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我习惯检查她的药柜子。”他说,“只是反射动作。你知道?一般只有治她 花粉热的。可我昨晚打开这个抽屉,里头竟然摆得像个药铺子。全是处方药,” “什么东西?” “我也没每个标签都看,不想在敏感的地方留下指印。照我看,大部分是镇静 剂。凡立恩(Valium),力比安(Librium ),伊拉维(Elavil),还有像斯康那 (Seconal )这类的安眠药。外加两瓶兴奋剂,叫什么力塔林(Ritalin )。但大 多是镇静剂。”他摇摇头,“有些东西我从没听过。得问医生才知道。” “你以前不知道她吃药?” “从没想到。来,瞧瞧这个。”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只梳妆台抽屉,以免留下 指印。“瞧。”他指着说。抽屉的一边,在一叠折好的毛衣旁,竖着两打左右药罐 子。 “只有药瘾很重的人才会这样。”他说,“怕得不敢出门的人。可我被蒙在鼓 里。真比我恼火,马修。你看过那纸条吧?” 纸条搁在梳妆台,压在一瓶古龙水下。我用手背轻轻推开瓶子,拿着纸条走到 窗口。她是用棕色墨水写在灰色纸上。我想在合适的光线下读它。 上面写着: 金,你很幸运。你找到某人代劳,而我得自行解决。 如果我胆大我会跳窗。我可以坠到一半改变主意然后笑完另一半距离。但我胆 子不够而刮胡刀片又不能用。 希望这回我服得够多。 一切都是徒然、美好时光已经耗尽。钱斯,抱歉。你带我见识美好时光,但一 切皆成过去。棒球打至八局人群都已散尽,所有欢呼已成幻影。比分多少又有谁在 意? 疯狂世界无路可逃。她紧紧抓住铜环,结果手指变绿。 无人愿意为我一掷千金。无人愿意与我共结连理。无人愿意救我一命。 我已倦于微笑。我已疲于奔命;美好时光已成过去。 我站在窗旁,眺望对面隔着哈得逊河的泽西市关际线。桑妮生在也死在一栋叫 做林肯景观公园的摩天公寓大楼,三十二楼。虽然除了大厅的棕榈盆景以外,我看 不到任何公园迹象。 “林肯中心就在下面。”钱斯说。 我点点头。 “应该让玛丽·卢住在这儿的。她喜欢音乐会,走路就可以过去。问题是,她 以前住在西区,所以我想把她搬到东区。这是我这行该做的事,你知道。可以扭转 她们的生活形态,立即见效。” 我对拉皮条的哲学没有多大兴趣。我说:“她以前也这么干过?” “自杀吗?” “试图自杀。她写着:”希望这回我服得够多。‘是不是有一次她服得下够多? “ “我认识她以后都没有啊。几年了吧。” “她说刮胡刀不能用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走过去,检查横过她头部的那只手臂,果然腕部有道明显的疤痕。另一只手 腕也是一样。我站起来,再看一次纸条。 “下一步是什么,老兄?” 我掏出记事本。把她写的逐字抄下然后用一张面巾纸擦掉我留在纸条上的指印, 把它放回原位,再用古龙水压住。 我说:“再说一次你昨晚做了什么。” “就是我已经跟你说过的啊。我打电话给她,感觉有点古怪。我也不知道为什 么,然后就来了。” “几点?” “两点过后。我没注意到底几分。” “你是直接上楼?” “对。” “门房看到你?” “我们算是点过头。他认识我,以为我住这儿。” “他会记得你吗?” “老兄,我不知道他会记得什么、忘记什么。” “他只是周末来,还是也上礼拜五的班?” “不知道。这有必要弄清楚吗?” “如果他每晚都来,他也许记得见过你,但不记得时间。如果他只上礼拜六的 班——” “我懂了。” 小厨房里,一瓶乔治伏特加立在水槽台上,还剩一寸深的酒。旁边是盒一夸脱 装的柳橙汁,空的。水槽里那只杯子装着看来像是这两种液体的混合物,但所剩不 多,她的呕吐物闻来也有那么一丝柳橙味。要拼凑这些线索其实不需要什么侦探头 脑。药片配上强劲的螺丝刀鸡尾酒灌下去,药性的确会因为酒精而大大增强。 希望这回我服得够多。 我必须勉强压抑想把剩下的伏特加统统倒掉的冲动。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钱斯?” “不知道。没注意时间。” “出门时和门房讲过话吗?” 他摇摇头:“我走地下室,由车库出去。” “所以他应该没看到你。” “没人看到我。” “那你在这儿的时候——” “我说过了。我查过抽屉和柜子。我没碰多少东西,而且什么也没移动。” “你看了纸条?” “嗯。不过只是顺手拿来看看而己。” “打过任何电话吗?” “打到我的服务处说一声,也打给你。可是你不在。” 对,我不在。我当时正忙着在大楼北边的一条小巷子打断一个男孩的腿。 我说:“没打长途电话?” “就这两个电话,老兄。那可真称不上‘长途’。你能从这儿把一块石头扔进 你的旅馆。” 昨晚打电话找不到她,我其实可以开完会后马上过来,当时她也许还有口气。 我想像她躺在床上,等着药片和伏特加起作用,让电话铃不断响着。门铃她会不会 也同样不管? 也许。或者她当时可能已经人事不知。但我怎么没想到出了差错?实在应该鼓 起勇气,破门而入,或许可以及时挽回一命…… 是啊,一定的。如果我不是生得太晚,也许还可以从该死的毒蛇口里抢回埃及 艳后一命。 我说:“你有这地方的钥匙?” “我有她们每个人的钥匙。” “这么说你可以自由进出。” 他摇摇头:“她里头用链子拴上,所以我才知道不妙。我开了锁,门推开两三 寸后被链子卡住,我马上知道出了问题。我撞断链子闯进来,心里明白事态严重。” “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挂上,回家。” “我想过。”他注视看我,表情不像先前冷硬,“知道吗?看那锁链拴上,我 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自杀了。那是我的直觉反应。撞断锁链是因为我想到或许还来 得及救她。可是太迟了。” 我走向门口,检查链子。链子本身没断,只是链扣被整个扯下。刚才进门时, 我完全没有注意。 “这是你进来时撞开的?”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你进来时,链子有可能没挂。你可能是进来后才把它上紧,然后撞断的。” “我为什么这么干?” “这样可以弄得就像你进来之前门是反锁着的。” “门确实反锁着。我不用耍这样的花招,我并不知道你会从哪来。老兄。” “我只不过想确定你到的时候,她的确是反锁在里面。” “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检查过公寓了?这没有别的人吗?” “除非有人躲在烤面包机里头。” 很明显是自杀。惟一的问题是他知情不报。他明知她已死亡,却等了十二个钟 头才向人透露。 我想了一会,我们在第六十街北端,隶属第二十分局,不在德金的势力范围内。 警察会以自杀结案,除非药物检查的结果推翻这个结论,如果这样的话,钱斯早先 来过这儿这件事就会真相大白。 我说:“有几个办法处理这件事。我们可以说你一整夜没找到她,很是担心。 你今天下午找到我,我们一起来这儿,你有一把钥匙。开门后。我们发现了她。” “好的。” “不过得解决锁链的问题,如果你没来过,它怎么会断?如果是别人干的。那 又是谁,在这儿干嘛?” “要不就说是我们来时,合力撞断的。” 我摇摇头:“行不通。万一他们证据确凿,说你昨晚来过,那我就会被查出撒 了谎。我顶多只能为你保密,有些事情隐而不说,但绝不能被人抓住我歪曲事实。 不成,我非得说锁链是我们到这儿时就已经断了。” “干脆说已经坏了好几个礼拜。” “但是断痕还很新鲜,螺丝扯出木头的地方显而易见。你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 小谎被抓起来吧,它会让你的说辞与事实互相矛盾,我跟你说该怎么办吧。” “比如说?” “讲实话、你来过这儿,把门撞开。她已经断气,你立刻走掉。你开车乱逛, 不知如何是好,你想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联络到我,但一直找不到我。最后你 终于联络上我,我们一起过来,然后报案。” “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这么认为。” “全因为那锁链的关系?” “那是最明显的漏洞。但就算没那问题、到头来还是讲实话最上算。听着,钱 斯,你没杀她。她是自杀的。” “然后呢?” “如果你没杀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如果你有罪,最好的办法就是什 么也别说,一个字儿也别说。给律师打电话,保持沉默。只要你是无辜的,讲实话 就可以了。这样最简单,最干脆,而且以后也不用再想以前说过什么。因为我得跟 你讲明一件事:恶棍屋时无刻不撒谎,警察再明白不过,也再讨厌不过。所以只要 他们抓到一个谎,他们会紧追不舍,直到揪出漏洞。你原本扯谎是为了省事,也许 还真行得通。这案子很明显是自杀。你最终也许没事。但如果你的谎话被拆穿,惹 的麻烦恐怕要比你省的多十倍,” 他想了一下,然后叹口气。 “他们会问我,为什么没有立刻报案。”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如何是好,老弟。我不知道该发疯,还是该上吊。” “就这么说。” “好啊。” “你离开以后,干嘛去了?” “昨晚吗?跟你说的一样。我开车乱逛一阵。绕了公园好几圈,开过乔治·华 盛顿火桥,上了帕勒沙德林阴大道。和别人周日兜风的路线差不多,只是早了一点。” 他边问忆边摇头,“开回来后,又转到玛丽·卢的公寓去。我开锁进去,不用挣断 什么锁链。她在睡觉,我上床时把她吵醒,和她躺了一会,然后就打道回府。” “回你那房子?” “回我那房子。我可不打算跟她们讲我房子的事。” “没必要讲。你在玛丽·卢那儿睡了一下,” “有人在旁边的时候。我从来不睡。睡不着。不过不用跟他们提这个。” “嗯。” “你在你家做了些什么?” “睡了一会儿,两三小时。我不需要很多睡眠,一点就够了。” “噢。” “你知道,我刚从那里过来。”他走到墙边,拿下一只挂在钉子上的睁眼面具。 他开始跟我解说,做它的那个部落,那儿的地理位置,还有面具的用途。我没怎么 留心听。 “现在这上头有了我的指纹。”他说,“不过,也无所谓。你可以告诉他们, 等他们的时候,我从墙上拿下面具,跟你说起它的历史。还是讲实话的好。我可不 想因撒了个其实无伤大雅的小谎被抓起来。”他笑笑说,“电话你来打吧?” 惹来的麻烦还不到我预估的一半。二十分局派来的两名警察我都不认识,但就 算认得,事情也不会进行得更加顺利。我们在现场回答问题,然后跟他们回到西八 十二街的分局去录口供。现场的医学证据似乎和我们的说法没有任何抵触。警察很 快指出,钱斯应该一发现尸体就去报案,不过他们倒也没因为他拖延时间跟他没完 没了。不小心撞见尸体谁都会怕——就算你是皮条客,而她是妓女,毕竟这是纽约, 一个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大都会,怪的不是报案太晚,而是他愿意报案。 我们到分局时,我相当轻松。早先我有点担心,因为我想到他们可能会要搜身。 我的外套是个小型的军火库,还藏有我从小巷那家伙身上拿来的手枪和两把刀子。 这些刀子都不合法,那把枪的情况更严重、天知道它的来处。但我们做的还够不上 搜身,真让人开心,我们没有被搜身。 “妓女自杀是常事。”乔·德金说,“她们就爱干这个,再说,这位已经有过 纪录。你看到手腕上的伤疤了吧?报告上说有几年了。你可能不知道,服毒这方法, 她在一年前就试过。她的一个女友把她送到圣克莱尔医院洗胃。” “纸条提到,她希望这回她服得够多。类似这样的话。” 我们当时坐在石瓦餐厅——一家第十大道上的牛排馆,它吸引不少约翰杰学院 和中城北区分局的警察光顾。在这之前。我回过旅馆。换了衣服,找到地方藏妥武 器以及一部分钱,然后就接到他的电话,要我请他一顿。 “我才想起,应该趁早敲你一笔。”他说,“总不能等到你那客户所有的女人 死光,而你的办案钱越来越少。” 他点了盘什锦烤肉,喝掉了两瓶嘉士伯啤酒。我要了份牛排,配上咖啡。我们 谈了会儿桑妮的死,但没谈出什么名堂。 他说:“要不是另外那个金头发被害。你都不会想到去多看它一眼。所有的医 学证据都指向自杀。淤血青紫,很容易解释。她神志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跌倒后撞翻东西。她倒在地板而不是床上,道理完全一样。淤血当然在所难免。她 的指纹全在它们该在的地方——酒瓶、玻璃杯、药罐子。纸条的笔迹也查出非她莫 属。如果你客户的话可以采信,他发现她时,她反锁在里头。门从里面锁住,链条 带上。你确定他没撒谎?” “我听着像真话。” “那她就是自杀的,这甚至跟两个礼拜前达基嫩的死都连得上。她们是朋友, 她因为朋友发生不幸,非常沮丧。你看会有不是自杀的可能吗?” 我摇摇头:“这种自杀最难假造。你能怎么办?拿漏斗把药片强塞进她喉咙? 拿枪逼她吞服?” “你可以把药溶掉,偷偷让她服下。不过他们在她胃里找到残余的安眠药胶囊。 所以忘了这事吧。的确是自杀。” 我试着回想纽约的年自杀率,但连个合理的估算都猜不出来。德金也帮不上忙。 真不清楚比率到底多高。是不是和其他所有现象一样,只有上升趋势? 他捧着咖啡说:“我找了两个星河旅馆的职员,清查今年年初以来他们所有的 登记卡,挑出所有用印刷体签写的。没一张能跟琼斯的登记扯上关系。” “其他旅馆呢?” “找不到符合的。是有一批叫琼斯的人,这名字本来就很普通,但这些人全是 签名,用信用卡付账,看来全都货真价实。真是浪费时间。” “抱歉。‘”干吗?我做的事百分之九十是在浪费时间。你说的没错,是值得 查查。如果这是个大案子,登上头条新闻,有上头的人施加压力,不用你说我自己 也会想到,而且我们会查遍纽约五个区所有的旅馆。你怎么样?“ “我什么怎么样?” “达基嫩的案了你有进展了吗?” 我得想想。“没有。”我回答。 “实在气人。我再看一次档案,知道是什么让我如鲠在喉吗?那个前台职员。” “我谈过的那个?” “那个是经理、副理之类的吧。我找的是让凶手登记住宿的那个。现在有这么 个家伙进来,名字用印刷体写而不签名、付的又是现金。这两种做法都不寻常,对 不?我是说,这年头有谁会在旅馆付现钞?我不是说廉价连锁旅馆,我说的是你得 花七、八十块住一晚上的旅馆。这年头什么都用塑料货币、信用卡什么的,都这样。 这家伙付的是现金,前台职员竟然连个屁都没记住。” “你查过他底细?” 他点点头:“我昨晚跑去找他谈。呱,是南美哪个国家来的小伙子。我跟他谈 的时候,他好像身处云里雾里。凶手登记住宿时。他八成也是雾茫茫一片。我看他 一辈子都活在雾里。不知道他那些雾是哪里来的,是用鼻孔吸的还是嘴巴抽的还是 怎么的,不过我想应该是老老实实赚的。你知道咱们这城里有多少人整天都在云里 雾里?‘”我懂你的意思。“ “你可以在午餐时间看到他们。办公室的人,市中心、华尔街,不管在哪个区。 全挤上街买毒品,午餐时间就坐在公园猛吸。这样做事能有什么效率?” “不知道。” “还有一大群瘾君子,像这个自杀的女人。没事使劲吃药,你还不能说她犯法。 毒品。”他叹口气,摇摇头,抚平他暗色的头发,“咳,我需要的是白兰地。”他 说,“如果你认为你的客户可以负担得起。” 我到圣保罗教堂。刚好赶上聚会的最后十分钟。我喝杯咖啡,吃块饼干,根本 没听别人在讲什么。我连名字都没报,趁祷告时间偷偷溜掉。 我回到旅馆,没有留言。前台告诉我。我有两通电话,但对方都不愿留名。我 上楼回房,想理清我对桑妮自杀的感觉。但到目前为止,我只感觉到麻痹。我自虐 式地不断去想:如果我没把和她的谈话排到最后,或许可以及早发现,搞不好还可 能说了或做了什么叫她回心转意。这么想想不出结果。我在答录机上跟她谈过,她 可以说些什么,可是她没有。毕竟,自杀,她已经试过至少两次,而且很可能有过 几次没有留下记录。 什么事情只要试得够久,你就能摸对门路。 吃完早饭后,我去银行存些钱,买张汇票。我到邮局把钱汇给安妮塔。我很少 想到我儿子牙齿矫正的事,现在终于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我继续走到圣保罗教堂,为桑妮点上一根蜡烛。坐在教堂长椅上,我给自己几 分钟时间回忆桑妮。没有多少可供回忆的材料。我们勉强算是有一面之缘。我连她 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为她死的模样把我对活的桑妮的微弱记忆推到一旁。 我突然想到我欠教堂一笔钱。钱斯给的费用除以十是两百五,而我从想抢我钱 那孩子身上拿的三百多块,他们也该分到十分之一〔我不记得确实数字,所按二百 五应该算是公平),那么加起来我给他们两百八十五,就两清了。 但我已经把大部分的钱存进银行。我皮夹还有几百块钱,如果捐给教堂两百八 十五的话,我可就要捉襟见肘了。我仔细估量不辞劳苦再跑一趟银行的可行性。突 然,我这小把戏中的荒唐劲儿像一记重拳击到我的肾脏。 我到底是在干嘛?为什么会自以为欠了谁钱?而我又是欠了谁?不是教堂,我 不属于任何教堂。我把我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给在恰当时机碰上的礼拜堂。 那么,我到底是欠了谁的债?上帝吗? 这样做理由是什么?这又是哪种债务?我怎么欠的?我是在还借款吗?或者说, 这是我为了求得保佑偷偷塞给老天的小红包? 以前我一向有办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只是我的习惯,一个小小的怪癖。 我不用缴税,所以就改向上帝缴钱。 我从没真正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我不确定我会喜欢我的答案。我还记得在圣尼古拉斯大道旁边那条小巷子里, 有个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际:我没奉献所得的十分之一,所以今天得死在这孩子手 里。其实我并不真信那套,也不认为世界真是循着那个逻辑运转。我只是奇怪自己 竟然起过那种念头。 我掏出皮夹,数了两百八十五块出来。我攥钱坐着,然后又统统放回皮夹—— 只留一块钱。我至少可以买根蜡烛祈祷。 那天下午,我一路走到金的大楼。当时天气不坏,而我闲着也是闲着。我经过 门房,径自走入她的公寓。 我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把那瓶“野火鸡”倒入水槽。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少道理。她那儿还有其他很多种酒,我并没有一一清掉。 但“野火鸡‘已经带有象征意味。每回一想到那公寓,脑里就会浮现酒瓶的模样, 而伴随这图像的则是对酒色香味的生动记忆。等酒完全流入水槽后,我才松了口气。 然后我又回到前厅,检查挂在橱里的毛皮外套,衬里缝上的标签,说明这是染 色的lapin 皮。我查分类电话簿,随便找了个毛皮业者打电话去问,才知道lapin 是法文。 “字典里头可以找到。”对方说,一般美语字典都有。这字现在已是英文,由 毛皮业引进来的。就是兔子的意思。 正如钱斯所说。 回家路上,有什么引发了我喝酒的欲望。我甚至不记得到底是什么刺激了我, 只记得我的反应:想像自己一边肩膀抵着吧台,一只脚踩在铜栏杆上,钟型杯握在 手里,锯木屑在地板上,我的鼻孔满是霉旧的老酒铺的味道。 饮酒欲其实不强,而我也没真打算付诸行动,不过倒因此想起我对简的许诺。 因为不是觉得非喝不可,所以实在没有必要找她,但我还是决定找她。我花了一毛 钱,在市立总图书馆附近拐角的电话亭拨了她的号码。 我们的谈话一直有车声干扰,所以只能轻松简短地聊聊。我没机会提到桑妮自 杀,也没讲起那瓶“野火鸡”。 我边吃晚饭边看《邮报》。桑妮的自杀在那天社会版占了几段,这是理所当然 的事。但《邮报》往往为了促销报纸制造假象。这回他们引读者上钩的卖点是,强 调桑妮和两个礼拜前在旅馆被剁成碎片的金·达基嫩分享同一个皮条客。因为找不 到桑妮的照片,所以他们又登一次金的照片。 不过报导的内容可就没办法像头条标题那么耸动。他们只能说她是自杀,外加 一些不着边际的猜测,说桑妮自杀是因为她知道有关金被谋杀的内幕。 两腿被我打断的男孩仍然没有上报。但不用说,报纸从头到尾还是少不了谋杀 和犯罪等等陈年调味料。我想到吉姆·费伯说过要放弃报纸,不过我知道自己目前 无法做到。 晚餐后,我到前台拿信。还是平常收到的垃圾传单,外加钱斯要我和他联络的 口信。我打到他的服务处,他立刻回电问我案子进展如何。我老实说毫无进展。他 问我是否打算坚持下去。 “再撑一阵子。”我说,“我只是想看看前头有路没路。” 他说警察一直没有骚扰他。他整天都在忙着桑妮的丧葬事宜。金的遗体被运回 威斯康星州的老家,但桑妮没有亲人认领。 目前他已安排好要把桑妮的遗休运出太平间。纪念仪式决定在西七十二街的库 克殡仪馆举行,时间是礼拜四下午两点,他告诉我。 “早先实在也该为金办的,”他说,“只是一直没有想到。其实主要是为了女 孩们的士气。她们都快疯了,你知道。” “可以想象。” “她们全在想同一件事。坏事成三。她们全在担心谁会是下一个。” 我当晚跑去参加聚会。台上人作见证时、我突然想到:一个礼拜前我失去意识 四处游荡,做了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叫马修。”轮到我时我说,“今晚我只想听听,谢谢。” 散会后,有个家伙跟着我爬上楼梯走到街上,然后和我并肩而行。他年约三十, 穿件粗呢格子夹克,戴顶鸭舌帽。我不记得见过这人。 他说:“你叫马修,对吧?”——我点头算是承认——“你喜欢今晚那个见证?” “还算有趣。” “想听一听更有趣的故事吗?听说城北有个人给破了相。还断了两条腿。挺精 彩的呢,老兄。” 我打个寒噤。手枪放在五斗柜的抽屉,卷在一双袜子里。两把刀也在同一个油 屉甩。 他说:“你有种,老兄。那玩意儿够大,懂我意思吧?”他一手罩住鼠蹊,就 像棒球选手护住命根子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他说,“你不想惹祸上身吧?” “你说什么?” 他摊摊手:“我又知道什么?我只是工会的人,老兄。我帮人捎个口信。就这 么回事。有个小妞被人在旅馆里剁了,那是一回事,但她朋友是谁可又是另一码子 事。不重要,懂吗?” “谁要你传这口信的?” 他只是盯着我看。 “你怎么知道可以在会场找到我?” “跟你进去,跟你出来。”他咯咯笑着,“打断那个maricon 「注」的两腿, 做得也末免太过火了,老兄。太过火了。” 「注」西班牙文,男同性恋者。 礼拜二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一个“追着毛皮跑”游戏。 事情从我处于半梦半醒之时开始的。我刚从一个梦里醒来,马上又睡着了,我 发现自己脑里开始放起当初和金在阿姆斯特朗酒吧会面的影像。开头放的是一段借 来的记忆:看着她搭汽车由芝加哥刚到纽约,一手拎着个廉价的手提箱,牛仔外套 紧紧箍在肩膀上;接着她就坐到我桌旁,手摸脖子,不经意地玩着她毛皮外套颈部 的扣子,手上戴的钻戒闪闪发光。她正在告诉我那是貂皮做的,但她宁可换回原先 的牛仔夹克。 整个过程播放完毕以后,我的脑子又转向别的地方。我回到哈勒姆区那条巷子, 只是这回我的敌人有了帮手。罗亚尔·沃尔登和前一天晚上那个信差护在他的左右。 我清醒的那一部分死命想把他们赶出脑子,好让这事没那么古怪。突然有个念头对 我尖声大叫,我登时翻身坐起,梦中影像又匆匆退回我脑里它们原本的位置。 那不是同一件夹克。 我冲澡,刮胡子,出门。我先搭出租车到金的公寓,再查一次她的衣柜。里头 的兔皮外套——钱斯为她买的染色兔皮——并不是我在阿姆斯特朗酒吧看到的那件。 这件较长,毛锋饱满,而且喉部没有扣钩。这绝不是她当初穿的那件,不是她形容 为貂皮而且想用来换回旧牛仔外套的那件。 我印象中的那件,在公寓的其他地方也遍寻不着。 我又搭出租车赶到中城北区分局,德金没在值班。我找来一个警察打电话到他 家里,终于通过非官方渠道拿到档案。没错。星河旅馆那房间所查获的物品列过清 单,里头还真有一件毛皮外套。我查对档案里的照片,可是找不到外套。 地铁把我送到闹市区的警局联络中心。我在那里又和几个人谈过,然后在一旁 等——我的要求得通过某些、避过另外一些渠道。我辗转抵达某间办公室时,发现 我要见的那人刚刚外出午餐。我身上带有会议通讯录,得知不到一条街以外的圣安 德鲁教堂中午开会,所以我就到那里消磨了一个钟头。之后我到一家客满的熟食店 买个三明治。站着解决午餐。 我回到警局联络中心,终于拿到了金死时穿的那件毛皮外套。我没法发誓这一 定是我在阿姆斯特朗酒吧看到的那件,但似乎和我的记忆相符。我轻抚那华美的毛 皮,试着重放当天早上在我脑里播过的带子。看来应该没错。这件的长度、颜色都 符合,而且也有她那圆润指头拨弄过的颈部扣钩。 衬里缝上的标签指出,这是真正的貂皮,毛皮商名叫阿尔文·坦嫩鲍姆。 坦嫩鲍姆公司在西二十九街一栋大楼的三楼,是毛皮业集中区的正中心。如果 我能拿金的外套过去,事情会好办许多,但纽约的警察企业,不管是官方或非官方 的,都只肯到此为止。我描述外套模样,明显帮助不大,于是我便描述金的外表。 查了销售纪录后发现,六个礼拜前金·达基嫩买过一件貂皮外套,售货单上签有经 手店员的名字。他还记得那笔交易。 这名店员圆脸微秃,厚重的镜片下是双混浊的蓝眼。他说:“高高的女孩,非 常漂亮。你知道,我在报上看到这个名字,觉得似曾相识,可是想不起到底哪儿见 过。可怕,那么漂亮的女孩。” 她和一位绅士一起来,他回忆,外套是绅士付的钱。付现金,他记得。啊,不, 这并不奇怪,至少在皮货业里不会。他们零售做的不多,而零买的顾客大部分都是 成衣业的人,或是和他们这行相熟的人。不过当然,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走进店里买 货。但大多是现金交易,因为顾客通常不希望等支票兑现才能领到货。再说,皮大 衣往往是买给奢华朋友的奢侈品,顾客当然不希望交易留下任何纪录。这就说明了 为什么他们会以现金支付,而且售货单登记的不是买主的名字,却是金·达基嫩小 姐。 那次交易连税总共将近两千五百元。出外随身带着未免嫌多,但也不算新闻。 没多久前,我自己不也干过? 他能否描述一下那位绅士?店员叹口气。要描述那女人,他说,可容易多了。 他对她印象深刻:她金黄的发辫盘在头上,篮色的双眼清澈发亮。她试穿几件外套, 罩上皮衣显得雍容华贵,但那男人——三十八,四十左右,他猜想。还算高,他记 得,但感觉没女的高。 “抱歉。”他说,“我对他印象模糊。如果当时他穿的是皮大衣的话,也许我 就能把你想知道的统统告诉你还不止,但——” “他什么打扮?” “西装,我想,不过我记不清楚了。他是那种会穿西装的人。只是我想不起他 当时的穿着了。” “再看到他的话,你会认得吗?” “在路上碰到,我一定认不出来。” “要是把他指给你看昵?” “那我也许认得出。你是说到警局指认?嗯,我想可以,。” 我告诉他,他记得的可能比他以为的要多。我问他那人的职业。 “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他吃的是哪行饭?” “你的感觉。”我说,“他是修车工人?股票经纪商?还是卖艺的?” “哦。”他说,然后想想,“也许是会计师。”他说。 “会计师?” “那类的工作。税务律师,会计师。我只是在玩猜谜游戏,你知道——,”我 了解。什么国籍?“ “美国啊。你什么意思?” “英裔,还是爱尔兰,意大利——” “呃。”他说,“我懂了。游戏玩下去。我想是犹太人,意大利人,来自地中 海一带,肤色黝黑。因为她是金发碧眼。你知道?鲜明的对比。我其实不记得他肤 色,但对比太强烈了。也许是希腊人,或者西班牙人。” “上过大学吗?” “他没拿文凭给我看。” “当然,不过他也许和你或者她讲过话。他听来像上过大学吗?还是像街头混 混?” “不像街头混混。他是个绅士,受过教育的人。” “结婚了吗?” “肯定不是跟她。” “应该是有老婆的,对吗?” “他们不全都有吗?没结婚的话,用得着买貂皮大衣给女友吗?他没准另外也 买了件给老婆,讨她欢喜。” “他有没有戴结婚戒指?” “不记得有。”他摸摸自己的金指环,“也许有,也许没有。记不清了。” 他记得的不多,而且我从他口中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问题。 它们有可能与事实相符,但也同样有可能只是他下意识提供他认为我需要的答 案而已。我本可以一路问下去——“好。你不记得他的鞋子。但你说他那种人会穿 哪类鞋子?高级马靴?一般休闲鞋?科多瓦皮鞋?阿迪达斯?哪一种?”但我再问 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我向他道谢后离开。 这栋大楼的一楼有家咖啡店,只横了条长吧台和一排高脚凳。外加个外卖窗口。 我捧着咖啡,想过滤一下我得到的资讯。 她交过男友,毫无疑问。有人为她买了那件外套。数出几十张百元大钞,但这 笔交易不能记在他的名下。 这名男友有大砍刀吗?还有个问题我没问。 “好吧,用一下你的想象力。假想这人和那金发女郎到旅馆开房间。假设他想 剁她好了。他会用什么?斧头?刺刀?告诉我你的感觉就好。” 没问题。他是会计师,对不?他用的可能是笔,笔尖锋利如刃,和日本武士手 中的剑一样,可以致人于死命。嗖,嗖,接招吧,婊子。 咖啡不好喝,但我还是点了一杯。我俯视自己交叉的十指。 问题就在这里,我的手指契合完美,但手中的线索却不,哪种类型的会计师会 抡大砍刀开杀戒?没错,任何人都有可能情绪失控,但怪的是那次失控事先准备太 充分了:旅馆房间以假名登记住宿,谋杀案没有留下半点足以查证凶手身份的痕迹。 听起来跟买皮衣的像不像同一个人? 我小口小口喝着咖啡。答案是否定的,我想。店员口中的这名男友,跟前一天 晚上收到的口信也有差距。穿粗呢格子夹克那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虽然他那 身肌肉很可能只有展示作用。一个温文儒雅的会计师会需要那种肌肉吗? 不太可能。 那男友和查尔斯·欧文斯·琼斯会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又要用这么繁复的假 名,夹个欧文斯在中间?拿史密斯或琼斯做假姓的人,通常会用乔或约翰之类的常 见名字来搭配。查尔斯·欧文斯·琼斯? 也许他的名字是查尔斯·欧文斯思。也许他本来打算那样写,但临时改变主意, 把“思”省掉,再加上个假姓。这样说得通吗?我看说不通。 那混账旅馆前台。我突然想到德金盘问他的方式不对。德金说过他好像在云里 雾里,而且很明显的是南美人,英文似乎不太灵光。但要在一家高级旅馆做接洽客 人的工作,他的英文非得流利到某种程度才行。不,问题是没人给他压力。如果有 人像我对付那皮货店员一样对付他的话,他一定会透露点什么。 目击证人记得的通常都比他们自以为记得的要多。 为查尔斯·欧文斯·琼斯办住宿登记的前台人员名叫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 礼拜六他轮晚班,从四点做到半夜。礼拜天下午他请病假。昨天来一通电话,在我 抵达旅馆打扰副经理前一个钟头,又打来第三通。考尔德伦还在生病。他得再请假 一天,也许更久。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副经理叹口气,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他们那种人难得正面回答你的问题。如果想逃避的话, 他们的英文会突然变得很差。他们索性就英文、西班牙文夹杂着胡说一通,你也无 可奈何。” “你是说你们雇用英文不通的人来站前台?” “不,不,考尔德伦英文流利。是别人帮他请的假。”他又摇摇头,“他很胆 小,考尔德伦。我猜他是想,如果他找个朋友代打的话,我就没办法在电话上叫他 难堪。当然,他另外也在暗示,他身体差得不能从床上爬起来打电话。打来的那个 人,西班牙口音比考尔德伦重很多。” “他昨天打来过吗?” “是别人代他打的。” “跟今天打的是同一个人吗?” “我哪知道?电话上听来,所有的南美人好像都差不多。两回都是男的。我想 是同一个声音,不过我可不敢保证。重要吗?” 我可不知道。礼拜天呢?那天是考尔德伦自己打的电话吗? “礼拜天我不在这儿。” “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他那儿电话在大厅里,我看响了他也不会去接,” “我还是需要这个号码。” 他给了我,外加皇后区巴尼特大道的一个地址,我从没听过巴尼特大道,只得 问副经理知不知道考尔德伦住的是皇后区哪个地带。 “皇后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你该不会真要上那儿吧?”他说得好像 我得申请一张护照,而且要带足食物跟水。“因为我很肯定考尔德伦一两天以后就 会回来上班。”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这是个肥缺。“他说,”如果他不马上回来的话, 工作就丢了。这点他很清楚。“ “他的出勤纪录怎么样?” “非常好。而且我敢说他生这病绝对合法。可能是那种要发三天才会好的病毒, 最近很多人都被传染了。” 我直接从星河旅馆的大厅打公共电话到考尔德伦住的地方。铃响了很久,九或 十下,才有个讲西班牙文的女人来接。我请她找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 “NO seta aqui. ”她告诉我。他不在这里。 我试着用西班牙文造问句。Es enfermo?他生病了吗?我不知道这样讲她懂不 懂。她回答时用的西班牙文和我在纽约听到的波多黎各口音大相径庭,而当她想配 合我讲英文时,她不只口音过重,词汇也严重缺乏。NO seta aqui,她不断地说, 而这是她说的话里我惟一听得懂的。NO seta aqui. 他不在这里。 我回到旅馆。我房里有本纽约五区的袖珍地图,我在皇后区的目录查到巴尼特 大道,翻到那页仔细搜寻。找到了,是在伍赛德一带。我详细研究地图,搞不懂为 什么一个拉丁美洲人聚居的出租公寓会设在爱尔兰人集中的地带。 巴尼特大道只有十到十二条街,从东往西,由四十三街延伸到伍赛德大道。搭 地铁的话不只一个选择。我可以搭独立路线的E 或F 线,或者是IRT 法拉盛线。 要是我真想去那儿的话。 我从房间又打了一通过去。电话依旧响了很久,这间是个男的。 我说:“请找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 “Momento ——”他说等一下。啪,然后就传来一声重击,好像是话筒被他抛 下后撞到墙上的声音。之后除了隐约听到收音机播放的拉丁美洲新闻广播以外,什 么声音也没有。他回到线上时,我正想要挂上话筒。 “NO seta aqui. ”他说。在我还没来得及用任何语言接腔前,他已经挂断。 我又看了一次那本袖珍地图,心想伍赛德这趟非跑不可吗? 当时已是交通高峰时间。如果执意要去的话,就得一路站到那里。而这样做, 就真能完成什么大事吗?我可以想象自己跟沙丁鱼挤罐头一样。塞在地铁车厢里头, 为的就是要让人家当面跟我说NO seta aqui. 我到底图什么?他不是在吸迷幻药度 假,就是真的病倒了。不管怎样,我都没机会从他口中挖出什么。就算我真的把他 找到,顶多也只是NO seta aqui的代替品:No jose.我不知道,他不在这里,我不 知道,他不在这里…… 狗屁。 乔·德金礼拜六晚上盘问过考尔德伦,当时我正到处跟一堆寄生虫和无赖汉放 话找人。也就是那天晚上,我从抢匪身上抢走一把枪。索尼娅·亨德里克斯则混着 伏特加和柳橙汁,吞下大量安眠药。 就在那第二天考尔德伦打电话请病假。再过一天,一个穿粗呢格子夹克的男子 跟踪我进了戒酒聚会,警告我不许再查金·达基嫩的案子。 电话铃响了,是钱斯。他留过口信。显然他没耐性等我回电。 “只是好奇。”他说,“有眉目了吗?” “应该有。昨晚收到警告。” “什么样的警告?” “有个家伙要我别惹麻烦。” “确定他是指金?” “确定。” “你认识那人?” “不认识。” “你打算怎么办?” 我笑起来:“我打算自找麻烦。”我说,“去伍赛德一带。” “伍赛德?” “在皇后区。” “我知道伍赛德在哪里,老兄。伍赛德发生了什么事?” 我决定不深谈此事。 “也许没事,”我说,“我希望能够省了这趟,可是不行。金有个男友。” “在伍赛德?” “错,伍赛德是另一码子事,不过她有男友绝对错不了。他为她买了件貂皮外 套。” 他叹口气:“我跟你提过,那只是染色的兔皮。” “染色的兔皮我知道,还挂在她衣柜里。”“那干嘛又提貂皮?” “她另外还有一件短外套,貂皮做的。我头一次和她碰面时,她就穿着。后来 她在星河旅馆被杀时,身上也是那件。衣服目前放在警察联络中心一个寄物柜里头。” “放那儿干嘛?” “那是证物。” “证明什么?” “没人知道,我找到外套,追查来源,跟当初卖给她的人谈过。纪录上她是买 主,她的名字写在售货单上,但当时有个男的跟她在一起,是他付钱买的。” “多少钱?” “两千五。” 他沉吟下:“也许她藏私房钱。”他说,“攒这点钱不难,一个礼拜她能赚两 百块,你知道她们偶尔攒点钱。我很难发现。” “是那男的付钱,钱斯。” “也许是她给钱让他付的。就像到餐厅吃饭,有些女的会偷塞些钱给男的去付 账,免得难看。” “怎么你就是不肯承认她有男友?” “妈的。”他说,“我才不在乎这个,随便吧。我只是很难相信,如此而已。” 我由他说下去。 “也许是嫖客,不是男友。有时候客人想要假装自己交情不同。可以不用付钱, 买礼物就好。也许他就是这种客人,所以她才会缠着他买皮外套。” “也许。” “你认为他是男朋友?” “我是这么想,没错。” “是他杀了她?”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杀她那个人要你放开这个案子?” “不知道。”我说,“也许这男友跟谋杀案一点关系也没有。也许是个疯子干 的,跟警察希望的一样,而且也许这男友只是不想被扯进调查而已。” “他没干,而且他也不想惹身腥,你是这意思?” “差不多。” “不知道,老兄。也许你该放手。” “不再调查?” “也许。一通警告,妈的,你可不想为这个送命吧。” “不。”我说,“我不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目前我打算搭车去皇后区。” “去伍赛德?”‘“对。” “我可以把车开来,送你过去。” “搭地铁我无所谓。” “开车比较快。我可以戴我那顶司机帽,你就坐后头好了。” “改天吧。” “随你,”他说,“办完以后来个电话,好吧?” “当然。” 结果我搭法拉盛线到罗斯福大道和五十二街交叉口的那站。火车离开曼哈顿以 后,就开到地面以上。 因为不知身在何处,我差点错过站牌。月台上的站名被人涂鸦涂得一塌糊涂, 根本无法辨认。 一段钢制阶梯把我带回地面。我查对那本袖珍地图、弄清方向后,便往巴尼特 大道走去。我才没走多久,就已经知道为什么一栋拉丁美洲人的出租公寓会跑到伍 赛德来。这一带不再是爱尔兰人集中区了。虽然还有少数几个地方叫翡翠酒铺,或 者酢浆草「注」,但大部分招牌都是西班牙文,而大部分商店也是传统的西班牙式 杂货铺。一家叫泰拉的旅行社,橱窗贴了好几张海报:他们提供包机飞往波哥大和 加拉加斯。 「注」爱尔兰国花。 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住在一幢阴暗的木造的两层楼里,前廊上并排放着五六 张塑料靠背椅,另外倒放了一只木条箱,上头摆了些杂志和报纸。椅子全空着,这 一点也不奇怪,现在坐前廊太冷了点。 我按门铃。没动静。我听到里头有人谈话,还有几台收音机在播节目。我又按 一次门铃,一名矮壮的中年女人出来应门。 “什么事?”她一脸狐疑地用西班牙文问道,“我找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 我说。 “NO seta aqui. ” 她有可能是我头一回打来时接电话的女人。也难说,而且这不重要;我隔着纱 门,用西班牙文和英文夹杂着和她沟通。她听一会儿就走开了,带来一个两颊深陷 的高瘦男子,两撇八字胡修剪得一本正经。他说英文,我告诉他我想看看考尔德伦 的房间」。 但考尔德伦不在那儿,他告诉我。 “NO me importa.”我说没关系。我还是想看他房间。但那儿没什么好看的, 他回答道,一脸疑惑。考尔德伦不在那儿,去看他房间能有什么收获? 他们并非拒绝合作,甚至也不是不情愿。他们只不过觉得没有必要。等搞清楚 惟一能赶走我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带我到考尔德伦的房间,他们 立刻做了明智的决定。 我跟着那女人穿过一条走廊,经过厨房,到了一个楼梯口。我们爬上楼,又穿 过一条走廊。她没敲就径自打开一扇门,站在一边,示意我进去。 铺着油布的地板,上面摆了个光秃秃床垫的旧铁床,金黄枫木制的五斗柜,搭 配着折叠椅的小写字柜。房间另一头靠窗的地方是一张套着花布的安乐椅。五斗柜 上摆了个花色纸罩台灯,天花板正中座上悬下两只光秃秃的灯泡。 房里就这些东西。 “Entiende usted ahors?NO me importa.你现在知道了吧?他不在这里。” 我机械化地、反射动作似地展开搜查。房间真是空得不能再空了。小衣橱里除了几 个铁衣架以外,什么也没有。金黄色的五斗柜和写字柜里惟一的抽屉也都空空如也。 这些抽屉的角落全都清得一干二净。 由两颊深陷的男子充当翻译,我开始盘问起那女人。不管用哪种语言,她都无 法令人满意。她不知道考尔德伦什么时候走的。礼拜天或者礼拜一,她想。她礼拜 一进他房间打扫,才发现他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走了,什么都没留,理所当然地, 她认为他已经退租。他跟她所有的房客一样,按周预付房租。他其实还可以再住两 天,但显然他已经有别的地方可去,哦不,他走前没通知她一点也不奇怪。房客有 时是会这样,就算他们没有拖欠房租。她跟她女儿已经把房间彻底打扫干净,现在 随时可以租给别人。房间不会空太久的,她的房间一向租得很快。 考尔德伦是不是好房客?是,很好,不过她跟房客一向没有问题。她只租给哥 伦比亚、巴拿马,和厄瓜多尔人,而且跟他们从来没出过问题。有时候因为移民局 的关系,他们得立刻搬走。也许考尔德伦就是为了这个才不辞而别。不过这不关她 的事,她只负责清房间,然后租给别人。 考尔德伦不会惹上移民局的麻烦,我知道。他不是非法滞留、要不他也不会在 星河旅馆工作,大旅馆不可能雇用没有绿片的外国人,他是为了别的原因才匆匆离 开。 我花了大约一个小时询问其他房客。综合得来的资料一点帮助也没有。他有事 都藏在心里,是个安静的年轻人。他工作的时间不太正常,往往和其他房客错开。 就大家所知,他没有女朋友。他住在巴尼特大道的八个月期间,没有半个访客,不 管是男是女,此外找他的电话也很少。在搬到巴尼特大道以前,他住过纽约别的地 方,但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地址,也不清楚是不是在皇后区。 他吸不吸毒?跟我谈过的每个人都被这问题吓着了。我看肥壮的女房东一定管 理严格。她的房客全有固定工作,而且生活严谨不苟。如果考尔德伦吸食大麻,有 个房客跟我保证说,他一定不是在他房里吸的。要不房东早就闻到味道,勒令他搬 家了。 “也许他想家。”有个深色眼睛的年轻人提议,“也许他飞回卡塔赫纳去了。” “他是哪里人?” “他是哥伦比亚人,记得他提过卡塔赫纳。” 这就是我费时一个半小时得到的: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来自卡塔赫纳。可就 这些也没人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