就去敲门。没听到任何反应,她用总钥匙打开了房门。 她走进去,见到了《邮报》记者所说的“无法形容的恐怖现场”。一个裸体女 子躺在床脚的地毯上,床上凌乱不堪。床和地毯浸满了她的鲜血。女人身上伤口重 重,不知被刺了多少刀。据法医判断,凶器可能是刺刀或砍刀。凶手把她的脸砍得 “血肉模糊”,但一个娱乐记者从达基嫩小姐“位于默里希尔区的豪华公寓”拿到 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与平时不同,在照片中金的金发披在肩头,只编了一条发辫 盘在头上,像花冠一样。照片中,金明眸善睐,容光焕发,天真无邪。 死者身份是根据现场发现的钱包确定的。钱包里的一些现金使警方办案人员排 除了为钱杀人的动机。 还像模像样的。 我放下报纸。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这并不奇怪。我的心抖得更加厉害。我捕捉 到伊芙琳的目光,她过来时,我点了两杯波本酒。 她说:“你确定吗,马修?” “不可以吗?” “嗯,你好久不喝酒了。真的要开戒吗?” 我暗想,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做了个深呼吸,说:“也许你是对的。” “喝点咖啡怎么样?” “好。” 我重看那条新闻。根据初步检查,死亡时间确定在午夜时分。我努力回忆当她 被害时我在做什么。聚会结束后我去了阿姆斯特朗酒吧,但何时离开的呢?我记得 那天晚上回去得很早,不过即便如此等我上床时也将近午夜了。当然,死亡时间只 是大概估计的,所以,在他砍死她时我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坐在那儿,不停地喝着咖啡,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条新闻。 从阿姆斯特朗酒吧出来,我来到圣保罗教堂。在后排长椅上坐下后,我尽力思 考着。我与金两次见面的景象与同钱斯谈话的景象交替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闪来闪 去。 我把那于事无补的五十美元投进募捐箱。然后点起一根蜡烛,凝视着它,似乎 期待蜡烛的火焰中会跳出什么影像来。 我再次坐下。一个年轻的神父走过来,告诉我晚上关门时间已到,他声音和缓, 略带歉意。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 “看上去你好像有烦恼,”他主动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想不能。” “我看你常来这儿。有时同别人谈谈会有所帮助的。” “是吗?”我说,“我根本不是天主教徒,神父。” “那无所谓。如果有什么事让你感到烦恼——” “不过是些坏消息,神父。朋友意外死亡。” “那总会让人感到难受。” 我怕他给我灌输关于上帝的神秘旨意之类的东西,但他似乎在等我讲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离开那儿,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接下来该到哪儿去。 大约六点半。聚会两个小时后才开始。可以早到一小时,坐下喝点咖啡,跟大 家聊聊,但我从来没那么做过。我有两个小时需要打发,只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他们对我说不要让自己太饿。自从在公园吃了热狗之后,我什么都没吃。一想到食 物,我的肠胃便开始翻腾起来。 我走回旅馆。似乎我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酒吧或酒铺。我上楼回到房间,一直 待在那里。 我提前几分钟到达会场。有五、六个人叫着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我倒了一些 咖啡,坐了下来。 演讲者简单讲述了自己的酗酒史,然后就把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讲四年前戒酒后 所发生的事情。他的婚姻破裂,最小的儿子被车撞死,肇事司机逃逸,他长期失业, 并有几次忧郁症发作,以至于入院治疗。 “但我没再喝酒,”他说,“当我第一次来这儿时,你们这些人对我说,喝酒 只会令事情更糟。你们告诉我,要想戒酒成功,就是死也不能喝酒。我告诉你们, 有时我想,我能滴酒不沾,靠的完全是他妈的固执。没关系,让我干什么都行,我 不在乎。” 休息时,我本想一走了之。结果,我倒了一杯咖啡,拿了几块巧克力饼干。我 似乎听到金在告诉我,她非常喜欢甜食。 “但我从未增加一盎司体重。我幸运吧?” 我吃着饼干。感觉像在嚼稻草,但我咀嚼着,然后就着咖啡吞下。 自由讨论时,一个女人没完没了地讲她的人际关系。她真讨厌,每晚重复同样 的话。我不再听了。 我在想,我叫马修,我是一个酒鬼。我认识的一个女人昨晚被杀了。她雇我保 护她,我信心十足地向她保证她很安全,她相信我。杀她的人骗了我,而我相信他。 她现在死了,我却无能为力。这件事困扰着我,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每个角落都有 酒吧,每个街区都有酒铺,喝酒不会让她起死回生,但可以不必清醒,我他妈的为 什么要遭这份罪?为什么? 我在想,我叫马修,我是一个酒鬼,我们坐在这个该死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 说着同样该死的话,与此同时,外面的那些野兽正在互相残杀。我们说不要喝酒, 参加聚会,我们说重要的是保持清醒,我们说做起来很容易,我们说一天一次慢慢 来,当我们像洗过脑的僵尸一样叨咕个没完时,世界正走向毁灭。 我在想,我叫马修,我是一个酒鬼,我需要帮助。 当轮到我时,我说:“我叫马修。谢谢你们的经验。我很喜欢听。我想我今晚 听听就好了。” 祈祷之后,我离开那里。我既没去科布角,也没去阿姆斯特朗酒吧。而是朝旅 馆方向走去,经过旅馆,再绕了半个街区,来到第五十八大街的法雷尔酒吧。 这儿人不多。自动电唱机里放着歌星托尼·贝内特的唱片。酒保我不认识。 我看看吧台后方,第一眼便看到了名为“早年时光”的波本酒。我点了一杯, 不加冰块。酒保给我倒了一杯,放在我面前的吧台上。 我拿起酒杯,端详着它。我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么。 我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