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下午四五点,我去葛洛根开放屋,没有人在掷飞镖,也没看到安迪·巴克利, 不过顾客看起来还是一样。汤姆坐在吧台后面,过了很久才放下手中的杂志给我倒 了杯可乐。一个戴着布面棒球帽的老头正在谈大都会队,哀悼一桩十五年前的球员 交易。“他们换来了吉姆·弗雷戈西,”他轻蔑地说,“而换走了诺兰·瑞恩。诺 兰·瑞恩呐!” 电视荧屏上,约翰·韦恩正打断某个人的话,我试着想象他推开酒吧的门,靠 在吧台上,告诉酒保给他一杯可乐加水合氯醛。 我拿着可乐,慢慢地喝。快喝光的时候,我向汤姆勾勾手指,他过来伸手要拿 我的杯子,可是我用手盖住了杯口。他看着我,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问他米克· 巴卢有没有来过。 “这里人来人往的,”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他有北爱尔兰口音,以前我没发现。“你认得他的,”我说,“他不是老板吗?” “店名叫葛洛根,老板不是应该叫葛洛根吗?” “他才是老板,”我说,“他有时会穿一件屠夫围裙。” “我六点就下班了,或许他是晚上来的。” “或许吧,我想留话给他。” “哦?” “我想跟他谈谈。你会转告他吧?” “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怎么跟他讲呢?” “我是斯卡德,马修·斯卡德。我想跟他谈谈埃迪·邓菲。” “我可能会忘记,”他说,眼神坦然,语调平静。“我不太会记人家的名字。” 我离开那里,四处走一走,大约六点半又到葛洛根开放屋。人多了一点,吧台 边有半打下班后来喝酒的人。汤姆不在了,接班的是一个高个儿,有一头深棕色的 鬈发,他穿了一件没扣子的牛皮背心,里面是黑红夹杂的法兰绒衬衫。 我问他米克·巴卢来了没。 “没看到他,”他说,“我才刚接班,你是谁?” “斯卡德。”我说。 “我会跟他讲的。” 我离开那儿,到火焰餐厅吃了个三明治,然后赶去圣保罗。这是星期五晚上, 这表示有一个进阶课程聚会。这个星期是第六阶段,在这个阶段,要准备进入自己 的内心,改掉自己的性格缺点。我只知道,这个阶段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收获,也许 对别人有效,但对我来说没有用。 聚会中我一直很不耐烦,不过总算强迫自己待到最后。休息时间我把吉姆·费 伯拉到一旁,告诉他我不确定埃迪死前是否清醒,法医验尸时在他的血管里发现了 水合氯醛。 “在酒里掺药的事情以前经常听说,”他说,“现在不了,现在毒品发展太快 了。我只听说过有个酒鬼吃水合氯醛是为了调剂一下,她有一阵子自己喝酒,喝得 很节制,每天晚上吃一剂水合氯酸,可能是药丸也可能是药水,我不记得了,然后 再喝两瓶啤酒。这样她才能倒下去睡个八小时或十小时。” “结果她怎么样了?” “不是水合氯醛对她没用,就是她买不到了吧,总之她就改喝杰克·丹尼波本 威士忌。到了她每天要喝一夸脱半时,她就知道自己有酒瘾的问题了。我不认为埃 迪吃水合氯醛吃得很厉害,马修,这跟他戒酒戒了这么久不太符合,可是他吃多少 反正也已经不是问题了,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 聚会后我推掉了去火焰餐厅的邀约,直接赶去葛洛根开放屋。一进门就看到巴 卢,他没穿他的白围裙,可是我照样认得出他。 很难不去注意他。他站着身高超过六尺,骨架很大,肌肉发达,脑袋像一颗大 鹅卵石,又大又硬,看起来像复活节岛上的风化岩石。 他站在吧台前,一脚踏在铜栏杆上,弯着身子跟酒保讲话。酒保还是我几个小 时前见到的那个穿无扣皮背心的家伙。顾客少了,有两三个老头坐在火车座,两个 人在吧台远端那儿独饮,后方有两个人在射飞镖,其中一个是安迪·巴克利。 我走向吧台,和巴卢隔着三个凳子。我从吧台后方的镜子观察他,然后他转头 过来直视着我。他打量我一下,然后转头过去跟酒保说了几句。 我走向他,他头转过来面对着我。他的脸上坑坑洼洼,像是饱经风吹雨打的花 岗岩,颧骨上数道血疤,有的还横过鼻梁。他的眼睛出奇的绿,眼睛周围有很多疤 痕。 “你是斯卡德。”他说。 “是的。” “我不认识你,不过我见过你,你也见过我。” “是的。” “你在找我,现在我在这里了。”他的嘴唇很薄,扭曲着好像要挤出一个笑容。 他说:“你喝什么,老兄?” 他面前的吧台放了一瓶詹森牌爱尔兰威士忌,十二年份的,旁边的一个玻璃杯 里,两块冰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浮沉。我说如果有的话,我喝咖啡。巴卢看看那个酒 保,酒保摇摇头。 “这里的桶装健力士是东岸最好的,”巴卢说,“我不喝瓶装的,浓得跟糖浆 似的。” “我喝可乐。” “你不喝酒。”他说。 “今天不喝。” “你一点都不喝,还是你不跟我喝?” “我一点都不喝。” “一点都不喝,”他问,“那是什么滋味?” “还好。” “很难熬吗?” “有时候,不过有时候喝酒也很难熬。” “啊,”他说,“那是他妈的真理。”他看看酒保,酒保便替我倒了杯可乐。 他把可乐放在我面前,就走开了。 巴卢拿起酒杯,越过酒杯上方看着我。他说:“以前莫里西兄弟还在那个街角 经营夜间酒吧的时候,我在那儿见过你。” “我记得。” “那时候,你连两只手都醉了。” “那是那时候。” “而这是现在,嗯?”他放下玻璃杯,看着自己的手,在衬衫上擦了擦,然后 伸向我。我们的握手有一种奇怪的郑重。他的手很大,握得很用力,不过没有侵略 性。我们握了手,然后他喝他的威士忌,我喝我的可乐。 他说:“你跟埃迪·邓菲之间有什么牵扯不清的吗?”他举起杯子,看着。 “喝酒能改变一个人,真他妈的。不过我要说,埃迪从来就不能自控,那个可怜的 混蛋。他喝醉的时候你认得他吗?” “不认得。” “他喝醉就没脑袋了。后来我听说他戒了酒,现在他把自己吊死了。” “他死前一两天,”我说,“我们谈过。” “你就是为这个来的?” “有一些事情让他很难受,他想讲出来,可是又害怕告诉我。” “什么事情?” “我就是希望你能回答。”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知道什么危险的事情吗?他做过什么良心不安的事情吗?” 那颗大脑袋摇过来又摇过去。“他是我从小长大的邻居。他当过小偷,喝醉时 会乱讲话,因此闯过一点小祸。也不过就是这样。” “他说他以前常来这儿。” “这儿?葛洛根?”他耸耸肩,“这是公共场所,任何人都可以进来,喝喝啤 酒或威士忌,消磨时光,然后继续过他们的日子。有些人会点葡萄酒或可口可乐, 就这样。” “埃迪说他以前常常泡在这里,有天晚上我们经过,他还穿过马路跑去对街, 以避免经过这里。” 他的绿眼睛睁大了,“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他喝酒时大半是在这儿。我猜想他是害怕如果经过的话,会不由自主被 拉进去。” “老天。”他说。他扭开瓶盖,添了一些酒,那两块冰融化了,不过他好像不 在意没有冰块。他拿起酒杯,专心瞪着,然后说:“埃迪是我兄弟的朋友,你认识 我兄弟丹尼斯吗?” “不认识。” “丹尼斯跟我很不一样。他长得像我妈妈,她是爱尔兰人。我爸爸是法国人, 来自离马赛半个小时路程的一个小渔村。我回去过一次,一两年前,只是想看看那 是什么样的。我可以了解他当时为什么会离开,那儿什么都没有。”他从胸前口袋 掏出一包香烟,点燃一根,吐出烟雾。“我长得就像我爸爸,”他说,“除了眼睛。 丹尼斯和我都遗传了我妈的眼睛。” “埃迪说丹尼斯在越南战死了。” 他的绿眼睛转向我,“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去。要把他弄出来一点也不难,我告 诉他:”丹尼斯,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只要打个电话就行了。‘他就是不肯。“他 把烟从嘴里抽出来,在烟灰缸里按熄。”所以他就去了,“他说,”结果他们把他 的屁股都轰掉了。那个蠢货。“ 我什么都没说,两人都静静的。有一度我觉得房间里充满了死人——埃迪、丹 尼斯、巴卢的父母,还有几个是我这边的鬼魂,所有那些已经死掉但仍隐隐让你良 心不安的鬼魂。我想,如果我迅速转过头去,我会看到佩姬姨妈,或者我死掉的父 母亲。 “丹尼斯是个绅士,”他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去,去证明他所没有的 强悍。他是埃迪的朋友,埃迪以前帮他做事。他死了之后,埃迪有时候会过来,我 没什么事情给他做。” “他告诉过我,有天晚上他看见你把一个人活活打死。” 他瞪着我,双眼露出惊奇之色。我不知道让他惊奇的是埃迪告诉我这些,还是 我居然会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他说:“他告诉你这件事,是吗?” “他说是在这附近的一个地下室。他说你在一个火炉室,用晒衣绳把一个家伙 绑在柱子上,然后你棒球棍把他打死。” “把谁打死?” “他没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吧,他没详细说。” “他当时在场吗?” “他是这么说的。” “你不觉得他只是在编故事吗?”他拿起杯子,却没喝。“不过我不太相信, 你说呢?一个人用棒球棍打死另一个人,真下流,不过太假了。听了这种故事会让 你吃不下饭。”“还有一个比较棒的故事,几年前大家在传。” “哦?” “有个人失踪了,一个叫法雷利的家伙。” “帕迪·法雷利,”他说,“这家伙难搞。” “据说他给你惹了麻烦,然后失踪了。” “大家是这么说的吗?” “大家还说,你带着一个保龄球袋走遍第九和第十大道半数的酒吧,逢人就打 开球袋给每个人看法雷利的脑袋。”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他们编的故事。” “那件事发生时,埃迪在场吗?” 他盯着我,现在我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酒保在吧台尾端,坐我们附近的人都 走了。“这里真他妈热,”他说,“你还穿着夹克干嘛?” 他自己也穿着夹克,斜纹软呢质料的,比我的还厚。“我觉得很好啊。”我说。 “脱掉。” 我看着他,把夹克脱掉,挂在我旁边的那张凳子上。 “衬衫也脱掉。”他说。 我脱了,然后是内衣。“好家伙,”他说,“老天在上,你还没感冒前快把衣 服穿上。这种事得小心点,有人会跑进来跟你谈一些陈年旧事,结果被录了音,他 身上藏了他妈的窃听器。你刚刚说帕迪·法雷利的脑袋?我外祖父来自北爱尔兰斯 利戈镇,他总是说全世界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在都柏林找一个复活节起义①当天没 在邮政总局的活人。他说,二十个勇士走进邮局,结果引起三万人走上街头。好吧, 在第十大道要找一个没见过我带着可怜的法雷利那血淋淋人头的龟儿子,也一样难。” ①复活节起义,爱尔兰独立史上重要事件之一,由参与者企图占领邮政总局而 引发,后遭到血腥镇压。 “你是说,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喔,耶稣啊,”他说,“什么事发生过?什么事情没发生过?或许我从没打 开过那个操他妈的保龄球袋,或许里面装的只是个操他妈的保龄球。你知道,大家 都喜欢那个故事。大家喜欢听,喜欢讲,喜欢肩胛骨之间小小的颤抖。爱尔兰人这 一点最糟了,尤其是操他妈的这个区的爱尔兰人。”他喝了口酒,放下酒杯。“这 块土地上很肥沃,你知道。撒一颗种子,一个故事就像杂草一样长得到处都是。” “法雷利怎么了?” “我怎么会知道?或许他跑去大溪地,边喝椰奶边操褐皮肤的小姑娘。有人发 现他的尸体了?或者看到那颗操他妈传奇的脑袋吗?” “埃迪知道些什么让他变得危险的事情?” “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对我不构成威胁。” “他可能对谁构成威胁吗?” “我想不到任何人。他做过什么?还不就偷了点东西。他曾跟几个小混混去二 十七街的一个统楼,偷了一堆皮草,这是我所记得的他干过的最大的事情,也没什 么大不了的。当时一切都安排好了,老板给了他们钥匙,想骗保险赔偿金。那是好 几年前,好几年前了。他能对谁构成威胁?老天,他不是上吊死了吗?所以他不是 只对自己有危险吗?” 我们之间有一种什么,难以解释,甚至也很难理解。谈完了关于埃迪·邓菲的 事情之后,我们静默了几分钟。然后他告诉我关于他弟弟丹尼斯的一件往事,说他 小时候如何替弟弟顶罪,然后我告诉他以前我在格林威治村第六派出所当警察的一 些故事。 某些理由或某些事情把我们连在一起。谈了一阵子,他走到吧台尾端,绕进去。 他把冰块装进两个玻璃杯中,两杯都加满可口可乐,然后交给坐在吧台这边的我。 接着又从吧台后头拿了一瓶新的十二年份詹森牌爱尔兰威士忌,在一个干净的玻璃 杯里放了几个冰块。然后他折回吧台前,带我到角落的一张火车座。我把两杯可乐 放在面前的桌上,他把威士忌开了封,倒满他的杯子,之后我们在那儿就坐了大约 一个小时,有一搭没一搭地互诉往事。 以前我喝酒时,这种事情很少发生。其实一直就很少。我想我们两个不能说成 了朋友,友谊是不太一样的。现在就好像我们两个各自心里一直存在的一个结,这 会儿一下子都解开了。好像是某种休战宣告,假日期间暂停对立。那个小时里,我 们两个之间相处得比老朋友、比兄弟还要轻松。而这一小时过去后,我们之间的种 种就不会再持续,但却并不减损这一切的真实性。 中间他一度说:“老天在上,我真希望你喝酒。” “有时候我自己也希望。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很高兴自己不喝。” “你一定很想念酒。” “偶尔。” “换了我一定想死了。我不知道少了酒我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我喝酒的话会更麻烦‘”我说,“我最后一次喝酒,结果大病一场。我倒在 街边,醒来时是在医院,完全不知道之前我去过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来 的。” “天哪,”他说,摇了摇头。“不过直到当时为止,”他说,“你也度过了很 长一段饮酒好时光。” “的确是。” “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他说,“我们两个都不能抱怨,不是吗?” 大概午夜时分,我们渐渐没话可说,我开始觉得自己在那儿待太久了。于是我 站起来,告诉巴卢我得回家。 “你走回去没问题吧?要不要我替你打电话叫车?”他发现自己说错话,笑了 起来。“老天,你喝的不过是可口可乐,自己走回家怎么会有问题呢?” “我很好。” 他挣扎着站起来。“现在你知道我在哪里了,”他说,“再来看我。” “我会的。” “很高兴跟你聊天,斯卡德。”他伸手搭着我的肩膀,“你不错。” “你也不错。” “埃迪的事情真是让人难过。他有家人吗?有没有人替他守灵?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下葬前市政府会保管尸体。” “这样结束真是要命。”他叹气,然后声音又恢复原状。“以后再聊吧,我们 两个。” “我很乐意。” “晚上我大半都在这儿,进进出出的。否则他们也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你们早班的酒保根本不承认他知道你是谁。” 他笑了,“那是汤姆,他嘴巴很紧,对吧?不过他传话给我了,尼尔也讲了。 这儿不管谁站在吧台后面,都可以找他们传话。” 我从皮夹里面拿出一张名片。“我住在西北旅社,”我说,“上头有电话号码, 我不常在,他们会帮我留话。” “这是什么?” “我的电话号码。” “我问这个。”他说。我看了一眼,他刚才把名片转过来,看到了保拉·赫尔 德特克的照片。“这个女孩,”他说,“她是谁?” “她叫保拉·赫尔德特克,来自印第安纳,夏天时失踪了。她以前就住在这一 带,在附近几个餐厅工作过。她父亲雇我来找她。” “你给我她的相片干嘛?” “这是我手上唯一有我名字和电话的东西。干嘛?你认识她吗?” 他仔细看看保拉的照片,然后抬起他的绿色眼睛看着我。“不”‘他说,“我 从来没见过她。” 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坐在床上,拿起电话,凑到耳朵边。一个声音 近乎耳语地说:“斯卡德吗?” “你是谁?” “忘掉那个女孩。” 梦里的确有个女孩,可是那个梦早已经如同阳光下的雪融化殆尽,我怎么样都 想不起她的长相。还没搞清楚梦在哪里结束,电话就响了。我说:“什么女孩?我 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忘掉保拉。你永远找不到她,你不可能带她回来。” “从哪里带回来?她怎么了?” “别再找她,别再到处发她的照片。忘掉整件事情。” “你是谁?” 我听到一声咔嗒。我又喂了几声,可是徒劳无功,他挂断了。 我扭开床头灯,找我的表。差十五分钟就五点了,我关灯时已经两点多,所以 大概睡了不到三小时。我坐在床边,在心里又想了一遍我们的对话,试着找出话里 的含义,并努力回忆那个声音。我觉得以前听过那个声音,可是却想不起是在哪里。 我到浴室,看着洗手台上头镜子里的自己。过去的种种往事在后头注视着我, 我可以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压在我的肩上。我扭开热水,在莲蓬头下面站了良久,然 后出来,用毛巾擦干,回到床上。 “你永远找不到她。你不可能带她回来。” 现在太晚了,或者该说太早,找不到人打电话说这个事情。我认识的人里头, 唯一可能还没睡的是米克·巴卢,可是他现在大概已经醉得差不多了,而且我也没 有他的电话。何况,我该跟他讲什么? “忘掉那个女孩。” 我梦到的是保拉吗?我闭上眼睛,试图勾勒出她的影像。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十点了,阳光亮眼。我起床穿衣服穿到一半,想起那个电话, 一开始还不太确定整件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冲澡后用过的毛巾扔在椅子上,还 有点湿,提供了具体的证据。我不是在作梦,有人打电话给我,逼我退出这个我已 经放弃得差不多的案子。 我正在绑鞋带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我警戒地喂了一声,然后听到薇拉说: “马修吗?” “喔,嗨。”我说。 “我吵醒你了吗?听起来声音不像你。” “我刚才有点戒备。” “你说什么?” “我半夜被一个电话吵醒,叫我停止寻找保拉·赫尔德特克。刚才电话响起时, 我还以为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之前不是我打的。” “我知道,那是个男的。” “不过我承认我昨天晚上在想你,我以为会见到你。” “我有点事情,忙到很晚,整夜有一半时间去参加一个戒酒聚会,剩下的泡在 一家酒馆里。” “很不错的平衡。” “是吗?离开酒馆后,要打电话又太晚了。” “你查到困扰埃迪的事情了吗?” “没有,不过突然间,另一个案子又起死回生了。” “另一个案子?你是指保拉?” “对。” “只因为有人打电话叫你放弃?那就给了你一个重新拾起这个案子的理由吗?”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 德金说:“老天,米克·巴卢,那个‘屠夫小子’。他是怎么扯进来的?” “我不知道,我昨天晚上跟他泡了一两个小时。” “真的?你这阵子真是改变太多了。你做了些什么,找他出来共进晚餐,看他 用两只手吃饭?” “我们在一个叫葛洛根的酒吧。” “离这里几个街区而已,对吧?我知道那个酒吧,是个黑帮小酒馆,据说是他 开的。” “我想也是。” “不过当然表面上他不能开,因为州政府不喜欢让重罪前科犯登记酒吧执照, 所以一定要找个人出头。你们两个做了些什么,玩扑克牌?” “喝东西和撒谎。他喝爱尔兰威士忌。” “你喝咖啡。” “可乐,他们没有咖啡。” “那种猪窝,他们还有可乐算你走运了。他跟波莉有什么关系?不是波莉,保 拉,他和她有什么关联?” “我不确定,”我说,“不过他看到保拉的相片时,表情微微一震,然后几个 小时后,有人打电话吵醒我,叫我放弃这个案子。” “巴卢打的?” “不,不是他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猜到几个可能的人选,不过都不确定。 乔,告诉我关于巴卢的事情。” “讲什么?” “据你所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他是个禽兽,我知道他属于他妈的监狱。” “那为什么他没被关进去昵?” “最坏的坏蛋永远能逃脱,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钉牢他们。你连个证人都找不 到,就算找到了他也得了健忘症,不然就是失踪,他们失踪的方式很可笑。你听过 那个故事吗?巴卢带着一个家伙的脑袋在城里到处招摇?” “我知道那个故事。” “那个人头或尸体从来没被找到过。不见了,没有线索,结束。” “他怎么赚钱?” “不会是开酒吧。刚开始他帮一些意大利人办事,他块头大得像一栋房子似的, 而且他一向是个凶悍的混蛋,他也喜欢这种工作。那些西区地狱厨房出身的凶悍爱 尔兰人,向来都是去替人当打手。我猜巴卢这方面很行。比方说你跟一个放高利贷 的借钱,结果拖了几个星期没还,这个大块头就会穿件沾血的围裙走向你,手上挥 舞着屠刀。你该怎么办?告诉他下星期再来,还是会拿现金出来给他?” “你说他曾经是重罪前科犯,到底是什么罪名?” “伤害。那是很久以前了,我想他还不到二十岁吧。我非常确定他只被逮过这 一次,我可以找找资料。” “这不重要。他一直就在当打手吗?” 他身子往后靠。“我不认为他现在还会去替人当打手,”他说,“你打电话给 他,吿诉他因为如何如何所以要打断某人的腿,我不认为巴卢会抄起一根大铁棒自 己去办。不过他可能会派个人。他还做了些什么事?我想他从街上弄了点钱,赚点 小外快。很多酒吧他也都有投资,不过这些听说来的狗屎永远不知道该信哪个。他 的名字跟一大堆事情有关系,比如抢劫运钞车,几桩持枪抢劫。你记不记得几年前, 五个持枪的蒙面客抢走威尔斯·法戈银行三百万?” “不是逮到一个涉案的人吗?” “对,可是还没等到有人问他问题,他就意外死了。然后他老婆也死了,他这 边儿还有个女朋友也有关系,你永远猜不到她怎么了。” “死了吗?” “失踪了。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失踪了,另外有两个,出现在肯尼迪机场外头停 车场的汽车行李箱里。我们听说过谁谁谁是抢劫威尔斯·法戈银行的蒙面客,不过 在我们找到他们之前,就接到通知,说他在肯尼迪机场自己那辆雪佛兰车的后行李 箱被发现。” “那巴卢——” “应该是主谋,不过只是传说,没人敢大声讲出来,因为你最后可能跟你的朋 友亲戚一起死在机场的停车场。但据说,整件事情是巴卢设计运作的,而且他可能 独吞了那三百万,因为没有一个活人分到。” “他跟贩毒有关吗?” “我没听说过。” “卖淫呢?他是人口贩子吗?” “那不是他的作风。”他打了个呵欠,用手梳了梳头发。“还有个家伙也叫‘ 屠夫’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布鲁克林的一个混混。” “‘屠夫’多姆。” “就是那个。” “姓本森赫斯特。” “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卡罗帮的人。大家叫他‘屠夫’是因为他干过几 桩灭口的工作,他就是这么赚钱的,叫多米尼克什么的,我忘了姓什么,是个意大 利的姓。” “真的?” “两年前被开枪打死了,就在他工作的地方。表面上说自然死亡,其实是—— 大家叫他屠夫是因为他灭口的工作,可是他一样是个残忍的混蛋。曾经有个故事: 有几个小孩去抢教堂,他活剥了他们的皮。” “教他们要尊敬圣殿。” “是啊,他一定是个信仰虔诚的人。马修,我的结论就是,要是你碰到一个绰 号叫‘屠夫’,或‘屠夫小子’或操他妈什么的人,那就是个该关进笼子里的禽兽, 是个吃生肉当早餐的家伙。” “我明白。” “如果我是你,”他说,“我会找出我所能找到最大的枪,立刻跑去朝着他声 脑勺开枪。要不然,我就他妈的离他远一点。” 大都会队回到纽约主场跟匹兹堡海盗队打周末三连战,昨天晚上赢了,而且看 起来战绩遥遥领先。我打电话给薇拉,可是她家里有些杂事要做,她对棒球也没有 迷到要放下一切跑去看球的地步。吉姆·费伯在他的店里,答应六点前要赶东西给 一个客户。我翻着我的电话本子,又打电话给两个在圣保罗认识的朋友,可是一个 不在家,另外一个没兴趣去谢伊球场看球。 我可以待在家里看电视转播,国家广播公司挑了这场球当他们的本周球赛,可 是我不想整天坐在家里。我有事情却不能去办,有些得等到天黑,有些得等过完星 期天,而且我想出门去别的地方,而不是坐在家里看表。我努力想着可以找谁去看 球,却只能想到两个人。 第一个是巴卢。我怎么会想到他,真是可笑。我没有他的电话,就算有也不会 打,他或许不喜欢棒球,就算他喜欢,我也无法想象我们两个坐在球场,吃着热狗, 对着裁判的判决大嘘特嘘。这只不过显示我们两个度过前一晚之后,让我对两人之 间的交情产生了什么样的幻想,才会立刻想到他。 另一个人是简·基恩。我不用査她的电话号码,拨了号之后响两声,在她本人 或答录机接电话之前,我就挂断了。我搭地铁到时代广场,转了法拉盛线直达谢伊 球场。门票卖光了,不过有一堆小孩站在门口卖黄牛票。奥贺达投出了三只安打, 他的队友帮他得了几分。天气如常。新人杰弗里五个打出四支苯打,包括一支二垒 安打和一支全垒打,而且在左外野还截杀了一个凡·斯莱克所击出的飞得很低的平 飞球,让奥贺达保持完封战果。 坐我右边那家伙说,他曾在威利·梅斯的新人球季去马球球场看过他打球,至 今说起来还很激动。他也是一个人来看球,九局从头到尾一直讲个不停,不过总比 坐在家里看那些永远播不完的广告要好。坐我左边的人则是每局喝一瓶啤酒,一直 喝到第七局球场小卖铺不卖为止。他在第四局多喝了一瓶,补偿他泼在他鞋子和我 鞋子上的那半瓶。坐在那儿闻着啤酒味很烦,不过我提醒自己,我有个平常身上不 是苏格兰威士忌就是啤酒味的女朋友,而且我前一天晚上自愿跑到一个黑帮酒吧去 闻走味的啤酒,还在那儿待了挺久的。所以如果我的邻座看到主场球队得分而喝点 啤酒,我实在没有理由生气。 我自己吃了两个热狗,喝了一瓶沙土①,开场唱国歌和第七局伸懒腰时都站起 来②,而且当奥贺达以一个很低的外角曲球让海盗队最后一个打者挥棒落空时,我 也振臂欢呼。“他们在季后赛会横扫道奇队,”我的新朋友跟我保证,“不过碰上 奥克兰就很难讲了。” ①沙土(root beer ),是一种由植物根部酿造的可乐一类的饮料。 ②美国棒球赛惯例是到第七局会休息片刻,播放棒球代表歌《带我去看球》, 让观众舒展筋骨。 我稍早和薇拉约了吃晚饭。我回旅社刮胡子换衣服,然后去她那儿。她又把头 发编起来了,盘在头顶,像个皇冠,我告诉她看起来很漂亮。 她厨房里还是放着那瓶花,花已经开尽了,有几朵花都已凋谢。我告诉她,她 说她想把花再多留一天。“把它们扔掉好像很残忍。”她说。 我吻她的时候,尝到她嘴里的酒味,我们在决定要去哪儿的时候,她喝了点苏 格兰威士忌。我们两个都想吃肉,所以我建议去石瓦,那是在第十大道的一家牛排 馆,中城北区和约翰杰伊学院的很多警察都去那儿。 我们走着去那儿,坐在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旁。我没看到认识的人,不过有几 张面孔好像有点印象,而且餐厅里的每个人看起来好像都像在值勤。如果有人笨到 要来抢这个地方,一定会被一堆带左轮手枪的人包围,我想这里至少有一半的顾客 带枪。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薇拉,她开始计算我们在双方交火时被射中的机率。“换作 几年前,”她说,“我就不会坐在这种地方。” “因为怕被流弹射中?” “因为怕被故意射中。到现在我还很难相信,自己居然跟一个当过警察的人约 会。” “你跟警察有过很多不愉快吗?” “这个嘛,我掉了两颗牙齿,”她说,指指那两颗在芝加哥被打掉而换过的上 门牙。“而且我们老是跟警察起冲突。我们被当成间谍组织,而我们老认为组织里 有联邦调査局的人混进来。此外,我数不清有多少次,有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跑来盘 査我,或者去找我的邻居长谈。” “那一定活得很痛苦。” “根本就疯掉了,可是离开组织又让我痛苦得要死。” “他们不让你走?” “不,不是那么回事,而是这么多年来,进步共产党给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离开它,就好像承认那些年都浪费掉了。而且我第一个就会怀疑自己,我会觉得进 步共产党是对的,我只是想逃避,就此失去改变世界的机会。你会一直想一直想, 那是一个看到你自己成为重要一分子的机会,你将会站在新历史的最前端。” 我们悠闲地吃着晚餐,她点了牛排和烤马铃薯,我点了综合烤肉,我们还分享 了一份凯撒沙拉。她一开始点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喝红酒佐餐,我点了杯咖 啡,又续杯。她叫咖啡的时候要求一小杯阿玛涅白兰地配酒,女招待去问了吧台说 没有,于是她改成干邑白兰地。想必不会太糟,因为她喝完又点了一杯。 账单上的数字有点吓人,她要各付各的,我没有太努力劝她打消念头。“其实,” 她看着账单上的细目,“我应该付三分之二左右,甚至更多,我喝了好多酒,而你 只喝了一杯咖啡。” “算了吧。” “我的主菜也比你的贵。” 我叫她别再争了,然后我们平分了餐费和小费。出了餐厅,她想散步清醒一下。 时间很晚了,街上乞丐不多,不过还是有几个。我给出去几块钱。那个罩着披肩眼 神狂野的女人也拿到了一块。她手里还抱着婴儿,不过没看到她的其他孩子,我尽 量不去想那些孩子哪儿去了。 我们往市中心走了几个街区,我问薇拉是否介意在巴黎绿停一下。她看着我, 开起玩笑来。“对一个不喝酒的人来说,”她说,“你实在逛了不少酒馆。” “我想找个人谈点事情。” 我们穿过第九大道,走进巴黎绿,在吧台坐下。那个有鸟巢大胡子的酒保不在, 当班的人我不认得。他很年轻,一头茂密的鬈发,神情有点恍惚。他说他不知道该 怎么联络其他酒保,我走进去找经理,跟他形容我想找的那个酒保。 “那是加里,”他说,“他今天晚上休假。明天再来,我想他明天晚上值班。” 我问他有没有加里的电话号码,他说他不能给。我又问他可否替我打个电话给 加里,看他愿不愿意接我的电话。 “我真的没时间做这些事,”他说,“我在这里忙着经营餐厅。” 要是我还有警徽的话,他就会乖乖给我电话号码。如果我是米克·巴卢,我就 带两个朋友回来,让他看看我们怎么把他餐厅的桌子椅子扔到街上。还有一个方法, 我可以给他五块十块补偿他损失的时间,可是我不喜欢这样。我说:“帮我打那个 电话。” “我刚才说过——” “我知道你刚才说过些什么,要不你就帮我打电话,要不你就把那个操他妈的 电话号码给我。” 要是他拒绝的话,我真不知自己下一步怎么办,不过我的声音或表情一定让他 改变心意了。他说:“等一下。”然后走到后头去,我走到薇拉旁边,她正在喝白 兰地,她问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我说一切都没问题。 那个经理再度出现的时候,我走过去。“电话没人接,”他说,“这是电话号 码,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打打看。”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纸条,“干嘛不信呢?我当然相信。” 他看看我,眼神警戒着。 “对不起,”我说,“我有点过分了,我道歉。这两天不太好受。” 他挥挥手走开。“嘿,没什么,”他说,“别在意。” “这个城市。”我说,好像这样就可以解释一切。他点点头,好像的确如此。 后来他请我们喝了一杯,我们从彼此敌意的紧张气氛中一起解脱出来,好像忘 记当初的对立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我其实并不想再喝一瓶沛绿雅矿泉水,可是薇拉 又趁机喝起另一杯白兰地了。 我们刚走到外头,新鲜空气一吹,几乎让她当场倒下。她抓住我的手臂保持平 衡。“我感觉得到最后那杯白兰地的酒力。”她宣布。 “别开玩笑了。” “你什么意思?” “没事。” 她挣脱我,鼻翼闪动着,脸色一沉。“我好得很,”她说,“我自己可以走回 家。” “放轻松,薇拉。” “不要叫我放轻松,‘吾比汝圣洁’先生,戒酒先生。” 她大步走下街道,我跟上去,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 “没什么。” “你没生气?” “没有,当然没有。” 回家的路上,她没再说些什么。到了她的公寓,她抓房桌上那把枯萎的花,然 后在地板上与花共舞。她低低哼着歌,可是我听不出音调,转了几圈后,她停下来 开始哭。我把那束花从她手上拿开,放回桌上,我抱着她,她仍在抽泣。哭泣停止 后,我放开她,她往后头走,开始脱衣服,然后把脱下来的衣服都扔在地板上。她 脱得一干二净,然后直接走到床边躺下来。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 “不要离开我。” 我待到确定她已经沉睡,然后出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