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我们离开肉类市场的那个酒吧,从第十三街转到格林威治街,再往北到第十四 街,接着右转到他停车的地方。他愿意载我去上城,可是我不想,我告诉他,不如 让我自己搭地铁,省得他还得在下曼哈顿的车流里奋战。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拍拍我的肩,绕到车子驾驶座那边上了车,而我则走向第八大道去搭地铁。 我搭车到市中心,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公用电话。我不想用街边的电话,最 后在一栋办公大楼的大厅里找到了一个电话亭。那电话亭还有个门可以拉上,不像 外头的电话只有个敞开的小遮棚。 我先打给薇拉。寒喧问好之后,我打断她的话说:“保拉·赫尔德特克死了。” “喔,你本来就在怀疑。” “现在我确定了。” “你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吗?” “知道得比我想知道的还多。我不想在电话里讲。总之,我得打电话给她父亲。” “我不羡慕你。” “是啊,”我说,“我还有其他事情得办,可是晚一点我想见你。我不知道还 得忙多久,我五点或六点过去怎么样?” “我会在家。” 我挂断后,在亭子里坐了几分钟,空气很闷,我打开门,过了一会儿又关上, 头顶上的小灯亮了起来,我拿起话筒,先拨0 和317 ,再拨其余的号码。接线员接 了电话之后,我告诉她我和赫尔德特克先生的名字,然后说我想打对方付费的电话。 他来接了电话之后,我说:“我是斯卡德。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没有任何结果, 然后突然间问题都解开了。细节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最好打个电话给你。事 情看起来不妙。” “我明白。” “其实是看起来很糟,赫尔德特克先生。” “呃,我怕的就是这个,”他说,“我妻子和我,我们怕的就是这个。” “今天晚些,或者明天,我应该会知道更多,到时候我会再打电话过去。不过 我知道你和赫尔德特克太大一直希望能有好消息,而我想告诉你,不会有任何好消 息了。” “很谢谢你,”他说,“我六点前都会在这里,之后整晚我都会在家里。” “我会跟你联络的。” 接下来几个小时,我进出了几个公家单位,我想要的资料大半都有,不过为了 能拿到,我得随时给个几块钱。纽约就是这样,很多替市政府工作的人认为他们的 薪水只不过是每天早上来签到的某种基本报酬,要让他们真的去做什么事,他们就 希望能有额外的钱可拿。电梯检查员希望你贿赂他担保电梯安全,其他公务员发出 建筑使用执照、或检查房地产、或勘验餐厅是否违反建筑法规时,希望你塞红包给 他们,否则他们就要公事公办。这种事一定会让外地人很困惑,不过在阿拉伯国家 住过的人,或许会发现这一切很熟悉而且可以理解。 我想要的资料都很寻常,给的小费也微不足道。付出去的大概是五十块钱,或 许多个几块。逐渐地,我开始明白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快到中午时,我打电话给匿名戒酒协会总会,告诉接电话的义工说我没带聚会 的通讯录,想知道市政厅附近哪里有中午的聚会。他给了我一个钱伯斯街的地址。 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念开场白。我就坐下来一直待到聚会结束。我不知道自己有没 有听进任何一个字,而我也没有做出任何贡献,除了我人坐在那儿,还有放在篮子 里的一块钱。可是离开时,我很高兴自己来了。 聚会后我吃了个汉堡又喝了杯牛奶,然后去了更多公家单位,贿赂了更多公务 员。离开最后一个办公室去搭地铁时,外头正在下雨我到了第十五街下车,来到中 城北区警局,雨已经停了。 我大约三点半到那儿,乔·德金不在。我说我等他回来,然后说如果他打电话 回来,请他同事告诉他我在等他,有重要的事。最后他还真打电话回来,得到了口 信,因为他四十五分钟之后赶回来时,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问我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每件事都很重要,”我说,“你知道我的时间值多少钱。” “一个小时大约一元,不是吗?” “有时候更贵。” “我等不及想赶快退休了,”他说,“这样我就可以自己营业赚那些大钱了。” 我们上楼坐在他的办公桌旁。我拿出一张写了一个名字和地址的纸,放在他面 前。他看看那张纸,又看看我,说:“然后呢?” “窃盗和杀人的受害者。” “我知道,”他说,“我记得这个案子。我们已经结案了。” “你们逮到凶手了?” “没有,可是我们知道是谁干的。猴急的小毒虫,用同样手法干了一堆案子, 爬上屋顶从防火梯下来。我们没办法拿这个案子对付他,不过我们有一些证据充分 的案子钉死他。他的公派辩护律师让他认罪减刑,可是他还是得坐牢——我忘了得 坐几年,可以查。” “可是这个案子你没有实际证据?” “没有,可是我们有足够理由结掉这个案子。反正这种事情我们做过够多了, 没有证人。没有实际证据。怎么了?” “我想看验尸报告。” “为什么?” “我等等再告诉你。” “她被刀子刺中身亡。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等等再告诉你。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拿了另外一张纸放在他桌上。“我还要其他验尸报告。”我说。 他瞪着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喔,你知道的。像狗追骨头似的在外头奔走。如果有别的事情可忙,我也不 会搞这些,可是你也知道所谓的魔鬼专找懒汉。” “别操他妈的胡扯了,马修。你手上真的有什么情报吗?” “要看你能不能调出这些验尸报告,”我说,“然后我们就知道有什么收获了。” 我到薇拉家的时候,她穿着那件白色的牛仔裤和另一件丝衬衫,这件是柠檬绿 的。她的头发放下来了,披在肩上。我按了电铃后,她打开大门,然后在她那户公 寓门口等我。匆匆吻过我之后,她把我迎进去,脸上尽是关切之色。“你看起来累 坏了,”她说,“累惨了。” “我昨天晚上没睡多少,早起之后,又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她拉着我走向卧室。“你干脆马上补个觉,”她催我,“你不觉得你应该睡一 下吗?” “我绷得太紧了,而且我还有很多事得办。” “好吧,至少我可以给你一杯好咖啡。我今天出门去一个雅痞天堂,那儿有五 十种咖啡豆,一种比一种贵。我想他们是以豆子种类制订价格的,而且还能告诉你 产自哪里,以及产地有哪些动物活动。我买了三种咖啡豆各一磅,还有这个电动咖 啡机,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喝咖啡就行了。” “听起来很棒。” “我倒一杯给你。我已经请店里磨好豆子了,他们还想卖磨豆机给我,这样我 煮出来的每一杯咖啡都是最新鲜的,可是我想这样太没节制了。” “我想你是对的。” “尝尝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我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桌上。“不错。”我说。 “只是不错?喔,老天,对不起,马修。你今天很累很难熬,对不对?我还说 话这么不经大脑。你要不要坐下来?我会尽量闭嘴的。” “没关系,”我说,“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打个电话,打给沃伦· 赫尔德特克。” “保拉的爸爸?” “他现在应该在家。” “你打电话的时候,要不要我回避?” “不必,”我说,“你就待在这儿。其实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可以听,反正我稍 后也要跟你讲同样的事情。” “你没问题就好。” 我点点头,拿起电话拨号时,她就坐在旁边。这回没等多久,赫尔德特克太太 就来接电话了,我说要找赫尔德特克先生,她说:“斯卡德先生吗?他正在等你的 电话,请稍等,我去叫他。” 赫尔德特克先生来接电话时,口气听起来像是勉强打起精神跟我讲话。“恐怕 是坏消息。”我说。 “告诉我吧。” “保拉死了,”我说,“死在七月的第二个星期,我没办法确定是哪一天。” “怎么发生的?” “她和一个男朋友还有另外一对男女在船上度周末。那位男士有一艘快艇,是 那种类似游艇的,平常交给市政府渡轮处保管。他们四个乘船去外海。” “是意外吗?” “不完全是,”我说,拿起咖啡喝了点,非常好的咖啡。“船,尤其是快艇, 最近需求很大。相信不用我告诉你,毒品走私是个大生意。” “其他人是走私毒品的吗?” “不,保拉的同伴是证券分析师,另一位男士也在华尔街工作,他的女伴则在 阿姆斯特丹大道经营艺廊。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士。甚至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曾嗑 过药,更别说搞毒品生意了。” “我明白。” “总之,他们的船是偷偷被用来走私的,结果就成了抢匪的目标。这种类似海 盗的行为在加勒比海愈来愈普遍。船主都学会要带枪上船,碰到其他船靠得太近就 开火。北边海域的海盗比较少,可是现在也逐渐多了起来。一帮海盗假装他们的船 没有燃料了,靠近保拉他们那艘船。他们上了船之后,就做了海盗通常所做的事情, 杀害每个人,然后洗劫一空。” “我的天哪。”他说。 “很抱歉,”我说,“我没办法说得更有礼貌。据我所能查到的,整个过程非 常短,他们带着枪上船,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就把他们全部射杀。她痛苦的时间不会 太久的,他们四个没有一个会。” “上帝慈悲。在这个时代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海盗,那种戴金耳环装假腿, 还有,还有,带着鹦鹉,埃尔罗伊·弗林在电影里演的那种,好像发生在古时候的 事情。” “我知道。” “报纸上有报导吗?我不记得看到过。” “没有。”我说,“这件意外没有官方记录。” “那个男人还有另外那对男女是什么人?” “我答应别人不能透露,如果你坚持要我讲的话,我就会食言,但我想最好不 要。” “为什么?喔,我猜得到。” “那个男的是有妇之夫。” “我就是这么猜的。” “另外那对男女也结婚了,可是不是跟对方。所以让他们的名字曝光没有任何 好处,他们的家人也希望能顾全颜面。” “我可以了解。”他说。 “如果进行过任何调査的话,无论是警方或海岸防卫队的,我都会发现。不过 这个案子根本没有调查就结案了。” “为什么?因为保拉和其他人死了吗?” “不,因为海盗也死了。他们在一桩毒品交易中全被干掉了。事情发生在劫船 后几个星期,否则我很可能不会查出什么具体的事情。不过我碰到的一个人认识那 个毒品交易另一方的一人,他愿意讲出他所知道的,所以我才得知这些事情。” 他又问了一些问题,我都回答了,我花了一整天让我的故事合理,所以他问的 问题我都已经有所准备。最后一个问题我等了很久,我本来以为他会早些问的,不 过我想他很不愿意问。 “那尸体呢?” “丢到船外了。” “葬身大海。”他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她一向喜欢水。她——”他 的声音沙哑。“她小时候,”他说着,声音又回复正常,“我们会去湖边度假,你 就是没办法让她不玩水。我以前叫她河鼠,如果不管她的话,她会游泳游上一整天。 她就是喜欢那样。” 他要我等一下,让他告诉他妻子这件事情。他一定用手遮住话筒了,因为我有 好几分钟都没听到声音。然后他妻子来接电话,“斯卡德先生吗?我想谢谢你所做 的一切。” “很遗憾给你们这样的消息,赫尔德特克太太。”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事情发生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你不觉得吗?就某 种程度来讲,我想我一直就知道。” “或许吧。” “至少我不必再担心了,”她说,“至少现在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赫尔德特克先生在电话里再度跟我道谢,问是不是还得付我钱。我说不必了。 他问我是否确定,我说是。 我挂上电话,薇拉说:“那个故事真离奇,你一整个白天查出来的吗?”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早上打电话告诉他情况不妙,我想在告诉他细节之 前,先让他和他妻子有心理准备。” “‘你妈妈在屋顶上。’” 我瞪着她看。 “你不知道那个故事?有个人出差,他妻子打电话告诉他说家里的猫死了,他 就责备他妻子,‘你怎么能讲得这么直接,这样可能会害得一个人心脏病发作。你 应该婉转一点,不能就这样打电话给一个人,直通通地告诉他那只猫爬上屋顶掉下 来摔死了。首先,你应该打电话告诉他猫在屋顶上。然后再打一通告诉他,大家正 在想办法,要把猫弄下来,消防队什么的都来了,可是看起来不太妙。然后,在你 第三次打电话来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你就可以告诉我猫已经死了。 ’” “我猜得到结果是什么。” “那当然,因为我已经把关键的那句话先讲了。他在出差途中又接到他妻子的 电话,他先寒喧问好,然后他妻子说,‘你妈妈在屋顶上。’” “我想我就是这么做的,先告诉他说他女儿在屋顶上。光是听我讲电话,你跟 得上整个情况吗?” “应该可以吧。你怎么査出来的?我还以为你在找一个认识埃迪的坏蛋。” “我是。” “那怎么会扯上保拉?” “运气。他不知道埃迪的事情,但他认识那些在毒品交易中干掉那批海盗的人, 他带我去找一个人,我问对了问题,就知道了这些事情。” “公海的海盗,”她说,“听起来好像老电影里的情节。” “赫尔德特克先生也是这么说。” “机缘。” “什么?” “机缘。你如果査一件事没有结果,却在查的过程中,意外发现另一件事的真 相,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我做这一行,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可是我不知道有这样的形容方式。” “嗯,就是这个说法啦。那她的电话和答录机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她把衣服 和其他东西都搬走,却留下寝具,那又是为什么呢?” “那根本不重要。我猜想她带了很多衣服去度周末,或许其他东西放在她男友 租来的公寓里。弗洛·艾德琳去她房间时,她觉得看起来是空的,除了寝具看不见 其他东西,然后,房门没锁上的那段时间,或许有个房客拿走了其他剩下的东西, 以为保拉是故意留下的。答录机没拿走是因为她以为保拉还会再回来。这没有留下 任何线索,但却让我一直追这个案子,然后我放弃后,却发现了解答,几乎可以说 是因为意外,或者因为随便你讲的什么字眼。” “机缘。你不喜欢这个咖啡吗?太浓了?” “没有的事,咖啡很好。” “你都没喝。” 我慢慢喝,我今天已经喝一大缸咖啡了,真是可怕的一天,不过我很愉快。 “我大概不太有信心,”她说,“这几个月来都在喝无咖啡因速溶咖啡。” “呃,这回很有改善。” “我很高兴。那埃迪那边你没查出什么新消息?他心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没进展。”我说,“不过反正我也没期望。” “喔。”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我没听懂。” “真的吗?”我站起来,“我已经知道埃迪心里的秘密了,也知道他发生了什 么事。赫尔德特克太太才刚告诉我,她早就知道她女儿死了,在某种程度上,她已 经感觉到了。我对埃迪的事情,感觉到的比她的层次更明显,可是我不想知道。我 试着不想,而我来这儿,只是想找出一些事情证明我猜错了。” “猜错什么?” “猜错让他良心不安的是什么。猜错他是怎么死的。” “我还以为他是死于自慰性窒息。”她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说他是自杀?他 其实有自杀的动机?” “‘你妈妈在屋顶上。’”她瞪着我。“我没办法婉转地讲,薇拉。我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我也知道为什么。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