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嘴里有股酸味。我刷了牙出门吃早餐,我得逼自己吃点东 西,咖啡里有金属味。 或许是砷毒吧,我心想。或许昨天晚上的沙拉里头有绿色壁纸的碎片。 我的第二杯咖啡味道尝起来不比第一杯好,不过我还是喝了,边喝边看报纸。 大都会队昨天赢球,一个刚从二军升上来的新人小子击出四支安打。扬基队也赢了, 克劳德尔·华盛顿在第九局击出全垒打。至于美式足球,巨人队在这场比赛中失去 了他们最好的线卫,他的尿液中测出违禁药物,被禁赛三十天。 哈勒姆区发生了一桩路过车辆朝着街角开枪的事件,报纸依过去的事例判断是 毒贩干的。两个流浪汉在东城IRT 路线的地铁月台打架,车子即将进站时,一个把 另外一个推下车轨,结果可想而知。在布鲁克林区,一个住布莱顿海滩的人由于谋 杀他的前妻和她前一次婚姻的三个孩子而遭到逮捕。 没有任何埃迪·邓菲的消息,照理讲也不会有的,除非当日新闻太清淡。 早餐后我出去散步,以驱走倦怠感和睡意。天空阴云密布,气象预报说下雨的 概率是百分之四十,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下雨的话别怪我们,”他们好像 是在说,“没下雨的话也别怪我们。” 我没留意自己往哪里走,最后来到中央公园。我看到一个空板凳就坐了下来。 对面右边坐着一个穿着廉价外套的女人,正从一个袋子里掏面包屑出来喂鸽子,她 身上和周围地上都停满了鸽子,一定有两百只。 据说鸽子是愈喂愈饿,不过我也不能叫她不要喂。只要我还继续给路上要钱的 人钞票,我就不该去说别人。 她终于把面包屑喂完,鸽子飞走了,她也走了。我还留在那儿,想着埃迪·邓 菲和保拉·赫尔德特克。然后我想到薇拉·罗西特,明白为什么我醒来后感觉这么 糟。 我没有顾得上对埃迪的死做出反应,而是跟薇拉在一起。当我应该对他的死感 到悲伤之时,却因为薇拉和我之间滋生的一切而感到兴奋和刺激。另外一方面,我 对保拉的事情也是如此,只是没那么戏剧化,我已经得到一些关于她电话的互相矛 盾的资料,然后我什么也没做,只为了一场浪漫的邂逅。 这也没什么错。不过埃迪和保拉都已经被收进标示着“未完成事件”的档案里。 如果我不去査明,那么我嘴巴里就还会继续有酸味,我喝的咖啡也还会有金属味。 我站起来离开那儿,到了哥伦布圆环那边的出口时,一个穿着斜纹布衣服的大 眼睛男人跟我要钱,我拒绝了他,继续往前走。 她在七月六日付了房租,到了十三日应该再付,可是她没有出现。到了十五日, 弗罗伦斯- 艾德琳去敲门收房租,她没有应门。十六日弗罗伦斯开门进去,房间是 空的,除了寝具之外东西都带走了。十七日她父母打电话来,在答录机里面留了话, 同一天乔治娅租下了那个刚空出来的房间,第二天就搬进去住了。两天之后,保拉 打电话给电话公司,要他们停机。 昨天曾跟我谈过的那个电话公司女职员是卡迪欧太太,之前我们合作得还挺愉 快的,这回去找她,她立刻记起我来。“我实在不愿意一直麻烦你,”我说,“不 过我从不同的来源得到了一些不一致的资料。我知道她是七月二十日打电话来办理 停机的,不过我想査出,她是从哪里打电话过来的。” “恐怕我们没有留下记录,”她说,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们一开始就不知道, 事实上——” “怎么啦?” “坦白说,我的记录并没有显示她是打电话还是写信来要求停机的。这种事几 乎每个人都是打电话来,不过她也可能是用写信的方式。某些人会这样,尤其是他 们想结清账户的时候。不过当时我们没有收到她的付款。” 我从没想到她可能是通过写信要求停机的,一时之间一切似乎很清楚了。她可 能早在二十日之前就写了信,根据目前的邮务状况,信可能要寄很久才会到。 不过这无法解释她父母在十七日还打电话给她。我说:“她从家里打出去的所 有电话号码会不会有记录?” “有,可是——” “可不可以告诉我她最后一通打出去的电话是在哪一天、什么时间?这样会很 有帮助。” “对不起,”她说,“我真的没办法。我自己不能去调这些资料,而且这样做 是违反规定的。” “我想我应该可以拿到法院命令,”我说,“不过我不想让我的客户惹这些麻 烦,花这些费用,而且这是浪费每个人的时间。如果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设法帮忙 我,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真的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犯点小规,可是我没有密码。如果你真 的需要她市内电话的记录,恐怕得拿到法院命令才能查。” 我差点漏掉了,她讲到一半我才想起来。我说:“市内电话,如果她打长途电 话——” “她的账单上会有记录。” “你查得到吗?” “我不该查的。”我什么都没说,也不去逼问她。过了会儿,她说:“好吧, 找到记录了,我看看能查到什么。七月份一直都没有长途电话记录——” “至少试过了。” “我还没讲完。” “对不起。” “七月一直没有长途电话,直到十八日才有。十八日有两通,十九日有一通。” “二十日没有吗?” “没有,只有这三通。你想知道她这三通电话的号码吗?” “想,”我说,“非常想。” 有两个号码。有一个号码两天各打过一次,另外一个只在十九日打过。区域号 码都一样,904.我查了电话簿,发现不是印第安纳州,而是在北佛罗里达。 我找了家银行换了十元的两毛五铜板,到公用电话拨了那个她打过两次的号码。 一个录音告诉我要再投多少钱,我照办了。电话响了四声后,一个女人来接,我告 诉她我叫斯卡德,我找保拉·赫尔德特克。 “你大概是打错了。”她说。 “不要挂断,我是从纽约打来的。我相信有个叫保拉·赫尔德特克的女人曾在 上上个月打过两次这个号码,我想知道她之后的行踪。”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呃,‘我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私人住家, 而且我没听过你讲的名字。” “这里是9041555 ——904 吗?” “不是,这里的电话是——等一下,你刚刚说的是多少?” 我又重复念了一次。 “那是我丈夫的店,”她说,“那是普莱萨基五金行的电话。” “对不起,”我说。我刚才看错了笔记本上的号码,误念成她只打过一次的那 个。“你的电话应该是82819177. ” “你怎么拿到另一个电话号码的?” “她两个号码都打过。” “真的吗,你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 “保拉·赫尔德特克。” “她打过这个电话和店里的电话?” “我大概记错了。”我说。挂断电话时,她还在继续追问。 我往五十四街的套房公寓走,半路碰到一个穿牛仔裤满脸胡茬的年轻人跟我要 钱,他看起来一副消耗过度的残相,某些嗑药的人看起来就是这样。我把我剩下的 两毛五都给了他。 “嘿,谢了!”他在我身后喊着,“你真是棒,老兄。”弗罗伦斯来应门时, 我跟她道歉说又来麻烦她了,她说不麻烦。我问她乔治娅·普赖斯在不在。 “我不知道,”她说:“你还没跟她谈过吗?不过我不知道她能帮得上什么忙, 要不是保拉搬走,我也不可能把房间租给她,所以她怎么会认得她呢?” “我跟她讲过话,想再跟她谈一谈。”她朝楼梯摆摆手。我爬了一层楼梯,停 在以前保拉住过的房间前面。 里头有音乐的声音传出,带着强烈的节奏。我敲门,不过我不确定她在音乐声 中能听到,她开门的时候,我正打算再敲一次。 乔治娅·普赖斯穿着一件舞蹈演员的紧身衣,前额汗水湿亮。我猜她刚才在跳 舞,练习舞步之类的。她看着我,请我进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她不情愿地往后 退,我跟着走进她房间。她说着什么,然后停下来,关掉音乐。她转身过来面对我, 看起来很害怕很有罪恶感的样子。我想她没理由有这两种感觉,不过我决定施加压 力。 我说:“你是从佛罗里达的塔拉哈西市来的,对不对?” “就在那周边。” “普赖斯是艺名,你原来姓普莱萨基。” “你怎么——” “你搬进来的时候这里有部电话,当时还没停机。” “我不知道我不能使用。我以为电话是跟着房间一起出租的,就像旅馆里一样。 那时候我没搞清楚状况。” “所以你就打回家,还打到你父亲的店里去找他。” 她点点头。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而且非常害怕。“我会付那些电话费的,”她 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会收到账单什么的。当时我找不到人马上来装机,他们要 到星期一才能来,所以我就等到星期一才把原来的电话停掉。装机的人只是来接上 原来的电话,可是换了电话号码,所以我没接到任何找她的电话。我发誓我不是故 意做错事的。” “你没做错事。”我说。 “我很乐意付那些电话费。” “别担心那些电话费。要求停机的人就是你?” “是,我做错了吗?我是说,既然她已经不住在这儿了,所以——” “你这么做是对的,”我告诉她,“我不在乎你打了几通免费电话,我只是想 找寻一个失踪的女孩。” “我知道,可是——” “所以你不必怕什么,你不会惹上麻烦的。” “我倒不是真的以为会惹上麻烦,可是——” “电话上有没有连着一个答录机,乔治娅?电话答录机?”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扫向床头桌,上头的电话旁边有个答录机。 “你来之前我就应该把它还回去的,”她说,“可是我忘了。你上次只是匆匆 问我几个问题,问我房间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我认不认识保拉、她搬走后有没 有人来找过她,你走后我才想起答录机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留着不还的,只是不留 着又能怎样,它本来就在这儿。” “没关系。” “所以我就拿来用了。我本来打算去买的,结果这里已经有了一个。我只是想 先用着,等有钱再自己买一个。我想要那种可以从外头打回来听留言的,这个答录 机没有那种功能,可是暂时用着也还可以。你想带走吗?拆下来很快的。” “我不想要那个答录机,”我说,“我不是来这里拿答录机,也不是来跟你收 塔拉哈西的长途电话费的。” “对不起。”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有关电话和答录机的问题,就这样。” “好。” “你是十八日搬进来,电话则是二十日才停机。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打电话来找 保拉?” “没有。” “电话没响过吗?” “响了一两次,不过是找我的。我之前给我一个朋友打过电话,告诉他们这里 的号码,之后她周末给我打过一两次电话。那是市内电话,所以也没花到什么钱, 顶多两毛五。” “就算你打到阿拉斯加我也不在乎,”我告诉她,“你放心好了,你打的电话 没花任何人的钱。保拉的押金多过她最后一笔费用,所以电话费会从应该退给她的 款项之内扣掉,可是反正她也不在,不会去领退款了。” “我知道我这样很蠢。”她说。 “没关系。唯一打进来的几通电话都是找你的,那你出去的时候呢?她的答录 机里面有留话吗?” “我搬进来之后就没有了。我知道是因为最后一通留话是她妈妈打来的,说他 们要出城什么的,那通留话在我搬进来之前一定有一两天了。我一知道那是她的电 话,没有跟着房间一起出租,就把答录机拆下来了。之后大概一个星期后,我想她 不会回来拿了,那我应该可以用,因为我需要一个答录机。我把答录机接上重新设 定之前,听过一次里面的留言。” “除了她父母之外,还有别人的留话吗?” “有几通。” “还留着吗?” “洗掉了。” “你还记得那些留言的内容吗?” “天哪,不记得了。有几通根本就直接挂掉。我把留言播放一遍,只是为了想 弄清楚该怎么洗掉旧的。” “那保拉原来录的话呢,就是说现在没人在家,请对方留言的那个?答录机里 面应该有保拉这段话。” “有。” “你洗掉了吗?” “录新的留话时,旧的就会自动洗掉。我使用这个机器时,为了要改成我自己 的声音,就重新录过了。”她咬着嘴唇,“这样错了吗?” “没有。” “那段留话很重要吗?它听起来很平常,‘你好,我是保拉,现在我没办法接 听电话,不过你可以在讯号声之后留言。’差不多是这类的,我不是每个字都记得。” “那不重要。”我说。的确不重要,我只是希望有机会听听她的声音。 “想不到你还在追査这个案子。”德金说,“你做了些什么?打电话去印第安 纳州,再去多摇几下那棵摇钱树?” “没有。说不定我应该这么做。我花了一大堆时间,可是没得到太多结果。我 想她的失踪是一桩犯罪事件。”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 “她一直没正式搬出去。某天她付了房租,但十天后女管理员开门进去发现, 房间是空的。” “这也没什么希罕的。” “我知道。那个房间是空的,除了三样东西。去收拾的人不管是谁,都留下了 电话、答录机,还有寝具。” “这告诉了你什么?” “另有其人替保拉去收拾东西带走。很多出租公寓会提供寝具,这个地方却没 有。保拉·赫尔德特克是用自己的寝具,所以她离开时会记得要一起带走。可是要 是换了不了解情况的人,可能就会以为应该把寝具留在房间里。” “你就查出了这个?” “不。答录机也留下了,而且还开着继续接电话,叫打来的人留言。如果她是 自己离开的话,她会打电话去电话公司申请停机才对。” “要是她走得匆忙的话就不会了。” “那她离开了也还是可以从别的地方打电话回来啊。不过就算她没有打电话好 了,假设她忘光了,为什么又要留下答录机?” “一样的道理,她忘了。” “房间收空了,抽屉里没有衣服,柜子里也没有东西。房间并没有乱到让人容 易漏拿东西。屋子里只剩下寝具、电话、答录机。她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些东西的。” “她当然可能。很多人搬家时会留下电话,我想除非那是自己买的,否则你就 会留下来。反正,很多人都不会把电话机带走。另外她也留下了答录机,那个答录 机——放在哪儿,就在电话旁边,对不对?” “所以她四处看看,没看到什么散落的东西。答录机,家电用品,让你跟朋友 们保持联络,使你不必担心没接到电话,嘀答嘀答嘀答,她把它看成电话的一部分 了。” “那她发现忘了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去拿?” “因为她已经在格陵兰了,”他说,“买个新的比搭飞机跑回来要省钱。” “我不知道,乔。”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告诉你,这比看到一个电话和答录机及两张床单和一条 毯子,就想借此编出一宗绑架案要有道理。” “不要忘了还有床罩。” “是啊,没错。或许她搬到一个用不着床罩的地方了,那是什么尺寸的,单人 床吗?” “比较大,介于单人床和双人床之间,我想一般称之为四分之三。” “所以她跟着一个拥有超大双人水床和十二寸老二的帅哥骗子跑了,谁还需要 那些旧床单和枕头套?照这样讲,如果她今后可以整天翘脚躺着的话,还要那个电 话机干嘛?” “我想是有人去帮她把东西搬走的,”我说,“我想是有人拿了她的钥匙,收 拾了她的东西溜出那栋公寓。我想——” “有人曾看到陌生人提着行李箱,从那栋公寓离开吗?” “他们连彼此都见不着面,谁还会注意到陌生人?” “那阵子有人看到过任何人拖着袋子吗?” “你也知道,事情发生太久了。我问过跟她住同一层楼的房客,可是你怎么想 得起两个月前发生的芝麻小事?” “这就是重点,马修。就算有线索,现在也消失无踪了。”他拿起一个塑料玻 璃的相框,用手把相框转过来看着里面的两个小孩和一只狗,三者都朝着镜头微笑。 “我们继续你的理论,”他说,“有人搬走了她的东西。他留下寝具是因为他不知 道寝具是她的。那他为什么也把答录机留下?” “这样打电话来的人就不会知道她已经走了。” “那为什么他不干脆什么都不要搬,这样连女管理员都不会知道她已经走了。” “因为这样管理员会知道她没有回来,然后可能就会去报警。清理房间会消灭 掉可能的线索,留下答录机是为了多争取一点时间,制造假象,让某些外地的人以 为她还在那儿,而且也无法得知她搬走的确切时间。她是在六日付房租,十天后她 的房间才被发现已经搬空,我顶多只能把她失踪的时间缩小到这十夫之内,就是因 为答录机还留在那儿。” “怎么说?” “她父母打过两次电话,而且都留了话。如果答录机没开,他们就会一直打电 话,直到联络到她为止。无论他们是什么时候打电话,要是联络不到她,他们就会 警觉,想到她可能出了什么事。那么她父亲可能两个月前就会来找你了。” “嗯,我懂你的意思。” “要当时就找你,线索就还不会消失无踪了。” “我还是不确定警方该管这件事。”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如果他早在七月中就请个私人侦探——” “不用说,你办起来就会轻松多了。”他想了一会儿,“说不定她留下答录机 不是因为忘记,而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她搬出去了,可是她不希望某人知道她已经走了,比方说她的父母,或者是 某个她想躲的人。” “她可以保留那个房间,继续付房租,换个地方住就是了。” “好吧,说不定她想搬出城,可是还希望能听到电话留言,她可以——” “她没办法从外头打回去听留话。” “她当然有办法。不是有个玩意儿,只要找个按键电话打回去,按了密码,就 可以听答录机里头的留言。” “不是所有答录机都有这个功能,她的就没有。” “你怎么知道?喔,对了,你看过那个答录机了,还放在她房里嘛。”他伸伸 手指头,“好吧,我们一直假设来假设去,到底重点是什么?你当过很久的警察, 站在我的立场想想看。” “我只是想——” “站在我他妈的立场想想看,可以吗?你坐在这张桌子后面,有个家伙带着寝 具和电话答录机的故事来找你。没有证据显示有罪案发生,失踪的人是个心智健全 的成人,已经有两个月都没人见过她了。你说现在我应该怎么办?” 我没吭声。 “你会怎么做?站在我的立场想想看。” “尽你的责任。” “废话。” “如果是市长的女儿呢?” “市长没有女儿。市长的老二这辈子都没有勃起过,哪来的女儿?”他把椅子 往后推,“如果是市长的女儿,那当然另当别论。我们会派一百个人成立专案小组, 限时破案。反正你这么一点点线索没多大帮助。好吧,最大的恐惧是什么?不会是 她跑去迪斯尼公园卡在摩天轮的最顶端下不来。你和她父母真正恐惧的是什么?” “怕她死了。” “或许她已经死了。这个城市随时有人死掉。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早晚会打电 话回家,等她钱用光了,或者恢复记忆了,随便你怎么说。如果她已经死了,你、 我或任何人也没办法帮她什么忙。” “我想你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你的问题就出在你像条追着骨头不放的狗。打电话给她父亲, 告诉他査不出什么,他应该在两个月前就来找你的。” “是啊,增加他的罪恶感。” “好吧,你可以讲得婉转一点。老天,你已经比大部分人都付出了更多时间, 也查到这个地步了。你甚至还发现一些不错的线索,电话单什么的,还有答录机。 麻烦是这些线索都没有进一步的联系。你把线拉出来看,结果都是断掉的。” “我知道。” “所以就这么办吧,你不会想再多花时间,到头来又拿不到钱。” 我刚要开口,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讲了一会儿,挂断电话后,他对我说:。 “在古柯硷出现之前,我们有什么案子可办?” “有了古柯硫,才找我们来当警察的啊。” “是吗?想必如此。” 我逛了几个小时,大约一点半开始下起小雨。卖雨伞的小贩几乎立刻就出现在 每个街角。让你觉得他们之前就以种子的形式存在,一滴水就可以奇迹般地让他们 冒出生命来。 我没买伞。雨还没大到要花钱买伞。我走进一家书店,什么都没买,消磨了一 会儿,出来的时候,雨还是下得像雾一样。 我回到旅社,询问前台,没有留话,唯一的信是封信用卡广告函。“你已经被 批准了!”上头的广告词醒目地印着。可是我就是很怀疑。 我上楼打电话给沃伦·赫尔德特克。我手上拿着笔记本,迅速地简单说了一下 我调查了哪些方向,而目前得到的信息又少得无法判断任何事情。“我花了很多时 间,”我说,“不过我不认为我比当初刚开始时更清楚她的动向。我不认为自已得 到了什么成果。” “你还需要钱吗?” “不,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赚这笔钱。” “你想她会出了什么事?我知道你没有任何具体证据,可是你没感觉到发生了 什么事情吗?” “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价值。我想她和某个人扯上关系, 这个人一开始可能让人觉得很刺激,但到头来会有危险。” “你是不是觉得——” 他不想说出来,不能怪他。“她也许还活着,”我说,“或许她出国了,或许 介入了某些非法的事情。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无法跟你们联络。” “很难想象保拉会跟罪犯交往。” “或许她只是觉得这是个冒险奇遇。” “我想这是可能的,”他叹了口气,“你没给我们太多希望。” “是没有,但我也不认为事情到了绝望的地步。恐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我一开始就在等。太……太难了。” “我相信很难。” “好吧,”他说,“我要谢谢你的努力,还有你的坦白。如果你觉得有任何线 索值得再多花一点时间,我会很乐意再多寄一点钱给你。” “不用了,”我说,“无论如何,我或许会再花几天查查看,以防万一漏掉了 什么。如果我查到什么,我会通知你的。” “我不想再拿他的钱,”我告诉薇拉,“一开始的一千元,已经让我背上超过 我所愿意负的责任。如果我再接受他的钱,我下半辈子就得被他女儿的事情勒着脖 子了。” “可是你做的工作超过他所付的钱,为什么不接受报酬?” “我已经拿到报酬了,可是我回报了他什么?” “你做了工作(work)。” “是吗?高中物理学教过我们如何衡量‘功’(work),公式是力量乘以距离, 比方一个东西重二十磅,搬了六尺,你就做了一百二十尺磅的功。” “尺磅?” “那是一个衡量的单位。可是如果你站着推一面墙,推了一整天却无法移动它, 你就没有做任何‘功’,因为你把墙移动的距离是零。沃伦·赫尔德特克付了我一 千元,而我唯一做的就是去推墙壁。” “你移动了一点点。” “可是微不足道。” “哦,我不知道,”她说,“爱迪生制造他的电灯泡时,有人看他没有任何进 展,就认为他一定会失败。爱迪生说他已经大有进展,因为现在他知道有两万种物 质不能用来做灯丝。” “爱迪生的态度比我好。” “做出来的东西也比你好,否则我们就都得生活在黑暗中了。” 我们身处黑暗中: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待在她的卧室,躺在床上伸长了四 肢,厨房里播放着乡村音乐女歌手里巴·麦金泰尔的磁带。透过卧室的窗子,可以 听到后头那栋建筑传来的吵架声,用西班牙语很大声地吵着。 我本来没打算来找她。打完给赫尔德特克先生的电话后我出来散步,经过了一 家花店,一时兴起想送花给她,等花店老板写好送货单之后,我才知道他们要到第 二天才能送,所以我就自己送来了。 她把花插进水瓶,我们坐在厨房里,中间隔着摆了花的餐桌。她冲了咖啡,速 溶的,不过装咖啡的罐子是新的,上头有个醒目的商标,它也不是无咖啡因的。 然后,因为我要找人谈这件事,两个人就进了卧房。进卧房的时候,里巴·麦 金泰尔还在不停唱着,可是那些歌我们已经听过好几次。录音机会自动换面,如果 不去管的话,它就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饿了吗?我可以煮点东西。” “你喜欢的话就做。” “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我从来没喜欢过做菜。我做得不好,而且你也看过 厨房了。” “我们可以出去吃。” “雨下得很大,你没听到雨打在通风板上面的声音吗?” “刚才雨下得很小。我的爱尔兰姑妈总说,这样的天气很温柔。” “雨变大了,听声音就知道。要不要叫外卖的中国菜?他们不在乎天气怎么样, 必要的时候,他们会跳上神风突击队脚踏车,闯过冰雹。‘无论下雨飘雪,也无论 是大太阳或昏暗的夜晚,你都可以享用蘑菇鸡片。’只不过我不想吃蘑菇鸡片,我 要——你想知道我要什么吗?” “想——” “我想要麻酱面和猪肉炒饭,还有腰果鸡丁和四味虾仁。怎么样?” “好像够一个军队吃的了。” “我打赌你可以全部吃掉。糟糕。” “怎么了?” “你还有时间吗?现在七点四十分了,等到他们送来的时候,你就该去参加聚 会了。” “我今天不去没关系。” “你确定?” “对。不过我有个问题,什么是四味虾仁?” “你没听过四味虾仁?” “没有。” “噢,可怜。”她说,“那我就非请你不可了。” 我们在厨房的锡面餐桌上吃饭,我想把花挪开,让出一点空间,可是她不准。 “我要它们放在我可以看到的地方,”她说,“现在的空间已经足够了。” 早上她出去买过东西。除了咖啡之外,她还买了果汁和汽水。我喝可乐,她拿 了瓶贝克啤酒出来给自己,可是开瓶之前,她先问我会不会觉得困扰。 “当然不会。”我说。 “因为再没有比啤酒更配中国菜的了。马修,我这么说没关系吗?” “什么?啤酒跟中国菜很配?噢,这有待商榷,我想有些葡萄酒商会不赞同。 不过又怎样?” “我不确定。” “打开你的啤酒吧,”我说,“坐下来吃饭。”每样菜都很好吃,虾仁果然就 像她保证的那么棒。她用随着食物附送的免洗筷子吃,我一直不会用,便还是用叉 子。我告诉她,她筷子用得很好。 “很容易的,”她说,“只是需要练习,来,试试看。” 我试了,可是手指不灵光,筷子老是交叉,我没办法把食物送进嘴里。“这可 以让节食的人使用。”我说,“它让你觉得使用这种工具吃饭的人,一定发明了叉 子。他们还发明其他东西,意大利面、冰激凌,还有火药。” “还有棒球。” “我还以为是俄罗斯人发明的。” 就像她预言的,我们吃得精光。她清理桌子,打开第二瓶贝克啤酒。“我得习 惯新的规则,”她说,“在你面前喝酒让我觉得有点滑稽。” “我会让你不自在吗?” “不会,可是我怕是我会让你不自在。我不知道谈论啤酒配中国菜有多棒是否 妥当,喔,我不知道。这样谈喝酒没关系吗?” “你以为我们聚会时都在干什么?全都在谈喝酒。有些人谈酒的时间,比我们 以前喝酒的时间还要多。” “可是你们不会告诉自己那有多可怕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我们也会告诉彼此以前喝酒有多棒。” “真想不到。” “这很平常,而且大家还会当成笑话讲,他们会谈论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倒霉的 事情,大家听了就大笑。”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会变成笑话。我还以为应该会谈谈上吊屋的绳 子。” “上吊屋,”我说,“那可能是谈话的主题吧。” 稍后她说:“我一直想把那束花拿进来。真是疯了,这儿根本没地方摆,最好 还是留在厨房。” “反正明天早上还会在那儿。” “我真像个小孩,对不对?我可以跟你说一件事情吗?” “当然可以。” “老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好吧,开了那样的头我就非说不可了,对不对? 从来没有人送过花给我。” “真是难以相信。” “怎么会难以相信?我花了二十年,把自己的心和灵魂奉献给了政治革命。激 进的革命分子不会送花给彼此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会谈到你们这些多愁善感的中 产阶级,你们这些堕落的后资本主义者。毛泽东说过百花齐放,但那不表示你就应 该摘一把花,带回家给你的甜心,你甚至连甜心都不该有。如果这段感情不能为党 服务,那你就不该去经营。” “可是你好几年前就脱离那个组织,跑去结婚了。” “嫁给一个老嬉皮士。长头发,衣服上镶着鹿皮流苏,还有珠子。他墙上应该 挂个一九六七年的日历。他很幸运活在六〇年代,从来不知道那个时代已经终结了。” 她摇摇头,“他从不带花回家。会带花尖,但不会带花。” “花尖?” “整株大麻药性最强的部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正式的名字应该是印度大麻。 你抽大麻吗?” “不。” “我好几年没抽了,因为我怕那会导致我又回头去抽烟。好笑吧?一般人都是 恐吓说抽大麻会导致你去吸海洛因,我怕的却是会致使我去抽香烟。不过我从来就 不那么喜欢大麻,我从来就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早晨时,花还在那儿。 我原来没打算留在那儿过夜的,可是一开始我也没打算去找她。时间就这么从 我们之间流逝,我们谈谈话,或者分享宁静,听听音乐,听听雨。 我先醒了。我作了个喝醉的梦,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只不过我已经好一阵子没 作这样的梦了。细节在眼睛张开的那一刻便已忘光,可是我记得梦里有人给我一瓶 啤酒,我想都没想拿来就喝,等到想起自己不能喝酒时,人已经醉了一半了。 我醒来时不确定那只是个梦,也不完全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时间是清晨六点, 虽然还可以倒头回去睡,可是我不想,因为怕又回到那个梦境里。我起床穿衣服, 没冲澡,免得吵醒她。正在绑鞋带时,我觉得有人在看我,转头看到她正盯着我。 “还早,”我说,“再睡一下,我晚点再打电话给你。” 我回到旅社,前台那边有个我的留言。吉姆·费伯打过电话来,不过现在回电 太早了。我上楼冲澡刮胡子,然后在床上躺了一分钟,竟打起瞌睡来。我根本不累, 却睡了三个小时,才头昏脑胀地醒来。 我又冲了个澡让自己清醒点,然后打电话到吉姆的店里找他。 “我昨天晚上没看到你,”他说,“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了。” “我很好。” “那就好。你错过了一个很棒的聚会。” “哦?” “有个从中城的团体来的家伙,演讲时讲了些很好笑的事情。他曾有一阵子一 直尝试要自杀,但就是不成功。他完全不会游泳,于是就租了个平底划艇,划了好 几里。最后,他站起来,说,‘再见,残酷世界。’然后从船边跳下去。” “然后呢?” “结果他停船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沙洲,底下的水只有两尺深。” “有时候你就是怎么样都做不成一件事。” “是啊,每个人都会碰上这样一段日子。” “我昨天晚上梦到喝醉酒。”我说。 “哦?” “我喝了半瓶啤酒,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明白过来后,我觉得很可怕,然后 把剩下半瓶也喝掉了。” “在哪里?” “细节我不记得了。” “不,我是问你在哪儿过夜的?” “你这混帐鼻子真灵。我待在薇拉家。” “她的名字叫薇拉,你喜欢的俏妞儿?” “没错。” “她喝了酒吗?” “没影响。” “对谁没影响?” “耶稣基督,”我说,“我跟她一起待了八小时,还不算睡觉的时间,这整段 时间里她喝了两瓶啤酒,一瓶配晚餐,一瓶饭后喝。这样就会让她变成酒鬼?”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这样会让你不舒服吗?” “就记忆所及,再没有比那一夜更舒服的了。” “她喝哪个牌子的啤酒?” “贝克。有什么差别?” “你梦里喝的是什么?” “不记得了。” “什么味道?” “我不记得味道了,根本没注意。” “这是个值得注意的讯号,如果你梦到喝酒,至少要能尝出味道而且乐在其中。 我们一起吃中饭吧?” “不行,我得去办件事。” “那或许晚上会见到你。” “或许吧。” 我挂上电话,很生气。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一个小孩似的,我的反应也变成 转成孩子式的愤怒。我梦里喝什么酒有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