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离开伊莱恩家时,天已变暗,街上因下班时间而拥挤不堪。又下雨了,恼人的 雨丝拖慢了人们回家的脚步。我看着拥挤的车流,暗想其中一辆里是否正坐着伊莱 恩的税务律师。我想着他,尽力猜测当发现她给的电话号码是假的,他会有什么反 应。 如果他真想找她的话,那也不难。他知道她的名字。电话公司虽然不会透露她 没登记的电话,但他如果有点关系的话,应该可以找人帮忙打听。即便不行,他可 以通过她入住的那家旅馆查出她的行踪,这并不太难。他们可以把她的旅游经纪人 告诉他,如此下去,他就会查出她的住址。我当过警察,自然会想到这些方法,但 别人就不会这样调查吗?对我而言,这并不麻烦。 或者,当他发现电话号码是假的,会觉得受伤害了。也许知道她不想见他后, 他也不想见她了。但他不会想到那只是一个意外错误吗?打到查号台问不出她的电 话后,应该猜到她给的号码或许只是无意中颠倒了两个数字,那他为什么不继续查 下去呢? 也许他从未给她打过电话,根本就不知道号码是假的。也许在回到妻儿身边的 路上,他已经把她的号码扔进飞机上的马桶里。 也许想到那个艺术品修复家在电话旁痴痴苦等,他偶尔会有内疚感。也许他会 因自己的草率决定而后悔。毕竟,没必要把她的电话号码扔掉。他本可以时不时跟 她约会。她不会知道他有妻儿。见鬼,她或许因有人能带远她离油彩和松节油而感 激涕零呢。 回家途中,我到一家熟食店买了一份三明治,外加汤和咖啡。《邮报》上登了 一个荒唐的故事。皇后区两家邻居数月来争执不休,只是为了其中一人的狗在主人 外出时叫个不停。前一天晚上,主人遛狗时,这只动物在邻居房前一棵树旁撒尿。 邻居碰巧看到,他从楼上窗户用弓箭射狗。狗的主人跑回家,拿出一把沃瑟点三八 手枪,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纪念品。那位邻居也拿着弓箭跑了出来,狗的主人当 场将其射死。邻居八十二岁,狗的主人六十二岁,这两个男人比邻而居已逾二十载。 狗的年龄不详,但报上登了它的照片,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牵着它,它却拼命想挣 脱缰绳。 城北分局离我的旅馆只有几个街区。晚上,我到达那里时刚过九点,雨时断时 续地下着。我在前台停下,一个留着小胡子、头发吹过的年轻人把楼梯指给我。 上到二楼,我找到了警探办公室。办公桌旁坐了四名便衣警察,里头还有两个 在看电视。禁闭室里的三个年轻黑人在我走近时看了我一眼,发现我不是他们的律 师时便失去了兴趣。 我向近处的一个桌子走去。一个秃顶的警察放下正在打的报告,抬起头来。我 告诉他我同德金警探有约。另一张桌上的警察抬头迎上我的视线。 “你就是斯卡德吧,”他说,“我是乔·德金。” 他的握手过于用力,几乎是在比试腕力。他挥手示意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然 后跟着坐下,在一个已经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里捻熄手中的烟头,然后又点起一根, 往后一靠,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种看不出任何讯息的浅灰色。 他说:“外面还在下雨?” “下下停停。” “糟糕的天气。喝点咖啡吗?” “不,谢谢。”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告诉他我想看他手头关于金·达基嫩谋杀案的所有资料。 “为什么?” “我答应一个人要调查这个案子。” “你答应一个人要调查这个案子?你是说你有了一个委托人?” “可以这么说吧。” “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他脸颊下侧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大约三十五岁,有点超重,这让他比实际年 龄显老。他还没歇顶,头发呈深棕色,几乎像黑色,梳得贴在脑袋上。他应该跟楼 下的那个小伙子借吹风机用用。 他说:“你不能隐瞒。你没有营业执照,即便有,你也无权隐瞒信息。” “我不知道我们是在法庭上。” “那倒不是。但你跑来要我帮忙——” 我耸耸肩:“我不能告诉你委托人的姓名。他想看到杀死她的凶手伏法。仅此 而已。” “他认为雇你会使进程快些?” “显然如此。” “你也这么认为?” “我认为我得挣钱糊口。” “上帝,”他说,“谁不是呢?” 我说对话了。对他而言我现在不是一个威胁,只是走走过场赚点银两的家伙。 他叹口气,拍拍桌面,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向一排排的档案柜。他身材粗壮, 罗圈腿,挽着袖子,领口敞开,走起路来像水手一样左右摇摆。他拿来一个淡黄褐 色折叠档案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档案里找出一张照片扔到桌上。 “在这儿,”他说,“饱饱眼福吧。” 那是金的一张五乘七寸黑白照片,但如果不知道是她的话,很难认得出来。我 看着照片,强忍阵阵恶心,迫使自己看下去。 “对她真够狠的。”我说。 “法医说可能是用大砍刀或类似的东西砍了六十六刀。你愿意数吗?我真不知 道他们怎么数得下去。我敢说这个工作比我的还糟。” “流了那么多血。” “让你看黑白照片算你走运。彩色的更糟。” “可以想象。” “他砍到了动脉。那么一砍,鲜血四溅,房间到处是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血。” “他本人肯定也浑身是血。” “绝对避免不了。” “那他怎么能没引起任何注意地离开那里呢?” “那天晚上很冷。他可能穿了外衣,往身上一罩,就全遮住了。”他吸了一口 烟,“也许他在砍她时什么都没穿。妈的,她一丝不挂,也许他也不想穿得太多。 那么,他事后只需冲个澡就可以了。那儿有一个很漂亮的浴室,他又有的是时间, 为何不用?” “毛巾用过吗?” 他看着我。灰色的眼睛仍高深莫测,但从他的态度上我感受到了多一些的敬意。 “我不记得有脏毛巾,”他说。 “房中现场如此血腥,不注意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们应该核实存档的。”他翻阅着档案,“你知道他们的常规程序,把所 有的东西都拍下来,任何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都得装进袋子,贴上标签,存进档案。 然后就把这些送进仓库,但要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反倒找不着了。” 他将档案袋合上,探过身子。 “想听个故事吗?两、三个星期之前,我接到我姐姐的电话。她和丈夫住在布 鲁克林米德伍德区。你对那个地方熟悉吗?” “以前很熟。” “嗯,以前情况可能好些,现在倒也没那么差。我是说,整个城市就是一个污 水坑,所以比较起来就不那么糟了。她打电话是因为他们回家时发现家里被盗。有 人破门而入,偷走了便携式电视机、打字机和一些珠宝首饰。她给我打电话是想知 道如何报案,向谁报案。我先问她是否上了保险。她说没有,他们觉得这些不值得 保险。我告诉她就这样算了,告诉她不要报案了,否则只是浪费时间。她说如果不 报案,他们怎么会抓到那些家伙呢?于是,我解释说现在没人还去调查入室偷盗案 了。你写一个报告,它被存档。你不会跑去看谁在办这个案子。现场抓贼是一回事, 但调查盗窃案就他妈的不大可能了,没人有时间调查它。她说好吧,我可以理解, 但假如他们碰巧找到失窃物品呢?如果她根本没报案,这些东西怎么会物归原主呢? 然后我还得告诉她整个机制有多么糟糕。我们的库房装满查收的失窃物品,我们有 一堆人们填写报案报告,记录窃贼偷走的物品,但我们无法把这些该死的东西还给 失主。我不想说这些来烦你,但我觉得她不太相信我的话,因为不愿相信事情有那 么糟糕。” 他在档案袋里发现一页纸,皱着眉头看着,念道:“一条浴巾,白色。一条手 巾,白色。两条抹布,白色。没说是否用过。” 他抽出一叠光面照片,迅速翻看。我从他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到金·达基嫩遇 害的现场照片。只有几张照片里有她,摄影师把谋杀现场完全拍了下来,旅馆房间 的每一寸都记录在照片上。一张浴室照片中可以看到毛巾架上挂着没用过的毛巾。 “没有脏毛巾,”他说。 “他带走了。” “哦?” “就算只需把外套罩在血衣外面,那他也得洗个澡。而且那儿的毛巾也不够。 每种毛巾至少该有两条。在高级旅馆的双人房里,他们不会只给一条浴巾和一条手 巾的。” “他为什么要把它们带走?” “也许是包砍刀吧。” “他首先应该有个箱子或某种袋子才能把它带进旅馆。他为什么不用相同方法 把它带出去呢?” 我同意有这可能。 “而且为什么要用脏毛巾包呢?假设你洗了澡,把身子擦干后想用毛巾包起砍 刀放进箱子里。那儿还有干净毛巾呀。你难道不用干净毛巾包,反而用湿毛巾包起 它放进袋子里?” “你说得对。” “不必浪费时间操心这些,”他说,用照片敲着桌面,“但我是该注意到那些 少了的毛巾。我本该想到这些的。” 我们一起翻阅档案。死亡检查报告没什么特别的,多重伤口造成出血过多,导 致死亡。我想这么说也没错。我看了目击者询问笔录,还有其他在凶杀案被害人的 档案里可能出现的各种表格、文件。我的注意力开始涣散,头隐隐作痛,思维紊乱。 后来,德金让我自己看其余的档案材料,自己点起一根烟,继续打他之前在打 的报告。当我再也支撑不住时,便合上档案交还给他。他把它放回档案柜,回座时 绕到咖啡机那儿。 “我加了糖和奶,”他说,把给我倒的咖啡放在我面前,“也许你不喜欢。” “很好啊,”我说。 “现在我们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他说。 我对他说感激不尽。 他说:“听着,你关于皮条客的信息给我省去了不少时间和麻烦。我们欠你一 个人情。如果能帮你赚点钱,何乐而不为呢?” “你接下来怎么做?” 他耸耸肩:“我们按常规调查。追查线索,收集证据,直到有足够证据可以提 交地方检察官为止。” “听上去像在放录音。” “是吗?” “下一步呢,乔?” “噢,天哪,”他说,“这咖啡可真难喝,是不是?” “很好啊。” “我过去以为是杯子的问题。有一天我自己买了一个杯子,你知道,我不用塑 料杯子了,改用瓷杯。不是什么特别的瓷杯,你知道,只是普通的瓷杯,就像咖啡 店给你用的那种。你懂我的意思吧。” “当然。” “用真杯子喝起来味道还是一样差。买杯子的第二天,我正在写逮捕一个地痞 的报告,无意中把那个该死的杯子打翻到地上摔碎了。你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要。” “那咱们一起下楼,”他说,“去拐角的小店坐坐。” 他带我绕过街角,往南走过一个街区,来到第十大道一家让人很难描述的酒馆。 我记不住它的名字,也无法肯定它确实有个名字。人们可以称之为“通往戒酒所的 最后一站”。 吧台前两个身穿二手西服的老人在默默对饮。一个四十多岁的西班牙裔男人站 在吧台另一头一边看报,一边呷着八盎司酒杯里的红酒。酒保瘦骨嶙峋,身着T 恤 和牛仔裤,正盯着一台小黑白电视看,音量开得极小。 德金和我找了张桌子,我去吧台拿我们的饮料。他的是双份伏特加酒,我的是 姜汁汽水。我把它们端回我们的桌子,他瞅瞅我的姜汁汽水没作声。这汽水看起来 很像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颜色差不多。 他喝了些伏特加酒,说:“哇,上帝,真管用。它确实管用。” 我没吭声。 “你之前问什么来着。我们下一步做什么?你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吗?” “也许能。” “我让我姐新买一台电视机和打字机,再在门上多加几把锁,不必费事去报警。 达基嫩的案子我们下一步做什么?我们什么都不做。” “我猜到了。” “我们知道是谁杀了她。” “钱斯吗?” 他点点头。 “我觉得他的不在场证据看上去无懈可击。” “哦,就像金边证券一样可靠,跟被海关扣存的酒一样稳妥。那又怎样?他仍 有可能作案。给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的那些人都能为他撒谎。” “你认为他们在说谎?” “那倒不是,但我也不敢保证他们没说谎。不管怎样,他还可以买凶杀人。我 们谈过这一点。” “没错。” “如果是他干的,他已经脱罪了。因为我们找不出他那些不在场证据的漏洞。 如果他买凶杀人,我们也找不出他雇的那个人。除非我们走运。你知道,有时事情 真会如此。运气从天而降。有人在酒吧漏了口风,某个跟他结怨的人把话传了出去, 忽然之间,我们掌握了以前不知道的情况。可即便如此,离把案子整合起来去起诉 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况且,我们也不打算在这个案子上花太多精力。” 听他这么说我并不惊奇,但不免心里一沉。我拿起姜汁汽水,呆望着它。 他说:“我这一行一半是要看成功概率。只办有机会成功的案子,其余的放到 一边凉快去。你知道这座城里谋杀率有多高吗?” “我知道越来越高。” “这还用说吗。逐年增长。各类案件都在逐年攀升,除非我们把一些不那么严 重的案件忽略不计,因为人们懒得报案。就像我姐的入室盗窃案。有个无赖跑进你 家,结果你只丢失一些钱财。哦,妈的,何必大惊小怪呢,是不是?你还活着就万 幸了。回家祈祷感恩去吧。” “那金·达基嫩——” “去他的金·达基嫩吧,”他说,“这么个愚蠢的小婊子大老远地跑一千五百 英里来卖身,把钱交给黑鬼皮条客,谁在乎是否有人把她大卸八块?我是说,她为 什么不待在该死的明尼苏达州?” “是威斯康星州。” “我是说威斯康星。但她们大部分都来自明尼苏达州。” “我知道。” “谋杀案过去大约是一年一千起,每个区每天三起。那似乎已经很高了。” “够高的了。” “可现在是那时的两倍。”他身子前倾,“但那没什么,马修。大部分谋杀案 是夫妻间出了问题,或是两个朋友一起喝酒,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射死,第二天却忘 得一干二净。这种案子的比例一直没变,跟以前一样。有所改变的是谋杀陌生人的 案件,凶手和被害者互不相识。那种案件的比率表明你的家居环境是否危险。如果 只看谋杀陌生人的案件,把其他案件撇到一边,把谋杀陌生人的案件画出一个表格, 那比例像火箭一样往上直冲。” “皇后区有一个拿弓箭的人,”我说,“隔壁的邻居用点三八手枪把他射死。” “我看到那条新闻了。跟一条选错草坪屙屎的狗有关?” “差不多是这样。” “哦,图表上不会有它的。那两个家伙相互认识。” “没错。” “但都是一回事。人们总是相互残杀。他们甚至都不停下来考虑考虑,就贸然 动手。你离开警界多久了,两三年?我跟你说,现在比那时要糟得多。” “我相信。” “我是说真的。外面简直就是原始森林,所有的野兽都全副武装。人人有枪。 你知道外面走路的人里有多少人带枪吗?那些诚实居民,他们现在必须带枪防身, 所以他们都买了一把,不知道哪一天就用它自杀,或杀死老婆、邻居。” “还有个家伙用弓箭。” “什么都一样。但谁会告诉他不要买枪呢?” 他拍拍肚子上插了一把左轮手枪的武装带。 “我必须带这个,”他说,“这是规定。但我告诉你,我不会不带枪就到处走 动的,我会觉得像没穿衣服。” “我过去也跟你一样。你慢慢会习惯的。” “你什么武器都不带?” “对。” “一点都不害怕?” 我走到吧台拿饮料,伏特加给他,姜汁汽水给自己。 我端着饮料回座位后,德金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像漏气的轮胎一样叹气。他 拢起双手,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像急于摆脱它似的喷了出去。 “这个该死的城市,”他说。它无可救药,他说,然后开始告诉我到底有多无 可救药。他历数整个司法系统的变化,从警察到法庭再到监狱,说它们如何一无是 处,如何日渐衰退。你无法逮捕犯人,无法给他定罪,最后也无法把那个狗娘养的 关在牢里。 “监狱满员了,”他说,“所以法官不愿判刑太久,假释部门又提前放人。地 区检察官拿减刑作为交换条件让犯人认罪,然后辩护律师又把这些罪行辩成无罪。 因为法庭日程表排得过满,而法律又小心翼翼地保护被告权益,就连你拿犯案者的 照片让人辨认都会被反咬一口,因为你没得到他的许可便使用了他的照片,侵犯了 他的公民权。与此同时,警察也日渐减少。警界比十二年前少了一万人。街上少了 一万名警察!” “我知道。” “贼多了一倍,警力少了三分之一,你还会奇怪上街为什么这么不安全吗。你 知道吗?这个城市崩溃了。没钱付给警察,没钱让地铁继续运营,没钱做任何事。 整个国家正在漏钱,钱都落在那些该死的阿拉伯人手里。那些可恶的家伙用石油换 走了卡迪拉克,我们这个国家全毁了。”他站了起来,“轮到我买了。” “不,我来买。我可以报帐。” “对了,你有了一个客户。” 他坐下来。我端着同样的饮料回来,他问:“你到底喝的什么东西?” “姜汁汽水。” “啊,我看也像。怎么不来点真的?” “最近我在戒酒。” “哦,真的?” 听到这句话,他的灰眼睛盯着我。他拿起杯子,喝掉了一半,砰地一声把杯子 放回到破旧的木桌上。 “你的主意不错,”他说,我以为他指的是姜汁汽水,哪知他的话题已转, “辞职。退出。你知道我想怎样?我只想再干六年。” “然后就干满二十年了?” “然后就满二十年了,”他说,“我就能拿到养老金了,然后我就他妈的一走 了之。离开这个工作,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佛罗里达,得克萨斯,新墨西哥,找 个温暖、干燥、清洁的地方。噢,佛罗里达不行,我听说那儿到处是该死的古巴人, 那儿的犯罪率跟这儿不相上下。再说那儿又是毒品转运站。还有那些疯狂的哥伦比 亚人。你知道他们吧?” 我想起了罗亚尔·沃尔登。 “我认识的一个家伙说他们还好,”我说,“他说你不骗他们就行。” “你肯定不敢骗他们。你看到长岛那两个女孩的新闻了吗?应该是六个月、或 八个月之前的事了。姐妹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四岁,人们在一家废弃加油站的 储藏室里发现了她们,双手反绑,头部各中两枪,用的是小口径手枪,我想是点二 二口径的,但谁在乎呢?” 他把余下的酒喝光:“嗯,案子很离奇。没有强暴,什么都没有。像是私刑, 但谁会处决两个十来岁的姐妹呢?嗯,结果案子不查自明,因为一个星期之后,有 人闯进她们家杀死她俩的妈妈。我们在厨房发现她,晚餐还在炉子上呢。知道吗, 这一家是哥伦比亚人,父亲从事毒品买卖,那是当地除走私翡翠以外最主要的营生 了——” “我还以为他们种了很多咖啡呢。” “那也许只是幌子而已。我说到哪儿了?关键是,一个月之后,那个父亲死在 哥伦比亚的首都。他骗了某人后逃之夭夭,最后他们在哥伦比亚逮到他,但他们先 杀了他的老婆孩子。瞧,哥伦比亚人,他们另有一套规则。你耍他们,他们杀的不 只是你。他们灭你满门。孩子,无论几岁,都难逃一死。就连你养的小猫、小狗, 热带鱼也不放过。” “上帝。” “黑手党一向顾及家人。杀掉你时,他们甚至精心安排以确保不让你的家人看 到惨状。现在,我们的这些罪犯专杀全家。不错吧?” “上帝呀。” 他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这一轮我付钱,”他宣布,“我不用皮条客的钱给我买酒。” 回来后,他说:“他是你的客户,对吧?钱斯?” 我没答话,他说:“嗯,妈的,你昨晚见了他。他想要见你,而你现在有了一 个客户,你不想说出他的名字。二加二等于四,对不对?” “我不能告诉你怎么去加。” “假设我是对的,他就是你的客户。这只是为了便于讨论。你也不算透露内情。” “好吧。” 他探着身子。 “他杀了她,”他说,“那他为什么还要雇你调查呢?” “也许他没杀她。” “噢,肯定是他干的。” 他摆摆手,挥掉了钱斯无辜的可能性。 “她说她要离开他,他说可以,第二天她就死了。算了吧,马修。那是确定无 疑的。” “那我们回到你的问题上来。他为什么雇我?” “也许是靠这个脱罪。” “怎么脱罪?” “也许他认为如果雇了你,我们就会认为他肯定是无辜的。” “但你根本没那么认为。” “没错。” “你认为他真会那么想?” “我怎么知道某个吸毒的黑鬼皮条客想些什么?” “你认为他吸毒?” “他总得把钱花在什么上吧,是不是?他不会用来去付乡村俱乐部的会费,或 是在慈善舞会上买个专席吧。我来问你点问题。” “问吧。” “你真以为他有可能没杀她?没陷害她或雇人杀她?”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 “首先,他雇了我。而那不会让他脱罪,因为我们又能给他定什么罪呢?你已 经说过,根本无法给他定罪。你正准备把这个案子搁置起来,去办别的案子。” “他不一定知道这些。” 这一点我暂且不谈。 “从另一个角度看,”我提议,“假设我从没给你打电话呢。” “什么时候的电话?” “我打的第一个电话。假设你不知道她要跟她的皮条客决裂。” “如果没从你那儿获得这个消息,我们也会从别处得到。” “从哪儿?金死了,钱斯不会主动提供信息。我敢肯定世上没有其他人知道。” 除了伊莱恩,但我不打算把她牵扯进来。 “我认为你不会知道这个信息的。不管怎样,不会马上知道。” “那又怎样?” “那样的话,你会怎么看待这桩谋杀案呢?” 他没有马上回答,低头看着他快空了的酒杯,两条垂直的纹路弄皱了他的前额。 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会怎么定位这桩谋杀案呢?” “就像你打电话前我们下的结论。精神病干的,你知道吗?我们不许再这么称 呼他们了。大约一年前上头下的令。今后我们不能称他们为精神病。我们得称之为 EDP.” “什么是EDP ?” “情绪失常者(EmotionallyDistuLbedPe了son )。中央大街某个混蛋闲得没 事想出来的。这个城市挤满了疯子,而我们首先要考虑的倒是如何称呼他们。我们 不想伤害他们的自尊心。不,我认为是精神病干的,开膛手杰克的现代版。打个电 话招来妓女,然后把她剁碎。” “如果真是精神病干的呢?” “你应该很清楚。你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运气获得实质性证据。在这个案子中, 指纹没多大帮助,那是个人来人往的旅馆房间,有上百万个模糊指纹,你无从查起。 要是有一个大血指印就好了,你知道那非凶手莫属,但我们没这个运气。” “就算你们运气好——” “就算我们运气好,只有一个指纹也无济于事。除非你手头有个嫌疑犯。你无 法单凭一个指纹就让华盛顿通缉全国的。他们会说你总会搜集到足够证据,但是— —” “多年来他们一直这么说的。” “永远不可能。就算可能,到时我也干满余下的六年,到亚利桑纳州养老去了。 如果没有可以顺藤摸瓜的实质性线索,我想我们就得等那个疯子再次作案了。再做 几个作案手法相同的案子,他总会出现纰漏,你就能逮到他,然后把他跟银河旅馆 的一些指纹相对照,然后就可以结案了。” 他把酒喝干:“然后他讨价还价,认个过失杀人罪,最多三年就出来了,继续 作案,但我不想重来一次。我向上帝发誓再也不想重来一次了。” 下一轮是我请。起初他觉得用皮条客的钱喝酒有失体面,但正是这些酒似乎又 使他忘却了这一点。他已现醉态,但你得会看才能看得出来。他眼光呆滞,与之相 配,举止也显迟钝。他谈话的方式是典型的醉鬼模式,像是两个醉鬼在礼貌对话, 而实际上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跟他喝得一样多,我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但我是清醒的,酒在他身上一 起作用,我就觉得我们之间的鸿沟急遽扩大。我尽力把话题锁定在金·达基嫩身上, 但总是办不到。他想要谈论纽约所有的弊端。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 他身子前倾,压低嗓音,好像此时酒吧里并非只有我们两个顾客似的,其实只 剩我们和酒保了。 “我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是黑鬼。” 我没吭声。 “还有拉丁美洲杂种。是黑人跟拉丁美洲人。” 我提到警察也有黑人和波多黎各人。他马上反驳。 “听着,别跟我说这些,”他说,“以前跟我搭档很久的一个家伙,他叫拉里 ·海恩斯,也许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 “——他人很好,我能把命交到他手上。妈的,我确实曾经把命交到他手上。 他黑得像煤炭一样,无论警局内外,我都没碰到过比他更好的人。但这跟我说的毫 不相干。”他用手背抹抹嘴,“瞧,”他说,“你乘过地铁吗?” “迫不得已的时候。” “嗯,妈的,如果有其他选择的话,谁都不会乘地铁的。地铁是整个城市的缩 影,设备动不动就坏,车厢里到处都是肮脏的喷漆,一股尿骚味。警察对那儿的犯 罪无能为力,但我要说的是,妈的,我上地铁四处一看,你知道我到了哪里吗?我 到了他妈的国外。”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们不是黑人就是西班牙人。或是东方人,我们现在又多了好些中国 移民,还有韩国人。韩国人现在可是杰出市民了,在城里开起一家家出色的蔬菜市 场,他们一天干二十个小时,把孩子送进大学,但那全是阴谋。” “什么阴谋?” “噢,妈的,听上去很无知、很偏执,但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以前这是白人 的城市,现在我总觉得自己是这里最后的白人。” 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他又说:“他们现在在地铁里吸烟。你注意到了吗?” “我注意到了。” “过去从没有过。以前就算有人拿斧子砍死父母,他也不敢在地铁里点烟。现 在,咱们的中产阶级也在地铁里点烟,然后喷云吐雾。就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情。你 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吗?” “怎么开始的?” “记得一年前吗?一个家伙在PATH线地铁里抽烟,那儿的一个警察让他把烟熄 掉,那家伙拔枪就把他打死?记得吗?” “记得。” “就从那儿开始的。只要看过那条新闻,不管是谁,警察还是平民,都不会贸 然告诉过道对面的家伙熄掉他那该死的烟。于是,有些人就开始抽烟,无人敢管。 然后更多的人开始抽烟,连发生入室盗窃这样的大案都无需浪费时间报案,谁还会 去管在地铁里抽烟的事儿?执法不严,人们就不再尊重法律了。”他皱皱眉,“但 想想PATH线地铁的那位警察。你愿意像他那样去死吗?叫别人熄掉烟,然后砰的一 声,就一命呜呼了。” 我发现自己开始跟他讲起卢·鲁登科的母亲,由于她的朋友给她捡回一台不该 捡的电视机而被炸死。 于是,我们开始轮流讲起恐怖故事来。他提到一个社工人员被骗上一栋公寓的 顶楼遭强暴多次后,被推下楼摔死。 我记起一条新闻,说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被另一个同龄男孩枪杀。他们彼此并不 相识,凶手声称被害人嘲笑了他。 德金谈到好几起虐待儿童致死的案件,还有一个男人闷死他女朋友的女婴,因 为他厌倦了每次跟女友去看电影都得出钱雇人看孩子。 我提到格雷森区的那个女人,她在衣柜那儿挂衣服时被流弹打死。 我们的对话颇有点比拼的味道。 他说:“市场自认为找到了解决办法。死刑,重新启用黑色大电椅。” “你认为这行得通吗?” “无疑,公众需要它。它至少有一个功效是你无法否认的。电死一个混蛋,你 至少知道他以后不会再犯。妈的,我就投票赞成。把电椅拿出来,用电视转播他妈 的行刑过程,插些广告,赚几个钱,多雇几个警察。你想知道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们有过死刑,但处决的不是杀人犯,而是普通人。普通人被杀的概率比杀 人犯上电椅的概率还大。我们一天有五、六、七次死刑呢。” 他提高了嗓门,现在酒保也在听我们的谈话。我们已经把他从他的电视节目上 吸引过来了。 德金说:“我喜欢那个电视机爆炸的故事。不知我怎么会错过那条新闻的。你 觉得自己什么都听说过了,但总有新的出现,是不是?” “我猜是吧。” “光这个城市就有八百万个故事,”他拉长声音说,“你记得那个节目吗?几 年前电视上播过。” “我记得。” “每次节目结束时他们都说那句台词,‘在这个城市里有八百万个故事。这只 是其中之一’。” “我记得。” “八百万个故事,”他说,“你知道这城里有什么吗,这个他妈的城市的大粪 池里有什么?有八百万种死法。” 我把他弄出酒吧。在外面夜晚清凉的空气中,他陷入了沉默。我们绕过两个街 区,最后来到离警察局不远的路口。他的车是一部水星车,已有些年头。车角有点 坑坑洼洼。车牌前头的字母明示他是警察,该车是用来办案的,不要开罚单。一些 经验丰富的混混也能认出这是警车。我问他能否驾车。他不太喜欢这个问题。 他说:“你是谁,警察吗?” 然后想到这句话实在荒谬,便又笑了起来。他靠在打开的车门上保持平衡,笑 得前仰后合。 “你是谁,警察吗?”他说,吃吃笑个不停,“你是谁,警察吗?” 那种情绪像电影里的快镜头一样一闪而过。有一刻,他严肃冷静,眼睛眯着, 下巴翘起来像牛头犬。 “听着,”他说,声音低沉而生硬,“别这么高人一等,你明白吗?”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这个自命清高的混蛋。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你这个狗娘养的。” 他把车倒出开走。就我目光所及,他似乎开得还不错。我希望他无需开得太远。 直接走回旅馆。酒铺都关门了,但酒吧仍在营业。我没太费力便走过那些大门, 同时也抵制住假日饭店两侧第五十七大街街头妓女的召唤。我冲雅各布点点头,确 认没有我的电话,然后便上楼了。 自命清高的混蛋。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他醉得厉害,酒鬼将自己暴露太多之 后,便处于自卫式的好斗状态。他的话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对任何陪伴他的人 说,或对着夜空说。然而,它们仍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我上了床,但无法入睡,就开灯起来,拿着笔记本坐在床沿。我浏览自己记的 一些笔记,然后把我们在第十大道酒吧中的对话简要记上一、两句。另外又写上我 的一些想法,像猫玩线团一样玩味着,直到思路越来越短,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个 想法时,我只好放下笔记本,拿起先前买的一本平装书,但总是看不进去。我反复 看同一篇章,就是不知所云。 几个小时以来我第一次想要喝酒。我焦躁不安,想要有所改变。离旅馆三个店 面远就有一个熟食店,冰箱里摆满啤酒,而啤酒不会让我醉得不省人事吧? 我待在原地没动。钱斯没问我为何替他干活。德金认为赚钱是个合理动机。伊 莱恩愿意相信我那样做是因为那是我的职业,就像她卖淫、上帝宽恕罪人一样。那 也是事实,我确实需要钱,破案也是目前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事,那多少算是我的职 业。 但我还有一个动机,并可能是一个深层动机。寻找杀死金的凶手可以代替喝酒。 哪怕是暂时的。 我醒来时,阳光普照。等我淋浴完毕,刮好胡子来到街上时,太阳又不见了, 它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一整天太阳就这样忽隐忽现,就像掌管天气的家伙没安心本 职一样。我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走到银河旅馆。那个帮查尔 斯·琼斯登记的职员没当班。我看过档案里他的询问笔录,并不真的指望能从他嘴 里得知更多的东西。 一位经理助理让我看了琼斯的登记卡。他在姓名栏上用印刷体写了“查尔斯· 欧文斯·琼斯”,在签名栏上用印刷体写了“C ·O ·琼斯”,全用大写字母。我 把这些指给经理助理看,他告诉我这种差异不足为奇。 “人们在一栏里写上全名,在另一栏中用缩写,”他说,“两种都是合法的。” “但这不是签名。” “为什么不是?” “他用的是印刷体。” 他耸耸肩。 “有的人写什么都用印刷体,”他说,“这个家伙打电话预订房间,事先付了 现金。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的人不会去挑剔签名的问题。” 我的重点并不在此。我留意的是,那个琼斯刻意避免留下笔迹样本,这很有趣。 我看着他用印刷体写下的全名。我发现自己在想,查尔斯(ChaLles )前三个字母 同钱斯(Chance)前三个字母相同。天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何想方设法牵连 自己的客户? 我问他,我们的这位琼斯在过去的几个月是否光顾过这里。 “这一年来都没有,”他向我保证,“我们把以前顾客登记的名字按照字母顺 序输进了电脑,有一个警探查过这些信息。如果就那些的话——” “其他还有多少顾客用大写字母签名?” “我不知道。” “可以查看一下过去两三个月的登记卡吗?” “想找什么?” “看看哪些人像这个家伙一样用印刷体签名。” “噢,我看不可能,”他说,“你知道有多少卡得查吗?我们旅馆有六百三十 五个间房,——先生” “斯卡德。” “斯卡德先生。一个月有一万八千多张登记卡。” “除非你们所有的客人都只住一晚。” “平均每人三晚。即便如此,一个月也有六千多张登记卡,两个月就是一万两 千张。你知道要花多久才能看完一万两千张卡?” “一个人一小时大概可以看几千张,”我说,“因为他只需检查签名是否大写。 大约几个钟头就够了。可以我来,也可以让你的几个职员来做。” 他摇摇头。 “这我无权决定,”他说,“真的不行。你是普通市民,不是警察。我虽然很 想合作,不过我职权有限。如果警方正式提出要求的话——” “我知道我是在请你帮忙。” “如果这种忙我有权帮的话——” “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我继续说,“占用你的时间,造成你的不便,我 当然是要花钱补偿的。” 要是在小一点的旅馆,这应该行得通,但在这儿,我是浪费时间。我觉得他甚 至都没意识到我是在贿赂他。他反复说,如果警方下令的话,他很乐意帮忙。这回 我没再坚持。我问他是不是可以复印琼斯的登记卡。 “噢,我们这儿就有复印机,”他说,很高兴终于帮得上忙,“请等一下。” 他拿了张复印件回来,我向他道谢,他问我还有别的事吗,他的语气显示他认 为应该没有了。我说我想看看案发现场。 “可是警方已经查过那儿了,”他说,“房间正在整修。地毯得换,你知道, 墙也得重刷。” “我还是想看看。”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我想今天那儿该有工人。油漆工已经走了,我想,不过 地毯工人——” “我不会碍事的。” 他把钥匙给我,让我自己上楼。我找到房间,庆幸自己的办案能力如此之强。 门上了锁,地毯工看来是去吃午餐了,旧地毯已经移开,新地毯铺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部分还卷着待铺。我在那儿待了几分钟。正如经理助理所说,房里真的没什 么可看,空空如也,既无家俱,又无金的半点痕迹。刷了新漆的墙壁闪闪发亮,浴 室也光可鉴人。 我像灵媒一样四处走动,企图用指尖获得一些感应,但即便有感应的话,我也 没能感受到。窗口朝向市中心,视野被其它高大建筑切割成块。在两座建筑间的缝 隙,我瞥见远处的世界贸易中心大楼。 她有时间眺望窗外吗?杀死金之前或之后,琼斯先生曾经眺望过窗外吗? 我乘地铁到市中心。火车是新到的那批,车厢内由黄、橘、褐搭配成悦目的图 案,但涂鸦人已经把这些破坏无遗,所有的空间都布满他们难以辨认的讯息。 我没看到有人抽烟。 我在西四街下车,往南再往西走到莫顿街,弗兰·谢克特在此处一栋四层褐砂 石建筑的顶楼上有间小公寓。 我按了她的电铃,透过对讲机报上姓名,前厅的门嗡嗡作响地打开了。楼梯间 充满各种味道——一楼的烤面包味,上去半层是猫味,顶楼明显是大麻烟味。 我在想,你可以通过楼梯间的异味描绘出一座大楼的概况。 弗兰在门口等我。淡棕色的卷曲短发围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她张着圆头鼻子、 嘴唇上翘,鼓鼓的两颊就连花栗鼠都会羡慕不已。 她说:“嗨,我是弗兰。你是马修吧。我可以叫你马修吗?” 我说当然可以,于是她手搭上我的胳膊引我入房间。屋里大麻味道更加浓郁。 这所公寓是处工作室。房间很大,一面墙凹进去构成一个小厨房。家俱包括一张帆 布躺椅,有靠枕的沙发椅。几个塑料牛奶箱叠在一起,放书和衣服。还有一张大水 床,上铺假毛皮床罩。水床上方的墙面挂了一幅室内场景的镶框海报,壁炉里冒出 一个火车头。 我谢绝喝酒,接受了一罐健怡可乐,拿着坐在了靠枕沙发上,发现它坐上去比 看起来舒服。她坐帆布躺椅,想来也是坐着比看着舒服。 “钱斯说你在办金的案子,”她说,“他要我把你想知道的都跟你讲。” 她的声音有点像小女孩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听不出有多少是故意装出来的。我 问她和金交情如何。 “不太熟。我见过她几次。有时候钱斯会一次带两个女孩共进晚餐,或看表演。 我想我大概每个人都见过。我只见过唐娜一次,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迷失 在太空里。你见过她吗?” 我摇摇头。 “我喜欢桑妮。我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不算是朋友,不过她是我唯一会打电话聊 天的人,我每周打给她一、两次,或是她打过来,你知道,我们可以聊聊。” “但你从没给金打过电话?” “噢,没有。我连她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她想了一下。 “她眼睛很漂亮,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它们的颜色。” 弗兰自己的眼睛也很大,眼仁介于棕和绿色之间。她的睫毛极长,我突然想到 也许是假的。她身材矮小,用拉斯维加斯歌舞团的术语来说,就是所谓的“小马” 体型。她穿了条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裤角卷起,高耸的胸部上紧紧套了件亮粉红 色毛衣。 她不知道金计划离开钱斯,并觉得这很有趣。 “嗯,我可以理解,”她沉吟片刻后说,“他并不真的关心她,你知道。而你 不会永远跟一个不关心你的男人待在一起。” “你为什么说他不关心她?” “很多小事可以看出来。有她在身边他很高兴,因为她不惹麻烦,又是摇钱树。 不过他对她没感情。” “他对别的女孩有感情吗?” “对我是有,”她说。 “别人呢?” “他喜欢桑妮。大家都喜欢桑妮,跟她在一起很有趣。我不知道他是否关心她。 还有唐娜,我敢说他不在意唐娜,不过我看唐娜也不在意他。我想他们纯属生意关 系。唐娜,我看唐娜谁都不在意。我看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人。” “鲁比呢?” “你见过她?” 我没有。 “嗯,你知道,她颇有异国风味,所以他喜欢。另外,玛丽·卢非常聪慧,他 们一起听音乐会之类的狗屎,去林肯中心,听古典音乐,但那可不表示他对她有感 情。” 她开始咯咯笑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如此好笑。 “噢,我才想到,我是典型的笨妓女,以为自己是皮条客的最爱。不过你知道 吗?只有跟我在一起,他才能完全放松。他可以到这儿来,脱掉鞋子,胡思乱想。 你知道什么是‘前世姻缘’吗?” “不知道。” “呃,跟轮回转世有些关系。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个。” “从没想过。” “呃,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信不信,但有时我觉得钱斯和我前世认识。不一定是 情侣或夫妻之类的关系。我们可能是兄妹,要不他是我父亲或我是他母亲。我们甚 至可能是同性,因为转世以后性别可能会变。我是说我们也许是姊妹之类的。真的, 都有可能。” 电话打断她的思路。她穿过房间去接听,背对着我,一手支在臀上。我听不到 她的谈话。她说了一会儿,然后遮住话筒,转头看我。 “马修,”她说,“我不想催你,但你知道我们大概还要谈多久吗?” “不会太久。” “那我可以约人一个小时后过来吗?” “没问题。” 她转回身,讲完话,然后挂上。 “我的一个老顾客,”她说,“他人真的很好。我跟他说一个钟头后来。” 她又坐下来。我问她搭上钱斯以前,是否就住这公寓。她说她跟钱斯在一起已 有两年零八个月,不,在那之前她和其他三个女孩合租切尔西一处较大的地方。是 钱斯为她准备好这间公寓的,她只需搬进来就行。 “我把家俱搬过来,”她说,“那张水床是这儿原有的。我把我原来的单人床 扔了。那张玛格丽特的海报是我买的,面具是这儿的。” 我没注意到面具,转过头才看到我身后的墙上挂了三个肃穆的黑檀木雕。 “他很了解那类东西,”她说,“知道面具是哪个部落做的等等。这类事情他 很在行。” 我说这公寓不适合卖淫。她皱皱眉,一脸迷惑。 “你这行大部分的女孩都住在有门房的建筑里,”我说,“有电梯等设备。” “噢,没错。我刚才没听懂你的意思。嗯,的确。”她欢快地笑了起来,“这 儿是不一样,”她说,“来这儿的嫖客不认为自己是嫖客。” “怎么讲?” “他们自认为是我的朋友,”她解释道,“他们当我是爱吃迷幻药的格林威治 村小姐,我正是,而他们则是我的朋友,也没错。我是说,他们来这儿是要快活一 下,这是事实,但到按摩院去干可以更快更容易,直截了当,简单明了,懂吧?不 过上这儿来,他们可以脱掉鞋子,吸点大麻,再说这儿又是格林威治村温馨性感的 小公寓。我是说,你得爬三层楼梯上来,然后在水床上滚来滚去。我的意思是,我 不是妓女,我是他们的女朋友。我不收费。他们给我钱是因为我得付房租,而且你 知道,我只是一个一心想当演员的可怜的格林威治村小姐,但永远不会如愿以偿。 我当不成演员,但并不在乎,我还是每周上两个早上的舞蹈课,每周四晚上跟埃德 ·科文斯上表演课,去年五月我还在瑞贝卡剧院演了三个周末的戏。我们演易卜生 的《当我们死而复生》,你信不信,有三个嫖客去给我捧场呢?” 她聊起那部戏,然后开始告诉我,她的顾客除了钱外还送她礼物。 “我根本不必买酒。实际上,我把酒送人是因为我自己不喝酒。而且我已好几 年没买大麻了。你知道谁手里的大麻最棒?华尔街那帮人。他们会买一盎司过来, 我们吸一些,然后把剩下的给我。” 她冲我忽闪着长睫毛。 “我还挺喜欢抽的。”她说。 “猜得出来。” “为什么?我看上去神志不清吗?” “味道。” “噢,对。我闻不到是因为我住这儿,但每次我出去后再回来时,哇!就像我 一个有四只猫的朋友,她发誓说它们没有味道,但那味道能熏倒你。只是她已经习 惯了。” 她换个坐姿:“你抽吗,马修?” “不抽。” “你既不喝酒,又不吸大麻,真了不起。我给你再拿一罐健怡可乐?” “不,谢谢了。” “你肯定?呃,你介意我吸一点吗?放松放松。” “请便。” “因为那个客人要来,吸一点有助于培养情绪。” 我说没关系。她从炉上的架子取下一塑料袋大麻,卷成烟卷,非常熟练。 “他可能也想抽。” 她说着,又卷了两根。她点上一支,把其他的放好,然后坐回到帆布躺椅。她 一直吸着大麻烟卷,吞云吐雾之际聊起她的一生,最后把剩下的一小截大麻烟蒂熄 掉,留待以后再吸。她的举止并未因吸大麻而有明显不同。也许她已经吸了一整天, 我到的时候早就神思恍惚。也许吸毒并不能轻易让她失态,就像有些人喝酒也不怎 么轻易露出醉态一样。 我问钱斯来这儿时抽不抽,她听了颇觉好笑。 “他从不喝酒,也不吸毒,跟你一样。对了,你是不是因此才认识他的?你们 两个都在酒吧以外的地方打发时间?还是因为你们都不吸毒?” 我设法把话题拉回到金的身上。如果钱斯不关心金,那弗兰是否认为金可能会 跟别人约会? “他根本不在乎她,”她说,“你知道吗?我是他唯一的爱。” 我现在可以感觉到她话里的大麻味。她的声音没变,但她的思维已跟着大麻转 悠到别的地方了。 “金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我有男朋友,金有嫖客。其它女孩有的全是嫖客。” “如果金有什么特别的人——” “当然,我懂。有个不是嫖客的人,所以她才想和钱斯分手。你是这个意思吧?” “有这个可能。” “然后他就杀了她。” “钱斯吗?” “你疯了啊?钱斯根本没有在乎到了要杀她的地步。你知道找人代替她要花多 长时间?妈的。” “你是说那男朋友杀了她。” “当然。” “为什么?” “因为他进退两难。她离开钱斯,准备从此跟他快快乐乐过日子,可他要这这 些干什么?我是说他有老婆,有工作,有家庭,在斯卡斯代尔有栋房子——” “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叹口气:“我只是顺口胡说,宝贝。我只是在编故事。你明白吗?他是已婚 男人,喜欢金。现在流行爱上妓女又叫她爱上你,那样的话你可以免费跟她上床, 但你不想让人把你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吧。她说,喂,我现在自由了,甩掉你的老 婆,我们一起奔向夕阳吧,而那夕阳不过是他在乡村俱乐部阳台远远观赏的东西, 他不想改变。接下来就是你所知道的了,她死了,他回到拉齐蒙特。” “一分钟前还是斯卡斯代尔呢。” “管它是哪儿。” “他会是谁呢?” “那个男朋友吗?不知道,谁都可能。” “是个嫖客?” “你不会爱上嫖客的。” “她会到哪儿会男人?她会见的男人会是哪一类呢?” 她努力想着这个问题,然后耸耸肩放弃了。我们的谈话到这里后没再有任何进 展。我用了一下她的电话,然后把我的名字和号码写在话机旁的便笺上。 “如果你想到什么的话——”我说。 “如果想到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要走了?确定不想再来罐可乐?” “不,谢谢。” “好吧,”她说。 她走过来,用手背掩口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我。 “嘿,真的很高兴你能来这儿,”她说,“如果想要个伴儿的话,你知道,可 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只是过来聊聊。” “肯定会。” “我喜欢那样,”她轻声说,踮起脚尖,出乎意料之外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我真的很喜欢你,马修。”她说。 下了一半楼梯时,我开始笑起来。她如此自然而然地露出妓女做派,道别时热 情洋溢,多么精于此道。难怪那些股票经纪人不在乎爬楼梯,难怪他们去捧场看她 表演。见鬼,她确实是演员,而且演技不赖。走过两条街,我还能感觉到她印在我 脸上的那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