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电话吵醒了我。我像潜水者奋力探头呼吸般,挣脱睡梦。 我坐起来,眨眨眼想喘口气。电话仍然在响,我不清楚是谁在制造那个可恶的 声音。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去接听电话。 是钱斯。“刚看到报纸。”他说,“你觉得呢?跟杀金的是同一个人吗?” “给我一分钟。”我说。 “你在睡?” “现在醒了。” “那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又有一起杀人案、这回在皇后区,有个动过变 性手术的站街女郎被大剁八块。” “我知道。” “你还没起床,怎么知道?” “我昨晚去过那儿。” “到皇后区?” 他听来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到皇后大道。”我告诉他,“跟两个警察去的。是同一个凶手。” “你确定?” “我在那儿时,他们还没整理好医学证据。不过没错,我确定。” 他想了一下:“那金只是运气不好喽。”他说,“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也许。” “只是也许?” 我从茶几拿起手表。将近中午。 “人总难免有倒霉的时候。”我说,“至少我是这么想。昨晚一个警察告诉我, 我的问题是太固执。我手上只有一个案子,所以才一直咬住不放。” “然后呢?” “他或许没错,但还是有些事情说不通。金的戒指下落如何?” “什么戒指?” “她有枚绿宝石戒指。” “戒指。”他说,然后想了一下,“是说金有那枚戒指吗?我想是吧。” “那戒指怎么了?” “不在她的珠宝盒里吗?” “盒里那枚是纪念戒指,她家乡一所高中发的。” “噢,对。我记得你讲的那枚戒指,很大的绿宝石,像是诞生石诸如此类的玩 意儿。” “她哪儿拿来的?” “花花绿绿的糖果盒里拿的,应该。记得她说过是她自己买的。那不过是垃圾 罢了,老兄。一块绿玻璃而已。” 将酒瓶砸碎/ 在她脚边。 “不是翡翠吗?” “开哪门子玩笑,老兄?你知道翡翠值多少钱吗?” “不知道。” “比钻石值钱哪。戒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嗯,也许不重要。” “你下一步怎么做?” “不知道。”我说,“如果金是被随意杀人的疯子砍死的话,警察来办会比我 高明得多。但有人警告过我不准插手,还有个旅馆前台人员被吓得卷了铺盖,而且 有个戒指不见了。” “也许这些都没啥意思。‘”也许。“ “桑妮的纸条不是提到,有只戒指把谁的手指变绿吗?也许那戒指太过廉价, 把金的手指变绿,所以她随手就把它扔了。” “我不认为桑妮是那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 “这我也不知道。”我吸口气,“我想把甜心·布卢和金·达基嫩连在一起,” 我说,“希望能连上。如果办得到的话。或许我就可以找到杀死她们的凶手。” “也许。你明天会参加桑妮的葬礼吗?” “我会去,” “那我能见到你啦。也许结束后我们可以谈一下。” “好。” “嗯。”他说,“金和甜心。她们能有什么共同点?” “金以前不是在街上拉过客?她不是在长岛市拉客时被逮过一次?” “多年前。” “她有个皮条客叫达菲,对吧?甜心也有皮条客吧?” “可能。有些流莺是有,不过大部分没有,就我所知。也许我可以打听看看。” “也许你可以。” “我好几个月没看到达菲了,曾听说他死了。我会四处问问,不过很难想象, 金这样的女孩跟长岛来的小犹太皇「注」后会有什么共同点。” 「注」皇后亦暗指有强烈女人味的男同性恋。 犹太皇后和牛奶皇后,我想着,然后想到唐娜。 “也许她们是姊妹。”我说。 “姊妹?” “骨子里。” 我想吃早餐,但到了街上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买早报,而且我马上发现拿它配培 根煎蛋大有问题。“旅馆开膛手又开杀戒”,头条标题耸人,配上大字照片说明, 变性流莺在皇后区被屠。 我折起报纸,塞在腋下。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想做什么,看报还是吃饭,但我 的脚为我做了决定,做了第二个选择。我走过两条街,才发现我正朝着西六十三街 的基督教青年会走去,看来我是想赶上十二点半的聚会。 管他的,我想。他们的咖啡不比别处差。 我一小时后离开那儿,到百老汇大道一家在拐角的希腊咖啡店解决早餐。我边 吃边看报,现在我好像已经无所谓了。 报纸讲的我大概都已知道。据报导,受害者住在东村,我不知怎么以为她住在 隔条河的皇后区。加菲倒是提过弗洛勒尔帕克区,就在穿过州界后不远的拿骚县内, 显然她是在那里长大的。据《邮报》说,她的父母几年前死于飞机失事。马克·萨 拉·甜心唯一活着的亲人是她哥哥,阿德里·布劳斯坦,他做珠宝批发生意,住在 福理斯特希尔,办公室设在西四十七街。 他仍在国外,目前还没人通知他甜心的死讯,他弟弟的死讯?还是他妹妹的? 对变过性的亲人该怎么称呼?一个事业有成的商人会怎么看待变成妹妹的弟弟一个 晚上连接数位嫖客?甜心·布卢的死对阿德里安·布劳斯坦有何意义? 对我又有何意义? 任何人的死都损及于我,因为我与全人类息息相关。任何人的死,任何男人、 女人、变性人的死。但他们的死真的损及于我吗?我是真的关心吗? 我可以感觉到点三二的扳机在我指下颤动。 我又点了一杯咖啡,读起另一则报导:有个年轻的士兵休假回家,在布鲁克林 路边篮球场和人临时玩起斗牛。某个观赛者的口袋掉出手枪,落地时走火,子弹击 中这名年轻的士兵,他当场毙命。我从头到尾又看一遍这个报导,坐在那里摇了摇 头。 又多一种死法。老天,还真有八百万种死法,不是吗? 当晚八点四十我溜进苏荷区王子街一家教堂的地下室。我盛杯咖啡,找位子时, 环视房内看见简坐在哪里。她坐前排靠右。我坐后排,靠近咖啡机。 演讲的女人三十多岁,酗酒十年,最后三年浪迹在充斥廉价酒馆、旅社的鲍厄 里街靠乞讨和擦车窗买酒度日。 “就算在鲍厄里街,”她说,“也有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人。有些人随身携带 刮胡刀和肥皂,我马上被吸引到另一批人中间——那些人从不刮脸,不洗澡,不换 衣服。我脑袋里有个小声音在说:”丽塔,你跟他们臭味相投。‘“ 休息时间,我在简往咖啡机走时拦住她。她似乎很高兴看到我。 “我正好在这附近,”我解释道,“而且看看又是聚会时间,我想到也许可以 在这儿见到你。” “噢,我固定来这儿聚会。”她说,“散会后一道去喝咖啡,好吗?” “当然好。” 结果我们一行十二个人围坐在西百老汇大道一家咖啡店的两张桌子旁。我没认 真加入谈话,也没注意听人讲话。最后招待分给每人一张账单。简付她的,我付我 的,然后我们两人便朝着她闹区的住所走去。 我说:“我不是刚好来这附近。” “我还纳闷呢。” “我想跟你谈谈。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今天的报纸——” “你是说皇后区那起谋杀案?哎。我看了。” “我去过现场。我放松不下来,觉得需要谈谈。” 我们上到她的阁楼,她煮了壶咖啡,我坐着,面前有杯咖啡。等我停嘴不说去 喝咖啡时。它已经冷了。我告诉她最新消息,跟她提到金的毛皮外套、喝醉的孩子 和破酒瓶、皇后区之旅和我们在那儿的发现。另外我也告诉她我当天下午的行踪: 搭地铁过河到长岛市漫游,然后前往甜心·布卢位于东村的租赁公寓挨家挨户敲门, 再穿过长岛到克里斯多夫街和西街的同性恋酒吧找人攀谈打听。 后来我看看时间已晚,应该可以联络乔·德金,查问化验室的研判结果了。 “是同一个凶手。”我告诉简,“用同一件凶器。他很高,惯用右手,很有力 气,大砍刀——或者他用的管他妈的什么——两回都磨得尖利。” 打电话到阿肯色州查询,毫无收获。跟预料的一样,史密斯堡的街道地址是瞎 编的,而车牌号码则属于一辆橘红色的福斯车,车主是费叶镇的一名托儿所老师。 “而且那车她只在礼拜天开。”简说。 “差不多,阿肯色州的事他全是编的,就像他上回捏造印第安那州韦恩堡的资 料一样。不过车牌倒是真的——或者说几乎可以乱真。有人想到该查查赃车清单, 果然发现在甜心被杀前两个小时、杰克逊住宅区有条街的一辆雷诺跑车被人偷走。 车牌号码和他登记的一样、只是其中两个号码倒了过来。而且当然,那是纽约 的车牌,不是阿肯色州的。 “那车符合汽车旅馆职员的描述,此外,甜心跟他走时,有几个妓女看到车子, 她们指证确实是同一辆。她们说,那人开车在那一带闲逛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选 择甜心。 “车子还没找到,但这并不表示他还在开。废弃车有时候要过很久才会出现, 因为小偷偶尔会违规停车,然后赃车就理所当然地被拖到失车招领处。照理说不该 如此,总该有人负责清查违规车是否列在赃车单上。但偶尔难免会有疏失。但也无 所谓,反正最后查证结果一定是凶手在干掉甜心后十分钟就把车丢了,车上指纹也 统统擦掉。” “马修,你不能干脆放手吗?” “整个案子?” 她点点头:“从现在开始,应该进入警方程序,对吧?过滤证据,查证所有细 节。” “大概。” “他们不可能把这案子打入冷宫。现在可不比当初金遇害的时候,就算他们不 想管,报纸也会逼着他们管。” “这话没错。”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你帮你客户做的,早对得起他付的钱了。” “是吗?” “谢咖啡吗?” “谢谢你听我说话,我觉得好多了,我得谈谈才能放松。” “谈话是治病良方。” “嗯。” “聚会时你从不讲话,对吧?” “老天爷,我不能到那去讲这个。” “也许不能讲细节,不过你可以说个大概,还有这事对你的影响。也许帮助会 出你意料之外的大呢,马修。” “我看我做不到。我连我是酒鬼都说不出口:”我叫马修,我无话可说。‘这 话我可以打电话去讲就行了,不必到现场。“ “人是会变的。” “也许。” “你戒多久了,马修?” 我得想想。 “八天。” “真棒。什么那么好笑?” “我注意到一件事。某甲问某乙戒多久了,不管答案是什么,反应永远是‘真 棒,真了不起。’不管我答八天还是八年,反应都一样。‘真棒,真厉害。’” “是很棒啊。” “大概吧。” “棒的是你滴酒不沾。八年很棒,八天也是。” “嗯哼。” “怎么了?” “没什么。桑妮的葬礼明天下午举行。” “你要去吗?” “我说过要去。” “心里有负担吗?” “负担?” “紧张,焦虑。” “没什么感觉,我没盼着要去。”我看着她灰色的大眼,然后躲开视线,“八 天是我的最高纪录。”我淡淡地说,“我上回戒了八天后开戒。” “那并不表示你明天非去不可。” “噢,他妈的,这我知道。我明天不会喝的。” “带个人跟你去。” “你什么意思?” “去参加葬礼。邀个戒酒会员跟你去。” “我哪好意思那么做。” “你当然可以。” “能邀谁?我又没谁熟到可以邀。” “要熟到什么程度,你才能邀人参加葬礼坐你旁边?” “那——” “那什么?” “那你愿意跟我去吗?算了,我不想为难你。” “我会去。” “真的?” “有何不可?当然,我可能会显得太过寒酸。坐在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 旁边。” “噢,我可不会这么想。” “不会吗?” “绝对不会。” 我抬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嘴。我轻抚她的发。她发色很暗,微微有些灰色点缀 其间。和她眼睛相配的灰。 她说:“我一直害怕这会发生,可是又怕它不会发生。矛盾。” “现在呢?” “现在我只觉得害怕。” “你要我走吗?” “我要你走吗?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再吻我一次。” 我吻了她。她双臂缠着我,把我拉近,我感觉到她的体热透过衣服传来。 “哦,亲爱的——”她说。 事后,我躺在她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沮丧。 我觉得自己仿佛掀开了一个无底洞的盖子。我伸手抚摸她的体侧,肉休接触打断了 我的心绪。 “嗨。”我说。 “嗨。” “你在想什么?” 她笑起来:“一点也不浪漫的事。我在想我的辅导员会怎么说。” “你非跟她讲不可吗?” “没人管我,不过我打算告诉她。‘噢,对了,我跟一个戒了八天酒的家伙上 床。’” “这是重罪?” “换个说法好了,这是禁忌。” “她会罚你干嘛?背六遍主祷文?” 她又笑起来。她笑得痛快,声音洪亮愉悦。我一向爱听她笑。 “她会说:”嗯,至少你没有喝酒,这点最重要。‘然后她会说:“希望你有 段愉快的经验。’” “你有吗?” “愉快的经验?” “嗯。” “呸,没有。高潮我是装的。” “两回都是?” “还用说吗?”她依偎过来,把手贴在我胸上,“你要在这儿过夜吧?” “你的辅导员会作何感想?” “她也许会说,危机就是转机。噢,老天,我差点忘了。” “你要上哪儿?” “得打个电话。” “你还真要打给你的辅导员?” 她摇摇头。她已经穿上袍子,开始翻阅一本小电话簿。她拨个号码,然后说: “嗨,我是简。还没睡吧?听着,我知道这样问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你知道里康 (Rivone)这个字有什么含意吗?” “什么意思?”她把字拼给对方听,“我以为可能是什么脏话,嗯。”她听了 一会儿,然后说,“不,不是。我只不过是用西西里话在做填字游戏,如此而已。 失眠的晚上。你知道,《圣经》也只能念那么多,有个限度。” 她结束谈话,挂上话筒。她说:“呃,只是个念头。我想到,如果这字不在字 典里的话,也许是什么方言或者脏话。” “你想到可能是什么脏话吗?这念头又是什么时候闪过你脑袋的?” “跟你无关,自作聪明。” “你脸红了。” “我知道,可以感觉到。以后要帮朋友解决谋杀案时,我会记取这次教训。” “善有恶报。” “据说如此。马丁·艾伯特·里康,跟查尔斯·欧提斯·琼斯?他写的是这两 个名字?” “欧文斯。查尔斯·欧文斯·琼斯。” “你认为那有某种含义。” “一定有含义。就算他精神错乱,那么刻意的名字一定有什么意思。”“就像 韦恩堡和史密斯堡?” “也许,不过我认为他用的人名要比地名有意义多了。里康这名字实在太不寻 常。” “也许他本来写的是里科(Rico)。” “这点我也想过。电话簿里有很多里科。要不也许他来自波多黎各(Puerto Rico )。” “有何不可?差不多人人都是从那儿来的。也许他是卡格尼迷。「注」” 「注」詹姆士·卡格尼,好莱坞30年代的帮派电影明星。 “卡格尼?” “那场死前戏。‘仁慈的圣母,这就是里科的末日吗?’记得吧?” “我以为是爱德华·鲁宾逊。” “有可能。以前每回我看午夜场都喝得烂醉,所有那些华纳公司的歹徒都在我 脑袋瓜里合而为一。反正都是那种大睾丸的硬汉。‘慈悲的圣母,这就是——’” “好一对睾丸!”我说。 “啊?” “老天!” “怎么了?” “他在开玩笑,他妈的开玩笑。” “你在说什么?” “那凶手。C.0 琼斯(C.O.Jones )跟M.A.里康(M.A.Ricone),我一直以为 它们是人名。” “不是吗?” “cojones.maricon.” “是西班牙文。” “没错。” “cojones 意思是‘睾丸’,对不对?” “而maricon 意思是‘同性恋’,不过我记得这字结尾没有e.” “也许结尾加个e 感觉更脏。” “要不或许只是他拼写太差。” “哼,管他呢。”她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快中午的时候,我回家冲澡刮胡子,换上最好的西装。我赶上中午一场聚会, 在路上吃了个热狗,然后依约走到七十二街和百老汇大道交口的木瓜摊跟简碰面。 她穿了件针织外套,鸽灰夹杂点黑,我从没见她穿得那么郑重。 我们绕过拐角来到库克殡仪馆。一位身穿黑衣,面带职业性同情表情的年轻人 决定我们是属于哪一组,然后领着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三号套房。门开着,上头方 框里插张卡片写着亨德里克斯。房里,中央走道两旁约各有六排椅子,每排四张。 前方立起讲台,讲桌的左边有个陷在花海的开盖木柜。我早上请人送过花来,真是 多此一举。桑妮的花多到可以把黑手党头子送往乐土。 钱斯坐在右边第一排走道上的椅子。唐娜·坎皮恩坐他身旁,然后依次是弗兰 ·谢克特和玛丽·卢·巴可、坐满一排。钱斯穿套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打条黑色 窄边丝质领带。女人一律穿黑,我看他前一天下午八成带了她们逛街采购。 我们进门时,他转过头,马上起身。简和我走过去,我为他们作介绍。我们尴 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钱斯说:“你们大概想瞻仰遗体。”一边朝木柜点个头。 真有谁会想瞻仰遗体吗?我走过去。简跟在旁边。桑妮一身亮丽彩装,躺在木 柜奶油色的绸缎衬里上。她两手交握胸前,夹住一朵红玫瑰。她的脸说是蜡块雕的 有点过分,不过比起我上回见到她的时候,显然没有恶化。 钱斯站在我身边。他说:“能和你讲几句话吗?” “好啊。” 简迅速捏一下我的手,然后离开。钱斯和我并肩站着,俯看桑妮。 我说:“我以为尸体还在太平间。” “他们昨天打电话说可以领走尸休。这儿的人加班帮她化妆打扮,效果还不错。” “是。” “不太像她。也不像我们上回看到她的样子,对吧?” “嗯。” “事后他们会把尸体火化,这样比较简单。女孩看来不坏吧?她们打扮的样子?” “很好啊。”“有尊严。”他说。停顿一会儿后他说,“鲁比没来。” “我注意到了。” “她不信葬礼这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风俗习惯,你知道?而且她又不跟人 打交道,跟桑妮只打过照面。” 我没接腔。 “结束后,”他说,‘我要送女孩们回家,你知道。然后咱们得谈谈。“ “好。” “你知道帕克贝尼特?一家拍卖公司,总部在麦迪逊大道。明天他们有场拍卖 会,我想先去看看我可能要买的几样东西。在那儿碰面怎么样?” “几点?” “不知道。这儿不会太久。三点以前应该可以走。四点一刻、四点半左右,行 吗?” “行。” “对了,马修。”我扭过头。 “谢谢你来。” 仪式开始前又来了约摸十个吊丧的人。一行四个黑人坐在左手边中央地带,其 中一个我认出是巴斯科姆——上回看他打拳时,我见到桑妮。后排并肩坐着两名年 长妇女,另外有个老坤士单独坐在前排。有些孤苦伶仃的人习惯闯进陌生人的葬礼, 打发时间,我怀疑这三位就是。 仪式刚开始,乔·德金和另一名便衣警探突然溜上最后一排的两个位子。 牧师看来像个孩子;我不知道他对桑妮的背景了解多少,总之他开始讲起生命 中止于黄金时期的不幸,以及上帝神秘莫测、内藏玄机的旨意。他说这类不含情理 的悲剧,真正的受害者其实是死者的亲朋好友。他选读爱默森「注」,德日进「注」、 马丁·布伯「注」,以及《圣经》的传道书。然后他邀请桑妮的朋友上台说几句话。 「注」爱默森:美国十九世纪著名哲学家、文学家。 「注」德日进:法国哲学家和古生物学家。 「注」马丁·布伯:德国犹太宗教哲学家、《圣经》翻译家和诠释家,德语散 文大师。 唐娜·坎皮恩朗诵两首短诗,我本以为是她的创作。后来才知道是西尔维娅· 普拉比和安妮·塞克斯顿——两名自杀身亡的诗人的作品。 弗兰·谢克特继她之后上台说:“桑妮,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到,但有些话我 非讲不可。”然后便讲起她多看重桑妮的友情、人生态度和生命力。开始她语气轻 松愉快,最后却泣不成声。得由牧师扶着下台。玛丽·卢·巴可只说了两三句话, 而且音调平板低沉。她说很可惜和桑妮认识不深,希望她现在能在天上安息。 没有其他人跟着上台。我有段短短的幻想:乔·德金上台宣布,纽约警方将倾 全力调查此事是否另有隐情,但他只是待在原处不动。牧师又说了几句话——我没 专心听——然后一名来宾便放起唱片:朱迪·柯林斯唱的《神奇天佑》。 到了外头。简和我默默无语地走了好几条街。然后我说:“谢谢你来。” “谢谢你邀我来。老天,这话听来可真蠢。像是参加高中毕业舞会的小女孩讲 的话:”谢谢你邀我来,玩得很愉快。‘“她从皮包掏出手帕,按按眼睛,擤擤鼻 子,”还好你不是独自去参加葬礼。“ “是啊。” “也还好我去了,葬礼简单隆重又美丽。刚才出来时跟你讲话的是谁?” “那是德金。” “哦?他去那儿干嘛?” “想碰碰运气吧,我想。很难说谁会出现在葬礼上。” “这次出现的人不多。” “屈指可数。” “还好我们去了。” “嗯。” 我请她喝杯咖啡,然后为她招辆出租车。她坚待要搭地铁,但我硬塞给她十块 车钱把她送上车。 帕克贝尼特画廊的大厅服务人员指引我到二楼,那儿正在展出非洲和大洋洲的 艺术品。我看到钱斯站在一排玻璃橱架前,里头陈列着十八九樽袖珍金像。有些模 拟动物,有些呈现人形以及各种家用器皿。记得有一个雕的是蹲坐着挤羊奶的男人。 最大那樽握在小孩手里应该刚刚好,其中好多看来都颇滑稽有趣。 “阿散蒂人「注」的黄金砝码,”钱斯解释道,“来自英国人称之为黄金海岸 的土地,现在叫加纳。店铺里可以看到镀金的仿制品。这些全是真货。” 「注」住在加纳中南部以及同多哥和科特迪瓦毗邻地区的居民。 “你计划要买?” 他摇摇头:“我对这些没感觉。我想买有感觉的。来,我带你看个东西。” 我们穿过房间。一尊青铜制女人头像立在一座四尺高的台上。她的鼻子宽扁, 颧骨高耸。她的颈子围着层层项链,显得异常厚实。整个头部看来好像是个圆锥。 “这个青铜雕像来自已经消失的贝宁王国。”他宣称,“女王的头像。你可以 根据她戴几条项链看出她的地位。她会跟你讲话吗,马修?她跟我可是说了很多。” 我在那青铜脸上读到力量,冷硬的力量和无情的意志。 “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干吗这样看着我?你明知你没钱把俺扛回去。‘ “他笑起来,”预估价是四万到六万块。“ “你不会喊价吧?” “我不知道到时候我会怎么样。有几样东西摆着看看应该挺不错的。不过有时 候我到拍卖场,就像有些人到赛马场一样——不是为了赌,只不过想坐在阳光下看 马跑而已。我喜欢拍卖场的气氛、感觉,我喜欢听铁锤敲下的声音。你看够了吧, 咱们走。” 他的车停在七十八街一个车库里。我们开过五十九街的大桥,穿过长岛市。四 处可见站街女郎在路沿上,有的单枪匹马,有的成双上阵。 “昨晚没出来几个。”他说,“我猜她们觉得白天比较安全。” “你昨晚来过?” “只是开车兜风。他在这一带勾搭上甜心,然后开上皇后大道。要不也许他走 的是高速公路?反正也无所谓了。” “是无所谓。” 我们走皇后大道。 “要谢谢你参加葬礼。”他说。 “我本来就想去的。” “陪你来的女人看去不错。” “谢谢。” “简,你说她叫这名字?” “没错。” “你跟她是——” “我们是朋友。” “噢。”他在红灯前刹车停下,“鲁比没来。” “我知道。” “我刚才跟你说的理由全是胡扯。我不想让姑娘们知道真相。鲁比跑了,她打 好行李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吧,我想。昨晚我有个口信。昨儿我一整天叫处跑,一直在忙葬礼的事。 我觉得还不错,同意吗?” “服务周到。” “谢了。总之,我服务处要我打给鲁比,区域号码是415.那是旧金山。我挺纳 闷的,拨过去后,她说她已经决定改行。我本以为这是恶作剧,你明白吗?然后我 到她公寓去看,她所有的东西全不见了,包括她的衣服。家具她留下了。这一来我 就有三间公寓空下来了,老兄。现在房屋短缺,有人找不到房子住,而我倒有三间 公寓空着没人住。是不是挺了不起啊?” “你确定跟你讲话的是她?” “错不了。” “她在旧金山?” “她只能在那儿。或者在柏克莱,或者奥克兰,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吧。我拨 了号码,还有区域号码什么的。她总得人在那里才有那种号码,对不对?”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离开?” “只说是改行的时候了,在表演她什么神秘的东方舞蹈吧。” “你看她是不是怕被杀死?” “保厄坦汽车旅馆。”他指着前方说,“是这家吧?” “正是。” “你在这儿发现的尸体?” “尸体已经有人发现了,我只是赶在他们移走前过来看的。” “一定很难看。” “是不好看。” “这个甜心一向独立作业,没有皮条客。” “警方是这么说的。” “唔,她可能有个警方不知道的皮条客。不过我找了些人谈过,她是独立作业, 而且就算她真认识达菲。可也没人知道。”他在拐角处右拐,“咱们掉头去我家, 怎么徉?” “好啊。” “我来煮些咖啡。你喜欢我上一次煮的咖啡,对吧?” “嗯,很香。” “好啊,我再煮些你尝尝。” 他家所在的绿点街,白天差不多跟晚上一样安静。按钮一捻,车库门立刻升起。 他再一按,门便落下。我们下车,进了房间。 “我想活动活动筋骨,”他说,“举举重。你要不要也试试?” “好几年没试了。” “重温旧梦如何?” “我看我还是算了。” 我名叫马修,我看我还是算了。 “我马上过来。”他说。 他走进一个房间,出来时穿着条猩红色的运动短裤,手里拿件套头绒袍。我们 走到他的私人健身房。他举举重,在跑步机和脚踏机上也跑跑踩踩的,搞了差不多 十五、二十分钟。他运动时汗浸的皮肤闪闪发亮,结实的肌肉在皮下弹动。 “现在我要洗十分钟的桑拿。”他说,“你刚才没动,不该洗桑拿,不过我们 今天可以为你破例。” “不,谢了。” “那在楼下等好吗?比较舒服。” 他洗桑拿和冲澡的时候,我静静等着。我仔细研究他的一些非洲雕塑,随手翻 阅几本杂志。算算差不多时,他也出来了:穿条浅蓝色牛仔裤,海军蓝套头毛衣和 绳编拖鞋。他问我是否准备好要喝咖啡,我说我已经准备了半小时了。 “一会儿就好。”他说。他到厨房煮咖啡,然后走回来一屁股坐在皮制吊床上。 他说:“想知道一件事吗?我是个糟糕的皮条客。” “我倒觉得你挺有格调的。内敛,有修养,有尊严。” “我本来有六个女孩,现在只剩二个,而且玛丽·卢很快也要走了。” “你这么认为?” “我知道。她只是进这个圈子玩玩的,老兄。知道我怎么把她带进来的?” “她跟我提过。” “刚开始接客时,她得告诉自己她是记者,在跑新闻,在搜集资料。后来慢慢 地才肯承认自己已经入行。现在她又发现几件事情。” “譬如什么?” “譬如你有可能被杀。或者自杀。譬如在你死了以后,会有十二个人参加你的 葬礼。来捧桑妮场的实在不多,是吧?” “是少了点。” “这话没人能否认。知道吗?我可以找人把那个该死的房间塞得满满的三倍都 不止。” “也许吧,” “不是也许,绝对可以。”他站起来,两手叠在背后,踱起方步,“我真的考 虑过。我可以包下他们最大的套房,塞满人。城北那些人,皮条客和妓女,还有拳 击场的忠实观众。可以跟她大楼那些人说说,也许她有些邻居会想参加。不过问题 是,我不希望太多人来。” “噢。” “完全是为女孩们办的,她们四个。我筹备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只剩三个。后 来我又想到,狗屎,就我跟四个女孩。到时候恐怕太寒酸,所以我又跟其他几个人 讲了。巴斯科姆能来,真够朋友的,不是吗?” “嗯。” “我去拿咖啡。” 他拿了两个杯子回来。我喝一口,点头称许。 “待会儿你带几磅回家。” “上次跟你讲过,我拿回旅馆房间也没法煮。” “那你就送你女朋友好了,让她帮你煮全世界最棒的咖啡。” “谢谢。” “你只喝咖啡对吧?滴酒不沾?” “这阵子没喝。” “那你以前喝?” 而且以后也许还会再喝,我暗想。但不是今天。 “跟我一样。”他说,“我不喝酒。不磕药,乱性的事全不干。以前可什么都 干。” “为什么戒?” “跟形象不合。” “什么形象?皮条客形象?” “艺术品行家。”他说,“收藏家。” “非洲艺术你怎么会懂那么多?” “自学成才的啊。”他说,“我抓到什么就读,到处找经纪商聊天,而且我对 这类东西有感觉。”他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很久以前我上过大学。” “在哪里?” “长岛的霍夫斯塔大学。我在长岛的汉斯德长大。我生于贝佛镇,但我家人在 我两三岁时另买房子搬了家。我连贝佛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他已经回到吊床,往 后斜靠,两手抱膝保持平衡,“中产阶级家庭,有草坪可以修剪,叶子可以清扫, 车道可以铲雪。街头粗话埋语我都能朗朗上口,不过大部分只是装的。我们不算有 钱,但也是小康之家,而且还有钱送我上霍夫斯塔大学。” “你念什么呢?” “主修艺术史,不过我在那儿可连非洲艺术的边都没摸到。只知道布拉克和毕 加索从非洲面具得到很多灵感,就像印象主义那伙人掀起一股日本版画风。我从越 南回来以前,从没见过非洲雕塑。” “你什么时候去那儿的?” “念完大三以后。你知道,那时我爸爸死了。我本来要念还是可以念完的,不 过——不知道,精力无从发泄,我决定退了学打仗去。”他头后仰,眼睛合上, “在那儿磕了不知道多少药,我们什么都有,大麻烟卷,印度大麻、迷幻药,我喜 欢。我最喜欢海洛因。那儿的作法很不一样,是把海洛因卷成一根根烟来抽的。” “从没听过。” “呃,那样很浪费。”他说,“不过反正在越南太便宜了。那些国家种鸦片, 便宜得要命。海洛因拿来当烟抽可真痛快。我收到我妈死的消息时,正抽得恍恍惚 惚。她的压力一向很大,你知道,她是中风死的。我因为吸了毒整个人飘飘然的, 接到消息什么感觉也没有,你知道吗?等药效退了恢复正常,我还是麻木的。第一 回有感觉是今天下午,坐那儿听一个雇来的牧师对着个死妓女念爱默森。”他直起 腰看着我,“我坐在那儿,想为我妈大哭一场。”他说,“但我没有。我看我永远 做不到。” 他中断这种气氛。起身添咖啡。回到吊床上时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你倾 诉,像跟心理医生一样吧,我想。你拿了我的钱,现在你就非听不可。” “都包括在服务范围里。你怎么会想到拉皮条的?” “像我这样一个乖宝宝怎么会混进这一行的?”他咯咯笑着,然后板起脸一本 正经地想了会儿,“我有这么个朋友。”他说,“是白人,家乡在伊利诺伊州的橡 树园。离芝加哥不远。” “我听过那儿。” “我骗他,说我是贫民窟来的,坏事做尽,你知道吗?后来他一命呜呼,死得 很蠢。我们离前线还远得很,他喝醉酒,被一辆吉普辗过去。他死了,我也不再编 那些故事,然后我妈死了,我知道返乡后我不可能再回学校。” 他走到窗前:“在家乡我还有个女孩。”他说,背对着我,“有那么一点点什 么,所以我常到她那儿,吸吸大麻,闲晃闲聊。我会给她钱,然后,你知道,我发 现她拿了我的钱给她男友,而我却还傻乎乎地做梦要娶这女人,把她变成什么贤妻 良母。我倒也没真要付诸行动,不过我是考虑过,谁知道她是荡妇。不知道我为什 么会以为她是正经女人,不过男人有时候就那么笨,你知道。 “我想过要杀她,不过,他妈的,还是算了,我还没那么生气呢。我怎么做? 我开始戒烟、戒酒,所有乱性的玩意儿全戒了。” “就那么简单?” “就那么简单。然后我问自己:好吧,以后你想干嘛?我未来画面就这么慢慢 成形了,你知道,这儿几笔,那儿几笔。在越南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小兵,等一回国, 我马上进这一行。” “你就这么边做边学?” “去你的,我是一炮而红。给自己取了钱斯这个名字,按了一大堆名头,树立 我特有的风格,其他的事全都不请自来。拉皮条太容易了,关键在权力。你只要摆 出一副天下非你莫属的模样,女人自然会送上门。就这么回事。” “你难道不需要戴顶紫帽子?” “如果想走捷径,打扮成典型的皮条客当然是个好办法。不过要是你特立独行 的话,她们会认为你很特别。” “你特别吗?” “我对她们一向公平。从来不欺负她们,不威胁她们。金想脱身,我怎么说? 走吧,愿上帝保佑你。” “有一颗金子般心灵的皮条客。” “别开玩笑。我可是真的关心她们。而且,老兄,我对将来还编了不少美梦, 真的。” “你现在还是。” 他拙摇头:“不,”他说,“美梦已溜走了。我的一切都要溜走了,可是我什 么办法也没有。” 我们上车,离开这座经过改装的消防站。我坐后座,钱斯戴顶司机帽开车。他 在几条街外停下,把帽子放回前座的杂物箱。我则和他一起坐到前座。下班的车潮 此时已差不多散尽,我们一路往曼哈顿疾驶,比先前沉默许多。我们此刻有点距离, 仿佛是因为刚才的谈话超过我俩预期的亲密限度。 前台没有留话。我上楼换了衣服正要出门又折回,从梳妆台拿出我的点三二手 枪。带把我好像没法开火的手枪有必要吗?好像没有,但我还是把它放进口袋。 我下楼买份报纸,然后也没多想就绕过拐角。到阿姆斯特朗酒吧找张桌子坐下。 我那张角落的老桌子。特里娜走过来,说声好久不见,我点了起司汉堡、一小碟沙 拉,以及咖啡。 她朝厨房走去,我脑子里突然闪过马提尼的影像,盛在高脚杯里纯净、干冽, 冰凉。我可以看得见它,我可以闻到杜松子的味道。还有挤柠檬汁的强烈芳香。我 可以感觉到一口喝光后的舒坦劲儿。 耶稣啊,我想。 喝酒的欲望走得跟来得一样快、我看八成是反射作用,是对阿姆斯特朗酒吧气 氛的自然反应。长期以来我在这儿灌了不知道多少酒,上回烂醉被扫地出门,之后 就连门槛也没再进过。 我会想到喝酒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这可不表示我真得叫一杯。 我吃完晚餐、续杯咖啡。看完报纸,我付了账,留下小费,然后就到了该去圣 保罗教堂的时间。 见证词是“美国梦”的酒鬼版。演讲者是来自麻州沃彻斯特的穷人家的孩子, 半工半读上完大学,一路爬到一家电视公司副总裁的职位,然后酗酒毁掉一切。他 一路掉下来,沦落到在洛杉矶的珀欣广场灌酒度日。后来他加入匿名戒酒协会,生 活才又恢复原样。 如果我有办法专心听讲的话,一定很受鼓舞。只是我的思绪不断岔开。我想到 桑妮的葬礼,想到钱斯讲过的话,我发现自己的念头不断在这案子上打转,一心要 理出个头绪。 去他的,东西全在那儿,我只是看的方法不对。 讨论时间,我在轮到我发言以前离开。今晚我连名字都不想报上。我走回旅馆, 努力克制一股想进阿姆斯特朗酒吧小坐的强烈欲望。 我打给德金,他不在。我没留名便挂上电话,然后打到简的住处。 没人接。嗯,她可能还在聚会。而且散会后,她习惯去喝咖啡,也许十一点后 才能到家。 我本来可以等到聚会结束,然后和大家一起喝咖啡。我现在还是可以加入他们。 他们光顾的科布小店其实不远。 我考虑一下还是算了,其实我并不真的想去。 我拿起一本书,但看不下去。把书扔了,我脱下衣服,走进浴室,打开莲蓬头。 可是老夭,我哪需要冲澡?我早上才冲过,而我,整天做过最费力的事就是看钱斯 举重。我他妈的还去冲澡干嘛? 我把水关掉,穿上衣服。 耶稣基督。我觉得自己像是笼子里的狮子。我拿起听筒。 本想打给钱斯,但你不能直接打给那娘子养的,你得先打到他的服务处,然后 等他回电,我现在可没这心情。我打给简,她仍然不在,然后我打给德金。这回也 没找到他,我决定还是不留话。 也许他在第十大道那家店,和几个警察喝酒解闷。我想上那儿找他,然后突然 悟到:我想找的不是德金,我想找的只是个堂皇的借口,可以让我光明正大地跨进 酒吧大门,把脚搁在铜栏杆上。 他们的吧台恐怕连铜栏杆都没有吧?我闭上眼,想回忆那地方的样子,过了一 会儿一切全都回来了;溅出的酒味,还有走味的啤酒跟尿骚味,那种宾至如归的阴 湿的酒馆气味。 如果我去德金的地盘,我准定喝酒。如果我去法雷尔、波莉或者阿姆斯特朗的 话,我也还是会喝。如果我待在房间里的话,会发疯;如果我疯得厉害的话,我会 逃出那四堵墙,接着我会干出什么事?我会上酒吧,不管哪一家,然后喝酒。 我逼着自己待在房里。我已经挨过第八天,没有理由挨不过第九天。我坐在那 儿,不时看着手表,有时候整整一分钟过去我都没有看表。终于等到十一点,我下 楼,招辆出租车。 三十街和列克星敦大道交叉口的摩拉维亚教堂每天午夜都有聚会。大门在会前 一个钟头打开,我到那儿找张椅子坐下,咖啡准备好时我斟了一杯。 我没注意听人见证或者讨论。我只是坐在那里。让自己感觉安全。房里有很多 最近决定洗心革面的人,很多人日子非常难过。要不他们这个时间跑来干嘛? 有些人还没开始戒酒,其中一个被赶出会场,但其他人都没惹麻烦。只是一屋 子想多挨一个钟头的可怜人。 时间到了、我帮忙折起椅子,清理烟灰缸。旁边一个折椅子的人自我介绍说他 叫凯文,问我戒了多久。我告诉他这是我的第九天。 “了不起。”他说,“继续。” 他们说话千篇一律。 我出门,冲一辆驶过的出租车打个手势,但等他掉过头开始减速停车的时候, 我又改了主意,挥手让他离开。他开走时发动机砰砰作响。 我不想回去。 我朝北穿过七条街到金的大楼,骗过那儿的门房,径直进入她的公寓,我知道 里头有一整橱酒,但不会影响我。上回我得把“野火鸡”倒进水槽才安心,这回可 没这需要。 我到卧室翻遍她的珠宝,但没认真去找那绿戒指。我拿起她的象牙手镯。解下 扣钩,套到手腕上试试大小。太小了。我从厨房取些纸巾,小心翼翼地把手镯包好, 放进口袋。 也许简会喜欢。我好几次想象她戴上它的模样——在她那间阁楼里,在葬礼上。 如果她不喜欢,不戴就是了。 我拿起话筒,电话还没切掉。我看这只是迟早的事。就像这公寓迟早得清干净。 金的东西也得移走。不过目前一切照旧,仿佛她只是出门未归。 我没拨号便挂上电话。三点左右,我脱下衣服,躺在她床上睡觉。我没更换床 单,感觉上她的味道仍然隐约可闻,仿佛她与我同处一室。 我并未因此辗转难眠,倒头就睡。 醒来时,我浑身冷汗,深信不疑我在梦中破了案。只是忘了答案。我冲个澡, 穿上衣服,离开那里。 我旅馆有好几个留言,全是玛丽·卢·巴克打的。前一天晚上我走后不久她就 打过来,另外几通是当天早上。 我打过去时她说:“我找你好久,本想打到你女朋友那儿,只是想不起她姓什 么。” “她的电话没登记。”而且我不在那儿,我想着,但是没讲。 “我要找钱斯。”她继续说,“我想到你也许知道他在哪儿。” “昨晚七点左右我们就分手了。什么事?” “联络不上他。我知道的唯一办法就是打到他的服务处——” “我也一样。” “哦,我以为你可能有个特殊号码。” “只有服务处的。” “我打过。他一向回电的、我已经留了不知道多少口信,可是他一直没回。” “以前有过这样吗?” “没这么久过。我昨天下午开始找他。几点呢,十一点吧?到现在已经超过十 七个钟头了。他不隔那么久都不打到服务处查问的。” 我回想我们在他家里的谈话。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有没有查询他的服务 处呢?我想没有。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半个钟头都会联络一次。 “而且不只是我。”她说,“他也没打给弗兰。我问过她,她也在找他,但他 却一直没回。” “唐娜呢?” “她在我这儿。我们都不想独处。呃,还有鲁比,我不知道鲁比在哪儿,她的 电话没人接。” “她在旧金山。” “她在哪儿?” 我大概跟她解释了一下,听见她转告给唐娜。 “唐娜引述叶慈的诗,”她告诉我,“‘事事分崩离析,中心不再凝聚。’她 引的诗我总算也能听懂一句。” “我试着找找钱斯。” “找到的话打给我?” “当然。” “唐娜打算待在我这儿,我们目前暂停接客,也不开门。我已经告诉门房不要 让人上来。” “很好。” “我邀请弗兰到我这儿,可是她不肯。听起来她磕了很多药。我想再打个电话 给她,这回不请了,我要命令她立刻过来。” “好主意。” “唐娜说三只小猪躲在砖房里,等着野狼下烟囱。我希望她还是只讲叶慈就够 了。” 我打到他的电话服务处,没用。他们很乐意为我传话,但不肯透露钱斯这一两 天是否联络过他们。 “我想他马上就会来电话,”一个女人告诉我,“你的留话我一定转达。” 我打到布鲁克林询问处,拿到他绿点那儿的房子的号码。 我拨了号。让它响了十二下。我记得他说过他已把电话里的铃挡拿掉了、只是 觉得值得一试。 我打到帕克贝尼特,非洲和大洋洲的艺术品与工艺品预定从两点开始拍卖。 我冲了澡,刮个脸,吃了面包卷,喝杯咖啡,然后看报。 《邮报》想了个法子把旅馆开膛手留在头版,但颇为牵强。布朗克斯区贝德弗 德公园一带,有个男人用菜刀连刺他太太三下,然后报警自首。这类新闻通常最多 只值报屁股的两小段文字,但《邮报》把它摆在头版,配上耸动的大字标题:“旅 馆开膛手激发了他的灵感?” 我去参加十二点半的聚会,两点过几分抵达帕克贝尼特。 拍卖场不是原先展示拍卖品的房间,必须买张五元的拍卖目录才能入座。我表 示我只不过想找个朋友,一边巡视房间。钱斯不在这里。 除非买下目录,要不服务人员就不许我在那儿徘徊张望。 想想和他争执倒不如买了省事,我只好掏出五块。结果名字被登记上去,也拿 到个喊价号码。我不想登记,我不想要喊价号码,我不想要他妈的目录。 我在那儿坐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拍卖品一个接一个在铁锤声下完成交易。到两 点半时,我差不多已经确定他不会出现,但我还是待在原位,因为我想不出有啥事 可做。拍卖过程我不太注意,每隔几分钟就四处张望,寻找钱斯。贝宁王国的青铜 像在三点四十分搬上台喊价,最后以六万五千块卖出,只比预估价略高一些。这是 整个拍卖的高潮,不少人在青铜像售出后立刻离开。我知道他不会来,但仍多待了 几分钟,只是想理一下多日来我一直想理出的头绪。 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拿到所有的拼板,现在只剩如何拼的问题。 金。金的戒指和金的貂皮短外套。Cojones.Maricon.毛巾。警告。考尔德伦。 甜心·布卢。 我起身离开,穿过大厅时,一张摆满过去拍卖目录的桌子抓住我的视线。我拿 起一份今年春天的珠宝拍卖目录,信手翻阅,但一无所获。我把它放回原位,然后 问大厅服务员,画廊是否有全职的珠宝专家。 “可以找希尔奎斯特先生。”他说,然后告诉我该去哪个房间,该走哪个方向。 希尔奎斯特先生的桌子上一无杂物,仿佛他已在那儿坐了一天,就为等我前去 请教。我报上名字,告诉他我想知道一只翡翠的大概估价。他问我是否能看实物, 我表示没带在身上。 “得带来才行。”他解释,“宝石的价值得根据很多变数判断:大小、切割、 颜色、亮度——” 我把手插进口袋,碰到点三二手枪,拿出那片绿色玻璃。 “大概这么大。”我说。他举起珠宝监定师的专用高倍放大镜,框到一只眼睛 上,从我手里接过玻璃。他看了一眼,全身一僵,小心冀翼地把另一只眼睛定在我 身上。 “这不是翡翠。”他谨慎地说。好像在跟一个小孩——或是疯子讲话。 “我知道,这是片玻璃。” “对。” “我讲的是那翡翠的大概尺寸。我是私人侦探,想知道一枚我看过、但目前行 踪不明的戒指约值多少钱。” “噢。”他说,然后舒口气,“我刚刚还以为——” “我知道你以为什么。” 他把放大镜从眼睛上拿下,摆在书桌前方:“坐上我这位子。”他说,“你就 得任由大众摆布。你不能相信到我这儿来的那些人,他们给我看的东西,他们问的 问题,” 当晚大约十点半,我走进又走出西七十二街的普根酒吧。 大约一小时前开始飘起细雨。街上的人大多撑着雨伞。我没有,但我有顶帽子。 我停在人行道上,戴正帽子,调整帽檐。我看到对街停着一辆通用水星轿车,引擎 没有息火。 我往左转,走到顶尖酒吧。我看见“男孩”丹尼坐在后头一张桌子,但还是走 向吧台,指名找他。我讲话声音一定非常大,因为不少人都侧目看我。酒保指指后 面,我才朝里走去。 他已经有人作陪。和他同桌的是个苗条的狐面女郎,头发跟他一样白,但她的 白,大自然可不敢夸口邀功。她的眉毛拔得很厉害,前额发亮。 “男孩”丹尼介绍说她叫布赖娜(Bryna )。 “跟心绞痛(agnina)押韵。”他说。“当然也别忘了阴道(Vagina)。” 她笑起来,露出细小尖利的犬齿。我拉过一把倚子重重坐下。 我说:“‘男孩’丹尼,传话出去吧。金·达基嫩男友的事我全知道了。我知 道谁杀了她,也知道她为什么被杀。” “马修,你没事吧?” “我很好。”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她的男朋友这么费劲?因为他不出来 活动,原因就这么简单。不上俱乐部、不赌博、不四处闲荡。也不认识什么人。” “你喝了酒,马修?” “你认为你是谁,西班牙宗教大审判?「注」你管我有没有喝酒?” 「注」1478年在西班牙展开的天主教大审判,因其对被控为异教徒者严刑逼供 而恶名昭彰。 “我只是奇怪啊。你音量很大。” “呃,我是想跟你讲金的事情,”我说,“讲她男友。知道吗?他在珠宝界, 不是很有钱,但也饿不死。日子过得去就是。” “布赖娜。”他说,“到化妆间去补个妆吧。” “噢。她不用避开。”我告诉他,“我看她的妆还好好的嘛。”林“马修——” “我现在跟你讲的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男孩’丹尼。” “好,随你。” “这个珠宝商。”我继续说,“依我看,他本来只是金的嫖客,不过后来事情 有了变化。不知怎么的,他爱上了她。”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 “没错。总之,他掉进爱河。同时,有人联络上他。他们有些贵重珠宝没经过 海关,也没有所有权书。翡翠,哥伦比亚翡翠,上好的品质。” “马修,请你告诉我,你他妈的跟我说这些干嘛?” “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啊,” “你不只是跟我讲,你在跟这一屋子的人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嘛?” 我看着他。 “好吧。”他顿一下后说,“布赖娜。注意听着,亲爱的。这疯子想谈翡翠。”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哥伦比亚人。”我说,“这是他们的作事方式。他们如果有个理 由杀谁,就会把全家一起干掉,” “老天爷。” “也许他们觉得这样可以杀鸡敬猴。”我说,“我看多了,这种例子常常上报, 尤其在迈阿密。他们往往血洗全家,就因为那次毒品交易甲耍了乙。哥伦比亚是个 富有的小国家,他们有最好的咖啡、最好的大麻,最好的古柯硷。” “以及最好的翡翠?” “没错,金的珠宝商男友没结婚。我本以为他结婚了,所以才打听不到他半点 消息,其买他还是单身。也许他在爱上金以前从没谈过恋爱。总之他单身,没妻子, 没孩子,父母也死了。你想毁了他全家,你会怎么做?你会去杀他女友。” 布赖娜的脸刷地变得跟她头发一样白。她不喜欢听到女友被杀的故事。 “凶手的手法很专业,”我继续说,“因为他特别注意不留下证据,我们一点 痕迹也找不到。不过不知怎么他决定当个屠夫,而不是拿支无声手枪打几枪了事。 也许他对妓女有偏见,也许他对全世界的女人都不满。不管原因是什么,金被他砍 得惨不忍睹。 “事后他清洗干净,把大砍刀和脏毛巾打包好,然后离开那里。他留下貂皮外 套还有皮包的钱,但却拿走戒指。” “因为戒指值钱?” “有克能。目前没有铁证说戒指一定值钱,就我所知那只是切割过的玻璃,是 她买给自己的,不过也有可能真是翡翠,就算不是,凶手或许并不知道,死人身上 的几百块钱不拿,表示你不抢死人,这是一回事。放个可能值上五万块的翡翠不碰, 可又是另一码事了——尤其如果那翡翠本来就是你的。” “我懂。” “星河旅馆的前台是哥伦比亚人,一个叫做奥克塔维亚·考尔德伦的年轻小伙 了。也许这只是巧合,城里现在多得是哥伦比亚人。也许凶手选星河是因为他认识 在那儿工作的什么人。不过这不重要。考尔德伦可能认识那个凶手,或者至少他知 道那人来头,不敢张扬。等警察第二次上门找他谈话,考尔德伦就不见了。也许是 凶手的朋友要他消失、也许是考尔德伦自己决定要避避风头。譬如说,回老家卡塔 赫纳,要不就是搬到皇后区别处的出租公寓去。” 要不也许是被宰了,我心想。那也有可能。不过我怀疑。这批败类要杀人的话, 会把尸体扔在光大化日下供人欣赏。 “另外还有个妓女遇害。” “索尼娅·亨德里克斯。”我说,“她是自杀。也许是金的死引发的,所以或 许杀金的人得对桑妮的死要负点责任。不过她的确是自杀死的。” “我说的是那个流莺。” “甜心·布卢。” “就是她。她又为什么被杀?好把你引上歧路?问题是你本来就没摸对路。” “是没有。” “那原因是什么?你认为凶手杀了头一个以后,发了狂?他内心有什么被引爆 起来,让他想再干一回?” “我想那是部分原因。”我说,“除非喜欢头一次,没有人会狠到连下两次毒 手。我不知道他跟两个受害者有没有性行为,不过他从杀人得到的乐趣绝对跟性有 关。” “所以他杀甜心和金只是为了满足性变态?” 布赖娜脸色又开始泛白。听说有人因为交错男友而被杀已经够糟了,听到有个 女人莫名其妙被杀更糟糕。 “没错。” “我是可以守口如瓶,马修,不过布赖娜可不一定。她认为脑子里堆太多没说 的想法,会把头骨炸掉,所以她不会冒险。再说,你讲话音量大得半个屋子人都可 以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 “我想也是。你打的是什么注意?” “我要凶手知道我知道什么。” “这消息保证传得很快。” “我要你帮忙传话,‘男孩’丹尼。我就要离开这儿,我打算走回旅馆,也许 先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坐个把钟头。然后我会绕过拐角,回房间。” “你想找死啊、马修。” “这个狗杂种只杀女人。”我说。 “甜心只是半个女人,也许他正在朝杀男人迈进。” “也许。” “你要他对你采取行动?” “看来如此,不是吗?” “我看你是疯了,马修。你一到这儿,我就想拦住你,想让你冷静下来。” “我知道。” “现在可能已经太迟了。不管我传不传话。” “早就太迟了。我来这儿之前,先去了城北。你知道罗亚尔·沃尔登?” “当然,我认得罗亚尔。” “我跟他谈过。据说罗亚尔跟一些哥伦比亚来的人做过点小生意。” “他会传出去的。”“男孩‘丹尼说,”他也是那圈子里的。“ “所以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不过你还是传个话吧,比较保险。” “保险。”他说,“寿险的反义词是什么?” “不知道,” “死亡险。也许他们现在就等在外头,马修。” “可能。” “你打电话报警怎么样?他们会派辆车来,把你送到别处录口供。这批杂种拿 了纳税人的钱,也该做点事情了。” “我要那个凶手。”我说,“我要和他单挑。” “你又不是拉丁人,哪来的这股蛮劲儿?” “传话吧,‘男孩’丹尼。” “再坐一会儿。”他上身前倾,声音压低,“你不想空手走出这儿吧?再坐一 会儿,我拿样东西给你。” “我不用手枪。” “不,当然不用。谁用得着呢?你可以夺走他的大砍刀,让他把刀吃了,然后 打断他两腿,把他扔在巷子里,自生自灭。” “好主意。” “让我给你拿把枪好吗?”他直视我的眼睛,“你已经有一把了,”他说, “在身上,现在。对不对?” “我从来不需要手枪。”我说。 那会儿我也不需要。走出顶尖酒吧时,我把手插进口袋,摸着那把点三二的枪 托和枪管。谁需要它? 这样一把小枪根本就没多大威力。 尤其是你又没法强迫自己扣下扳机。 我走在街上。还在下雨,但雨势并没有增大。我压压帽檐,仔细环顾四周。 水星轿车停在街对面。我认出它是因为它有皱褶的挡泥板。我站着没动,那车 开始发动引擎。水星已经掉了头。朝我开来。绿灯亮了,我走到对街。 我把枪握在手里,手插在口袋里。我的食指搁在扳机上,我还记得前不久扳机 在我指下颤动的感觉。 那时我也是在这条街上。 我继续往市中心走去。我几次越过肩膀朝后看,水星车直跟在我后头保持着不 到一个街区的距离。 我神经一直绷得很紧,到了以前我拔过枪的路段时尤其紧张,我忍不住频频回 顾,等着看这辆车子斜向朝我冲来。有一回听到嘎吱的刹车声响,我不由自主打个 突,这才发现那声音起码是两个街区以外传来的。 神经过敏。 我走过我曾经倒在人行道上翻滚的地点。我查看当初酒瓶摔破的地方。那儿还 有一些玻璃碎片,不过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同样的碎片。每天都有很多打碎的酒瓶。 我继续一路走向阿姆斯特朗酒吧。到了那儿,我走进门,点了份胡桃派和咖啡。 我右手还是插在口袋里,四下环顾,一个人也没漏掉。吃完派后,我右手插回口袋, 左手拿起杯子喝咖啡。 过了一会之后,我又叫杯咖啡。 电话铃响,特里娜去接,然后走向吧台。那儿坐了个粗壮的家伙,发色暗金。 她跟他说了什么,他便走向电话。他谈了几分钟,四处张望一下,走到我这桌来。 他两手都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他说:“斯卡德?我叫乔治·莱特纳。我想我们没见过。”他拉过一张椅子坐 下,“刚才是乔。”他说,“外头没啥动静,啥都没有。他们全在水星车里孵蛋, 另外还有两个神枪手等在对街二楼的窗口。” “很好。” “我在这屋里头,前头桌子还坐了两个。我看你才进门就认出我们了。” “我认出你了。”我说,“我本来在想,你不是警察就是凶手。” “耶稣基督,想什么呢?这地方不错,你没事就到这里晃荡吧?” “没以前那么经常。” “这儿挺舒服的。可惜今天只能喝咖啡。改天非来这儿喝酒不可。今晚他们咖 啡销路特好,有你跟我。还有前头那两个。” “咖啡很香。” “是啊,不坏。比我们在局里喝的好多了。”他点上香烟,“乔说其他地方也 没动静。市中心你女朋友那儿有两个人在看着,另外几个人在东区保护那三个妓女。” 他露齿而笑。 “我们只能想到这些人,其他的就没法办了。” “嗯。”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乔猜那家伙要不已经准备出击,要不打算今晚按兵不 动。我们可以掩护你从这儿走回旅馆的每一步路,当然我们没法保证不会有狙击手 从楼顶或者高窗开火。我们之前巡查过楼顶,不过这种事很难讲。” “我看他不会远距离动手。”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你也穿了防弹背心。” “嗯。” “会有帮助。当然,背心有网孔,可能防不住刀刺,不过我们不可能让他靠你 太近。照我们想,如果他在外头,他会在这儿和你旅馆的门口之间采取行动。” “我也这么想。” “打算什么时候上阵?” “再过几分钟。”我说,“干脆把咖啡喝完。” “听着,”他起身说,“去他的,好好喝个够吧。” 他回到吧台的位子。我喝完咖啡,站起来,走进洗手间。 我在那儿检查我的点三二,确定枪膛里有一轮子弹,另外还有三轮备用。原本 可以跟德金再要两个弹药筒,装进空枪膛里。如果真开口的话他八成会给我一把火 力更强的大枪。不过他连我带了点三二手枪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告诉他。照我 们的安排,我根本不必动枪,凶手会自投罗网。 只是事情发展不在我们控制之下。 我付了账,留下小费。不会成的,我可以感觉到。那婊子养的不在外头。 我跨出门。雨势稍弱。我看看那辆水星车,瞥一眼对街大楼,暗暗纳闷警方的 狙击手到底藏在哪儿。无所谓,反正今晚他们不会有事做的。我们的猎物没有上钩。 我走向五十七街,尽量靠近路沿——以防万一,他也许躲在哪个阴暗的门廊下。 我慢慢往前走,希望我猜得没错,他不会从远距离动手。因为防弹背心不是万无一 失,而且也挡不了头部中枪。 不过不要紧。他不在那儿。妈的、我知道他不在那儿。 即便这样,我踏进旅馆时,呼吸还是自然了许多。我或许有点失望,但也稍稍 舒了口气。 大厅有三个便衣警察,他们马上跟我亮明身份。我和他们站了没多久,就看到 德金单独进来。他搂了搂他们其中一人,然后朝我走来。 “我们联手出击。”他说。 “看来是如此。” “妈的。”他说,“我们没留什么漏洞。也许他看出苗头不对——怎么看的我 就不知道了。要不也许他昨天就飞回他奶奶的波哥大去了,我们给他设了个陷阱、 他已经去了别的国家。” “有可能。” “反正你可以大睡一会儿了——要是你还没紧张到无法放松的话。喝几杯,昏 睡个八小时。” “好主意。” “我们的人会整晚守着大厅。旅馆一直没有访客,没有人登记件宿。我也打算 在这楼下过夜。” “你觉得有这必要吗?” “我觉得反正无伤大雅。” “悉听尊便。” “我们是尽力而为,马修。要是我们可以把那人渣引出来的话,一切就没白费, 因为天知道,要在这城里抓住翡翠走私犯有多难——全凭运气。” “我知道。” “我们迟早会逮到那个混蛋,你知道的。” “谢谢。” 我跟他走进厨房。我说:“要找你可真难。” “嗯,我这两天与世隔绝。” “我知道。这两天你有没有听新闻?或者看报纸?” “没有。咖啡你啥都不加,对吧?” “对。已经结案了,钱斯。”——他看着我——“我们抓住了那家伙。” “那家伙,凶手?” “对。我想应该过来跟你说一声。” “唔。”他说,“我应该会有兴趣。” 整件事情我跟他详细说了一遍。现在讲起这事我比较习惯了。此时已近黄昏, 从当天凌晨两点多我在佩德罗·安东尼奥·马克斯身上连发四枪以后,这事我已不 知讲了多少遍。 “原来是你结果了他。”钱斯说,“有何感想?” “现在说还太早。” 我知道德金有何感想,他乐坏了。 “这批人死了,”他这么说,“而且你也知道三年内他们都不会出现在街面上。 这个人可真是他妈的衣冠禽兽,嗜血成性性。” “是同一个人?”钱斯想知道,“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保厄坦汽车旅馆的经理指认没错。警方也核对过两个指纹,一个 是保厄坦采的样,一个是星河,都跟他的指纹相符。他们甚至还在柄刃相接的地方 找到细微的血迹。血型不知跟金还是甜心的相符我忘了是哪个。” “他怎么进你旅馆的?” “直接穿过大厅,搭电梯上去。” “你不是说他们把那地方都包围起来了吗?” “没错。他就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到前台拿钥匙,回他房间。” “这么简单?” “再简单不过。‘我说,”他前一天登记住宿——以防万一。开始准备工作。 等他听到风声说我在找他,他就回到旅馆、关上他房间,然后进我房间。我那旅馆 的锁好开极了。他脱下衣服,磨利他的大砍刀,然后等我回去。“ “差点就干成了呢。” “本来应该成的,他其实可以等在门后,我一进门就把我干掉。要不他也可以 在浴室多待几分钟,给我时间上床。但他杀人杀上瘾了,所以才把事情搞砸。他想 在我们两个都光着屁股的时候把我解决。这才会等在浴室,可是他又没法等我上床, 因为他太兴奋了,按捺不住。当然,如果手边没那把枪的话,我绝对难逃一死。” “他不可能是一个人干的。” “杀人部分他是自己。翡翠走私可能另有同伙。警方要找他们,可能会有收获, 可能没有。可是就算有,他们也没法提出诉讼。” 他点点头:“那个哥哥呢?金的男友,那引发这一连串故事的主角?” “他还没露面,也许死了。要不也许还在逃命,他还可以活到他的哥伦比亚朋 友找到他为止。” “他们非找到他不可?” “可能。他们会穷追不舍。” “另外那个旅馆前台呢?他叫什么名字,考尔德伦?” “没错。如果他窝在皇后区什么地方的话,他应该已经从报上看到消息,回去 重操旧业了。” 他开始咕噜不知说些什么,然后改变主意,拿起我俩的杯子到厨房再添咖啡。 他端着杯子回来,把我的递给我。 “你熬夜了。”他说。 “整晚。” “完全没睡?” “还没有。” “我呢,偶尔在这椅子打个磕睡,不过我上床就睡不着,连躺那儿都不行。我 得做做运动,洗个桑拿,冲个澡,再喝些咖啡,再坐一会儿。重复又重复。” “你没再跟你服务处联络?” “我没再跟我服务处联络。我没再出门。我好像吃了东西,我从冰箱拿了些东 西,食不知味。金死了,桑妮死了,甜心死了,也许她哥哥也死了,还有那个叫什 么的也死了。你杀的那个,想不起他名字。” “马克斯。” “马克斯死了,考尔德伦不见踪影,鲁比在旧金山。问题是钱斯在哪儿,就这 答案我不知道。我看这行我已经混不下去。” “女孩都还好。” “你才说过。” “玛丽·卢不打算再接客。她很高兴有过这个经验,说是学了很多,不过她已 经准备好登上人生新舞台。” “嗯。果然让我说中。葬礼完我不就跟你提过?” 我点点头:“还有唐娜说她大概可以拿到基金会补助,也可以靠巡回朗读和成 立写作工作室赚钱。她说她现在面临重大危机,卖肉已经开始影响她诗的创作。” “她挺有才华的。唐娜。要是她写诗真能闯出点名气就好了。你说她能拿到补 助?” “她说她有这个机会。” 他撇撇嘴:“你话还没有讲完吧?小弗兰刚拿到好莱坞的合约,就要当下一个 戈尔迪·霍恩。” “也许以后吧。”我说,“至于现在,她只想住在格林威治村,继续吸她的大 麻,招待华尔街来的好人们。” “搞半天我还有弗兰。” “不错。” 他一直在踱步,这会儿又坐到吊床上:“再找五六个也不难。”他说,“你不 知道这有多容易,不费吹灰之力。” “你以前说过。” “这话不假,老兄。这种女人到处都是,就等着人家告诉她该他妈的怎么活。 我现在出门,不出一个礼拜,就可以找上一排女人听我使唤。”他悲伤地摇摇头, “除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没这心情了。”他又站起来,“该死的,我可是一个皮条客。而且我喜欢 这事儿。我的生活全靠自己剪裁缝制,贴身得就像自个儿的皮肤。结果你知道怎么 着?” “怎么着?” “我长大了,衣服不合身了。” “难免的事。” “来个带刀的拉丁人,我就得关门大吉。你知道吗?这是迟早的事,对不对?” “嗯,迟早的事。”就像我会离开警方——不管我那颗子弹有没有打中埃斯特 利塔·里韦拉。 “生活说变就变。”我说,“我们也只能顺应自然。” “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看你喜欢什么。” “譬如呢?” “你可以回去念书。” 他笑起来:“还念艺术史?去他的吧,我才不干呢,重回课堂?以前就因为这 臭狗屎,我才逃到操他的军队打仗去。你知道我前两个晚上想到什么吗?” “什么?” “我打算把所有的面具集中起来,倒些汽油,点上火一把烧掉。然后跟北欧海 盗一样,把所有的财宝埋到地下,永远不见天日。不过这念头我倒也没转很久。说 真格的,我可以把家当统统卖掉。房子,艺术品,车子。我看卖来的钱应该够用好 一阵子。” “可能。” “不过我能做什么呢?” “当交易商如何?” “你疯了,老弟?我搞毒品交易?我连皮条都不想拉,拉皮条还比卖毒品干净 多了。” “不是说毒品。” “那你说什么?” “非洲来的玩意儿。你好像买了不少,而且我看品质很好。” “我从来不收集垃圾。” “你说过了。你能不能用这些现成的先开业试试?还有,这行你懂得够不够多, 能进入吗?” 他皱眉想想:“这个我是考虑过。”他说。 “然后呢?” “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但我知道也不少,再说我对那玩意儿有感觉,这可是教 室跟书本里学不到的,不过,他妈的,想当交易商还得有别的条件。得有那味道, 那格调。” “钱斯不就是你一手创造出来的吗?” “然后呢?呃,我懂你意思了。我可以如法炮制,再创造出个黑人艺术商。” “不能吗?” “当然可以。”他又想了一下,“也许能成。”他说,“我得仔细研究研究,” “你有的是时间啊。” “时间多得很。”他深深看着我,棕色的眼里闪着金点,“我不知道当初雇你 调查是为什么。”他说,“天地良心我真的不知道。想摆个姿态还是怎么的。超级 皮条客替旗下妓女报仇。早知道结果——” “咱们也许救了几条命呢。”我说,“这样说你好过点吧?” “没能救到金或桑妮或甜心。” “金那时已经死了。桑妮是自杀的,那是她的选择,而甜心原本就列在马克斯 的黑名单上,如果我没插手的话,他肯定会滥杀下去。警察迟早能逮到他,不过在 那之前,不知道多少女人会死在他刀下。他已经上瘾了,不可能说停就停。他拿大 砍刀从浴室出来时,下头涨得老大。” “你说正经的?” “错不了。” “他挺着老二冲向你?” “呃,我比较怕的是大砍刀。” “嗯。”他说,“我懂你意思。” 他想给我奖金。我告诉他没这必要,他给的已经够多了。 但他坚持要给,而每次有人坚持给钱时我都很少争执。我告诉他我从金的公寓 拿走象牙手镯。他笑笑说他都忘了还有手镯,要我尽管拿去,希望我的女友喜欢, 就算是我奖金的一部分,他说,外加一些现金和两磅他的特制咖啡。 我走向电话,丢进去,拨了简的号码。 没人接。 很好,我想。我已经遵守诺言。当然,我可能拨错号码,或者电话公司失误。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听说过。 我把铜板投回投币孔,再拨一次。我让它响了十二下。 没人接。 我已尽到责任。我拿回铜板,回到吧台。我的零钱还堆在那里,两个杯子也还 立在原处。波本跟水。 我想着,为什么? 这案子已经结束了,破案了,可以放手了。凶手永远不可能再杀人了。我做了 很多正确的事情,对自己在办案过程中的表现非常满意。我不紧张,不焦虑,不沮 丧。我很好啊,看在老天的份上。 而现在的吧台上,我的正前方,却摆着杯双份波本威士忌。 我不想喝酒,我连念头都没动过,而我面前却摆着酒,我也打算一饮而尽。 为什么?我他妈的到底是哪里不对? 如果喝下这杯该死的酒,我就算不死,也得送医急救。也许要一天,一个礼拜, 或者一个月,反正该来的一定会来。我知道而我并不想死,也不想住院,但我现在 却坐在酒吧,面前摆着一杯酒。 因为——因为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