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从她那栋建筑出来,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前头放人下车。我便坐上去,告诉司 机我旅馆的地址。司机一侧的雨刷坏了。他是白人,驾驶执照的像片上却是黑人。 有个牌子写着:请勿吸烟,司机过敏。车内弥漫着大麻的味道。 “他妈的什么都看不到。”司机说。 我靠在椅背上,享受着这段车程。 我在旅馆大厅给钱斯的联络站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上楼回房。大约十五分钟以 后,他打了过来。 “Goyakod ,”他说,“我跟你说,我喜欢这个词。今天敲了很多家门吗?” “有几个。” “怎么样?” “她有个男友,给她买礼物,她四处炫耀。” “跟谁炫耀?我那群女孩吗?” “不是,所以我才会想到这是她的秘密。是她的一个邻居跟我提到礼物的。” “邻居收养了那只小猫?” “没错。” “‘抬起屁股去敲门’,这招还真管用。你先是要找失踪的小猫,结果找到了 一条线索。是什么礼物?” “一件毛皮外套,还有些珠宝。” “毛皮,”他说,“你是说那件兔皮外套?” “她说是貂皮。” “染过色的兔皮,”他说,“是我买给她的。我带她逛街,付的是现金。我想 是在去年冬天。那邻居说是貂皮,我操,我倒想卖给那个邻居两件那样的貂皮,狠 狠敲她一笔。” “金说过那是貂皮。” “跟她邻居讲的?” “跟我讲的。” 我闭上眼睛,想起她和我同坐在阿姆斯特朗酒吧时的样子。 “说她来纽约时穿的是件牛仔外套,现在换成貂皮大衣,还说如果能重过这几 年,她宁愿用貂皮大衣换回那件牛仔外套。” 他的笑声在电话里回响。 “染过色的兔皮,”他很肯定地说,“比她当初走下公交车时穿的破烂值钱, 但当赎金还不够。而且买给她的也不是什么男朋友,是我。” “呃——” “除非我就是她所谓的男朋友。” “有可能。” “你提到珠宝。她的那些都是假货。你看过她珠宝盒里的东西吧?没一件值钱 的。” “我知道。” “假珍珠,一枚班级纪念戒指。她唯一一件不错的东西也是我送给她的,一个 手镯,也许你看过?” “象牙做的?” “对,是老象牙,配件是金的,铰链和挂钩,虽然不多,但金子总归是金子, 对吧?” “你给她买的?” “花了一张百元大钞。如果在店里,要想找到那种好货色的话,起码也得花上 三百元。” “是赃物?” “这样说好了,我不买没收据的东西。卖给我的那人可没说手镯是偷来的,他 只说打算卖一百块。我去拿照片时真该一块儿带走的。你知道,我买那手镯是因为 我喜欢,送她是因为我不打算戴它。再说,我想戴在她手腕上一定很好看。果真没 错。你还是认为她有男友?” “我想是。” “你听上去没那么肯定了。或者只是累了。你累吗?” “累。” “敲了太多门的缘故。她这个所谓的男友,除了买实际上他没买过的礼物以外, 还为她做了些什么?” “他打算照顾她。” “噢,妈的,”他说,“那是我做的事,老兄。除了照顾她,我还能做什么?” 我躺在床上伸展四肢,结果没脱衣服就睡着了。我敲了太多门,和太多人谈过 话。本来还想去找桑妮的。我已经给她打电话说要过去,结果却睡着了。 我梦到血,还有一个女人在尖叫。 我醒来时大汗淋漓,口腔深处有股金属味道。我冲个澡,换上衣服。在笔记本 里找到桑妮的电话,到大厅拨号,没有人接。我松了口气,看了看表,朝圣保罗教 堂走去。 演讲人语音柔和,淡棕的头发,前额略秃,有张稚气的脸。开始时我还以为他 是牧师呢。结果,他是杀人凶手,还是同性恋,有天晚上突然失去意识,用厨房里 的菜刀在他恋人身上连砍三、四十下。他静静地说,对事情经过他有模糊的记忆, 因为他的意识时有时无。清醒时刀还握在手里,当时可怕的景象把他吓坏了,然后 又沉入黑暗。 他在阿提卡监狱坐过七年牢,出狱后滴酒未沾,至今已有三年。听他讲话真叫 人心里发慌。我不确定自己对他有何感觉。他能活着出狱,不知该替他高兴,还是 为他难过。 休息时,我和吉姆聊起来。也许是受刚才那人经历的影响,或是念念不忘金的 死,总之我开始谈到所有那些暴力,所有那些犯罪,所有那些凶杀案。 “我受不了,”我说,“每次拿起报纸就看到一些该死的事情,都快把我逼疯 了。” “你知道那个老笑话吧?‘医生,我每次做这动作都会痛。’‘那就不要做这 动作。’” “怎么?” “你应该不再看报。” 我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真的,”他说,“那些报导也让我心烦,关于国际局势的报导也是如 此。如果是好事,就不会见诸报端。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也许是听到别人说的, 总之我开始想,根本没有法律规定我非读那些垃圾不可。” “不去理会它。” “有何不可?” “那是鸵鸟行径,不是吗?眼不见,心不烦。” “也许吧,但我的看法有所不同。我想没有必要被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事逼疯。” “我无法让自己对那些事无动于衷。” “为什么?” 我想起唐娜。 “也许我和全人类息息相关。” “我也是,”他说,“我来这儿,我听,我讲。我保持清醒。那就是我和全人 类的关系。” 我又倒了些咖啡,拿了两块饼干。讨论时,大家纷纷告诉演讲者,他们多么欣 赏他的诚实。我想,天哪,我永远说不出这种话。然后,我把视线转向墙壁。他们 在墙上贴着标语,诸如“简便才易行”之类的金玉良言,一条标语吸引了我的注意 力:“神恩赦我”。 我心想,才不呢,去它的吧。在失去意识时我才不会杀人呢。不要跟我说什么 神恩。轮到我发言时,我无话可说。 “男孩”丹尼把他那杯俄国伏特加举起,透过酒杯观察光线。“纯度、亮度、 精准度。”他说,每个字都小心翼翼地从嘴里滚出来,“马修,最好的伏特加就像 是剃刀,是一把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手里锐利的手术刀。切口整齐。” 他杯子一歪,咽下一盎司左右的纯度和亮度。我们坐在普根酒吧,他穿了套海 军制服,上头的那条红杠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几乎无法辨识。我在喝苏打水加酸橙, 来的路上,我去了另一家酒吧,有个一脸雀斑的女招待告诉我,这种饮料叫做“莱 姆摇”。我印象里好像从来没用那个名字点过这种饮料。 “男孩”丹尼说:“复述一下。她名叫金·达基嫩,大高个金发女郎,二十出 头,住在默里希尔区,两个礼拜以前在星河旅馆被杀。” “还不到两个礼拜。” “对。她是钱斯手下的女孩。她有个男友。他是你要问的。她的男友。” “没错。” “你打算给能通风报信的人钱。多少?” 我耸耸肩:“几块钱。” “一百块?五百块?到底多少?” 我又耸耸肩:“不知道,丹尼。要看是什么样的消息、哪来的,以及有什么用。 我不是什么百万富翁,不过这几个钱也是拿得出来。” “你说她是钱斯手下的姑娘之一?” “对。” “两个多礼拜以前你还在找钱斯呢,马修。然后你把我带到拳击场,要我指认 他。” “对啊。” “那之后几天,你那位大高个金发女郎就上了报。你本来在找她的皮条客,现 在她死了,你又要找她的男朋友。” “那又怎么啦?” 他喝完剩下的伏特加:“钱斯知道你在干嘛吗?” “知道。” “你跟他说过这个?” “说过。” “有趣。”他把空杯子对准光线,眯起眼睛透视玻璃。肯定是在检验玻璃的纯 度、亮度和精确度。 他说:“你的客户是谁?” “不能透露。” “真滑稽。挖消息的人从来不肯透露消息。没问题。我可以四处打听,到某些 场所放话,你要的是这个吧?” “我要的是这个。” “你知道这男友的什么事吗?” “什么事?” “譬如他年纪大不大?聪明机智还是简单直接?已婚还是未婚?他是走路上班 还是自己带午餐?” “他可能给过她礼物。” “这消息可真是有用。” “我知道。” “好吧。”他说,“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是试试看了。” 我能做的也的确仅此而已。和丹尼碰面之前,我参加完戒酒聚会回到旅馆,发 现有人给我留话。“致电桑妮”,纸条上写着,还附有我早先打过的号码。我从大 厅的电话亭打过去,还是没有人接。难道她没有答录机吗?干她们这行的现在不都 装有答录机吗? 我回到房间,但待不住。我不累,小睡已经驱走我的倦意。 我在会场喝的一杯杯咖啡开始让我蠢蠢欲动,坐立难安。我翻翻记事本,重读 唐娜的诗,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在找的或许是个某人早已知道的答案。 警察办案过程中,这情形司空见惯。获得答案最简单的办法是找出那个知情人。 难就难在要找出那人是谁。金会对谁吐露心事?不会是我到访谈过的女孩。也不是 她三十七街的邻居。那又会是谁呢? 桑妮?或许是她。但桑妮一直没接电话。我又试着打了一次,通过旅馆总机接 过去。 没人接听。这样也好。我不是很想马上再跟另一个应召女郎喝一个钟头的姜汁 汽水。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金和她那神秘的朋友?如果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关在房里, 躺在床上海誓山盟,那我很可能没有希望。不过也许他们出过门,也许他带她去某 些圈子炫耀过。也许他和某人谈过,而那人又和别人谈过,也许…… 待在旅馆房间是绝对不会找到答案的。去他的,今晚天气其实没那么坏。开会 时雨就停了,风势也已减弱。该抬起屁股叫辆出租车,花一点钱了。我的钱还没存 进银行,没塞进募捐箱。也没寄到赛奥西特的家。是该散点财出去了。 说到做到。普根酒吧大概是我造访的第九个地方,而“男孩”丹尼·贝尔大概 是找第十五个谈话对象。我去的某些地方,当初在查访钱斯时曾经到过。我试了格 林威治村的酒店,默里希尔区和海龟湾的小酒馆,第一大道上的单身酒吧。离开普 根酒吧后,我一直在干这事,把一笔笔小钱花在出租车和饮料费上,一再重复同样 的对话。 没有人真能提供消息。你像无头苍蝇一样瞎撞时,心里总是抱着希望。总有可 能在你访谈时、某个谈话对象手指一点说:喏,就是他,她的男友。那边角落坐的 大个子就是。“ 这其实不太可能发生。如果你走运的话你的话可能传出去。这该死的城里大概 有八百万人,不过大家竟然都在互相谈论着彼此,这可真奇怪。如果我做事得法, 大概不需要多久会有八百万人听说有个惨死的妓女交过男友,而现在有个叫斯卡德 的人正在找他。 连着两辆出租车都不肯载我到哈勒姆区。法律明文规定他们不得拒绝。任何服 装整齐、言行正常的乘客如果要求前往纽约市所属五区的任何一个地点,司机都必 须接受。我懒得跟司机引述相关法律条文,想想还是再走一条街去搭地铁比较省事, 这个车站没有通往外地的地铁线,月台空无一人。售票员坐在上锁的防弹亭里。我 怀疑她坐在里头是否真觉得安全。纽约市的出租车都装有厚实的隔离树脂玻璃保护 司机,但我刚才拦下的出租车就算有保护玻璃也不愿开往城北。 前不久,一名售票员在票亭内心脏病发作。医护人员无法进入上锁的亭子里急 救。那可怜的家伙只有坐以待毙。但话说回来,我想售票亭保护的人应该还是比它 们害死的人要多。 当然,它们并没有保护到百老汇地铁站那两名女人。几个小孩因为不满一名售 票员报警说他们在十字旋转门上跳来跳去,便拿了个救火器灌满汽油,把汽油喷进 售票亭里。然后点上火柴。整个亭子立刻爆炸,里头的两名女人被活活烧死。又多 了一种死亡方法。 这条新闻是一年前上报纸的。当然,没有法律规定我非看不可。 我买了票,车来了,我上车往城北去。我在莱诺克斯大道上的凯尔文·斯莫尔 酒吧和其他几个地方打探消息。在一家无上装酒吧我碰到罗亚尔·沃尔登,和他谈 的话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我在一百二十五街喝了杯咖啡,一路走到圣尼古拉斯 大道,然后在喀麦隆俱乐部的吧台喝了杯姜汁汽水。 玛丽·卢公寓的雕像来自喀麦隆。那是一座他们先人的雕像,身上镶满贝壳。 吧台那儿我找不着熟到可以交谈的人。我看看腕表,时间不早了。礼拜六晚上 纽约市的酒吧都提早一个钟头打炸,不是四点而是三点。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也许 是要让酒鬼早点清醒过来好上教堂。 我对酒保点点头,问他有没有超时营业的酒吧。他只是冷冷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发现自己已把钱塞到他手上,告诉他我在打听有关金男友的消息。我知道他不会 给我答案,也知道他没打算让我满意,但至少我的口信传出去了。他听到我的话, 我两旁坐的人也是。他们都会把这话告诉大家,这正是我的目的。 “恐怕帮不上忙。‘他说,”不管你找的是准,你来得可真是够’北边‘的。 “ 我猜那男孩是尾随我走出酒吧的。我没注意到,这实在是犯了大忌。干我这行 的对这种事应该随时保持警觉。我沿着街走,思路跳来跳去——从金的男友一直想 到戒酒聚会上自称杀死他性伴侣的演讲人。等我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我要 转身,他的手已经扣住我肩膀,把我推进巷子口。 他紧跟我走进来。他比我矮差不多一寸、但蓬松的非洲爆炸头补偿了两寸。也 许更多。此人年约十八或二十或二十二,留两撇八字胡、脸颊上有个灼伤的疤。他 身穿飞行外套,拉链式口袋,下身则是条黑色绷紧的牛仔裤,而且他手里还握了把 枪,枪口正对着我。 他说:“操他妈的,你他妈的操他妈的。把钱拿来,操你妈的。拿出来,全拿 出来,不拿你就完蛋了,操你妈的。”我在想,为什么我没去银行?为什么我不在 旅馆留些钱?我在想,老天爷,我儿子米基矫正牙齿的钱泡汤了,要捐给圣保罗教 堂那十分之一的薪水再见了。 明天的生活费没着落了。 “操他妈的狗杂种,操他妈的大烂货——” 他打算要杀我。我把手伸进口袋要掏皮夹,看着他的双眼,还有他按在扳机上 的手指。我知道,他正在热身,他体内已经装上了火药,所以不管给多少都无济于 事。他这回真是中了大奖,足足两千多块,可是不管有多少我都完蛋了。 我们站在一条约莫五尺宽的小巷子里,只是两栋砖房中间的一道窄缝。一盏街 灯的光泻进来,照亮我们面前十到十五码的地方。地上有雨淋过的垃圾、纸片、啤 酒罐以及碎瓶子。 归西的好地方。归西的好“方法”——甚至连创新都谈不上。遭抢匪枪杀,街 头犯罪,社会版一则不起眼的小新闻。 我从口袋掏出皮夹。我说:“给你,我的东西全给你,欢迎来拿。”可是我知 道多少钱都不够。 不管我有五块钱还是五千块,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打死我。 我递过皮夹,手直抖,把它掉在地上。 “对不起。”我说,“实在对不起,我来捡。”我弯下腰捡,希望他也跟着往 前弯身,我想他一定会这样做。我双膝前弓。两脚抓地,想:“好!”我猛地直起 身,使出全力一头撞向他的下巴,同时朝他的枪一掌劈去。 枪走火了,在密闭的空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我以为我一定被击中了,但毫 无感觉。我抓住他,再次使劲撞他,用力摇着他。他踉跄着靠在他身后的墙上,眼 神散了,枪也拿不住了。我一脚踢向他手腕,手枪飞了起来。 他离开墙,眼里充满杀气。我假意伸出左手,冷不防右拳击向他的胃窝。他发 出想呕的动静,抱着肚了弓下身。我揪住那婊子养的。一手拽住他的尼龙夹克,一 手扯紧他那头乱发,三个箭步推着他往墙里捣,把他的脸狠狠往砖墙上撞。我扯住 他头发不放,一连三四次拉着他退后,再把他的脸往墙上撞。等我松手时,他就像 断了线的木偶似的啪一声倒下,直挺挺躺在地上。 我的心扑腾乱跳。仿佛才铆足全力冲上十层楼梯。我喘不过气。只好背靠砖墙 调整呼吸。一边等着警察来。 没有人来。刚刚才发生过一场噪音十足的混战,老天,还传出枪响,但没有人 来,也不会有人要来。我俯视那个差点置我于死地的年轻人。他张大嘴巴躺着,几 颗牙齿由牙龈处断裂。 他的鼻子差点撞进脸里,鼻血汩汩流下。 我检查一下,确定自己并未中枪。有时候,我知道,你很可能中了弹却毫无知 觉。惊吓以及肾上腺素的分泌会麻痹痛苦。 不过他没打中。我查看身后那堵墙,找到砖上子弹击中后反弹留下的凹洞。我 算了一下我当时所站的位置,知道他射不中的可能性极小。 下一步呢? 我找到我的皮夹,把它放回口袋。我四处搜索、找到了手枪。那是点二二口径 的左轮,其中一个药室已发出一颗子弹,另外五个药室则上满子弹。他拿这枪杀过 别人吗?他刚才似乎挺紧张,所以我或许是他计划里的第一个牺牲者。不过这也难 说,有些人在扣扳机之前总会紧张,就像有些演员上台之前总会忐忑不安。 我跪下来搜他的身。有一把弹簧刀藏在口袋里,另一把刀则插在袜子里。没有 皮夹,没有身份证。但他屁股上却鼓出厚厚一捆钞票。我拉下橡皮筋,迅速点了一 下。他有三百多块钱,这狗杂种。他并不是付不出房租或是没钱吸毒才来抢我。 他妈的我该拿他怎么办,报警?能交给他们什么?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者,而 且现在真正受伤的是他。要上法庭根本拿不出凭据,连要拘押他都成问题。他们会 把他紧急送医,治好他,甚至把他的钱还给他。 没法证明那钱是偷来的,没法证明那钱法律上不属于他。 他们不会把抢还给他。他们也不能以非法持有枪支的罪名逮捕他、因为我无法 证明那枪是他的。 我把那捆钞票塞进口袋,拿出早先我放在里头的手枪。我拿着枪在手中反覆把 玩。试着回忆最后一次使枪的滋味。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躺在那儿,气息把他鼻中流出的血吹出气泡,我蹲坐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 我把枪插入他断齿冒血的口中。手指放在扳机上。 有何不可? 有什么阻止了我,但并不是因为恐惧惩罚——不管来自现世的还是来世的。我 不确定原因,只是感觉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我叹口气。把枪由他口中抽出。枪管 上沾了血渍,在小巷的微光下发出铜色的亮光。我用他的上衣擦净手枪,然后放回 口袋。 我没有过街。脸被撞烂、腿被打断的小伙子不是这一带惟一的抢匪。我突然意 识到:我可不想在喝了酒后再撞上一个。 不行,我得回到我的地盘。我本来只打算喝一杯,或许两杯,但我不敢保证我 真能适可而止,而且我也不能断言两杯酒下肚以后我会做出什么。 为了安全起见,我应该先回到我的地盘,在酒吧喝它一杯,绝不超过两杯,然 后带几罐啤酒回房。 问题是无论怎么喝酒都不安全,至少对我而言。这我不是已经证明过了?我到 底还打算再证明几次? 那我该如何是好?抖到我散架?我不喝酒就没法睡觉。我不喝酒也没法坐踏实, 看在老天的份上。 好吧,去他妈的。我还是得喝一杯。那是药啊。任何医生看了我,都会开这处 方。 任何医生?罗斯福医院那个实习医生呢?我感觉到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正是 那抢匪抓着的部位,然后把我推入巷内。 “看着我,仔细听。你是酒鬼。再不戒酒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迟早总要死的,是那八百万种死法之一。不过如果我有选择的话,至少我可 以死得离家近一点。 我走到马路边。一辆吉普赛出租车——惟一会在哈勒姆区揽客的那种——缓缓 驶向我。司机是个西班牙裔中年妇女,诡异的红发上压了顶帽子,她认为我还算安 全,我踏进车,关上门,要她送我到五十八街和第九大道的交叉口。 一路上我千头万绪。我的手还在发抖,只是没有先前厉害,但内心的发颤仍然 没有好转迹象。这趟车程好像永远到不了终点,这时我突然听到那女人问我要停在 哪个街角。我要她靠在阿姆斯特朗酒吧门前,绿灯亮时,她笔直穿过十字路口,在 我说的地方停下。我没动静,她扭头看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才想起在阿姆斯特朗酒吧我什么也喝不到嘴。当然,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忘 记比利把我踢出去了,但也有可能记得。 只要一想到踏入店内遭到拒绝,我就已经火得浑身发热。不,去他们的,我才 不踏进他们天杀的大门。 该上哪儿呢?波莉酒吧应该打烊了,他们一向提前打烊。法雷尔小店呢? 金死后我就在那里喝的第一杯酒。拿起那只杯子之前,我已经整整八天滴酒不 沾。我还记得那酒。它叫“早年时光‘。 奇怪我总记得喝的是哪种牌子的酒。其实全是垃圾,不过你就是会牢牢记得这 类细节。 不久前聚会时,我也听到某人说过类似的话。 我戒酒的成效如何了?四天没碰酒了吗?我可以上楼回房,老老实实呆着,然 后一觉醒来就是第五天的开始。 只不过我不可能睡着。我连房间都待不住。我会试一试,可是我到哪儿都待不 住,因为我现在感觉糟糕,惟一陪我作伴的只有我那乱糟糟的脑袋瓜。如果现在不 喝,一个钟头以后我还是会喝。 “先生?你还好吧?” 我对那女人眨眨眼,拿出钱包,抽了一张二十元钞票。 “我要打个电话。”我说,“就在街角那个电话亭。这钱你拿着。在这等我, 好吗?” 也许她会拿着钞票扬长而去。我并不在乎。我走向电话亭,塞个铜板,开始拨 号。 现在打实在太晚。几点了?过两点。不是熟人打这电话实在嫌晚。 操。我大可以回房。只要呆一个钟头,我就可以头脑清醒。 酒吧通常三点打洋。 那又怎样?附近有家熟食店会卖啤酒给我,不管合不合法。 五十一街上有家酒吧通宵营业,在西十一街和十二大道之间。 不过他们有可能已经关门。我很久没去那里了。 金·达基嫩前厅的柜子有瓶“野火鸡”,而她的钥匙就在我的口袋里。 这可吓住我了。整整一瓶酒,我随到随喝。要是到了那里,我不可能喝一两杯 就算完事,我会喝光整瓶,而且只要开喝,我会一瓶接一瓶喝个没完。 我还是打了电话。 她在睡觉。听她接电话的声音我就知道。 我说:“我是马修。抱歉这么晚打来。” “没关系。现在几点?老天,已经过了两点。” “抱歉。” “没关系。你还好吗,马修?” “不好。” “喝了酒?” “没有。” “那就没事。” “我快崩溃了。”我说,“打电话给你是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不喝酒 的办法。” “做得好。” “我可以过去吗?” 一阵死寂。算了,我在想。在法雷尔小店打烊前赶紧喝上一杯,然后打道回府。 早知道就不打这通电话。 “马修,我也说不好这想法对不对。记住只要一个钟头一个钟头熬就好,实在 没办法就一分钟一分钟来也可以,你随时可以打电话过来。吵醒我没关系,可是— —” 我说:“半小时前我差点丢掉小命。我狠狠揍了那个家伙,又把他的腿打断。 这辈子我从没抖得这么厉害。我看只有喝酒才能止住,可是我不敢喝,又怕我忍不 住还是会去喝。本想只有找个人陪着聊天才能熬过去,不过这也难说。抱掀,不该 吵你的。这又不是你的责任,抱歉,” “等等。” “我还在。” “圣马克斯广场那儿有个地方,周末晚上都通宵聚会。地址就在通讯录里,我 帮你查。” ‘好啊。“ “你不想去,对吧?” “每次聚会我都说不出话。算了,简,我不会有事。” “你在儿?” “五十八街和第九大道交叉口。” “你多久可以到这儿?” 我扫了一眼阿姆斯特朗酒吧。我的吉普赛出租车还停在那里。 “有辆出租车等着我。”我说。 “还记得怎么过来?” “记得,” 出租车把我载到简那栋位于利斯本纳德街的六层仓库式建筑前头,计费表已经 快吃光原本的二十块钱。我又给了她二十块钱。给得有点多,但我心存感激,而且 我大方得起。 我按简的铃,两声长三声短,然后走出门外,等她给我丢下钥匙。我搭电梯到 五楼,然后爬上她的阁楼小屋。 “挺快。”她说,‘你还真有辆出租车等着。“ 不过也足够她更衣。她已换上旧的李牌牛仔裤,和一件红黑相间的花格子法兰 绒衬衫。她是个颇有魅力的女人,中等身高,骨肉匀称,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她有 一张心型脸,头发暗棕带灰,垂到肩膀。间隔适中的灰色大眼睛。她没有化妆。 她说:“我煮了咖啡。你不爱加东西,对吧?” “只加波本。” “开玩笑。你坐,我去拿咖啡。” 她捧着咖啡过来时,我正站在她的雕塑梅杜莎旁边。我的指尖沿着她的蛇形发 辫滑下。 “她的头发让我想起一个女孩。”我说,“她金黄色的头发绑成辫子盘在头上、 像极了你的梅杜莎。” “谁?” “她被人刺死,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随便哪里。” 我讲了很久,语无伦次,从事情的起头说到当晚被抢的经过。然后倒回前面, 再讲后面。她偶尔起身去拿咖啡,等她回来时,我会接着话头说下去。或许我另外 又起个话头。这都无所谓。 我说:“我不知道该拿那混账怎么办。打倒他以后,我搜他的身。我不能把他 送警察局,又不甘心放他一马。本想毙了他,却又下不了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如 果我抓他的头再多撞几次墙的话,有可能就叫他上西天了。老实跟你说,我很高兴 见到他死。可是看他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我实在没法扣下扳机。” “当然。” “可我也不能一走了之,我不能让他走回街上。他会再找一把枪,再找人下手。 所以我就折断他的腿。以后他的骨头愈合,他还会为非作歹,不过至少目前街上少 了一个歹徒。”我耸耸肩,“好像没什么道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重要的是你没喝酒。” “重要的是那个吗?” “对啊。” “我差点喝了。如果我回到住处,或者没有联络到你——天知道我有多想喝。 我还是想喝。” “不过你不会。” “嗯,不会。‘”你有没有辅导员,马修?“ “没有。” “该找一个、帮助很大。” “怎么说?” “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你的辅导员,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他。” “你有一个?” 她点点头:“刚才和你通完话后,我就打给她。” “为什么?” “因为我很紧张。因为每次和她讲活我都能恢复平静。因为我想知道她会怎么 说。” “她怎么说?” “她说我不该叫你过来。”她笑起来,“还好你那时已经上了路。” “她还说些什么?‘灰色的大眼睛回避我的视线:”说我不能和你上床。“ “她说这干嘛?” “因为戒酒第一年和人发生性关系不好,因为跟刚刚开始戒酒的人牵扯不清会 惹出很大麻烦。” “老天,”我说,“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实在受不了啦,不是因为欲火焚身。” “我明白。” “你的辅导员说什么你都照做吗?” “尽可能。” “这个自命为上帝代言人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个女人。她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事实上,她比我小一岁半。不过她已 经戒了将近六年。” “时间真长。” “对我来说是很长。”她拿起杯子,看到里头是空的,又放回去,“你能找到 人当辅导员吗?” “得自己去找?” “对啊。” “如果我找你呢?” 她摇摇头:“首先,你必须找男性。其次,我清醒的时间还不够长。第三,我 们是朋友。” “辅导员不能是朋友?” “不能是我们这种朋友,只能是戒酒协会的同志。第四,应该要找你家附近团 体的人,这样才有机会常常接触。” 我很不情愿地想到吉姆。 “有那么个人,我偶尔会跟他说说话。” “找个能聊的人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跟他聊天。我想也许可以吧。” “你很尊敬他滴酒不沾吗?”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呱。你是否——‘’”昨天晚上我告诉他我看了报上新闻心烦。所有的街头 犯罪,人家不断互和伤害。我受不了,简。“ “我了解。” “他要我别再看报。你笑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设计好的程序。” “他们说的全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我丢了工作,母亲得癌症死掉、鼻子要动 切除手术,可是我今天没有喝酒,所以我算是打了胜仗。’” “他们讲的真是全都一个调,对不?” “有时候。什么那么好笑?” “‘鼻子要动切除手术’,确定是鼻子?” “别笑。”我说,“这种事很严重的,开不得玩笑。”过了一会儿,她讲起她 家附近,一个会员:儿子被撞死,司机一跑了之。那人跑去参加戒酒协会,谈到这 事,从众人的支持中汲取力量。显然,他带给大家不少启示。他一直滴酒不沾。 也因此有能力应付这事故,安慰、鼓舞家人共渡难关,同时也能节哀顺变,不 再感到压抑。 我思忖经历自己的悲痛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然后念头便闪到多年前的意外:我 的流弹反弹,害死一个叫埃斯特利塔·里韦拉的六岁女孩,如果事后我不碰酒的话, 情况会有什么不同? 我当时应付自己感觉的办法是猛灌波本,要不然无法承受其后的感觉。那时这 看来当然是个好办法。 也许不是。也没有捷径,没有方便之门。也许你必须勉强自已经历痛苦。 我说:“纽约人一般都不担心被车撞到。但车祸在这儿也会发生,跟别的地方 一样。他们有没有抓到肇事司机?” “没有。” “他也许喝了酒。通常都是这个原因。” “也许他失去意识。也许他第二天恢复知觉后、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老大爷。”我说,想起那个晚上的演讲人——刺死自己爱人的男子。“翡翠 城里八百万个故事,八百万种死法。” “裸城。” “我刚才是这么说的?” “你说的是翡翠城。” “哦?我是从哪儿听来的呢?” “《绿野仙踪》。记得吗?堪萨斯的多萝西和她的小狗托托。改编成电影由朱 迪·嘉兰主演,小女孩奔向彩虹。” “我当然记得。” “跟着黄砖路往前走,它通向翡翠城,在那儿活着伟大的魔法师。” “我记得。稻草人、锡人,还有怯懦的狮子,我统统记得。但我是怎么想起翡 翠城的呢?” “你是酒鬼。”她提醒说,“你少了几个脑细胞、如此而己。” 我点点头:“肯定如此。”我回答。 我们就寝时,天空已发亮。我睡在沙发上,裹在她多出的两条毯子里。起先我 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但倦意像高涨的潮水涌来,我完全屈服,随它去吧。 我说不出它把我带向何方,因为我睡得和死人一样。如果做了梦,我也毫无记 忆。我醒时闻到煮咖啡豆以及油炸培根的香味。我冲个澡,拿她给我的一次性刮胡 刀刮了胡子,然后换上衣服,和她坐在厨房的松木桌旁。我喝柳橙汁及咖啡。吃培 根炒蛋和上头加蜜桃干的全麦烤松饼。记忆里,我的胃口从未如此好。 礼拜天下午有群人在她家东边几条街外聚会。她告诉我,这是她固定参加的聚 会,问我想不想加入。 “我有些事情得做。” “礼拜天做?” “礼拜天做又怎么样?” “礼拜天下午你真能办好什么事情?” 打开头起,我就真没办好什么事。今天我能做什么呢? 我打开记事本,拨了桑妮的号码。没人接听。我打到我的旅馆,桑妮没留话, “男孩”丹尼以及我昨晚淡过的人也没有。 唔,“男孩”丹尼这时候八成还在睡觉,其他大部分人应该也是。 有个口信要我联络钱斯,我开始拨他的号码,然后又停住。 如果简打算参加聚会,我可不想独自待在她这仓库一样的房子里等他回话。她 的辅导员可能反对。 会场是在佛西斯街一家犹太教堂的二楼。禁止抽烟。参加戒酒聚会却没有闻到 弥漫一整屋子的烟昧,这我还是头一遭碰到。 那儿约有五十个人,她似乎认识其中大部分人。她把我引见给某些人,他们的 名字我随听随忘。我自我意识强烈,引起别人的注意让我不自在。我的外表也没多 大帮助。尽管没有和衣睡觉,但一身衣服却邋里邋遢,是昨晚巷斗留下的结果。 巷斗的另一个后遗症也开始浮现。直到离开她家时,我才发现自已浑身疼得厉 害。头部因为撞击了很多次异常酸痛,一只上臂和肩膀淤血青紫,其他肌肉我一动 就开始抗议。打斗结束时我毫无感觉,但所有该有的痛苦全在第二天向我讨债。 我拿了些咖啡和饼干,坐到聚会结束。其实也还好。演讲人见证词很短,剩下 很多时间供人家讨论。得举手才能发表意见。 结束前十五分钟,简举手说,她很幸运能一直滴酒不沾,而这大半要归功于她 的辅导员,能在她烦心或者迷茫的时候给她安慰和鼓励。她并没有举证细节。我觉 得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但我可不领情。 我没有举手。 会后她打算跟别人一起去喝咖啡,问我要不要也去。我不想再喝咖啡,也不想 要人陪。我编了个理由回绝。 走到外头分手以前,她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好。 “还想喝酒吗?” “不。”我说。 “很高兴你昨晚打了电话。” “我也很高兴。” “欢迎随时打来,马修。必要的话,就算半夜也无所谓。” “希望不会有这必要。” “不过如果需要,记得打来。好吗?” “当然。” “马修,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想喝酒时,要先打个电话给我。” “我今天不会喝的。” “我知道。不过如果你决定,如果你想喝的话,得先打个电话给我。能答应呜?” “好。” 搭地铁往上城去时,我想到这段谈话,觉得自己轻易许诺,实在是很愚蠢。但 ——她听了很高兴。如果她高兴的话,撒谎又有何妨? 钱斯又留了口信。我从大厅打到他的服务处说,我已经回到旅馆。我买份报纸 上楼,好消磨等他回话的时间。 头条新闻非常引人。皇后区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有两个不到五岁的小孩 ——坐着他们新买的闪亮奔驰出游。有人开车冲向他们,用散弹枪往车里扫射整整 两管子弹。四人统统死掉,警方在他们的公寓搜查,发现一大笔现金以及尚未分装 的古柯碱。警方推论,此次大屠杀与毒品有关。不是开玩笑的。 报纸没提到我留在巷内的那家伙。嗯,不出我所料。他碰上我时,周日报纸已 经发行。倒也不是说他有可能会上明天、或是后天的报。如果我宰了他,他还有可 能在报屁股占一小块,但一个被人打断双腿的黑小子有何新闻价值可言? 我正想着,听到有人敲门。 奇怪,清洁女工在礼拜天一律休假,而我仅有的几名访客通常会从楼下先打电 话上来。我拿起椅上的外套,从口袋掏出点三二手枪。我还没把它扔掉。从断腿朋 友身上摸走的两把刀子也都还在。我握着枪走向门边,问来人是谁。 “钱斯。” 我把枪放回口袋,打开门。 “一般人会先打个电话。”我说。 “柜台那人在看书,我不想打扰他。” “真周到。” “这是我的注册商标。”他打量着我,估算我有几斤几量。 然后视线挪开,开始扫视我的房间。 “好地方。”他说。 这话很讽刺,但他的语气不是。我关上门,指指椅子。他仍然站着,“对我的 脾气。”我说。 “看得出来。斯巴达式的,没有多余的东西。”他穿了件海军蓝夹克和灰色法 兰绒长裤。没穿大衣。嗯,今天要暖和一些,而且他又一直呆在车里。 他走到窗旁,望出去。 “昨晚我找过你。”他说。 “我知道。” “你没回电。” “我刚刚才知道你留了口信,再说我又正要出门。” “昨晚没在这里睡?” “对。” 他点点头。他转身面对着我,表情难以捉摸。我以前没见过他这副神情。 他说:“你跟我所有的女孩谈过?” “嗯,除了桑妮,” “是啊。你还没见过她,是吧?” “对。我昨晚试了几回,今天中午又打了一次。一直没人接听。” “她昨晚找过你。” “没错。” “什么时候?” 我试着回想:“我大约八点离开旅馆,十点过后不久回来。那口信已经在等着 我、但我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留的。按说前台该把时间写上。但他们常常敷衍了事。 总之。留言条我八成已经丢了。” “没有保留的必要。” “是啊。知道她打来就好,留着干嘛?” 他盯了我好久。我看到他深棕色的眼睛里闪着金点。他说:“操,我不知道怎 么办。这不像我。大部分时候我至少以为我知道该怎么办。” 我什么也没说。 “你是我的人,因为你帮我做事。但我看只有天知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钱斯?” “妈的。”他说,“问题是,我能信任你多少?我老在想,我到底还能不能信 任你。我是信任你。毕竟。我把你带到我家,老兄。我可从没带别人去过我家。我 他妈的干嘛那么做?” “不知道。” “我是说,我想炫耀吗?我是想跟你说,瞧这黑鬼的格调够高吧?或者我邀你 进去,是要你看看我的灵魂?妈的,不管怎么说,我开始以为真的可以相信你。但 这样做对吗?” “我没法帮你做决定。” “嗯。”他说,“是不能。”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巴,“我昨晚给她,桑妮, 打电话打了几次,跟你一样,也没人接听。呃,好吧。那无所谓。没开答录机,那 也没什么,因为有时候她会忘了接插头。然后我又打过去,一点半,或许两点,还 是没有回答,所以我就开车过去瞧瞧。当然我有钥匙。那是我的公寓。为什么我不 能有把钥匙?” 我开始明白是什么事儿了,但我让他自己讲。 “呃,她是在那儿。”他说,“她还在那儿。你明白吧,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