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唐娜·坎皮恩的公寓在东十七街一栋白砖建筑的十楼。客厅窗户朝西。我到那 儿时,时隐时现的太阳正好露了出来,阳光洒满房间。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 或是从窗口悬垂而下,或是搁在壁架和桌子上面。阳光穿过植物倾泻下来,在暗色 的拼花地板上投下错综复杂的光影。 我坐在一把柳条扶手椅上,品着一杯黑咖啡。唐娜蜷坐在旁边一条有靠背的四 尺宽橡木长凳上。她说那原本是教堂座椅,纯英国橡木,是英王詹姆士一世时期或 者也有可能是伊莉莎白女皇时期的。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变暗,它被三、四个世纪以 来虔诚教徒的臀部磨得非常平滑。德文郡的某个乡村牧师决定整修教堂,她适时地 在一次拍卖会上买到这条长椅。 她的长脸跟这长椅十分匹配,从又高又阔的前额一直延伸到尖尖的下巴。她皮 肤苍白,仿佛能照到她的唯一阳光都要经过层层绿叶。她穿了件圆翻领的白色绉纱 宽衬衫,灰色法兰绒短褶裙和一条黑色紧身裤,驼丝锦拖鞋里露出脚趾。 她的鼻子窄长,唇薄嘴小。深棕的头发垂到肩膀,由前额的“美人尖”径直泻 下。黑眼圈,右手两指上有烟草污渍。没擦指甲油,没戴首饰,没有明显的化妆痕 迹。当然也无美色,不过她那中世纪气质和美相当接近。 她看上去同我见过的妓女极其不同。她更像是诗人,或者我觉得诗人应有此相 貌。 她说:“钱斯要我积极配合你。他说你想查出是谁杀了牛奶皇后。” “牛奶皇后?” “她长得像选美皇后,后来又听说她来自威斯康星,我就想到那儿牛奶喂养出 来的健康和天真。她像皇家的牛奶女工。”她轻声笑了起来,“我讲的是自己的想 象,其实我不太认识她。” “你见过她男朋友吗?” “我不知道她有男友。” 她也不知道金打算离开钱斯,听到这个消息她似乎觉得有趣。 “我在想,”她说,“她是移入还是移出。” “你是什么意思?” “她是要入伙,还是要撤伙?重点不同。第一次到纽约时,我是要入伙。我那 时刚脱离家人和家乡,但那是次要的。后来,当我和丈夫分手时,我是要逃出。与 其说是要找归宿,不如说是要逃离。” “你结过婚?” “三年。呃,在一起三年。同居一年,结婚两年。” “多久以前结的婚?” “四年吧?”她算一算,“明年春天就满五年了。不过从法律上讲,我还是已 婚身份,但一直懒得去办离婚。你看我该离吗?” “不知道。” “也许该离,一了百了。” “你跟钱斯在一起多久?” “快三年了。为什么问这个?” “你不像妓女。” “妓女有模式吗?我知道我跟金不太像,既没皇家味道,也不像牛奶女工。” 她笑起来,“我俩就像上校夫人和贱女,虽然我不知道谁是哪个。” “同是血肉之躯?”「注」 「注」出自英国作家吉卜林的诗句:“上校的夫人和无论什么贱女,说到底也 同是血肉之躯。” 我能知道这句诗,她十分惊讶。 她说:“离开丈夫后,我住在下东城。你知道诺福克街吧?在斯坦顿街和里文 顿街之间?” “不太熟。” “我可特别熟。我以前住在那里,在附近打过零工。我在洗衣店做过,也当过 招待和店员。每次不是辞职不干,就是被人解雇。钱总是不够用。我开始痛恨我住 的地方,还有我的生活。本想给我丈夫打电话,让他接我回去养着我。有一次我拨 了他的号码,可是占线。” 于是她几乎是在不经意间开始卖起身来。她那个街区有个店老板一直觊觎她。 有一天她并未事先计划便说:“瞧,如果你真想跟我上床的话,就给我二十美元怎 么样?” 他惊惶失措,脱口而出说他不知道她是妓女。 “我不是,”她告诉他,“但我需要钱。而且我的床上功夫相当不错。” 她开始一个星期接几次客,从诺福克街搬到附近更好一些的地方,然后又搬到 汤普金斯广场东边的第九街。从此她不必上班,但还有其他的麻烦得处理。她曾遭 到过毒打,也被抢过几次。她再一次考虑给前夫打电话。 然后,她遇到一个在城中心一家按摩院工作的邻居女孩。唐娜试着在那儿工作, 觉得非常安全。店门口有个男的专门对付想找麻烦的人,而工作本身又很机械化, 几乎像医生动手术一样超脱。她的嫖客要求的差不多都是手淫或口交。她的肉体不 会遭到侵犯,除了单纯的身体接触以外,完全没有进一步亲密的行为。 起先她喜欢这样,把自己看成“性的技术员”,就像某种理疗师。然后发生了 剧变。 “那地方有种黑手党的气息,”她说,“在窗帘和地毯里,你能嗅到死亡。而 且那开始像是一种工作,定时上下班,乘地铁到工作的地方。这工作吸干——我喜 欢这个词——吸干了我体内的诗意。” 于是她辞职不干,恢复以前的自由职业。有一天,钱斯发现了她,然后一切开 始有条不紊。他把她安置在这栋公寓里,她在纽约头一次住上像样的地方,他把她 的电话号码广为传播,也解决了她所有的麻烦。她的帐单有人付,公寓有人打扫, 一切安排妥当。她只需要专心写诗,之后将诗作寄给杂志社。电话铃响时,她便友 善待客,展现魅力。 “钱斯把你赚的钱全都拿走,”我说,“你会不满吗?” “应该不满吗?” “我不知道。” “反正那不是真钱,”她说,“钱来得容易去得快。否则的话,所有的毒品贩 子都可以开证券交易所了。那种钱怎么来的怎么去。” 她把两腿放下,端坐在教堂长椅上。 “总之,”她说,“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只想一个人独处。我希望有个像 样的地方住,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我是说写诗。” “这我理解。” “你知道大部分诗人的经历吗?他们教书,或者从事某个正当职业,要不就玩 诗人的游戏,四处朗诵演讲,为申请基金会奖金写计划报告,结识贵人,拍人马屁。 我从来不想去干那些狗屁事情,我只想写诗。” “金想要干什么?” “天知道。” “我想她跟某人有私情,并因此被杀。” “那我很安全,”她说,“我跟谁都没关系。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跟全人类息 息相关。你觉得那会使我身处险境吗?”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闭着眼睛念:“‘任何人的死亡都损及于我,因我与全人类息息相关。’英 国诗人约翰·多恩的诗句。你知道她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吗?跟谁?” “不知道。” “你看她的死是否也损及于我?我在想我跟她算不算也有关系。我不认识她, 并不真的认识她,但我写了一首关于她的诗。” “我能看吗?” “我想可以,但我看不出它能告诉你任何事。我写了首关于北斗七星的诗,但 如果真想了解它,就该去找天文学家,而不是我。你知道,诗表现的并非它本身, 而是诗人。” “我还是想看看。” 这似乎令她很高兴。她走向书桌——那是一个老式掀盖书桌的现代版——马上 就找到了。这首诗是以斜体字手抄在一张白色文件纸上。 “投稿时我用打字机打出来,”她说,“但我喜欢以这种方式让它们呈现在纸 上。这种书写体是我看书自学的,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难学。” 我念道: 用牛乳为她沐浴,让这白色流淌牛乳洗礼中的纯洁愈合第一道曙光下出现的裂 隙。 执起她的手,告诉她无需烦恼,告诉她不必为牛奶哭泣,银色枪筒散射的种子。 在研钵中捣碎她的脊骨,将酒瓶砸碎在她脚边,让绿色的玻璃在她手上闪烁。 顺其自然吧。让牛乳流淌。 让它涌下,涌入那古老草地。 我问她是否可以把诗抄到我的笔记本上。她的笑声柔和、欢快:“为什么?诗 告诉你谁杀了她?” “我不知道它告诉了我什么。也许抄下来就能悟出它到底说了什么。” “如果悟出它的意思,”她说,“希望你能告诉我。那是一种夸张手法,我大 概知道我想写的是什么。不过你不必费心抄诗,你可以把这个拿去。” “别傻了,这是你的。” 她摇摇头:“诗还没写完,得再加工。我想把她的眼睛写进去。如果你见过金, 一定会注意她的眼睛。” “对。” “我最初想把蓝眼睛和绿玻璃作个比较,所以诗中才有了绿玻璃的意象,但等 我写出来时,眼睛不见了。我想之前的草稿里有,但后来删掉了。” 她笑起来:“它们转瞬即逝。我把银色、绿色和白色都写到了,却漏掉了眼睛。”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低头看诗。 “总共多少,十二行?我想至少该有十四行,十四行诗嘛,虽然这些诗行长短 不一。我对‘裂隙’这个词也不太确定。或许押半个韵更好。用‘缝隙’,‘空隙 ’,或别的什么词。” 她滔滔不绝说下去,与其说是对我说,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探讨诗中可作修 改的地方。 “总之拿去吧,”最后她说,“它还远未成型。真好笑,自她遇害之后,我根 本没再看这首诗。” “你是在她遇害前写的?” “是啊。虽然我用钢笔抄过一遍,但从没把它看作完成品。我会根据草稿来写 完这首诗的。我应该可以再想想哪里该改,哪里保留。如果她没死的话,我还会润 饰下去的。” “什么使你停下来呢?是震惊?” “我感到震惊吗?我想大概是吧。‘这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只是我当然不 会相信。就像肺癌,只有别人会得。‘任何人的死亡都损及于我。’金的死损及于 我吗?我想没有。我并不像约翰·多恩那样,认为自己跟全人类息息相关。” “那你为什么把诗搁置一边呢?” “我没把它搁置一边,只是放在一边。这是吹毛求疵,是不是?”她考虑了一 会儿,“她的死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我想继续写这首诗,但不想把她的死扯进去。 诗里的颜色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加进血色。” 我是从莫顿街搭乘出租车到的东十七街唐娜的住处,现在我又搭另一辆到第三 十七街金的大楼。付钱给司机时,我才想起还没去银行。明天是星期六,所以整个 周末我都得把钱斯的钱拿在手中。除非某个抢匪财星高照。 我给门房塞了五美元拿到了金公寓的钥匙,减轻少许负担,还顺口编了一通谎 话,说自己是房客代理人。冲那五元钱,他也迫不及待地相信我。 我走上电梯,开锁进了房间。 警方早就搜过这里。我不知道他们当初想找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 德金给我看的档案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但没有人会把留意到的所有细节都记下 来。我不知道警察在犯罪现场能发现些什么,也很难判断他们是否顺手牵羊拿走了 些什么。有的警察会劫掠死者,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在其他方面这些人也未必就一 定不诚实。 警察看过太多的死亡和惨状,为了今后继续面对这些,他们往往需要把死者非 人性化。 我还记得我头一回从旅馆房间抬尸出门的经验。那人吐血而亡,死后多日才被 发现。我和一名资深巡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尸体塞入尸袋。下楼时,每下一级 楼梯,我的搭档就任由尸袋磕碰一次。就算抬一袋土豆,他也不会如此大意。 我还记得旅馆其他房客围观我们的神情,也记得我那搭档如何搜查死者遗物的。 他拿出那人仅有的一点现金,仔细数过,然后和我平分。我不想拿。 “放进口袋,”他告诉我,“你以为这些钱还会去别的地方吗?总得有人拿。 要不就归州政府所有。纽约州拿这四十四元钱有啥用?放进口袋里,然后买块香皂, 洗掉手上沾的尸臭。” 我把钱放进口袋。后来,我成了那个抬尸体下楼撞楼梯的人,数钱分钱的也是 我。风水轮流转。我在想,总有一天,尸袋里的那个人会是我。 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我查过抽屉和衣橱,不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也没找到 什么。要是她有个写满电话号码的小黑本——传说那是应召女郎的生财工具——有 人早在我之前就发现它了。我倒不认为她真有这么一个本子。伊莱恩有一本,不过 弗兰和唐娜都说自己没有。 我没找到任何毒品或吸毒用具,不过这并不证明什么。警察既然会搜刮死人的 钱,自然也有可能把毒品据为己有。要不就是钱斯把屋里所有的违禁品拿走了。他 说在她死后,他来过公寓一次。 不过我注意到,他没拿走非洲面具。它们从墙上怒视着我,无论钱斯找来哪个 干劲十足的年轻妓女取代金的位置,它们都要尽自己保卫公寓的本分。霍珀的海报 仍挂在音响上方。它也要留下来等待下一位房客?这里遍布她的踪迹。 当我翻查她梳妆台抽屉和衣橱里衣服的时候,还能闻到她的味道。她的床铺没 有整理。我掀起床垫,查看下面。无疑,在我之前已有人这样做过。我什么也没找 到,便放下床垫,她刺鼻的香味从皱巴巴的床单漫起,充塞着我的鼻孔。 在客厅里,我打开一个壁橱,发现她的毛皮外套、大衣和夹克,还有整整一格 的葡萄酒和酒瓶。一瓶两百毫升瓶装的“野火鸡”波本威士忌吸引住我的视线。我 发誓我已经品尝到了那浓烈的波本酒味,喉咙感受到吞咽它的感觉,一股热辣流向 我的胃,暖意直通足尖和指尖。 我关上橱门,穿过房间,坐到沙发上。我本来没想喝酒,几个小时以来也没想 过酒,看到烈酒纯属意外。 我回到卧室。她的梳妆台上有个首饰盒,我打开查看。有很多耳环,两条项链, 一串看上去像是假的的珍珠,几只手镯,其中一个非常迷人,象牙做的,镶边像是 金子。另外还有一枚俗气的班级纪念戒指,来自威斯康星州奥克莱尔市拉法雷特高 中。戒指是金的,内侧刻有14K 字样,掂掂重量想必还值点钱。谁会拿走这些东西? 银河旅馆里她的皮包内有些现金,根据档案里记载,大约是四百多元和一些零 钱,这钱可能会转交给她威斯康星的父母。但他们会大老远飞来认领她的大衣和毛 衣吗?他们会要她的毛皮外套、高中戒指,以及象牙脚环吗? 我又待了一会儿,记了一些笔记,克制住不去打开客厅橱门,然后离开那里。 我乘电梯到楼下大厅,冲门房挥挥手,对刚进来的房客点点头。那是个老妇人, 用一条饰有莱茵石的皮带牵着一条小短毛狗。小狗冲我狂叫,我才想到金的小黑猫 下落不明。我没看到它的踪影,浴室里也没见到它的秽物盘。有人把它拿走了。 我在街角处拦住一辆出租车,到旅馆门前付车费时,我才发现金的钥匙同我口 袋里的零钱混在一起。我忘记把钥匙还给门房,他也没想起跟我要。 我有一个口信。乔·德金打过电话,留下警局的号码。我打过去,对方说他出 去了,但还会回来。我留下我的姓名和电话。 我上楼回房,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我躺下来,但无法休息,控制不住脑中连 绵的思绪。我下楼去买了奶酪三明治、法式炸薯条和咖啡。喝了两杯咖啡后,我从 口袋掏出唐娜·坎皮恩的诗。诗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召唤着我,但我想不出是什么。 我又读了一次。我不懂这诗的意思。从字面上看它该有一定含义。但我总觉得诗里 有个东西在向我眨眼示意,意图引我注意,但我头脑不济,无法会意。 我走到圣保罗教堂。演讲人在用一种超然的轻松口气讲一个恐怖故事。他的父 母都死于酗酒,父亲得了急性胰脏炎,母亲醉酒时自杀。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妹也相 继病死。另一个兄弟因脑水肿还在州立医院接受治疗。 “我戒酒几个月之后,”他说,“听说酒精会杀死脑细胞,我开始担心自己可 能脑伤严重,所以去找我的辅导员,告诉他我的忧虑。‘呃,’他说,‘也许你有 脑伤,有这可能。不过我先问你,你能记住哪天在哪里开会吗?你能毫不费力找到 会场吗?’‘能,’我告诉他,‘这些我都能做到’。‘那就没事,’他说,‘你 目前所需要的脑细胞都有了。’” 我在休息时离开。 旅馆前台又有一个德金留下的口信。我马上打过去,他又不在。我留下姓名、 电话,然后上楼。我又拿出唐娜的诗看,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德金。 他说:“嗨,马修。我只是想说,希望昨晚没给你留下恶劣印象。” “你指什么?” “呃,总体而言,”他说,“偶尔我会受不了压力,你懂我意思吧?我需要发 泄,发发酒疯,说说胡话。我不常这样,但偶尔为之。” “当然。” “大部分时间我热爱工作,但有时压力太大,有些事情是你不想看到的,所以 时不时地我得把所有这些垃圾从我体内清除出去。希望昨晚分手前我没太失态。” 我向他保证他没做错什么。我在想,昨晚的事他到底记得多少。他已经醉得足 以失去记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失忆的。也许他只是有点记忆模糊,不确定我对 他的发作有何看法。我想起比利的女房东对他说的话。 “不必在意,”我说,“主教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嘿,我得记住这句话。主教也会犯这样的错误。或许真的犯过呢。” “也许吧。” “你的调查进展如何了?有眉目了吗?” “还很难说。” “我懂你意思。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话——” “实际上,还真有。” “哦?” “我去了银河旅馆,”我说,“和一名经理助理谈过,他给我看了琼斯先生的 登记卡。” “大名鼎鼎的琼斯先生。” “上面没有签名。名字是用印刷体写的。” “我猜也是。” “我问他是否可以给我看看过去几个月的卡片,看有没有同样用印刷体写的签 名,然后同琼斯的笔迹相对照。他说他无权决定。” “你该给他塞点钱。” “我试过。他根本没懂我的用意。不过你能让他拿出签名卡的。他不帮我是因 为我没有官方授权,但如果警方出面的话,他肯定会照办。” 他沉吟了一阵,然后问我这线索是否真的有意义。 “很可能。”我说。 “你认为凶手以前在那旅馆住过?用别的名字登记?” “有可能。” “但没用他的真名,否则他就会用手写体签名,不必耍这花招。所以我们又能 得出什么结果呢,假设我们很走运,真有那么一张卡,又让我们给找到了,那我们 弄到的不过是这个狗娘养的用过的另一个化名,那我们就跟现在一样不知道他是谁, 毫无进展。” “真要帮忙的话,还有一件事你可以做。” “什么事?” “让那一带的其它旅馆核查他们,呃,六个月或一年以来的登记记录。” “查什么?印刷体登记吗?得了,马修,你知道这需要多少人力吗?” “不是查印刷体登记。要他们查名叫琼斯的房客。我说的是像银河旅馆这样的 地方,昂贵的现代旅馆。它们大多数应该跟银河旅馆一样,将住宿资料存入电脑。 五或十分钟他们就能调出琼斯的登记记录,但必须有个戴警徽的让他们去干才行。” “然后呢?” “你就可以找出那些登记卡,找到名字起首字母是C 或者C.O 的琼斯先生,然 后就可以比较他的印刷体签名,看是否能找到他。如果你能查出什么线索,就再看 看它能把你引向哪里。有了线索后该怎么办就不用我来教你吧。” 他又陷入沉默。 “不知道,”之后他说,“听起来希望渺茫。” “也许是。” “坦白说,这是浪费时间。” “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也不是那么希望渺茫。乔,如果你不是先在心里把案 子结了的话,你就会去做的。” “我不知道。” “你当然会这样。你认为是买凶杀人,或是疯子干的。如果是买凶杀人,你就 不想处理。如果是疯子干的,你就想等他再次犯案。” “我不会那么不像话的。” “昨晚你就是那么不像话的。” “昨晚是昨晚,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已经解释过昨晚的事了。” “这不是买凶杀人,”我说,“也不是疯子碰巧拿她开刀。” “你听上去像是非常肯定。” “相当肯定。” “为什么?” “雇来的杀手作案手法不会那么疯狂的。他怎么杀死她的?大砍刀砍了六十次?” “我想是六十六次。” “那就是六十六次了。” “不过不一定是砍刀。是类似砍刀的东西。” “他让她脱光,然后残忍地砍死她。他弄得满墙是血,以致于他们非得重新粉 刷不可。你什么时候听说过这样的职业杀手?” “谁知道那个皮条客雇了哪种野兽?或许是他让那个家伙把现场弄成那样的, 下手要狠,杀鸡儆猴。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然后他又雇我调查。” “我承认这听来有点离奇,马修。但是——” “也不可能是疯子干的。是正常人发狂后干的,绝不是精神病病情发作。” “你怎么知道?” “他过于仔细了。登记住宿时用印刷体签名,还把脏毛巾一并带走。那家伙刻 意不留下任何实质性证据。” “我还以为他用那毛巾包砍刀呢。” “他何必那么做?洗过砍刀后,他只需把它放进原先的盒子里就行了。再说, 如果他真把它包在毛巾里,可以用干净毛巾。他没必要把用过的毛巾一起带走,除 非是不想让别人找到它们。毛巾上会留下很多东西——一根毛发、一块血渍——他 知道自己或许会被列为嫌疑犯,因为他知道有什么事会把他和金联系起来。” “我们可不确定毛巾是否真的脏了,马修。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洗过澡。” “他把她砍得血肉模糊,喷得满墙是血,你以为他会不洗澡就走?” “我猜不会。” “你会把湿毛巾拿回家当纪念品吗?他是有原因的。” “好吧。”他片刻沉默,“精神病也可能不想留下证据。你是说他认识她,而 且有杀她的理由。你无法确定这一点。” “他为什么让她去旅馆?” “因为他在那儿等着。他和他的小砍刀。” “他为什么不带着他的小砍刀到她第三十七街的住处去?” “不到她家去?” “对啊。我一整天都在跟妓女谈话。她们不喜欢应召外出,因为那耗费时间。 她们也不是一定不去,但她们通常邀请对方到她们的住处,告诉他那里有多舒服。 金可能也提出来过,只是他不肯。” “嗯,他已经付了房钱,总不能让钱白花吧。” “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她那儿呢?” 他沉吟片刻。 “她有个门房,”他说,“也许他不想经过那个门房。” “他反倒要穿过旅馆大厅,签登记卡,和前台服务员讲话。他不想经过那个门 房,可能是因为门房以前见过他。否则门房可比整个旅馆所带来的风险小多了。” “那可不一定,马修。” “我忍不住会这么想。有人就是干了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除非他认识这个 女孩,而且有私人原因想要她死。他有可能情绪失控。头脑清醒的人通常不会拿把 砍刀大开杀戒。但他并不是一个随便挑个女人屠宰的疯子。” “那你看呢?男朋友干的?” “差不多。” “她跟皮条客一刀两断,告诉男朋友说她自由了,然后他就惊慌失措了?” “没错,我就是往这个方向考虑的。” “然后就拿把砍刀发疯?这种行径跟你描述的那个宁愿留在老婆身边的家伙相 符吗?” “不知道。” “你确定她有男朋友?” “不确定。”我承认。 “那些登记卡,查尔斯·O ·琼斯,以及他的那些化名——假如有化名的话。 你真认为它们会使案子有所进展?” “它们是线索。”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我只好说‘不’。我不认为它们一定会使案子有所进展。” “不过你还是认为值得一试?” “我在银河旅馆本来是想亲自查对卡片的,”我提醒他,“用我自己的时间, 只是那个经理助理不让。” “我猜我们应该去查那些卡片。” “谢谢,乔。” “我想我们也可以进行另外那项调查。那一带所有的一流商业旅馆,查它们六 个月以来的琼斯登记卡。你要的是这些吧?” “对。” “验尸显示,她喉咙和食道里都有精液。你注意到了吗?” “昨晚在档案里看到了。” “他先要她口交,然后用男童子军砍刀把她大卸八块。而你认为是她男友干的。” “精液可能是之前的客人留下的。她是妓女,不缺客人。” “大概吧,”他说,“你知道,他们现在能把精液分类。这跟指纹不同,更像 是血型,是重要的旁证。不过你说的没错,以她的生活方式来看,就算精液和某个 家伙不符,也不能证明他无罪。” “而且就算相符,也不能证明他有罪。” “没错,但他妈的能让那家伙头痛。真希望她挠过他,指缝里留些他的皮屑。 那绝对可有用。” “不可能事事顺心。” “当然。如果她给他口交,那她牙缝里该有一、两根毛发。问题是她太淑女了。”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 “而我的问题是,我开始相信这案子确实成立,而凶手远在天边。我有一桌子 的混账案子没时间处理,现在你又拿这个案子拖我后腿。” “想想看,如果这案子破了,你该多神气。” “功劳都归我,嗯?” “反正总得归谁吧。” 我还有三个应召女郎要联络,桑妮、鲁比和玛丽·卢。笔记本里记着她们的电 话号码。不过这一天我跟妓女谈的话已经够多了。我给钱斯的联络处打电话,留言 要他回电。这是星期五晚上,也许他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体育馆看两个孩子对打,还 是只在基德·巴斯科姆上场时才去? 我拿出唐娜·坎皮恩的诗来看。在我脑海中,诗中所有的颜色都覆盖着鲜血, 鲜亮的动脉血从猩红褪成深褐。我提醒自己,唐娜写诗时,金还活着。那我为什么 会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丝不祥?难道她知道些什么?还是我过于敏感? 她漏掉了金的金发,除非是用太阳作隐喻。我看到金色的发辫盘在她的头上, 联想起简·基恩的梅杜莎。没想那么多,我便拿起话筒打了一个电话。很久没拨这 个号码了,但记忆如同魔术师变出纸牌般变出她的号码。 铃响四下。当我正要挂断时,听到她低沉、有些喘息的声音。 我说:“简,我是马修·斯卡德。” “马修!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还想到你呢。等一下,我刚进门,先把外套脱掉 ……好了。你怎么样?真高兴你能打电话过来。” “我还好。你呢?” “噢,一切照旧。过一天算一天。” 这是我们戒酒人的口头禅。 “还去参加聚会吗?” “嗯——实际上,我刚从聚会那儿回来。你怎么样?” “还不错。” “那好啊。” 这天是星期几,星期五?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 “我三天没喝酒了。”我说。 “马修,太棒了。” 有什么可棒的? “大概吧。”我说。 “你一直在参加聚会吗?” “算是吧,不过我恐怕还没准备好要参加所有聚会。” 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说或许哪天我们会在会场上遇见。我承认有可能。她戒酒 近六个月,也介绍过几次经验。我说什么时候听听她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她说:“你要听?上帝,你也在我的故事里。” 她正要重新开始雕塑。戒酒后,她一切暂停,因为无法准确地将黏土塑造成型。 但她现在在尝试,努力使之比例协调。戒酒第一,生活的其它部分慢慢复原。我怎 么样?呃,我说,我有个案子,是帮一个熟人调查。我没讲细节,她也没有追问。 谈话的节奏缓慢下来,偶尔出现停顿,于是我说:“我只是想打个电话问声好。” “很高兴你打电话,马修。” “也许哪天我们会不期而遇。” “希望如此。” 我挂上电话,想起在她利斯本纳德街的阁楼饮酒聊天,酒精在血管里发挥魔力, 温暖舒畅。多么美好甜蜜的夜晚啊。聚会时你会听到人们说:“清醒时最糟的一天, 也比酒醉时最棒的一天强。” 然后大家就会像吊在汽车仪器板上的塑料狗一样使劲点头。我想到和简共渡的 那晚上,然后环顾我的小陋室,设法弄清这个晚上到底比那个好在哪里。我看看表。 酒铺已经关门,不过酒吧还会营业好几个小时。 我待在原地。 外面,一辆巡逻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过。声音渐行渐远,时间分秒流逝,这时电 话铃响了。 是钱斯。 “你一直在工作,”他赞许地说,“我接到报告。女孩都还合作吧?” “她们很好。” “有眉目了吗?” “很难说。这里一点信息,那里一点情况,根本不知道如何把它们拼凑起来。 你从金的公寓里拿走什么了?” “只是一些钱。为什么这样问?” “多少钱?” “两百元。她把现金放在梳妆台顶层抽屉,那不是什么秘密,她就是放在那儿。 我四处翻了翻,看她是否有私房钱,可没找到。你没搜出存折、保险箱钥匙吧?” “没有。” “钱呢?当然,找到了你就留着吧,我只是问问而已。” “没钱。你只拿了那些?” “还有一张夜总会摄影师给她和我拍的合影。没理由把那留给警察。为什么问 这个?” “只是纳闷。你在警方找到你之前就去过她那儿?” “他们没找我,我是自愿过去的。没错,我先去过那里,而且比他们早了一步。 否则那两百元就没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说:“你把猫带走了?” “猫?” “她养了只小黑猫。” “对了,她是有只猫。不,我没把猫带走。如果想到它的话,我会给它留些食 物的。怎么,它不见了?” 我说没错,小猫的秽物盘也不见了。我问他去公寓时小猫在吗,他不知道。他 没注意到有猫,也没去找。 “你知道,我动作迅速,进去后五分钟就出来了。就算小猫蹭过我的脚,我也 不会留意。怎么了?杀她的不会是猫吧。” “不是。” “你不会认为她把猫也带到旅馆去了?” “她为什么那么做?” “老兄,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谈论那只猫。” “肯定有人把它带走了。她死后,除了你以外一定还有人去过公寓,把猫带走 了。” “你确定小猫今天不在那儿?陌生人靠近时,动物都会害怕得躲起来。” “小猫真的不在。” “可能是警察去的时候逃掉了。门开着,猫跑了出去,再见了,小猫。” “从没听说猫会带着自己的秽物盘一起走。” “也许是某个邻居拿的。听到它喵喵叫,不想让它挨饿。” “有钥匙的邻居?” “有些人会跟邻居交换钥匙,以防被锁在门外。要不就是邻居从门房那儿拿的 钥匙。” “可能就是这样。” “肯定是。” “明天我去找她的邻居问问。” 他轻轻吹起口哨:“你会追查到底的,是吧?像小猫这样的小事,你也跟狗咬 骨头一样咬住不放。” “办案就应如此。Goyakod.” “你说什么?” “Goyakod ,”我说,然后跟他解释,“意思是:抬起屁股去敲门(GetOffYouLAssandKnockOnDoo 了s )。” “噢,我喜欢。再说一遍。” 我又说了一遍。 “‘抬起屁股去敲门。’我喜欢。” 星期六是敲门的好日子,因为待在家里的人通常要比其它日子多。这个星期六 的天气不适合出门,连绵细雨从阴暗的天空飘落下来,刺骨寒风把雨丝吹得纷乱。 纽约的风有时颇为怪异。高耸的建筑似乎把风割裂,它飞旋着,就像台球桌上 的旋转球,于是,风古怪地东撞西跳,在不同的街区刮向不同的方向。那天早上和 下午,风似乎总是迎面扑来。我绕过街角,它也绕了过来,劈面而来,把雨喷洒在 我脸上。有时我因此神清气爽,有时我弓背低头,诅咒风雨和我自己,偏在这种天 气外出。 第一站是金的大楼,我手拿钥匙,朝门房点头后径自进入。我以前没见过他, 估计他也不认识我,但他并没质疑我进门的权利。我乘电梯上楼,进入金的公寓。 也许我是想确定小猫是否仍旧不在。我没有其它进去的理由。据我判断,公寓 和我上次离开时一样,还是找不到小猫和它的秽物盘。考虑到这个,我就去查看厨 房。橱柜里没有任何罐装或盒装的猫粮,没有装小猫排泄物的垃圾袋,也没有防溢 的喂猫小碗。我在公寓里闻不出半点猫味,便开始怀疑我对这个动物的记忆是否准 确。然后,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罐半满的猫食,上覆一层塑胶膜。 瞧瞧这个,我想。大侦探找到线索了。 之后不久,大侦探找到了猫。我在走廊走来走去,挨家敲门。尽管是下雨的周 六,仍不是人人都在家。头三家人根本不知道金曾养过猫,更甭说它的下落了。 我敲开的第四家主人是艾丽丝·西姆金斯。她个头矮小,五十多岁,讲话小心 谨慎,直到我提起金的小猫。 “噢,你是说黑豹,”她笑道,“你要找黑豹啊。你知道,我想到会有人来找 它。进来,好吗?” 她领我坐上一张垫着软垫的椅子,端来一杯咖啡,还为屋中家俱过多道歉。她 告诉我说,她是个寡妇,从郊区一所房子搬进这间小公寓,虽然她已经扔掉很多东 西,但还是留下太多家俱。 “这儿就像是障碍赛跑道,”她说,“倒也不是昨天才搬过来,我在这儿住了 将近两年,因为不是紧急的事,我就这么拖呀拖的。” 她是从邻居那儿听到金的死讯。第二天早上坐在办公室的桌边时,她想起金的 小猫。谁会喂它?谁会照顾它? “我一直忍到午餐时间,”她说,“因为我觉得总不能因为怕小猫多饿一个小 时就像疯子一样冲出办公室。我喂好猫,把秽物盘清理干净,为它换水,当晚下班 回家时又过去看它。显然一直没人过来照顾它。整晚我都在想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第二天早上去喂它时,决定暂时把它接过来同住。”她微笑道,“它好像已经适应 了。你说它会不会想她?”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想我,但我会想它。我从没养过猫。几年前我们有条狗, 我没想养狗,至少在城里不行,但养猫似乎并不麻烦。黑豹已经剪了趾甲,所以不 存在抓坏家俱的问题。不过我倒希望它抓坏一些,那会促使我丢掉部分家俱。” 她轻声笑起来:“我好像把她公寓里所有的猫粮都拿过来了。我可以统统转交 给你。黑豹不知躲哪儿去了,但我肯定会找到它的。” 我向她保证自己不是为猫而来,如果她愿意的话,大可留下黑豹。她颇惊讶, 但显然放下心来。但如果我不是为猫而来,那来干什么? 我简短解释了我的身份。当她还在整理思路时,我又问她如何进入金的公寓的。 “噢,我有钥匙。几个月前我给了她我公寓的钥匙。当时我要出城,请她帮我 给植物浇水,回来后不久,她把她的钥匙也给了我。我想不起是为什么。要我代喂 黑豹吗?真的想不起来了。你介意我给它换个名字吗?” “什么?” “我就是不喜欢它的名字,但又不知给它改名是否合适。我敢说它根本认不出 那名字,它只认得电动开罐器的嗡嗡声,宣布要开饭了。”她笑笑,“诗人艾略特 写过,每只猫都有个秘密名字,只有猫自己知道。所以我觉得不管叫它什么,其实 都一样。” 我把话题转到金身上,问她和金有多熟。 “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她说,“我们是邻居,好邻居。我留了她公寓 的钥匙,但不敢肯定我们算是朋友。” “你知道她是妓女吗?” “我想我知道。起初我以为她是模特儿,她有那个本钱。” “对。” “但后来慢慢猜出她真正的职业。她从未提过,我想可能就因为她一直不愿提 到自己的职业,我才往别处想。而且还有一个黑人常来找她。不知怎么的,我觉得 他是她的皮条客。” “她有男朋友吗,西姆金斯太太?” “除了那个黑人吗?” 她想了一会儿,这时,一道黑影突然窜过地毯,跃上沙发,然后再一跳便不见 了。 “看到了吧?”她说,“它根本不像黑豹。我不知道它像什么,但一点都不像 豹子。你问她有没有男友是吧?” “对。” “我也在怀疑。她肯定有过秘密计划,因为我们最后一次聊天时她暗示过—— 她说要搬走,还说她的生活就要大大改善。我只当那是痴人说梦。” “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要跟她的皮条客抛下一切奔向夕阳,从此快乐地生活 在一起。只不过她不肯明说,因为她绝对不会说出真相,告诉我她有一个皮条客, 而她是个妓女。我知道拉皮条通常会跟手下女孩说,其它女孩全不重要,只等存够 钱他俩就可以远走高飞,到澳洲买个牧场好好过日子之类。” 我想到莫顿街的弗兰·谢克特,她深信钱斯跟她前世有缘,未来无可限量。 “她打算离开她的皮条客。”我说。 “为了另一个男人?” “我要查的正是这个。” 她从没见过金跟哪个人特别要好,也没注意去金公寓里的男人。不管怎样,这 类访客很少晚上光临,她解释说,而她本人又是白天上班。 “我还以为那件毛皮外套是她自己买的呢,”她说,“她很得意,好像是什么 人买给她的,但我觉得她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掏钱买的才装装样子。我敢打赌她确实 有个男友。她炫耀那件毛皮外套的样子很像,似乎那是某个男人给她的礼物,但她 并没明说。” “因为他们的关系不能公开。” “对。她很自豪有那件毛皮外套,还有那些珠宝。你说她想离开她的皮条客。 她因为这个被杀的吗?” “我不知道。” “我尽量不去想她已经被杀,以及整个过程和原因。你看过一本叫《海底沉舟 》的书吗?” 没看过。 “书里有个养兔场,处于半驯养半野生的状态。那里食物供应充足,因为人类 定期留下兔食。那儿可以算是兔子天堂,只是养兔人目的是要设下陷阱,偶尔享用 兔子大餐。生还的兔子从来不提这个陷阱,也不愿谈到它们被杀的同伴。它们有条 不成文规定,就是要假装那个陷阱并不存在,而它们死去的同类也从未存在过。” 她讲话时一直看着旁边,此时她望着我。 “知道吗?我觉得纽约人就像那些兔子。我们住在这儿,为的是这城提供的一 切——文化,工作机会,如此等等。当这座城市杀掉我们的朋友和邻居时,我们都 背过脸不看。哦,有一或两天我们看这些消息,谈论谈论,然后就抛在脑后。不这 样的话,我们就得做点什么,但我们做不了。否则我们就得搬家,但我们不想搬。 我们就像那些兔子,是不是?” 我留下电话号码,告诉她如果想到什么就打电话。她说好的。 我乘电梯到大厅,可是到那里后我留在电梯里又回到十二楼。因为找到黑猫并 不表示再敲几家门就是浪费时间。结果还真是浪费时间。 我又跟六个人谈过,一无所获,只知道他们和金井水不犯河水。有个男的甚至 不知道他的一个邻居被人谋杀。其他人倒是听说了,但并不很清楚。敲过所有门后, 我发现自己又回到金的门口,手里握着钥匙。 为什么?因为前厅橱柜里那瓶两百毫升瓶装的“野火鸡”? 我把钥匙放回口袋,走出大楼。按照会议通讯录,我到离金住处几条街外参加 午间聚会。 我进去时,演讲人正好结束她的经验介绍。一眼望去,我以为是简。定睛再看, 才发现两人并不很像。 我拿杯咖啡,在后面坐下。房间拥挤,烟雾迷漫。讨论焦点好像集中在戒酒计 划的精神层面,我不清楚那指的是什么,听了半天还是不懂。然而有个家伙说得精 彩,他个子高大,声音粗哑。 “我来这儿本来是要保命,”他说,“然后才发现触及灵魂。” 如果星期六是敲门吉日,那么也同样适于拜访妓女。尽管星期六下午去嫖的人 不是绝无仅有,不过还是少数。 我吃了点午餐,然后搭乘开往莱克星顿大道的I 了T 地铁线到城北。车厢不挤, 我正对面坐了个黑人小子,身穿豆绿色夹克,脚踩厚底靴子,正在抽烟。我想起跟 德金的那番对话,很想告诉那孩子把烟熄掉。 老天,我暗想,还是别管闲事了。随他去吧。 我在第六十八大街下车,往北走过一个街区,再往东走过两个。鲁比·李和玛 丽·卢·巴克住的公寓大楼斜向而对。鲁比住在西南角那栋,我先走到那儿,所以 就先去那儿。门房用对讲机通报后,我和一个花店送货男孩同乘电梯上楼。他捧着 大束玫瑰,香气四溢。 鲁比应声开门,淡淡一笑,领我进去。公寓陈设简单高雅。家俱现代,中庸, 但某些摆设为房间增添了东方色彩——一块中式地毯、一组黑漆框架装裱的日本画, 一扇竹屏风。这些组合还不足以使这间公寓具有异国情调,但鲁比本人却弥补了不 足。 她高挑身材——尽管没有金高,窈窕婀娜,穿着黑色紧身外套,下摆开衩,走 路时隐隐露出一截大腿。 她引我就座,问我想喝什么。我听到自己开口要茶。她微微一笑,端了两杯茶 回来。 我注意到,是立顿红茶。天知道我还希望能有什么好茶。 她父亲是法国和塞内加尔的混血儿,母亲是中国人。她生在香港,在澳门住过 一段时间,然后经法国和伦敦来到美国。她没告诉我年龄,我既没问起,也无从猜 测,或是二十,或是四十五,或是两者之间。 她和金见过一次,不是很熟,事实上她和其他女孩也都不熟。她为钱斯工作了 一段时间,觉得合作愉快。 她不知道金是否有男友。她问,为什么会有女人想要两个男人?那她不是得拿 钱给他们两个? 我说金跟她男友的关系或许有所不同,他可能送她礼物。 鲁比似乎觉得这难以理解。 我说的这个人是嫖客吗?我说有可能。 但嫖客不是男友,她说。嫖客只是一堆男人中的一个。谁会对嫖客产生感情? 在街道对面,玛丽·卢·巴克给我倒了杯可乐,还端出一碟奶酪和饼干。 “那你见过龙女喽,”她说,“很特别,是吧?” “特别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她。” “三个种族融为一个惊世美女。可是惊吓还在后头。你打开门,发现里头没人。 过来一下。” 我和她一起站在窗边,看着她手指的地方。 “那是她家窗户,”她说,“从我这儿可以看到她的公寓。你会以为我们是好 朋友,对吧?出其不意跑来借点白糖,或者抱怨经期焦虑。有可能,是不是?” “结果没有?” “她永远彬彬有礼,但心不在焉。那女人没法与之相处。我认识很多嫖客都去 过那里,我也帮她介绍过一些。譬如某个家伙说他对东方女人抱有幻想。要不就是 我会对某人说,我认识一个女人他或许喜欢。知道吗?这么做万无一失。他们都心 存感激,因为她漂亮,具有异国风味,而且我猜她床上功夫不错,但他们几乎都没 再去过。他们去一次,很高兴自己去过,但不再光顾。他们会把她的号码转告朋友, 但自己不会再打。我敢说她生意兴隆,但我打赌她不懂什么叫固定客户,我打赌她 根本没有固定客户。” 她身材苗条,深色头发,个头偏高,五官精致,牙齿小巧,排列整齐,脑后绾 个发髻,还戴了副飞行员眼镜,镜片是淡琥珀色。头发和眼镜结合起来使她看上去 颇为严肃,而这种效果她也绝对清楚。 “我摘下眼镜,放下头发以后,”她一度提起,“看来温柔多了,威胁性也大 大减少。当然,有些嫖客喜欢看上去有点危险的女人。” 关于金她说:“我跟她不熟。我跟她们没有一个熟的。她们各有特色。桑妮喜 欢寻欢作乐,她认为当妓女大大抬高了她的身价。鲁比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成年人, 不食人间烟火。我敢说她正在存钱,总有一天会回澳门或香港,去开鸦片馆。钱斯 或许知道她的打算,也很明智地决定不去管她。” 她在饼干上放了一片奶酪递给我,自己也拿了一些,然后小口喝着手中的红酒。 “弗兰是个迷人的怪胎,我称她做格林威治村的白痴。她已经把‘自我欺骗’ 提升为一种艺术形式。她肯定得吸掉一吨大麻,才能继续相信她编出来的那套胡话。 再来些可乐?” “不,谢谢。” “你肯定不想来杯葡萄酒?或更浓烈的?” 我摇摇头。 收音机传来柔和的背景音乐,是某个古典音乐频道。 玛丽·卢摘下眼镜,吹了吹,然后拿块纸巾擦拭。 “还有唐娜,”她说,“是妓女国的诗人。我在想,诗词对她的意义就像大麻 对弗兰的意义。你知道,她写得一手好诗。” 我随身带了唐娜的诗,拿给玛丽·卢看。当她浏览全诗时,前额现出条条竖纹。 “还没写完,”我说,“她还在润色。” “不知道诗人怎么知道自己完工没有。还有画家。他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算画 完?我很难理解。这首诗是关于金的吗?” “对。” “我不懂它的意思,不过有点东西,她想要表达些什么。” 她想了片刻,头像鸟一样扬起,她说:“我想我把金当成最典型的妓女。来自 中西部北边的白种金发美女,天生就是那种勾在黑人皮条客臂弯里走过一生的女人。 跟你说,她被谋杀我丝毫不感惊讶。” “为什么?” “我也不很确定。我被吓住了,但并不惊讶。我想我看出她不会有好下场。意 外死亡。倒也不一定是被杀,而是这一行的牺牲品。比如自杀。或是毒品加酒精带 来的悲剧性收场。其实据我所知,她既不酗酒,也不吸毒。我想我本以为她会自杀, 但谋杀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可以让她脱离这行。因为我无法想象她一辈子这样 干下去。一旦中西部的纯朴从她身上消失,她就会无法忍受。而我也看不出她能找 到什么出路。” “她是要退出。她告诉钱斯她想退出。” “你确定那是事实?” “对。” “那他如何反应?” “他说由她自己决定。” “就那么筒单?” “显然。” “然后她被谋杀。有关联吗?” “我想一定有。我想她有个男友,而这男友就是关键。我猜他是她要离开钱斯 的原因,也是她被害的原因。” “但你不知道他是谁。” “对。” “谁有线索吗?” “目前为止都没有。” “唔,我也爱莫能助。我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她眼里 闪过爱的光芒。不过,这倒合理。男人把她拉进这行,大概也需要另一个男人把她 带出去。” 接着她便跟我讲起她如何进入这个行当。我本来没想问,但还是听了全部经过。 有回在苏荷区一家西百老汇画廊的开幕式上,有人把钱斯指给她看。他跟唐娜 在一起,指出他的那人告诉玛丽·卢说,他是皮条客。因被多灌了一两杯廉价葡萄 酒,她在酒精作用下走过去,向他自我介绍,说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故事。 她其实还算不上作家。那时她和一名在华尔街从事某种高深莫测的工作的男人 同居,住在西九十四街。男人已经离婚,但仍和前妻藕断丝连,他顽劣的孩子每个 周末都过来,两人关系发展也一直不顺。 玛丽·卢是自由编辑,有份兼差的校对工作,另外还在一家女性主义月刊登过 两篇文章。 钱斯和她约会,带她共进晚餐,完全改变了访谈的初衷。喝鸡尾酒时她意识到 自己想要和他上床。这种冲动与其说源自性欲,不如说是出于好奇。晚餐还没吃完, 他就提议要她别作表面文章,干脆写点真的,由妓女的角度来看她们的实际生活。 她显然颇感兴趣。他对她说,何不善用这种兴趣?何不跟随它的指引,何不试两个 月妓女的全套生涯,看看结果如何。她把这提议当成玩笑。饭后他送她回家,没有 任何挑逗,而且对她的性暗示装聋作哑。 其后一个星期,她无法把他的建议抛到脑后。她自己的生活似乎一无是处。她 的恋情已经枯竭,有时她想,自己还跟情人同居只是因为不想花钱另租公寓。她的 事业停滞不前,毫无起色,挣的钱也入不敷出。 “还有书,”她说,“书突然变得极为重要。莫泊桑从停尸间弄来人肉品尝, 目的是要准确描述它的味道。难道我就不能花一个月时间体验妓女生涯,好写一本 关于这一主题的好书?” 她接受钱斯的提议后,一切便被安排妥当。 钱斯帮她搬出西九十四街的公寓,把她安置在目前的住处。他带她出游,展示 她,和她上床。在床上,他指导她该怎样做,她也觉得这是爽心快事。她体验过的 男人在这方面都沉默寡言,只期望她领会他们的意图。 她说,就连嫖客也不会直接说出他们的要求。 前几个星期她仍认为自己只是为写书搜集资料。每回嫖客走后,她都记些笔记, 写下自己感受。她还写日记,把自己和她所做的事区分开来,新闻工作者的客观身 份对她而言就像唐娜的诗词和弗兰的大麻一样。当她逐渐意识到卖身就是目的而非 手段时,她几乎精神崩溃。 她以前从未想过自杀,但当时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在边缘徘徊。最后她终于度过 难关。妓女生涯并不表示她就得给自己贴上妓女标签。这不过是她生命中一个短暂 的阶段。书虽然只是她当初进入这行的借口,但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去写书。所以 没关系,她每天过得很愉快,只是想到要永远过这种生活时才会感到心里不安。但 那不会发生。等时机成熟,她会轻松脱身,就像她入行时那样。 “这就是我能保持特别冷静的原因,马修。我不是妓女,我只是暂时扮演妓女 的角色。你知道,这两年的日子原本可能更糟。” “我想是吧。” “空闲很多,也有不少动物性满足。我看了很多书,也去看电影,逛博物馆, 而且钱斯喜欢带我听音乐会。你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有人抓到尾巴以为大象像蛇, 另一个摸到象身以为它像墙。” “怎么?” “我觉得钱斯就是大象,而跟着他的女孩都是瞎子。我们每人看到的都只是他 的一面。” “而且你们房中都有一些非洲雕刻。” 她的雕像大约三十寸高,是个一手握着一把枝条的小人。他的脸和手是用红蓝 两色珠子串成,身体其它部位则镶满贝壳。 “我的守房神,”她说,“是来自喀麦隆的巴统祖先雕像。是玛瑙贝做成的。 全世界的原始社会都把玛瑙贝当货币,是部落世界的瑞士法郎。你看它的形状像什 么?” 我靠近仔细端详。 “像女性生殖器,”她说,“所以男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把它当做交易媒介。你 还要些奶酪吗?” “不,谢了。” “再来一杯可乐?” “不用。” “好吧,”她说,“如果还想知道点别的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