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我到伍赛德大道上的当肯多纳圈店打电话给德金。他们没有电话亭,只在墙上 装了个公共电话。离我几尺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孩在打电动玩具,另外有个人则在听 一个书包大小的手提收音机上播放的迪斯科音乐。我把话筒拿起来,告诉德金我的 最新发现。 “我可以发张缉捕令。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男性,哥伦比亚人,二十出头。 他多高?大概五尺七吧?” “我从没见过他。” “对,你是没有。我可以让旅馆的人描述一下。你确定他不见了,斯卡德?我 两天前才找他谈过。” “礼拜六晚上。” “我想没错。对,在亨德里克斯自杀以前。对。” “那案子还算是自杀?” “有什么理由说不是吗?” “还没想到。你礼拜六晚上跟考尔德伦谈过,之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了。” “我对很多人都有这种影响力。” “他被什么吓着了。你看是你吗?” 他说了什么,但餐厅太吵我听不清楚。我要他再说一次。 “我问他话时。他好像不很专心。我以为他吃了迷幻药。” “他邻居都说他是个很规矩的年轻人。” “是啊,是个安静的好男孩。就是这种人才会突然发起癫来,把全家都杀掉。 你在哪儿打的电话?吵死了。” “伍赛德大道一家多纳圈店。” “你就不能找个安静的保龄球馆吗?你看考尔德伦怎么样?死了吗?” “他走前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而且还有人帮他打电话请病假。想杀他的话, 需要这么麻烦吗?” “代请病假听来像是要让他先起步,追杀他以前,先让他跑个几里路。” “有道理。” “也许他问家去了。”德金说,“他们老爱回家,你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 我祖父母来这儿以后,除了在酒铺拿来的月历上,就从来没再看过爱尔兰。这些混 账家伙每个月都回一趟家,同来时还带两只鸡,外加一个混账亲戚。当然,我的祖 父母有工作,也许不同就在这里。他们没法领救济金环游世界。” “考尔德伦有工作,” “好吧,算他走运,那个小混蛋。也许我该查查过去三天飞出肯尼迪机场的班 机。他是哪里人?” “有人说是卡塔赫纳。” “那是什么,城市吗?还是哪个岛?” “我想是个城市,应该在巴拿马或者哥伦比亚或者厄瓜多尔,要不房东不可能 租房间给他。我想是在哥伦比亚。” “太平洋上的宝石。如果他真回家去了,请病假的事也有了解释。他要别人代 打电话,免得回来时丢掉工作。他总不能每天下午从卡塔赫纳打来。” “那他为什么要清理房间?” “也许他不喜欢那里。也许是害虫驱除业者驾到,把他宠爱的蟑螂统统杀光。 也许他欠缴房租,干脆溜之大吉。” “房东说没有。他已经预付了这个礼拜,”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很不情愿地说:“有人恐吓他,所以他跑了。” “看来是这样,对不?” “恐怕没错。不过我想他八成还在纽约。我看他顶多就是搬到地铁一站远的地 方,换个名字,租下另一个有家具的房间。纽约五个区里有差不多五十万个非法移 民,他不需要变成胡迪尼「注」也能藏得让我们找不着。” 「注」美国著名魔术师,擅长表演逃脱术。 “你走运的话会碰上他。” “有这个可能。我会先查太平间,然后看看航空公司。如果他死了,或者人在 国外,咱们就稳操胜算。”他笑起来,我问他什么那么好笑。 “如果他死了,或者人在国外。”他说,“他对咱们就没多少用处了,对不对?” 回曼哈顿的地铁糟透了,内部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我坐在一角,竭力想赶走一 阵阵袭来的绝望。我的生命是块浮冰,碎裂在海上,不同的碎片朝不同的方向漂去, 永远没有复合的希望——不管我是否在办这案子。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目的,而 且没有希望。 无人愿意为我一掷千金。无人愿意与我共结连理,无人愿意救我一命:……美 好时光已成过去。 八百万种死法,而这其中也提供给自助者众多选择。地铁虽然有诸多不是,但 只要你把自己扔上铁轨,它们完全能胜任把你压死这项工作。更何况这城里还有数 不尽的桥梁和高窗,贩卖刮胡刀片、晒衣绳和药片的店铺更是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 我梳妆台的抽屉里放了把点三二手枪,而我旅馆房间的窗户离人行道也高得绝 对可以把人摔死。但我从没试过,冥冥中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我不是过于害怕, 就是太过顽固,又或许是我的绝望从没像我想的那么彻底。似乎总有什么东西让我 再走下去。 当然如果喝酒的话,一切都将失控。记得有一次参加聚会,一个男人讲到他在 布鲁克林大桥上恢复意识的经验。脑子恢复清醒的那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已经翻过 栏杆,一脚悬空。他把脚抽回,翻身爬下栏杆仓皇逃走。 假如他晚一秒钟清醒,两脚都会悬空——如果喝酒的话,我会比较好过。 我无法驱赶这个念头。更糟的是我知道这是事实。我难过到极点,而如果我能 喝上一杯,这种痛苦就会消失。以后我一定会后悔,以后我还是会觉得人生乏味。 但那又怎么样?以后我们反正都会死掉。 我想起聚会时听来的一件事,是圣保罗教堂一个常客玛丽说的。她身轻如燕, 讲话细声细气,总是打扮得非常齐整,我听她做过一次见证,显然她曾经差点沦为 流落街头的乞丐。 有个晚上,她站在台上说:“知道吗?我有个很棒的发现,那就是人活着,不 是非得觉得好过不可。谁规定我有快乐的义务? “以前我老以为如果我觉得紧张或者焦虑或者不快乐,我就非得想个法子解决 不可、但我觉得这不是事实。负面的感觉害不死我。酒精可能害死我。但我的感觉 不会。” 火车进入隧道。在它行驶到地平面以下时,所有的亮光都暂时熄火,然后又点 亮。我可以听到玛丽一个字一个字讲得非常清楚。我可以看到她讲话时,那双骨骼 优美的手交叠安放在怀中。 奇怪脑子里怎么会闪过这个画面。走出哥伦布圆环的地铁车站时,我还是有喝 酒的欲望,我经过两家酒吧。走去参加聚会。 演讲人是个高大结实的爱尔兰人,住在湾脊区。他看来像警察,结果发现他还 真当过,干了二十年后退休,除了领退休金以外,还做警卫贴补家用。喝酒从没影 响到他的工作或者婚姻,但多年以后,洒精开始伤害他的身体。他能力减退,宿醉 日益严重,有个医生告诉他,他得了肝肿大。 “他告诉我。酒精在威胁我的生命。”他说,“我又不是被抛弃的人,不是堕 落的醉鬼,也不是非得靠喝酒赶走坏心情的人。我不过是你们最常见的那种乐天派, 下班后爱喝一杯,坐在电视前习惯来半打啤酒。所以,如果酒会害死我,那就去他 的吧。又全不对?我走出那医生的办公室,决定戒酒。八年以后我终于做到了。” 有个醉汉不停地打断他的见证。这人穿着体面,不像想惹麻烦的样子。他似乎 只是没法静下来听。等他发作五六次以后,两名会员把他护送出去,聚会继续进行。 我想到我也曾在失去意识时跑来参加聚会。老天,我当时也是那副德行吗? 我没法专心听讲。我想到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我想到桑妮·亨德里克斯, 我想到我几乎一无所获。我打一开始就慢了半拍。我本可以在桑妮自杀前见她一面。 她或许还是会死,我大可不必为她的自毁倾向负责,但我至少能够从她口中探知一 些消息。 而我在考尔德伦逃走以前,也该找到他问话。我头一回到旅馆便找过他。他当 时不在,我竟然就此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我套不出他什么话,但至少我可以警觉到 他有事隐瞒。我一直要等到他收拾行李,逃之夭夭以后,才想到此人值得一查。 我总是抓不准时机。我总是慢了一步。被一分钱难死。我突然悟到:不是只有 办这案子时我才这样了。这就是我的生命写照。 可怜的我,可怜的我,给我倒一杯好吗? 讨论时,一个叫格雷丝的女人说今天是她的戒酒两周年纪念日,赢来不少掌声。 我为她鼓掌,而掌声稀落下来以后,我数了数才发现今天是我的第七天。如果我清 醒着上床就满七天了。 我上回喝酒前到底戒了几天?八天吗? 也许我可以打破那个纪录。但也许不行,也许我明天就会开戒。 至少今晚不会。我今晚没有了问题。我现在比以前好不了多少,我对自己的评 价当然也没提高。计分板上所有的数字全都一样。以前我会为此庆功喝上一杯,但 现在不会。 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目前自己还算安全。 前台有个口信要我打电话给“男孩”丹尼。我拨了留言条上的号码,接听的人 说:“普根酒吧。”我说找“男孩‘丹尼,然后一直等到他拿起电话。 他说:“马修。我看你该来这儿一趟,让我请你喝杯姜汁汽水。我看你该这么 办。” “现在?” “还有更好的时间吗?” 我才走出门,又马上转身上楼回房里,从梳妆台的抽屉拿出点三二手枪。我倒 也不是以为“男孩‘丹尼会设计害我,但我可不想把小命赌上。无论如何,谁知道 会有什么人在酒吧喝酒。 我昨晚就接到警告,却置之不理。给我“男孩”丹尼口信的前台主动表示,另 外有几个人打来,但拒绝留名。他们也许是穿粗呢格子夹克那人的朋友,好心想告 诉我“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把枪放进口袋,挥手叫辆出租车。 “男孩”丹尼坚持由他请客,他点了伏特加,为我点了姜汁汽水。他看来跟往 常一样光鲜,而且上回碰头以后,他又上过理发厅。他服贴的卷发比上回更贴近头 皮,修剪过的指甲涂上一层透明的亮光指甲油。 他说:“我有两样东西给你。一个口信,外加一个意见。” “哦?” “先说口信。是个警告。” “我已经猜到。” “你最好把金·达基嫩忘掉。” “否则怎样?” “否则怎样?否则你自己想想吧。我猜,也许是你跟她下场一样,总之就是这 一类的。怎么?你非得讲明是哪种警告,才能决定值不值得忘掉?” “是谁发出的警告,丹尼?” “不知道。” “那是谁跟你说的?魔鬼附身不成?” 他喝掉一些伏特加:“甲跟乙讲,乙跟丙讲,丙再跟我讲。” “真能绕弯了。” “可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跟我讲话的是谁,可是我不干,因为我不作这样的 事。而且就算我说了,对你也没好处,因为你可能找不到他;再说就算找到了,他 也不会跟你讲话,同时还可能有人要把你大卸八块。再来杯姜汁汽水?” “这杯还剩大半呢。” “噢。我不知道警告打哪儿来的,马修,不过,他们用的信差,我想应该是什 么重量级人物。有趣的是,达基嫩除了跟咱们的朋友钱斯以外,没跟别人一块儿在 公共场合出现过——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帮你打听来的。我是说如果她男友真有这等 权利,他应该会带着她四处招摇,对不对?有何不可?” 我点点头。而且如果确有其人,她为什么还需要靠我摆脱钱斯的控制? “总之,”他又说,“口信就是这样。要听意见吗?” “当然。” “意见是,我认为你该听从警告。不是我老得太快,就是这个城市在过去几年 里变得太坏。大家扣扳机的速度好像比以前要快。他们以前杀人总还需要找个理由。 你懂我意思?” “懂。” “除非有理由不动手,否则他们会放手去干。他们宁可滥杀,这已经是反射动 作,老实跟你说,我很害怕。” “谁都会怕。” “前几个晚上你在城北出了点事对吧?这该不是谁瞎编的吧?” “你听到什么?” “说是有个兄弟在暗巷偷袭你,结果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 “消息传得挺快。” “本来就是这样。当然,小小的朋克族吸食迷人的海洛因,还不是这城里最危 险的事。” “他攻击我是因为吸了毒?” “那种人渣不全都这样?不知道。我只管重要的事。”他喝口伏特加来强调这 句话的重要性,“关于达基嫩,”他说,“我可以帮你带个口信回去。” “什么样的口信?” “说你愿意放手。” “这个口信可能并不属实,‘男孩’丹尼。” “马修——” “你记得杰克·班尼吗?” “我记得杰克·班尼吗?我当然记得杰克·班尼。” “记得他表演那个抢匪的笑话吧?人家说:”要钱还是要命?‘中间停了好久, 真是久,然后班尼说:“我得慢慢考虑。’” “你就是这个回答?你得慢慢考虑?” “我就是这个回答。” 出来走到七十二街上,我站在一家文具店门口的阴影下,等着看有没有人跟我 走出普根酒吧。我在那儿站了整整有五分钟,同时想着“男孩”丹尼的话。我站着 的时候,有几个人离开普根酒吧,但他们看来不像我得担心的人物。 我走到路边想叫出租车,然后又决定干脆走半条街到哥伦布大道,招辆顺道的 出租车。到了拐角,我想想夜色不错,我又不赶,沿途慢慢穿过十五条街走到哥伦 布大道对我也许会有好处,让我比较容易入睡。我过街往城中方向走去。还没到下 一条街。我发现我的手已经伸进外套口袋,紧紧握着那把手抢。 好笑。又没人跟踪我,我他妈的怕个什么?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叫人不安。 我继续走下去,展示我礼拜六晚上从没表现过的各种街头求生技能。我走人行 道靠路沿的那边,跟建筑物和门廊保持一定距离。我东张西望,偶尔转头瞧瞧是不 是有人尾随。我一直抓着手抢。手指轻轻搁在扳机旁边。 我穿过百老汇大道,经过林肯中心和欧尼尔店,走到六十和六十一街之间的路 上,对面是福德西服店。忽然我听到后头有车,马上来个急转身。那车斜横过宽广 的大路朝我开来,差点撞上一辆出租车。也许我听到了他煞车的声音,也许我就是 因此转身。 我扑倒在马路上,从街边滚向建筑,抽出那把点三二手枪。 车子还在跟着我,轮子已经打直。我本以为那车有意冲上人行道。结果没有。 车窗全部开着,有人从后车窗探身出来,看着我的方向,他手里有个什么东西—— 我用枪指向他。我俯卧在地,手肘撑在前方,两手握枪,手指已经扣上扳机。 从窗内探身出来的男子偷偷扔出个东西。我在想,老天,是炸弹,于是便瞄准 他。我感觉到指尖下的扳机感觉到它像什么活物一样在抖颤,而我却僵住了。我没 办法扣动他妈的扳机。 时间也僵住了,就像影片里的定格一幕。离我八到十码的地方,一只瓶子撞上 一栋建筑的砖墙,啪啪击碎。除了玻璃的碎裂声外,没有听到任何爆炸。只是一只 空瓶子。 而那车也只是一辆普通车。我看着它继续往南在第九大道上蛇行而去,里头坐 着六个孩子,六个醉醺醺的孩子,他们很可能会害死人,他们已经醉到那个程度, 不过到时候杀了人也只是意外。他们不是职业杀手,不是被人雇来宰我的枪手。他 们只是一伙喝过头的孩子。也许他们会害得某人终身残废,也许他们会毁了那辆车, 也许他们会平安到家,连个挡泥板也没损坏。 我慢慢起身,看着手中的枪。感谢上帝我没开枪。我差点开火,我差点夺去几 条人命。 老天作证,我真有这打算。我努力试过——因为猜测他们想要杀我。 但我做不出来。假如那伙人真是杀手,假如我看到的那东西不是威士忌酒瓶, 是我当时以为的手枪或者炸弹,我还是不会扣动扳机。他们会杀了我,我则会端着 把没开火的左轮手枪死在那里。 耶稣基督。 我把无用的枪塞回口袋。我摊开手,奇怪它竟然没抖。我体内也没抖,天知道 为什么。 我走过去检查破瓶子,大概是想确定那真的只是破瓶子,而不是幸而没有爆炸 的莫洛托夫汽油瓶。我没看到一滩液体,也没闻到汽油味道。只有一丝丝威士忌味 ——不排除只是我的想像,另外有片玻璃上的标签说明瓶里装的是占边苏格兰威士 忌。满地的绿色玻璃碎片在街灯的照耀下,像宝石闪闪发光。 我弯腰拾起一块玻璃,把它放在掌心,像吉普赛人注视水晶球一样盯着它。我 想到唐娜的诗和桑妮的纸条和我不祥的预感。 我开始走路。这是我惟一能控制自己不跑的办法。 “也许是你记错了。” 我摇摇头:“纪念戒指连个宝石都没镶。我来这儿以前去过那儿,只是想确定 我没搞错。那是一枚典型的班级戒指,模样很蠢,刻字太多,不是我看过的那枚。 她穿着貂皮,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怎么可能配这样一枚戒指。” 我不是惟一这么说的人。我从碎玻璃得到启示以后,就直接跑到金的公寓,用 她的电话打给唐娜·坎皮恩。 “我是马修·斯卡德。”我说,“我知道现在很晚,但我想问你有关你的几行 诗。” 她说:“哪几行?什么诗?” “你那首关于金的诗,你给了我一份。” “哦,对。给我一分钟就好,行吗?我还昏昏沉沉的。” “抱歉这么晚打来,但——” “没关系。哪几行?” “将酒瓶砸碎/ 在她脚边,让绿色的玻璃/ 在她手中闪烁。” “‘闪烁’这个字眼不对。” “我手上就有这首诗,上头说——” “噢,我知道我是那样写。”她说,“但写得不对,我想得改改才行。你有什 么问题?” “你绿的玻璃是哪来的灵感?” “打碎的酒瓶啊。” “为什么绿的玻璃会在她手上?指的是什么?” “噢——”她说,“噢,我懂你意思了,她的戒指。” “她有一枚绿宝石戒指,对不对?” “没错。” “她带了多久啦?” “不知道。”她想一想,“我头一回看到是在写诗前不久。” “你确定?” “至少那是我头一回注意到。事实上,正是戒指给了我写诗的灵感。她眼睛的 蓝和戒指的绿构成鲜明的对比,但我动手写诗的时候却忘了那蓝色。” 她第一次拿诗给我着的时候,就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当时我没听懂。 她不确定那大概是什么时候。这诗她涂涂改改到底写了多久?是金被害前一个 月开始的吗?还是两个月? “不记得。”她说,“什么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我永远对不上号。我没有记 时间的习惯。” “不过你记得那戒指镶的是绿宝石。” “嗯,对。我印象深刻。” “你知道戒指怎么来的?是谁送的?” “戒指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也许——” “请讲。” “也许她打破了个酒瓶。” 我对德金说:“金有个朋友写了首诗,提到那只戒指。另外还有桑妮·亨德里 克斯的遗言。” 我取出笔记本,翻开。 我读道:“‘疯狂世界无路可逃。她紧紧抓住铜环,结果手指变绿。无人愿意 为我一掷千金。’” 他拿走我手上的本子。 “她指的是达基嫩,我猜。”他说,“下头还有:”无人愿意与我共结连理。 无人愿意救我一命。‘达基嫩和桑妮都没怀孕,这有孩子什么事?两人的命的确也 都没人能救。“ 他合上本子,越过桌子递还给我。 “可我搞不懂靠这个你能查出什么名堂。”他说,“我看没什么用处。天知道 这是亨德里克斯什么时候写的?也许是酒精和药片开始起了作用以后,谁知道她云 游到哪儿了。” 我们身后,两名便衣警察正把一个白人小孩关入禁闭室,隔张桌子,一名拉长 脸的黑人妇女则在回答问话。我拿起那张照片最上头的一张,看着金·达基嫩惨遭 屠戮的身体。德金打开电动刮胡刀,刮胡子。 “我不懂的是,”他说,“你自以为握有重要线索。你认为她有男友,而他给 了她那只戒指。好吧。你推测她有男友,他给了她那件貂皮外套。之后你循线追查, 看起来你是对的,结果外套没有引出男友,因为他没留下姓名。如果拿着一件在我 们手上的外套你都找不到他,那拿着一枚不在我们手上的戒指你又能找到什么?你 懂我意思?” “我懂你意思。” “福尔摩斯说,不叫的狗是线索。不过你手头上有的只是一枚行踪不明的戒指, 这能证明什么?” “它不见了。” “对。” “哪儿去了?” “跟浴缸塞环去了同一个地方,冲进他妈的下水道去了。我怎么知道它跑哪儿 了?” “它消失了。” “那又怎么样?不是它自己跑掉,就是有人拿走。” “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 “让我们假设她戴着它去了她被害的那家旅馆。” “你又没看见。” “咱们先假设这样,行吗?” “好吧,姑且这么说。” “是谁拿的?有个警察从她手上撸下来的?” “不对。”他说,“没有人会那么做。散置的现金自然有人拿,这点我们都知 道,但谋杀案受害者手上的戒指?”他摇摇头,“再说,没人跟她单独一起过。这 种事没有人会在有旁人的时候做。” “清洁女工昵?发现尸体的那个?” “天老爷,不可能。我问过那个可怜的女人。她只看了一眼尸体就开始尖叫, 如果她肺活量够大的话,她会尖叫到现在。要她拿着拖把柄去碰达基嫩,她都嫌太 近了。” “是谁拿走戒指的?” “假设她戴去那儿的话——” “对。” “应该是凶手拿的。” “为什么?” “也许他酷爱珠宝,也许他偏爱绿色。” “讲下去。” “也许戒指值钱。这家伙杀人不眨眼,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他可能觉得偷 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钱包里的几百块他都没动,乔。” “也许他没时间翻她的包。” “他有时间洗个澡。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有足够的时间翻她钱包。事实上,我 们不知道他有没有翻。我们只知道他没拿钱。” “那又怎么样?” “但他拿了戒指。他有时间抓住她血淋淋的手,硬把戒指撸了下来。” “也许撸下来不难,也许戒指不合手。” “他为什么要拿?” “想送他妹妹。” “有更好的理由吗?” “没有。”他说,“没他妈什么了。我没有更好的理由。你到底想说什么?他 担心戒指泄漏他的身份?” “为什么不昵?” “那他为什么不拿走貂皮?我们他妈的知道那貂皮是她男友买的。也许他没用 他的名字,但他怎能确定没说漏嘴,而且店员总能记得点什么吧?他连毛巾都拿走 了。看在老天的份上,就怕留下半根阴毛,现在你又说他拿走戒指。这戒指我看是 左外野凭空飞来的吧?我过去两个半礼拜里一次也没听说过它,今晚凭什么非听下 可?” 我什么也没说。他拿起烟盒,递给我一枝。我摇摇头。他自己拿了一枝点上, 猛抽了一口,喷出一圈烟雾。然后伸手摩挲头,抚平那原已服贴在他头皮上的暗色 头发。 他说:“有可能上头刻了字。对,大家都有这个习惯。在内侧刻字。给心爱的 金,弗雷迪赠,类似这样的狗屁。你说呢?” “我不知道。” “有什么理论吗?” 我想起“男孩”丹尼讲的话。如果那男友手下猛将如云,而且交际广泛,他为 什么没带她四处炫耀?警告我的人和这男友又是什么关系?帮她付钱买貂皮的“会 计师”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其他地方我找不到他的蛛丝马迹? 凶手为什么要取走戒指? 我手伸进口袋,碰到手枪,感觉到冰凉的金属,我的手指滑到枪底下去找那块 引发这一切的绿色玻璃片。我把它拿出口袋仔细瞧。德金问我在看什么。 “绿玻璃。”我说。 “跟戒指很像。” 我点点头,他拿起玻璃片,凑向光线看、又放回我手掌心。 “我们不知道她有没有戴到旅馆。”他提醒我,“我们只是为了方便讨论才这 么说的。” “我知道。” “也许她把它留在公寓。也许有人从那儿拿走。” “谁?” “她男友。假定他没杀她,假定凶手是我早就说过的EDP ——” “你们真用那种词儿?” “你要用他们让你用的词,方便沟通。咱们假定是疯子杀了她,她男友担心被 牵连,因此跑到公寓把戒指拿走,他有钥匙。或许他送过她其他礼物,他都一并带 走了。如果貂皮外套在那儿的话,他也一定会拿走。你说是凶手硬把戒指从她手上 撸下,为什么我这说法就比你的差?” 因为不是疯了干的,我想。因为疯子杀手不会派个穿粗呢格子夹克的人警告我, 不会通过“男孩”丹尼传口信给我。因为疯子不会担心笔迹或者指纹或者毛巾。 除非他是开膛手杰克那号人物,懂得事先周详防范、策划。但事实绝非如此, 不可能,戒指一定有某种意义。我把玻璃放回口袋。戒指说明了什么,它非得说明 什么不可。 德金的电话响起。他拿起话筒说:“乔·德金,”还有“嗯,对,对。”他听 着,偶尔咕噜着应一声,刻意朝我的方向看一下,在记事条上做个笔记。 我走到咖啡机旁,为我俩各倒一杯咖啡。我不记得他喝咖啡加不加东西。然后 才想起那机器的咖啡有多可怕,便在两杯里都加了奶精和糖。 我回到桌前时,他还在讲电话。他拿了咖啡,点头致谢,喝一口,又点了一根 香烟。我喝了些咖啡,一头又栽进金的档案、希望能发现什么填补空白的线索。 我想到和唐娜的谈话,“闪烁”这个词有什么不对?难道戒指没在金的手上闪 烁?我还记得光线打在那上头的模样。或者我只是在编造记忆,好支持我的理论? 我那说法称得上理论吗?我有的不过是枚失踪的戒指,而且没有铁证说它确实存在。 一首诗,一份自杀留言,还有我自己关于翡翠城有八百万个故事的说法。是戒指让 我下意识又想到《绿野仙踪》里的翡翠城吗?或者我只不过是在认同黄砖路上那群 祈愿者,希望自己有头脑、有心脏、有勇气? 德金说:“唉,烦死人。别走开,我马上过去。” 他挂上二电话看着我,表情怪异,自满混合着或许可以说怜悯的神色。 他说:“保厄坦汽车旅馆,你知道皇后大道穿过长岛高速公路的地方?就在交 又口过去不远。我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标,埃尔姆赫斯特还是里科公园。反正是在 那两条路会合的地方。” “怎么了?” “就是那种成人汽车旅馆,有些房里摆了水床,电视播放X 级电影。他们做色 情表演,从事色情交易。一次两个钟头。如果生意好的话一个房间一晚就可以翻五 六台,而且大部分是付现金,逃税很容易。油水多得不得了,那种汽车旅馆。” “你想说什么?‘”几个小时前,有人开车去租房间,呃,吃他们那行饭的等 客人一走,就得清理房间。经理注意到车子已经开走,就过去瞧瞧。门上挂着’请 勿打扰‘。他敲敲门,没反应,他再敲,还是一样。他打开门,你猜他发现什么? “ 我等着。 “电话是个叫伦尼·加菲的警察接的,他第一个念头是:这案子跟星河旅馆那 次非常类似。刚才跟我通电话的就是他。得先拿到医学证据,诸如刀刺方向,伤口 性质等等,才能下个结论,不过听来真他妈的太像了。凶手甚至冲了个澡,离开时 毛巾也一块儿拿走。” “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不会是唐娜。我才跟她谈过话。弗兰、鲁比、玛丽·卢…… “是不是钱斯的女人?” “去他的。”他说,“我怎么知道钱斯的女人有哪些?你以为我成天没事干, 只顾盯着皮条客?” “到底是谁?” “不是谁的女人。”他说。他捻熄香烟,打算再点一根新的,但又改了主意, 把烟推回盒里。 “不是女人。”他说。 “不是——” “不是谁?” “不是考尔德伦吧?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旅馆的前台。” 他放声大笑:“耶稣基督,你都想些什么啊。”他说,“你真以为凡事都有合 理的答案。不,不是女人,也不是你的小考尔德伦。这是长岛来的人妖流莺。手术 才动了一半。据加菲说。意思是奶子都在,矽胶移植,不过身上还是男性生殖器。 听清楚了没?她的男性生殖器官。老天、这是什么世界。当然,说不定她今晚算是 动了手术。也许是在那儿用大砍刀动的。” 我无法回应。我全身麻痹,坐在那里。德金站起来,一手搭在我肩上:“楼下 有车等我。我要上那儿瞧瞧情况。一道过去吧?” “她宣誓过不上酒吧?” “谁知道?又没人请我去。但我想说的是她是个洁身自重,来自弗洛勒尔帕克 区的犹太女孩。一个曾经是好犹太男孩的好犹太女孩。” “萨拉·布劳斯坦?” “又名萨拉·布卢斯通,又名萨拉·布卢,又名甜心。注意到她的手脚吗?对 女孩来讲大了些,要辨认变性人这是一个办法。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总是有大 手大脚的女孩和小手小脚的男孩。她骗得住你,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她本来就快把其余的手术动完了,可能日子都订好了。法律规定,她们得以 女人的身份生活一年以后,才能享有医保。当然她们全有医保,全有社会福利。她 们一晚接十到二十名客人,全在嫖客的车里干,动作迅速。射一次就是十或二十块, 她们一个礼拜七个晚上进账起码几百块,统统免税,然后她们还能领医保跟社会福 利金,有孩子的外加抚育金,半数皮条客都有最低收入保障。” 他跟德金顺着这话题又聊了一会儿,技术人员则在我们周围忙着量东量酉,拍 照片,采集指纹。我们怕碍着他们,便一起到旅馆的停车场去。 德金说:“你该知道咱们撞上什么了吧?哈们撞上了操他的开膛手杰克。” “我知道。”加菲说。 “其他房客间出什么没?她一定出过声。” “开什么玩笑?就那些谎话精。‘我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我得走了。’ 就算她真尖叫过,干这行的谁都会以为那是找乐子的新花样——那会儿他们自个儿 的乐子还不够谁会注意到。” “他先是住进一家闹区的高级旅馆。打电话找个俏丽应召女郎。然后他又挑上 一名街头流莺,把她拖到廉价的色情旅馆。你看他是不是被阴茎和辜丸吓住了?” 加菲耸耸肩:“也许。你知道,有一半流莺是打扮成女人的公鸡。有些地区还 不止一半。” “西区码头一带可比一半要多多了。” “这我听说过。”加菲说,“问嫖客的话,有些会承认他们偏爱男的。他们说 男人口交技术比较棒。当然,他们倒也不是性变态,明白吧,因为张口的不是他们。” “嗯,挺了解嫖客心理。” “不管他当时知不知道,我看他可没受影响。他还是该干的都干了。” “他和她性交过?” “难说,除非床单上留下痕迹。看来他不是她今晚头一个顾客。” “他淋浴过?” 加菲耸耸肩,摊开两手。 “天知道。”他说,“经理说毛巾不见了。他们清理房间时,换上两条浴巾和 两条手巾,结果两条浴巾都没找着。” “他也从星河旅馆拿走毛巾。” “那回他也许拿了,但在这种垃圾地方?我是说,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每回都把 房间清干净。浴室也一样。我怀疑他们真会在前头的客人走后,能把浴缸刷一遍。” “也许你会找到什么。” “也许。” “比如指纹啊,等等。她指甲底下找到什么皮肤没有?” “没有。不过化验室的人也许找得到。”他下颌上一根肌肉在动,“说句良心 话,感谢上帝我不是法医或者技术员。当警察已经够倒霉了。” “这话我赞成。”德金说。 我说:“如果他是在街头勾搭上她的,也许有人看到她上车。” “外头我们是派了些人想法子录口供,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如果有人看到了 什么,如果他们还记得,而且如果他们愿意讲。” “好多如果。”德金说。 “这儿的经理一定见过他。”我说,“他记得什么?” “不多。咱们再找他谈谈。” 经理脸色腊黄,配上一双红眼圈,一望便知是标准的夜猫子。他的呼吸有酒精 味儿,但举止不像酒鬼。我想他大概是发现尸体以后喝了点,壮壮胆。酒只有让他 显得精神恍惚,没有效率。 “我们是正当营业。”他坚持。这话实在荒谬,我们都懒得回应。我猜他的意 思是,他们那儿不是天天有人被害。 他从没见过甜心。有重大嫌疑杀她的男子单独进来,填好卡,付现金。这并不 反常,这儿往往都是男的进来办登记,女的等在车里。那车不是停在办公室的正前 方,所以那男的登记时,他没看到车子。事实上,他根本没见过那辆车子。 “你发现它不见了。”加菲提醒他,“所以才知道房里没人了。” “结果有人。我一打开门——” “你本以为没人、因为车子开走了。如果你从没见过那车,怎么知道它不见了?” “因为那车位空了。每个房间前都有个车位,号码排得跟房间一样。我望出去, 那个车位是空的,那就表示他的车开走了。” “他们停车都一定按照号码?” “照理应该啊。” “很多事照理大家都该做的。缴税、不在人行道上吐痰、不闯红灯。这家伙急 着操她,他还管什么停车位上的号码啊?你见过那车。” “我——” “你看了一次,也许两次,车了停在那里。后来你又望了眼,车子不在,你想 他们一定已经走了。是这样的吧?” “大概吧。” “说说那车。” “我没仔细看。我看只是要确定它在那儿。如此而已。” “车什么颜色?” “暗色。” “好极了。两门?四门?” “没注意到。” “新的?旧的?什么牌子?” “是新车型。”他说,“美国车,不是外国车。至于车种嘛。我小时候看起来 各有特色,现在每辆车好像都差不多。” “他说得没错。”德金说。 “只除了美国通用出的车型。”他说,“格里莫林和步行者,这两型还分得出 来。其他的都一样。” “那辆车不是格里莫林或者步行者?” “不是。” “是轿车?旅行车?” “老实跟你说,”经理说,“我只注意到那是汽车。卡片上都写了:厂牌、车 型、车牌号码。” “你是说登记卡?” “对啊。他们都得填。” 卡片在桌上,一层醋酸盐覆在上头保存指印,留待化验人员取样。 姓名;马丁·艾伯特·里康地址:吉尔福德路二一一号城市:阿肯色州。史密 斯堡厂牌:雪佛兰年份:一九八O 车型;轿车颇色:黑色牌照号码:LJK-914 签名 :M.A.里康 “笔迹看来一样。”我告诉德金,“但用印刷体写,谁又分得出来?” “专家可以。而且他们还能告诉你,他的大砍刀劈法一样不一样。这家伙喜欢 碉堡,注意到没?印第安那州的韦恩堡,阿肯色州的史密斯堡。” “有个大概齐模式了。”加菲说。 “里康。”德金说,“一定是意大利人。” “M ·A ·里康,听来像发明收音机的那人。” “不对,那是马康里。”德金说。 “呃,挺接近的。这家伙想帽子上插羽毛,沾名人的光。” “往他屁股上插羽毛吧。” “没准他插在了甜心屁股上,没准用的不是羽毛。马丁·艾伯特·里康,挺滑 稽的假名。他上回用什么名字?” “查尔斯·欧文斯·琼斯。”我说,“噢,他喜欢夹个中间名,他是个机灵的 混蛋,对不对?” “非常机灵。”德金说。 “机灵人,那些真正机灵的人,通常用什么字都有意义。像‘琼斯’就是俚语。 表示上瘾。你知道,像他们说海洛因琼斯,譬如有毒瘾的人会说他有一百块的琼斯, 意思是他的瘾一天要耗掉那么多钱。” “真谢谢你为我解释得那么清楚。”德金说。 “我只不过想尽点绵薄之力。” “因为本人在这行才混了十四年,所以还没跟吸海洛因的混混打过交道。” “真明智。” “车牌查出什么了吗?” “跟名字和地址一样。我打电话到阿肯色州的监理处问过,真是白忙一场。像 这种地方,连守法的客人都会制造车牌号码。他们登记住宿时也不会停在窗口前面, 免得咱们这位老兄起疑去查。倒也不是说他真会去查,对吧,老兄?” “又没哪条法律规定我非查不可。”男人说。 “他们也用假名。奇怪这家伙在星河用琼斯,在这儿用里康。这儿一定来过大 批琼斯先生,还有最最常见的史密斯和布朗。你们有很多史密斯吗?” “法律上没规定我查身份证。”男人说。 “或者结婚成指。” “或者结婚戒指或者结婚证书或者别的东西。两个两厢情愿的成年人,见鬼, 关我什么事!” “也许里康在意大利文有什意思。”加菲提议道。 “你总算用了大脑。”德金说。他问经理有没有意大利文字典。那人瞪着他, 一脸尴尬。 “这地方居然还自称是汽车旅馆。”他说,一边夸张地摇摇头,“我看也没《 圣经》。” “大部分房间都有。” “老天爷,真的?就摆在放色情电影的电视机旁,对吧?想必也就近搁在水床 边。” “我们只有两个房间摆水床。”那个可怜虫答道,“水床得额外收钱。” “还好咱们的里康先生是小器鬼。”加菲说,“否则甜心就要溺水了。” “谈谈这家伙,”德金说,“再描述一次。” “我告诉过你——” “你得一遍又一遍地讲。他多高?” “挺高的。” “我的高度?矮些?高些?” “我——” “他穿什么?戴着帽子?打了领带?” “实在想不起来。” “他走进门,问你要房间。跟着填卡片、付现金给你。对了,那种房间你收多 少?” “二十八块。” “数目不算小。看小电影要加钱吧?” “得投币。” “挺方便的。二十八块还算合理,如果你一个房间每晚可以转租几次的话,油 水实在不少。他钱是怎么付的?” “我讲过,付现金。” “我是说面额多大的钞票?他给你什么,两张十五的?” “两张——” “他给你一张二十,一张十块?” “我想是两张二十。” “然后你找他十二?等等,该加税,对吧?” “连税是二十九块四毛。” “他给你四十,你找他零钱。” 他又想起什么:“他给我两张二十和四毛零钱。”男人说,“我找他一张十块 和一元硬币。” “瞧?你记得这笔交易。” “是。还算记得。” “现在告诉我他长相。他是白人?” “嗯,当然。白人。” “胖?瘦?” “瘦,但不很瘦。偏瘦。” “胡子?” “没有。” “八字胡?” “也许,我不知道。” “他身上有些东西你应该见过就不会忘掉。” “那什么?” “我们要查的正是这个,约翰。他们是这样叫你吧?约翰?” “通常叫我杰克。” “好,杰克。你干得不错。他的头发呢?” “我没注意他头发。” “你当然记得。他弯腰登记,你看到他头顶,记得吧?” “我不——” “一头浓发?” “我不——” “他们会找个素描员跟他合作。”德金说,“他一定能想起什么。咱们就等着 他妈的疯子开膛手哪天管不住他的老二,被咱们当场逮住,到时候准保他脸色比萨 拉他妈的布劳斯坦还难看。她看来像女人,对不对?” “比较像死人。” “我知道。屠户窗口的生肉。” 我们坐他的车,驶过昆伯罗大桥阴凸不平的路面。天空已经开始现出曙光。我 累过头了反而清醒,起伏不定的情绪暗流就要浮出表面。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脆弱, 我会因为任何小事嚎啕大哭或者纵声大笑。 “真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他说。 “什么?” “勾搭上那种人。不管在街上还是酒吧,随便哪里。然后你带她去宾馆,她脱 下衣服,让你大吃一惊。我是说,你会怎么反应?” “不知道。” “当然,如果她已经动完手术的话,你就上了,而且不会发现。她的手我看不 大。不过说起来,女人手大,男人手小,其实也是有的。” “嗯。” “说到她的手,她戴了两枚戒指。你注意到没?” “注意到了。” “一手一枚。” “那又怎么样?” “他没拿。” “他干嘛拿?” “你说他拿了金·达基嫩的。” 我没应声。 他轻轻地他说:“马修,你该不会还认为金·达基嫩被杀有什么理由吧?” 我体内涌上一股怒意,胀得像动脉瘤。我坐着不动,想凭意志赶走它。 “别跟我提毛巾。他是开膛手,他是丧心病狂的病态杀手,懂得计划,有他自 己的游戏规则。这种例子他不是第一个。” “这案子有人要我别碰,乔。对方警告手法熟练。” “那又怎样?她被疯子宰了,但还是有可能她的某些朋友不希望她的私生活曝 光。也许跟你想的一样。她有个已婚男友,就算她是死在他妈的猩红热手上,他也 会警告你不要在她骨灰里翻东找西。” 我对自己提出米兰达警告:你有权保持沉默。我告诉自己,然后行使这项权利。 “除非你认为达基嫩和布劳斯坦关系密切。譬如说,失散多年的姊妹。噢,对 不起,该说兄妹。要不或许他们是兄弟,也许达基嫩几年前动过手术。就女人来说 她高了些,对不?” “也许甜心只是烟幕。”我说。 “怎么说?” 我滔滔不绝说下去:“也许他杀她是为了分散注意,”我说,“让事情看来像 是随兴杀人,隐藏他杀达基嫩的动机。” “分散注意。我求求你,什么注意,谁在注意啊?” “我不知道。” “操他的根本没人注意。不过现在就要有了。操他的记者碰上连环滥杀都要高 兴坏了。这种新闻读者一定狼吞虎咽,配着早餐玉米片吞到肚里。逮着机会能用杰 克开膛手的故事大做文章,那些编辑全要疯了。你讲到‘注意’,现在大伙的注意 多得要烧掉他的屁股。” “大概吧。” “你知道你什么毛病,斯卡德?你太固执。” “也许。” “你的问题是你个人单独工作、一回只办一件案子。我桌上堆的狗屁太多,所 以我能放就放毫不犹疑,可你就刚好相反。你是尽可能死抓着不松手。” “是这么回事吗?” “不知道。听起来是这样的。”他一手松开驾驶盘,拍拍我的胳膊,“我无意 泼冷水,”他说,“我看到那种事情,人给剁成那样,我就只想扔个盖子压住,结 果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你表现很好。” “是吗?” “是的。有些细节我们忽略掉了。你提出的一些问题,有可能可以让我们占得 一点先机。谁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有多累。 我们驶进城时,他沉默下来。在我旅馆前方,他停车说:“加菲刚才提到,也 许里康在意大利文里有某种含意。” “要查应该不难。” “哦,当然不难。如果事事都这么容易就好办了,嗯,我们会查,然后你知道 我们会发现什么吗?发现里康的意思正是琼斯。” 我上楼,褪下衣服上床。十分钟后,我又起来。我觉得脏,而且头皮发痒。我 冲了个过热的澡,差点没刷掉一层皮。我关掉莲蓬头,告诉自己上床前没理由刮胡 子。之后抹上泡沫,还是刮了。完事后我穿上袍子坐在床沿,然后坐到椅子上。 他们说,千万别让自已太饿、太生气、太孤单,或者太累。 四项中任何一样都可以叫你失去重心,掉进酒杯。照我看,一天下来我已经四 垒全部跑光,从头到尾全数经历过。奇怪的是,我没有欲望喝酒。 我把枪掏出口袋,想放回梳妆台抽屉里,然后又改变上意坐回椅子,两手把玩 着手枪。 我最后一次开枪是什么时候? 其实不用费力回想,就是那晚在华盛顿海茨住宅区。当时我把两名抢匪逼上街, 结果开枪射击他们时误杀了个小女孩。 事件发生以后我仍留驻警局,在那期间我从未有过机会拔出警枪,更不要说开 火、当然,辞职以后我也没再动枪。 今晚我无法去开枪。因为有什么提醒我瞄准的车里不是枪手,而是烂醉的孩子 吗?因为直觉暗暗告诉我,得等确定目标是谁吗? 不。以上理由说服不了我。 我僵住了。如果我看到的不是拿酒瓶的小孩,而是拿轻机枪的歹徒,我也不可 能扣动扳机。我的手指麻痹了。 我拆开手枪,抖出弹膛里的子弹,再把枪合上。我用空枪瞄准对面的垃圾桶, 猛扣几下扳机。撞针落在空枪膛上发出的喀啦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听来格外尖锐 刺耳。 我瞄准梳妆台上的镜子。喀啦! 证明个屁。枪膛是空的,我知道是空的。我可以把这玩意儿带到射击场去,装 上子弹,朝靶一开火,而那也证明不了什么。 无力开枪让我颇为懊恼,但我很庆幸自己没扣扳机,否则那一连发子弹射进载 满孩子的车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且谁知道对我会造成什么影响?虽然筋疲 力尽,我还是跟这个谜题打了几回合硬仗。我庆幸我没杀人,但又担心失去自卫能 力前途堪忧。我的脑子就这样追逐自己的尾巴,绕来转去。 我脱下袍子上床,却僵硬得无法放松。我又换上外出服,用指甲锉子的尾端充 当螺丝起子,把左轮枪拆开清洗。我把零件放进一个口袋,另一个口袋放了四管弹 药筒和我从抢匪身上搜来的两把刀子。 已经是早上,天空明亮。我走到第九大道,再往北到五十八街,在那儿把刀子 丢进下水道铁栅口。我过马路走向另一个铁栅口,两手插在口袋在那附近站着,一 手攥着四个弹药筒,手摸着已解体的左轮手枪零件。 不能用的话,携枪干嘛?何必拥有一把你用不到的枪? 回旅馆的路上,我顺道光顾一家熟食店。排我前面的顾客买了两箱六罐装的 “老英国八百‘麦酒。我挑了四条巧克力,付了钱,路上吃一条,回房吃掉另外二 条。我把左轮零件掏出口袋,重新装好。六个弹药筒我上好四筒子弹。然后把枪放 进梳妆台抽屉。 我爬上床,告诫自己不管睡不睡得着都不准下床,意识模糊前我还在嘲笑自己 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