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整个周末都是好天气。星期六我去棒球场。大都会队和扬基队都有硬仗要打。 大都会在他们那个分区仍然居于领先,尽管每个人都打得不怎么样。扬基需要再赢 六七场才能赶上第一名,但看起来也不可能扭转局势。这个周末大都会队去休斯顿 和太空人队打三连战,扬基则是本球季最后一次在主场比赛,对抗来访的西雅图水 手队,我看到马亨利在第十一局以一只边线旁的二垒安打赢得比赛。 回去的路上,我到站没下车,一路坐到格林威治村。在汤普森街的一家意大利 餐馆吃了晚饭,之后就去参加戒酒聚会。 星期天我去吉姆·费伯的公寓,看他家有线电视体育频道转播的大都会队比赛。 古尔登投了八局,只让太空人队打出三支零星安打,可是大都会自己也没拿到半分。 九局过半,教练约翰逊把古尔登换下来,换上马齐里,他击出了一只内野高飞球被 截杀。“我想这是一个错误。”吉姆轻轻地说。到了九局下半,休斯顿的二垒手被 保送,接着盗垒,然后借着一只中间方向的一垒安打,奔回本垒得分。 我们在一家吉姆一直很想试试看的中国餐厅吃了饭,然后到罗斯福医院参加聚 会。演讲的是个很害羞的女人,面无表情,声音只有前两排听得到。我们坐在后头 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见。我放弃听讲,让思绪随意游荡。一开始我想着看过的那场棒 球赛,最后想到简·基恩,还有她去看棒球赛时总是乐在其中,虽然她对球场上发 生的事情根本没概念。她有回告诉我,她喜欢棒球赛中完美的几何学。 我曾带她去看过一次球赛,可是她一点也不关心。她说她发现光看就累人,不 过她喜欢冰上曲棍球,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冰球还是我带她去的,结果她后来比我 还喜欢。 聚会结束时我很高兴,然后就直接回家了。我不想跟一堆人聚在一起。 星期一早上我赚了些钱。一个参加圣保罗戒酒聚会的女人几个月前和一个家伙 搬到雷哥公园那一带。他当时也在戒酒,不过几年来反反复复,一会儿参加聚会, 一下又破戒跑去喝酒,结果他们在新家安顿下来没多久,他又开始喝了。过了六个 或八个星期,在一顿好打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而且也明白不必受这个罪, 于是就搬回市区。 不过她有一些东西还留在原来的公寓里,她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去拿。她问我带 枪保护她回去要收多少钱。 我告诉她不必付钱。“不,我觉得应该付,”她说,“这不单纯是匿名戒酒协 会里彼此帮个忙。他喝了酒就成了狗娘养的暴力分子,如果没有一个够资格处理这 类事情的专业人士陪伴,我可不想回去那儿。我付得起钱,而且这样我也比较安心。” 她安排了一个叫杰克·奥迪加德的司机接送我们。我是在聚会上认识他的,可 是一直到上了出租车,看到驾驶座旁边手套柜上贴的出租车牌照,我才知道他姓什 么。 她叫罗莎琳德·克瑞恩。她男友名叫文斯·布罗里奥,那天下午他不是狗娘养 的暴力分子。当罗莎琳德把东西装进两个行李箱和两个购物袋之时,他多数时间只 是坐在旁边兀自冷笑,一边喝着一瓶长颈的美狮啤酒。他正看着电视上的球赛节目, 用遥控器不断切换频道。整间公寓扔满了吃剩的达美乐披萨盒,还有中国餐馆外卖 用的白色硬纸盒。到处都是啤酒和威士忌空瓶,烟灰缸爆满,空的香烟盒被揉烂了 扔在角落。 其间他曾经开口问:“你是接班人吗?新任男友?” “只是陪着她而已。” 他嘲笑着:“我们不都是这样吗?我是说,都陪过她。” 几分钟之后,他眼睛盯着他的索尼电视说:“女人哪。” “是啊。”我说。 “她们要是没鸡巴的话,那倒是件好事。”我什么也没说,然后他往我这边瞧, 想看我的表情。“现在说这些话,”他说,“可能会被当作性别歧视。”他说“当 作”时,发音不太准。结果他专心练这个字的念法,却忘了他原来要说什么。“当 作,”他说:“我会被当作、修改、贴上标笺。我唯一的问题,你知道,就在于我 被曲解过一次。这个问题怎么样?” “很好。” “我告诉你吧,”他说,“她才是有问题的人。” 杰克·奥迪加德载我们回市区,我们两个帮罗莎琳德把东西搬进她的公寓。搬 到雷哥公园之前,她住在五十七街靠第八大道那儿,现在她住在七十街靠西缘大道 的一栋高楼公寓里。 “以前我住的地方有一个大卧室,”她说,“现在我住在一个工作室,房租比 以前贵两倍不止。我真该去检查一下我的脑子,我居然会放弃以前的地方。不过上 回我是搬进雷哥公园一个有两间卧室的漂亮公寓。你们看过那儿了,或许你们能想 象那个混蛋把那儿搞臭之前它是什么样子。要想对一段关系有所承诺,就得表示出 一点诚意,是吧?” 她给了杰克五十元车资,又给了我一百元保镖费。她付得起,就像她也能负担 更贵的房租一样,她在一个电视网的新闻部工作,收入很好。我不知道她在那儿究 竟是做什么的,不过我猜想她做得不错。 我以为那天晚上会在圣保罗见到埃迪,可是他没去聚会。之后,我去巴黎绿酒 吧找那个认得保拉·赫尔德特克照片的酒保,原以为他会想起些什么,结果没有。 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到电话公司,他们告诉我保拉·赫尔德特克的电话已经停 了,我试着查出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停的,可是若找到能回答我问题的人,就得 经过层层关卡。最后我找到了消费者咨询部门,是个女的接电话,她要我等一下别 挂断。之后她回来告诉我,消费者资料上显示机主的费用没付清。我问她为什么会 这样,难道机主没有预付最后一笔账款吗? “她没收到最后那笔账单,”那女的告诉我,“显然她没留下转信地址。她申 请装机时付了一笔押金,最后一笔账款就从押金里头扣,事实上——” “怎么?” “根据电脑资料,她从五月起就没付钱了,不过她的电话费不多,所以并没有 超过押金的数目。” “我懂了。” “如果她给我们现在的地址,我们可以把余额转过去。她可能是不想被打扰。 最后余额只有四块三毛七。” 我告诉她或许保拉觉得这笔钱不重要。“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我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要求停话的确实日期?” “请稍等。”她说,我听话地等着。“是七月二十日。”她说。 听起来不对,我检查笔记本确认一下,没错——保拉最后一次付房租是在六日, 弗洛伦斯·埃德琳是在十五日进她房间发现房间是空的。这表示保拉至少在离开公 寓五天后,才打电话去通知停机。既然等了那么久,那又何必打?再者,如果她打 了电话,为什么不留下转信地址? “这跟我记载的日期不符合,”我说,“她要求停话的日期会不会是早几天, 然后才正式停机?” “我们的作业程序不是这样。一接到停机申请,我们就马上办理。我们不必派 人出去,你知道。我们是在总部用电脑控制的。” “那就怪了,她那时候已经搬出原来的住处了。” “稍等,我再输入一次资料,看看怎么样。”我没等多久。“根据上头的资料,” 她说,“我们在七月二十日接到停机通知前,电话还是通的。当然电脑也可能会出 错。” 我喝了杯咖啡,翻了翻笔记本。然后打了个对方付费电话到沃伦·赫尔德特克 的汽车展示处找他。我说:“我碰到了一个小小的矛盾,我不认为这代表什么,不 过我想再査证一下。我想知道的是,保拉最后一次打电话回家的日期。” “我想想看,是在六月底,呃——” “不,那是你最后一次跟她谈话。可是之后你打过好几次电话给她,不是吗?” “对。我们最后听到的是电话已经停机的录音。” “可是前面几通你打过去都是电话答录机,我想知道最后一次有答录机是什么 时候。” “我明白了,”他说,“天哪,恐怕我记不得了。我们是快七月底去旅行的, 回来之后,我们打电话过去,电话已经停机了。那是上个月中的事情。我能告诉你 的只有这些了。” “好。” “至于我们最后一次打过去有答录机,应该是在我们去黑丘之前,只是我没办 法告诉你日期。” “或许你有记录。” “哦?” “你保存电话账单吗?” “当然,就算没有,我的会计那边也会有。喔,我明白了,我刚才想成如果我 们没找到她的话,就不会有电话记录,可是如果听到答录机的话,就算是接通了电 话,所以账单上应该有记录。” “没错。” “恐怕现在我手边没有账单。不过我妻子知道放在哪儿,你有我家的电话号码 吗?”我说有。“我先打给她,”他说,“这样等你打去的时候,她就会把东西都 准备好。” “你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告诉她我现在在一个公共电话亭,会打对方付费电话 过去。” “没问题。其实我有个更好的办法,告诉我你那个公用电话的号码,让她打给 你。” 我是在街上打的电话,我怕电话被别人占用,所以他挂断之后,我依然站在那 儿把听筒凑在耳朵上,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我还在使用。我留了点时间让赫尔德特克 跟他妻子联络,又多留了一点时间让她去找出电话账单。我把听筒靠在耳朵上,伸 出另一只手按住钩座,这样她要打给我的时候可以拨通。我收线之后,几次有人在 数码之外徘徊,等着用电话。每次我都转身道歉,说还得再等一下。 就在我已经对自己的街头即席演出感到厌倦之时,电话铃响了,一个低沉的女 性声音说:“你好,我是贝蒂·赫尔德特克,找马修·斯卡德。”我告诉她我是, 她说她丈夫已经告诉她我想确认的事情。“我现在手上有七月的账单,”她说, “上头有三通是打给保拉的。两通是两分钟,一通是三分钟。我刚才试着揣摩,为 什么留话叫她回电给我们要花三分钟,当然一开始我们得先听完她的留话,不是吗? 不过即便如此,我想有时候电话公司的电脑会多计算实际通话时间。” “那三通电话的日期是哪一天,赫尔德特克太太?” “七月五日,七月十二日,还有七月十七日。我也看了六月的账单,我们最后 一次跟保拉通话是在六月十九日。账单上有这笔记录是因为她会先打来,让我们打 回去给她。” “你丈夫跟我说过你们的这套暗号。” “我觉得有点滑稽。虽然我们不是要欺骗电话公司,不过好像还是——” “赫尔德特克太太,你们最后一次打给保拉是什么时候?” “七月十七日,她通常在星期天打电话。我们第一次打过去碰到电话录音是七 月五日,星期天,然后是一个星期之后的十二日,然后是十七日,我想想——十二、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 期五——十七日应该是星期五,而且——” “你们打过去有答录机是在七月十七日。” “一定是这样的,因为通话时间是三分钟。我留话时可能讲得比平常久,告诉 她我们下星期四要去达科塔,请她在我们出发之前打电话回家。” “我记一下。”我说,把她告诉我的事情匆匆写在笔记本上。有些事情不太吻 合,很可能是某个人的记录错了,可是我必须去掉这些不一致的地方,不管要花多 少时间,就像银行出纳员加班三小时,只为了要找出十分钱的差额一样。 “斯卡德先生,保拉会出什么事?” “我不知道,赫尔德特克太太。” “我有过最可怕的预感。我一直在想她已经——”她停了很久,“死了。” “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还活着?” “她好像是自己决定要收拾行李搬出原来的地方,这是个好现象。要是她的衣 服留在柜子里,我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是啊,当然。我懂你的意思。” “不过我猜不到她会去哪儿,也不太清楚过去几个月她住在西五十四街过的是 什么样的生活。她有没有谈过她在做什么?提到过男朋友吗?” 我又朝这个方向提了几个问题,从贝蒂·赫尔德特克那边没问出什么来。过了 一会儿,我说:“赫尔德特克太太,我的问题之一是,我知道你女儿长什么样子, 可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有过什么梦想?她有哪些朋友?她平常都做 些什么?” “要是换了我的其他孩子,回答这个问题就容易多了。保拉是个爱作梦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她作过些什么梦。她念高中时再平凡不过了,但我想那只是她还没准 备好让自己散发光芒。她隐藏真正的自己,或许也在逃避自己。”她叹了口气, “她像一般高中生一样谈过恋爱,不是很认真,后来在鲍尔州大,我想她在斯科特 死掉之后就没有过真正的男朋友了,她一直——” 我打断她的话,问她斯科特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斯科特是她的男朋友,而且 在她大二那年成了她非正式的未婚夫,他骑摩托车时在一个转弯失去控制。 “他当场就死了,”她回忆,“我想这件事情改变了保拉。之后她有过几个要 好的男孩,可是当时她对戏剧产生兴趣,而她的那些男孩朋友都是戏剧系的。我不 认为她是在跟那些男孩谈恋爱。她最常来往的那几个,依我看都是对女孩没兴趣。” “我懂了。” “从她离家去纽约那天我就一直替她担心。你知道,她是唯一离家的,其他孩 子都住在附近。我没把自己的忧虑表现出来,也没让她知道,而且我想沃伦也不知 道我有多担心。可是现在她就这样从地球表面消失了——” “她也许会突然出现。”我说。 “我一直在想,她是去纽约寻找自己的。她不是想去当演员,这件事似乎对她 并不那么重要,她是去寻找自己的。而我现在的感觉是,她已经迷失自己了。” 我在第八大道的披萨摊子吃着午餐,点了一片厚厚的西西里口味披萨,在上头 加了一大堆红辣椒碎片,就站在柜台前面吃了起来,还另外点了一小杯可乐。这比 起——比方说,走到祝伊城堡,试试他们的“洞中蟾蜍”,要更方便而可靠。 星期二中午在圣克莱尔医院有个聚会,我记得埃迪说过他常去。我到那儿的时 候已经迟到了,不过还是待到结束。他没有出现。 我打电话回我住的旅社,问有没有给我的留话,结果一个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他。或许是警察的直觉吧。前一天晚上我也曾期待能 在圣保罗的聚会碰到他,可是他没来。他或许改变想法不想跟我进行第五阶段,或 者只是想多花点时间考虑,或者只是暂时不参加聚会,免得在他还没准备好之前碰 到我。或者他只是决定那天晚上要看个电视节目,或去参加另一个聚会,或是去散 个步。 他是一个酒鬼,也有麻烦,这些情况可能会使他忘记不喝酒的种种美好理由。 就算他开了戒,我也没义务盯着他,人家没开口你就不该帮忙。而在此之前,我所 能做的,就是不要去烦他。 或许我只是厌倦了寻找保拉·赫尔德特克的踪迹,或许我找寻埃迪只是因为我 觉得他会比较好找。 就算他比较好找,也还是要花点工夫。我知道他住哪条街,可是不知道是哪栋 楼,我也不打算挨家挨户去査门铃旁和信箱上的姓名牌。我查了电话簿,也许他虽 然被停了机,但是他的名字还登在上头,结果没找到。 我打到查号台,说我是警察,编了一个警徽号码。这构成了犯罪行为,不过我 不认为这有什么罪不可赦的。我又没要求她做什么犯法的事情,只是希望她帮个忙, 否则她要是知道我是个普通老百姓,可能就会拒绝。我告诉她我想查的可能是一两 年前的资料。她的电脑査不到,不过她找到一本旧的电话簿,可以帮我查。 我告诉她我要找的人是埃迪·邓菲,住在西五十一街四百号。她查不到,但查 到一个西五十一街五百零七号的P.J.邓菲,可能跟西边的第十大道隔三四家。听起 来很接近,那是他母亲以前住的公寓,他不会费神去申请更改电话登记的名字。 五百零七号就像周围一样,是旧建筑法规下的六层楼房。电铃和信箱上有的有 姓名牌,有的没有,不过4C电铃旁边有一条细长的硬纸板上写着“邓菲”。 我按了门铃,等着。几分钟之后我又按了一次,又等了一会儿。 我按了管理员的铃,大门有了反应,我推开门进入一个光线黯淡的门厅,空气 很闷,有老鼠和煮包心菜的味道。门厅的尽头一扇门开着,一个女人走出来。她很 高,留着及肩的金色直发,用橡皮筋扎起来。她穿着膝盖快磨破的蓝色牛仔裤,上 身是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最上头两颗扣子没扣。 “我叫斯卡德,”我告诉她,“我在找一个你的房客爱德华·邓菲。” “喔,是,”她说,“邓菲先生住四楼,后侧的公寓,我想是4C. ” “我按过他的电铃,没人回答。” “那他可能出去了。他在等你吗?” “是我在等他。”她看着我。她远看比较年轻,但近看就会发现她有四十好几 了,但保养得相当不错。她的前额又高又宽,发际成尖尖的V 字形,下颚很宽,给 人感觉坚强但不刻薄。颧骨很棒,脸部线条很有趣。我跟雕塑家交往过好一阵子, 心里自然就冒出这些词,我们分手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戒掉这个习惯。 她说:“你认为他在楼上,听到门铃却没有应门?当然门铃也可能坏掉,如果 房客告诉我,我就会去修,可是要是你的访客不多,你就不会知道门铃坏掉了。你 要不要上去他那儿敲他的门?” “或许我应该去。” “你担心他,”她说,“对不对?” “我是担心,可是我没办法告诉你为什么。” 她很快下定决心。“我有钥匙,”她说,“除非他换过锁,或者多加了一把锁。 在这样的城市里,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拿了把钥匙出来,然后把她门上的两道锁都锁上,带路上 楼。楼梯间除了老鼠和包心菜,又有其他的味道混进来。发臭的啤酒味,尿骚味, 大麻味,还有拉丁美洲食物的气味。 “如果他们换了锁,或加上新的锁,”她说,“应该要给我一把钥匙。租约里 其实有这条规定,房东有权利进入每一户。不过没人理会,屋主不在乎的话,我当 然也不在乎。我有一把标着4C的钥匙,不过这不代表我就有办法真把那扇门打开。” “试试看吧。” “也只能这样了。” “呃,也不见得只能这样,”我说,“我开锁的技术还不赖。” “哦,真的?”她转头过来看了我一眼,“这在你那一行一定很有用。你是做 什么的,锁匠还是小偷?” “我以前当过警察。” “现在呢?” “现在我是个前任警察。” “别开玩笑了。你刚才讲过你的名字,可是我没记住。”我又告诉她一次。在 爬楼梯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叫薇拉·罗西特,当大厦管理员已经有大概两年。她提 供服务,换取免费租住的权利。 “不过这对房东来说也没花什么成本,”她说,“因为反正他也不会把这一户 租出去。除了我之外,这栋公寓还有三个空户,都是不出租的。” “想要租出去很容易。” “转眼就能租出去,每个月可以有上千元收入,厉害吧。可是房东宁可空着, 他想把这栋建筑改成合作公寓,没租出去的公寓最后都成为支持他的一票,然后他 可以卖给任何负担得起的人。” “但同时每户空房子他也损失每个月一千元。” “我想长期来说对他是划算的。如果改成合作公寓,每一户鸽子笼他可以卖到 十万元。这是纽约,我想这个国家其他任何地方,一整栋楼都卖不到这个价钱。” “在其他地方,这栋楼都该拆了。” “不见得。这栋楼很牢固,已经有上百年历史。老住户搬进来的时候都是廉价 劳工阶级,他们不像斜坡公园或克林顿希尔那边的老居民原来都是有钱人。即使如 此,这栋建筑还是相当不错。那就是邓菲先生的房门了,后侧右手边那户。” 她走到门前敲门,敲得很用力。没人应门,她又再敲,更用力。我们看看对方, 她耸耸肩,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先转开锁闩,然后咔嗒一声打开弹簧锁。 她一转开门,我就知道我们会看到什么。我抓住她的肩膀。 “让我来,”我说,“你不会想看到这个的。” “那是什么味道?” 我抢在她前面往里走,进去找尸体。 这户公寓规划成典型的纵排一列,三个小房间排成一直线。靠走廊的是起居室, 有沙发、扶手椅和台式电视机。扶手椅的弹簧露出来,扶手和沙发椅面的布都破了。 放电视的餐桌上有个烟灰缸,里头有几个烟蒂。 再过去那个房间是厨房。炉子、水槽和冰箱靠墙排成一排,水槽上方有个窗子 朝着通风井。除此之外,还有个老式有脚爪的大浴缸,外表的瓷面剥落了一部分, 露出黑色的铸铁。那上头罩了块涂着米白色亮光漆的三夹板,浴缸变成了餐桌。浴 缸餐桌上有个空的咖啡杯,还有只脏烟灰缸。水槽里堆着盘子,滴水篮里还有些刷 干净的。 最后一个房间是卧室,我就晕在那儿发现埃迪的。他坐在没铺好的床上,往前 倒下。身上除了一件白色T 恤之外什么都没穿。他身边有一堆杂志,其中一本摊开 在他前面的油毡布地板上,是一张跨页的年轻女郎照片,女郎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绑 住,全身密密麻麻地缠着绳子。她的大胸脯被电线或是类似的东西紧紧的缠住,脸 部扭曲,有种虚伪的痛苦和恐惧。 埃迪的脖子上有根绳子,是打了活结的塑料晒衣绳。另一头系在天花板的一根 管子上。 “我的天!” 薇拉走过来看到了这一幕。“怎么了?”她问道,“天啊,他怎么了?” 我知道他怎么了。 来的警察名叫安德烈奥蒂。他的搭档是个不太黑的黑人巡警,待在楼下问薇拉 话。安德烈奥蒂身材壮得像只熊,一头蓬松的黑发,两道浓密的眉毛。他跟着我到 三楼去埃迪的公寓。他说:“你自己也当过警察,所以想必你都按着程序来。你没 有碰过任何东西、或改变过任何东西的位置吧?” “没有。” “他是你的朋友,可一直没露面。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约好了吗?” “我以为昨天会碰到他。” “是啊。呃,他当然是没办法去了。法医会确定死亡时间,不过我现在可以告 诉你,他死亡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我才不管那些小册子上有什么规定,我要开 窗子。你去把厨房的窗子也打开吧?” 我照办了,也顺便打开客厅的窗子。我回来后,他说:“他没出现,然后呢? 你打电话给他?” “他没有电话。” “那这是什么?”那是床边一个权充床头柜的柳橙木箱,上头有个黑色的转盘 拨号型电话机。我说电话是不通的。 “真的?”他拿起话筒凑到耳朵上然后又放回去。“原来如此,是没接上线还 是别的原因?不,这电话应该没坏才对。” “被停机好一阵子了。” “他搞什么鬼,把电话机当艺术品收藏?狗屎,我不应该碰的,任何人都不应 该破坏现场。我们马上要把这个地方封锁,现在看起来情况很明显,你不觉得吗?” “看起来是这样。” “我以前见过几次。高中、大学那种年纪的孩子们。我第一次看到时,心想, 狗屎,这样根本不可能自杀成功,因为我们碰上的那个孩子,是在他自己的衣柜里 被发现的。你能想象吗?他就坐在一个倒着放的牛奶箱上头,那种塑料牛奶箱,脖 子上套着打了结的床单,然后缠在衣柜横杆上。你想用这种方法吊死自己的话,其 实不可能。因为只要站起来,就会把加在绳子上或床单上的重量移转掉。就算身体 的重量真的能把绳子拉紧从而迅速把自己绞死,也会先把整根杆子拉垮。 “所以我打算排除自杀的可能,猜想是有人把那个小鬼勒死想布置成自杀,但 破绽百出。我当时的搭档给了我一些提示。他指出的第一点是那个小鬼是光着身子 的,他告诉我,那是‘自慰性窒息’。 “我以前没听过这个词儿,那是一种手淫的新招数。把自己弄得半窒息呼吸困 难,借此刺激快感。可是要是一个不对,就会像这个可怜小王蛋一样,成了一块死 肉。你的家人发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副德行,双眼凸出,手里握着你的小鸡鸡。” 他摇摇头。“他是你的朋友,”他说‘“可是我敢说你没见过他这副惨相。” “是没见过。” “不会有人知道的。那些高中的孩子们常常互相学来学去,要是成年人,去他 的吧。你能想象一个成年人告诉别人,‘嘿,我发现一个很棒的自慰奇招’吗?所 以你发现了就会大吃一惊,以为他不过是心脏病突发之类的,是吧?” “我只不过是合理地担心有些事情不对劲。” “管理员用她的备用钥匙开了门,门是锁着的?” “上了两道锁,弹簧锁和闩锁。” “所有窗子也都关着的?你要问我的话,我是觉得看起来相当明显了。他有什 么可以通知的家人吗?” “他的父母亲都死了,就算有其他家人,他也没提过。” “寂寞的人死得寂寞,真够伤心的了。看看他多瘦,可怜的小王八蛋。” 到了起居室,他说,“你愿意正式认尸吗?既然联络不到他的亲人,我们必须 找个人指认他。” “他是埃迪·邓菲。” “好,”他说,“这样就够了。” 薇拉·罗西特住1B,在公寓后方,设计就跟埃迪一样,但因为是在整栋楼的东 侧,所以每样东西的配置都是相反的。不过因为重新装潢过了,所以她的厨房里没 有浴缸,可是靠卧室旁边的小浴室里,有个两尺平方大的淋浴棚。 她坐在厨房里一张锡桌面的餐桌上,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说我想喝杯咖啡。 “我只有速溶的,”她说,“而且是无咖啡因的。你真的不要改喝啤酒吗?” “无咖啡因速溶咖啡就好。” “我想我需要一点东西来让自己振作一点,看看我抖得多厉害。”她伸出一只 手,掌心向下,就算真抖了也看不出来。她从水槽上方的碗碟橱拿出一瓶二百毫升 小瓶装的提区尔牌苏格兰威士忌,往一个塑料的透明果冻杯里倒了大约两盎司,她 把杯子和酒瓶摆在面前餐桌上,坐下来,拿起杯子,眼睛盯着,一口喝掉一半,接 着就咳了起来。她全身战栗着,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这样好多了。”她说。 我相信。 烧水的壶发出笛音,她过去帮我冲那杯根本不算咖啡的咖啡。我搅了搅,把汤 匙留在杯子里,据说这样咖啡会冷得比较快,其实我很怀疑这种说法。 她说:“我连奶精都没有。” “我喝黑咖啡。” “不过倒是有糖。” “我不加糖。” “因为你不想破坏速溶无咖啡因咖啡的真正香味。” “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 她把剩下的威士忌喝光,然后说:“你一闻到那味道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所以 你知道会发现尸体。” “那种味道你不会忘掉的。” “我也不指望自己能忘掉。我猜你当警察的时候,一定常常走进这种公寓。” “如果你指的是里头有尸体的公寓,那没错,恐怕我是见多了。” “我想你已经习惯了。” “我不知道这种事情会不会习惯,通常你会慢慢学着去掩饰自己的感情,不让 别人也不让自己发现。” “有意思。那你又是怎么应付这种事情呢?” “唔,喝酒很有用。” “你确定你不想——” “是,我很确定。除了刻意不让自己有任何感觉之外,你还能怎样呢?有些警 察对这种事很生气,或者会对死亡表现得很轻蔑。他们搬运尸体下楼时,几乎是拖 着走,尸体就在一级一级阶梯上撞来撞去。要是你是尸袋里头那家伙的朋友,你当 然不希望有这种事情。可是对那些警察或殡仪馆的人来说。那是把尸体非人性化的 一种方式。如果你就像是处理垃圾一样,那么你就不会太苦恼,或者也不会想到这 种事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天哪。”她说着又在杯子里倒了点威士忌,脸上带着痴痴的笑容。她盖上瓶 盖,拿起酒杯。 “你当过几年警察,马修?” “好几年。” “你现在的职业呢?要退休也太年轻了。” “算是私人侦探吧。” “算是?” “我没有行业执照,没有办公室,没在商用电话簿上头登记。到目前为止,生 意也接得不多,不过时不时会有人要我帮他们处理一些事情。” “你也都能处理。” “只要我办得到。现在我在替一个印第安纳州的人工作,他女儿来纽约当演员, 曾住在离这儿几个街区的一栋套房公寓,两个月前失踪了。” “她怎么了?” “这就是我应该去查出来的。我现在所得到的资料,不会比刚接这桩案子的时 候多。” “这就是你想见埃迪·邓菲的原因?他跟她交往过吗?” “不,他们两个人没关系。” “唔,告诉你我的理论,这个念头刚刚才闪过我的脑子。他可能曾找她去拍那 些杂志的照片,然后你听说她演过那种以暴力死亡高潮为收场的色情片,想来这儿 査出点什么。会不会是这样?” “暴力死亡高潮为收场的色情片?或许吧,我听说过这玩意儿。我唯一看过的 那一次,很明盒是在演戏,假得很。” “你看过真正的这类片子吗?有人找你去看过吗?” “我没有理由老看。” “好奇不就构成一个理由吗?” “我不认为。我想我对这种影片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想,或许看了会希望自己没看过,也或许没看却希望 自己看过。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失踪的女孩?保拉·赫尔德特克。” “她和埃迪·邓菲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吗?”我说没有。“那你为什么想见他?” “我们是朋友。” “老朋友?” “最近才认识的。” “你们两个都做些什么,一起去逛街买杂志?抱歉,这样说对死者太不敬了。 可怜的家伙死了。他是你的朋友,而他死掉了。可是你们两个不像真的是朋友。” “警察和罪犯往往也会有很多共同点。” “他是罪犯?” “曾经是。他混过一小段时间。在大街上成长的人总难免要经过这一关。当然 以前这一带比现在险恶多了。” “现在变得绅士化、雅痞化了。” “不过还是保留了过去的痕迹。还是有一些狠角色住在这附近。我最后一次见 到埃迪,他告诉我他曾目击一桩杀人案。” 她皱起眉头,面露忧色,“哦?” “有个家伙曾在一个地下室的火炉房,用棒球棍把另外一个家伙活生生打死。 几年前发生的。不过用球棒打死人的那家伙到现在还照样混得很好,就在几条街外 开了家酒吧。” 她喝着威士忌。她喝起酒来像个酒鬼,没错。而且我想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喝 酒。早先我就从她呼吸的气息中闻到一股酒味,可能是啤酒。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喝 了很多。一旦你戒了酒,很自然就会对别人身上的酒味变得格外敏感。或许她只是 中餐时喝了瓶啤酒,这在现代人来说是稀松平常的。 不过,她喝纯净的威士忌的样子看着像个老手。难怪我会喜欢她。 “再来杯咖啡吧,马修?” “不,谢了。” “你确定?不麻烦的,水还是热的。” “现在还不想喝。” “咖啡很糟吧?” “没那么难以下咽。” “你不必担心我会因此难过。我的自尊可不是放在这些咖啡上头,这些从罐里 舀出的来咖啡一点也不会伤到我的自尊。有一阵子我都买豆子自己回来磨,你要是 那个时候认识我就好了。” “天注定我现在才认识你。” 她打了个呵欠,双手伸展高举过头,像猫咪伸懒腰。随着伸展动作,她的胸部 往外挺,绷紧了法兰绒衬衫。过了几秒钟,她放下手臂,衬衫又回复松垮垮的了, 不过我依然盯着她的身体。她告退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看着她离桌走开。她的牛仔 裤紧紧包着臀部,两块鼓出来的地方磨得几乎成了白色,我一路盯着她走进浴室。 然后我看着她的空杯子,还有旁边的酒瓶。 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说:“还是闻得到。” “味道不在你的房间里,而是在你的肺里。要摆脱那个气味还得一阵子。不过 那儿的窗子都打开了,而且公寓里也很通风。” “无所谓。反正房东也不会出租那个房间。” “拿来当仓库?” “我想是吧。等会儿我要打电话给他,跟他说他失去了一个房客。”她一只手 抓住瓶子底部,另一只手旋开瓶盖。她戴着一个塑料表带的数字手表,手指没有戒 指,也没有擦指甲油。她把指甲剪短了,其中一个拇指靠近指甲根的地方有块白点。 她说:“他们把尸体搬走多久了?半个小时吗?现在随时会有人来按我门铃, 问我有没有空房间可以出租。这个城市的人都像秃鹰。”她在杯子里倒了一点威士 忌,又傻笑起来,“我就说已经租出去了。” “外头还有很多人睡在地铁车站里。” “还有公园板凳,不过现在太冷了。我知道,到处都看得到那些人,曼哈顿看 起来有点像第三世界国家了。可是街上流浪的人却无法租到公寓,他们付不起每个 月一千元的房租。” “还有些租到房子的人付得更多。有些公益旅社的单人房一个晚上就要五十块 钱。” “我知道,而且又脏又危险,我指的是那些公益旅社,不是去住的人。”她喝 了一口酒,“或许去住的人也一样吧,看起来是这样的。” “或许吧。” “又脏又危险的人,”她荒腔走板地唱着,“住在又脏又危险的房间里。这是 八〇年代的城市民谣。”她两手伸到脑后弄着头发的橡皮筋,胸部再度挺出来绷着 衬衫,也再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拆掉橡皮筋,用手指梳弄着头发,晃晃头,头 发披散在肩膀上,围住她的脸,使得脸部轮廓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她的头发是深 浅层次不同的金色,从极浅的淡金到深棕。 她说:“整件事情太疯狂了,整个系统都烂掉了。我们总是这么说,而看起来 好像我们一直没错——就算解决的方式错了,至少我们提出的问题是对的。” “我们?” “该死,我们总共两打人哪,耶稣基督。” 没想到,她有一段往事。二十年前她在芝加哥念大学,参加过民主党大会的示 威活动。当时芝加哥市长戴利派警察镇压暴动,她的牙齿被警棍打掉两颗。她原本 就已经是激进学生,这次的意外促使她加入“争取民主社会学生会”的一个旁支 “进步共产党”。 “出于无意的巧合,”她说,“最后我们的缩写落得跟‘天使之尘’①一样。 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灰尘毕竟积不了多少重量,不过我们也一样,全部成员从未 超过三十个人。我们要展开一场革命,要把这个国家扭转过来。生产工具国有化, 我们要消灭所有年龄、性别、人种的阶级界线所造成的差别待遇——我们三十个人 将要领导全国走向天堂,我觉得我们也真的相信这一点。” ①“天使之尘”是一种强烈迷幻药的俗称,又名PCP ,而进步共产党(Proressive Cimmunist Party )的缩写亦为PCP.她为这个运动奉献了多年的青春。她会搬到某 个城镇,去当女招待或女工,遵从组织的一切命令。“命令不见得合理,不过无条 件遵从组织纪律是我们认可的一部分。你不必去管那些指令合不合理。有时候我们 会有两个人接到命令搬到阿拉巴马州迪普许镇,假扮夫妻租个房子住下来。所以两 天后我就跟一个几乎不认得的人住在一个拖车屋里,跟他睡在一起,为了谁洗盘子 而吵架。我会说如果他希望我去做所有家务,那么他就是落入了老套性别歧视角色 的陷阱;而他会提醒我,我们应该融入环境,而你在这个低阶层白人拖车停车场里, 能找到几个有这么先进的观念的丈夫呢?然后两个月过去,我们才刚刚步入轨道, 上头又要他去印第安纳州加里城,而我则被派到俄克拉荷马市。” 有时候她会奉令去跟工人谈话,召募新成员。她还曾从事过几次深入的工厂破 坏行动。她常常搬到一个地方,静候进一步指示,却没有任何指示下来,最后她又 奉命再搬到另一个地方,再等。 “我说不出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她说,“或许我该说,我不大记得那是 怎么样的一种情况了。组织成了你全部的生活,你被隔绝在一切之外,因为你生活 在一个谎言中,所以你无法在组织之外建立深入的人际关系。朋友、邻居和工人都 只是你眼前伪装成全世界的布景、道具和舞台服装而已。此外,他们只不过是那个 历史的伟大追逐游戏的小卒子,他们不知道真实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我们最 重要的麻醉剂——你必须相信你的生命比其他人更不凡。” 五年前她开始真正地醒悟过来,可是想把她生命中这么大一块一笔勾销,还得 花上好一段时间。就像玩扑克牌一样——你在上头押了那么多赌注,当然不会愿意 罢手。最后她爱上了一个和运动完全无关的人,便不顾党内纪律嫁给了他。 他们搬到新墨西哥州,不久后婚姻破裂。“我明白这桩婚姻只不过是脱离共产 党的一个方式,”她说,“如果这是代价,那我已经付出了。所谓天下没有绝对的 坏事。我离了婚,搬到这里,成为一个公寓管理员,因为我想不出其他住进公寓的 方法。你呢?” “我怎样?” “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已经问过自己这个该死的问题有好几年了。 “我当过警察,当了很久。”我说。 “多久?” “将近十五年。我有老婆有孩子,以前住在长岛市的赛奥西特区。” “我知道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醒悟,反正无论如何,原来的生活不再适合我。我辞 掉警察的工作,从家里搬出来,在五十七街租了一个房间,我现在还住在那儿。” “套房公寓?” “比那个好一点点,西北旅社。” “你不是很有钱,就是符合房租管制的保护资格。” “我没有什么钱。” “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 “还没离婚?” “几年前就离了。” 她靠近我,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的气息有浓浓的苏格兰威士忌味儿。我 不确定自己喜欢以这种方式闻到酒味,不过比起埃迪公寓里的味道要容易接受多了。 她说:“那,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我们一起看到死亡。我们互诉彼此生命中的故事,我们没办法一起喝醉,因 为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喝酒。你一个人住,有跟谁交往吗?” 刹那间我忆起简位于利斯本纳德街的房子,坐在她沙发上的那种感觉,伴着韦 瓦尔第的室内乐和煮咖啡的香气。 “没有,”我说,“没有跟谁交往。” 她的手按住我的,“那么,你看怎么样,马修,你想搞吗?” 我从来就没有烟瘾。喝酒的那几年,偶尔我会一时冲动去买包香烟,一根接一 根地连续抽上三四根,剩下的就扔了,然后过上好几个月才会再碰烟。 简不抽烟。后来我们决定分手一阵子后,我曾经跟一个抽云斯顿淡烟的女人约 会过几次。我们没上过床,不过有天晚上我们接吻,在她嘴里尝到烟味真是一大冲 击,我隐隐有种厌恶往上涌,一时却也对香烟微微思念起来。 薇拉嘴里威士忌的味道后果更严重,这是可想而知的。毕竟,我要戒烟的话, 不必每天去参加聚会,而且如果我戒不掉又开始抽烟,也不会因此害自己住进医院。 我们在厨房里拥抱,两人都站着。她只比我矮一两寸,两人身高非常配。在她 说那些话之前,在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之前,我就已经在好奇吻她的滋味会怎么样。 威士忌的味道很浓,我以前大半都喝波本①、苏格兰威士忌只是偶尔为之,可 是也没差别。酒精唤起我混合了欲望的回忆。 ①波本酒是世界上最流行的蒸溜酒之一,它是美国本土出产的蒸溜酒,所有波 本酒必须满足以下条件:在美国生产;其配方中包含至少51% 的玉米。 我的感觉复杂极了,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有恐惧,还有深深的哀伤,当然还有 对酒的渴慕。我兴奋起来,那是一种猛烈的兴奋,一部分是因为她带着威士忌味道 的嘴,不过还有另外一股吸引力直接来自她的身体,她柔软结实的乳房抵着我的胸, 暖热的腰贴着我的大腿。 我伸手抓紧她牛仔裤臀部磨得很薄的地方,她的手扣紧我的肩膀。 片刻之后,她抽离我的怀抱,看着我。我们的目光交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览无遗。 我说:“我们上床吧。” “老天,好。” 卧室又小又暗,窗帘拉上了,光线几乎透不过那扇小窗子。她扭开床头灯,然 后又扭熄,拿起一包火柴。她划了一根想点燃蜡烛,可是烛芯跳闪了两下,没点着。 她拿出另一根火柴,我把火柴和蜡烛从她手上拿过来放在一边,这么黑乎乎的挺好 的。 她的床是张双人床,没有床架,只是在地上放了一个木头箱座,上头摆了床垫。 我们站在床边,看着对方,脱掉衣服。她腹部右边有一道割盲肠的手术疤,丰满的 乳房上点点雀斑。 我们上了床,进入彼此。 事后她进厨房拿了一罐淡啤酒回来。她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不知道我为 什么会买这个。”她说。 “我可以想出两个原因。” “哦?” “味道棒,还有不容易醉。” “你真好玩。味道棒?这喝起来简直一点味道都没有。我一向喜欢味道重的, 从来就不喜欢任何清淡的东西。我喜欢提区尔牌或白马牌这些重口味的苏格兰威士 忌,我喜欢那些口味重的加拿大麦酒,过去我抽烟也最受不了有滤嘴的。” “你以前抽烟?” “抽得很凶。党里头鼓励我们抽,这是跟那些工人阶级打成一片的方式——你 敬我一支烟、我敬你一支烟,点着了,大家抽着抽着就有同生共死的气氛了。当然 一旦革命成功后,抽烟就会像无产阶级专政一样逐渐消失。腐败的烟草公司将被摧 毁,而种植烟草的农民,则会接受再教育,去种植符合辩证法的作物,我想是绿豆 吧。而劳动阶级则从资本主义压迫的焦虑中解放出来,他们将再也不需要每隔一阵 子就吸尼古丁了。” “讲得真像回事。” “当然。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有一套理论,为什么不呢?我们有大把时间去建立 理论,可是他妈的从来没有‘实践’过任何事情。” “所以你是为了革命而抽烟的?” “完全正确。我抽骆驼牌,每天两包,或者抽皮卡运牌,不过这牌子很难买到。” “我根本没听说过。” “喔,这种香烟棒死了。”她说,“相比之下,高卢牌简直就没味道。它会扯 裂你的喉咙,让你连脚趾甲都薰黄。光是在钱包里面塞一包这种烟都足以致癌。” “你什么时候戒掉的?” “在新墨西哥州那阵子,就是我离婚之后。反正那时候很惨,我想我根本没注 意到自己停止抽烟。这么消沉实在不应该,不过我后来没再抽。你现在完全不喝酒 吗?” “对。” “以前喝吗?” “嗯,喝。” “大家都那么说:先喝,然后再戒。” “就是这么回事。” “我也想过,奇怪我认得的人从来没有戒什么能戒得了一辈子的。我和那种人 通常都处不来。” 她双脚交叉坐在床头,我用一只手臂撑着身子侧躺,另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她裸 露的大腿。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我不喝酒会让你困扰吗?” “不会。那我喝会不会困扰你?” “现在还不知道。” “好吧。” 她拿起啤酒喝了一小口,说:“要不要我弄点东西给你喝?我可以冲咖啡什么 的,你要不要?” “不要。” “我没有果汁或汽水之类的,不过跑去拐角商店买很快的,你想要什么?” 我从她手上取过啤酒罐,放在床旁的桌上。“过来,”我说,把她摆平在床垫 上。“我告诉你我想要的。” 八点左右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内裤。她刚才睡着了,不过我穿衣服的时候她 醒了过来。“我得出去一下。”我告诉她。 “几点了?”她看看表,舌头发出啧啧声。“这么晚了,”她说,“这样消耗 时间真是不错,你一定饿了。” “你也一定有一段短暂的回忆。” 她妩媚地笑了起来,“要不要我帮你煮点东西吃,补充营养?” “我得去个地方。” “喔。” “可是大概十点就会结束,你能等到那时候吗?我们可以出去吃个汉堡什么的, 除非你饿坏了不能等。” “这样很好。” “我大概十点半回来,不会再晚。” “按我的门铃就是了,亲爱的。还有,顺带说一句,你要把门铃按得响亮又清 楚。” 我到圣保罗教堂去,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那一刻我觉得内心轻松起来,好 像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 我还记得几年前,有天醒来想喝酒想得要命,然后就下楼到旅社隔壁的麦戈文 酒吧去。那家店很早就开了,老板懂得一早就想喝酒的滋味。我还记得身体里的那 种感觉,纯粹是生理上需要喝一杯。我也记得在喝酒之前,那种需要其实已经平息 了。当酒倒进杯子,我把手放在玻璃杯上时,内心的某种紧张就松弛下来。而人一 松弛,种种病态症状就去掉一半了。 整件事真可笑。我需要去参加聚会,我需要戒酒协会的伙伴们,我需要听那些 聚会上谈的聪明及愚蠢的事情。我也需要谈谈自己的一天,借以放松,也整理自己 的人生经验。 这一切还没开始,但我现在已经觉得安全了。我在会议室里,所有事情都会按 部就班地发生,所以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我走到咖啡壶那儿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并不比我在薇拉那儿喝的速溶咖啡好, 不过我喝光了,又过去再倒了一杯。 演讲人是我们这个团体的会员,此次是为了庆祝她戒酒满两周年。大部分来参 加聚会的人都曾听过她喝酒的经历,所以她就改谈过去两年来她的生活。她说得相 当动人,讲完时的掌声比平常都来得热烈。 休息时间过后,我举手发言,谈起发现埃迪尸体的事,还有之后一整天我都和 一个喝酒的人在一起。我没说得太详细,只说我当时的感觉还有现在的感觉。 聚会结束后几个人来找我问问题,其中一些不太清楚谁是埃迪,想确定是不是 他们认得的某个人。他不常来圣保罗,也很少讲话,所以知道我在讲谁的人并不多。 有几个人想知道死因,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我说他是吊死的,他们会以为 他是自杀。如果我进一步解释,我就得讲一些并不情愿提到的事情。于是我故意含 糊带过,说死因还未经正式确认,看起来像是意外死亡。这是事实,至少是一部分 的事实。 有个叫弗兰克的家伙戒酒很久了,他只问了一个问题:埃迪死的时候没喝酒吗? “我想他应该没喝。”我告诉他,“房间里没有任何酒瓶,看不出他破戒。” “噢,真是感激上帝。”弗兰克说。感激上帝哪一点?不论喝醉或清醒,反正 他都死了不是吗? 吉姆·费伯在门边等我,我们一起走出去,他问我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说我 得去见一个人。 “和你共度下午的那个女人?喝酒的那个?” “我好像没提过她是女的。” “你是没提过,‘这个人在喝酒,在当时情况下很自然,没有理由认为他们喝 酒会出问题。’你用的词是这个人、他们——文法上没有错,只不过你刻意不去提 性别。” 我笑了,“你应该去当警察的。” “不,这是因为我开印刷店,那会让你对句子的结构很敏感。你要明白,她喝 多少或她喝酒有没有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知道。” “你以前跟喝酒的女人在一起过吗?” “戒酒以后就没有过了。” “不会吧。” “除了简之外,我没真正跟其他人交往过。仅有的几次约会,对象都是戒酒协 会的人。” “你今天下午感觉怎么样?” “跟她相处很愉快。” “跟酒相处呢?” 我思索着答案,“我没法预料她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不喝。当时我又紧张又 激动,而且很兴奋,不过我可能一直在想,那栋公寓里不可能没有酒。” “你有喝酒的冲动吗?” “当然有。不过都没有付诸行动。” “你喜欢她吗?” “目前是这样。” “你现在要去看她吗?” “我们要出去吃消夜。” “不要去火焰餐厅。” “或许我们会找个更高级一点的地方。” “好吧,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是,妈妈。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他笑了,“你知道老弗兰克会怎么说,马修,‘小子,裙下失足。’” “我相信他会这么说。而且我也相信他最近没见过多少裙子底下的东西。你知 道他刚才说什么吗?他问我埃迪死的时候是不是没喝酒,我说是,他就说,‘噢, 真是感激上帝。’” “那又怎样?” “他都死了,喝不喝又有什么差别。” “没错,”他说,“不过这一点我和弗兰克想法一样,假如他非死不可的话, 我会很高兴他死的时候保持清醒。” 我赶回旅社,匆忙冲澡刮胡子,穿了件运动夹克,还打了领带。我按薇拉的门 铃时是十点四十分。 她也换过了衣服。她穿了一件淡蓝色丝衬衫和一条白色牛仔裤。她的头发编成 辫子,盘在头顶上像个皇冠,看起来时髦又高雅,我这么告诉她。 “你自己看起来也很不错,”她说,“很高兴你来了,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我来得太晚吗?真抱歉。” “只晚了不到十分钟,我是从四十五分钟前就开始胡思乱想,所以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认定你人太好不愿意说实话,而我将不会再看到你。很高兴我想错了。” 出了门,我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因为这儿离一家我一直想去试试看 的餐厅不远,那里有一种法国小餐馆的气氛,不过就法国菜来说,他们的价钱跟一 般酒吧差不多。” “听起来不错。店名叫什么?” “巴黎绿。” “在第九大道,我以前几次经过那儿,不过从来没进去过,我喜欢店名。” “有种异国情调。法国气氛,很多植物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你不知道巴黎绿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一种毒药,”她说,“是一种砷化合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砷 和铜,所以才会变成绿色。” “没听说过。” “‘园丁都知道,这东西常用来当杀虫剂,可以喷在植物上,防止虫害。昆虫 吃了植物就会死掉。不过现在大家都不太用砷化合物,所以我想这几年很少见了。” “活到老学到老。” “还没讲完呢,巴黎绿也用来当染色剂。从字面就可以看出来,它能把东西染 绿,主要是用在壁纸上,过去几年有好多人因此送命,大部分是小孩,他们有那种 口腔实验倾向,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答应我,不要把绿色的壁纸碎片放进嘴里。” “我答应你。” “很好。” “我会找其他方法来满足我的口腔实验。” “我相信你会的。” “你怎么会知道有关巴黎绿的这些事情?” “党里头,”她说,“进步共产党。我们尽可能学习各种毒物的知识。我的意 思是,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某个人会决定,在明尼苏达某个市区自来水系统下毒是 一种正确的策略。” “老天。” “喔,其实我们从来没做过这类事,”她说,“至少我没做过,而且我也没听 说谁做过。可是你得作好准备。” 我们进门时,那个高个子的大胡子酒保站在吧台后头,他对我微笑招招手,女 招待引我们入座。坐下后,薇拉说:“你不喝酒,也从没在这儿吃过饭,可是你走 进来时,酒保却像老朋友似的跟你打招砰。”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曾来这里找人问过问题,我跟你讲过我正在找一个年轻 女孩。” “那个女演员,你还告诉过我名字,叫保拉?” “那酒保认得她,所以我后来又来过,希望他能回忆起更多事情。他人不错, 很有趣。” “你稍早就是在忙这些事情吗?办你的案子?你管这叫案子吗?” “我想你可以这么称呼它。” “可是你不这么说。”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它。一件工作吧,一件我做得并不特别好的工作。” “今天晚上有进展吗?” “没有,我晚上没在工作。” “哦。” “我去参加聚会。” “聚会?” “一个匿名戒酒的聚会。” “哦。”她说,她想继续说些别的,可是女招待正巧过来帮我们点饮料。我说 我要一瓶沛绿雅矿泉水,薇拉想了一下,点了可乐加柠檬片。 “你可以喝口味重一点的东西。”我说。 “我知道,我今天已经喝太多了,醒来时有点头痛。你早先没说要去参加戒酒 聚会。” “我很少告诉别人。” “为什么?不要把这当成丢脸的事情。” “我倒不会。不过匿名好像就是整个戒酒过程的一种附属品。破坏别人的匿名, 告诉大家这个人有心理问题所以去参加戒酒协会很不好。至于破坏自己的匿名,那 倒比较是个人的事情。我想可以这么说:我的原则是,该知道的人我就会告诉他们。” “我算是应该知道的人喽?” “嗯,我不会把这件事对一个跟我谈感情的人保密的,那太蠢了。” “没错。我们是吗?” “我们是什么?” “谈感情。” “我想是在边缘吧。” “边缘。”她说,“我喜欢。” 对于一个以致命毒物为店名的地方来说,这儿的菜非常好。我们点了挪威奶酪 汉堡、薯条,还有沙拉。汉堡应该是在木条上烤的,不过我吃起来觉得跟炭烤的没 两样。薯条是手切的,炸得又脆又黄。沙拉里面有葵瓜子、嫩豆苗、绿色花菜,以 及两种莴苣,它们都很新鲜,不是冷冻过的。 吃饭时我们谈了很多。她喜欢美式足球,而且喜欢大学比赛胜于职业赛;喜欢 篮球,不过今年的比赛看得不多;喜欢乡村音乐,尤其是那些有弦乐伴奏的古老乡 村音乐;一度迷上科幻小说,看了一大堆,不过现在大半都看英国的谋杀推理小说, 就是乡下别墅里的书房有具尸体,凶手不知是不是管家那种。“我其实根本不在乎 凶手是谁,”她说,“我只是喜欢进入那样一个世界,每个人都很有礼貌,讲话很 有修养,即使暴力都那么整洁,近乎文雅。而且到最后每件事情都会水落石出。” “就像生活本身。” “尤其是五十一街的生活。” 我谈了些寻找保拉·赫尔德特克的事情,还有我的一般工作。我说我的工作不 太像她读的典型英国推理小说。人们不是那么有礼,而且并不是每件事情最终都会 有解答。有时到最后都不是很清楚。 “我喜欢这个工作,是因为某些技巧已经很熟练了,不过我可能还是没办法告 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喜欢挖掘、收集情报,直到在一团乱中理出某些模式。” “你是错误中做对事情的人,一个屠龙者。” “大部分的错误从来不会变成正确。而且想跟龙靠近,近到能杀掉它们是很困 难的。” “因为它们会喷火?” “因为它们住在城堡里,”我说,“外头有护城河环绕,而且吊桥收起来了。” 喝过咖啡后,她问我是不是在戒酒协会认识埃迪·邓菲的,然后她用手掩住嘴 巴。“算了,”她说,“你已经告诉过我,破坏别的会员的那个什么是违反规则的。” “匿名。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死掉就表示没有匿名这回事了。埃迪在大约一年 前开始参加聚会,他过去七个月完全没碰过酒。” “你呢?” “三年两个月又十一天。” “你每天都数着日子?” “不,当然不是。不过我知道我戒酒的三周年纪念日是哪一天,要算其他的就 简单了。” “你们会在戒酒周年庆祝一下?” “大部分人当天或那几天会在聚会上发言。某些团体还会给你一个蛋糕。” “蛋糕?” “就像生日蛋糕,他们会送给你,聚会后大家一起分享,除了正在减肥的人。” “听起来像——” “米老鼠。 “我可没这么说。” “你可以这么说,事实如此。某些团体还会给你一面小铜牌,一面用罗马数字 刻着你戒酒的年数,另一面是平静祷告词。” “平静祷告词?” “‘上帝赐我平静,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情,鼓励我去改变能改变的事情,以 及分辨这两者的智慧。’” “噢,我听过这些话。我不知道那是戒酒协会的祷告词。” “我想这个祷告词不是我们的专利。” “那你得到什么?蛋糕还是铜牌?” “都没有。只不过得到一轮掌声,还有很多人叫我记住:一次只要戒一天就好。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待在这个团体里,没有什么虚伪,没有那些多余的花招。” “因为你就是一个不玩多余花招的人。” “没错。” 账单送来时,她要求各付各的,我说我来付,她没有跟我抢。餐馆外头变得有 点冷,她过马路时牵起我的手,然后就没松开。 到了她住的公寓后,她问我要不要进去坐一下,我说我想直接回家,第二天我 打算早起。 她站在门廊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转身对着我。我们吻别,这回她的气息里没 有酒味了。 我一路吹着口哨走路回家。我以前很少这样。 沿路每个跟我要钱的人,我都给他们一张一元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