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莉萨·霍尔茨曼去第九大街购物。下午大约三点半至 四点,她回到自己的公寓,开始煮咖啡。咖啡一边滴着,她一边换下烧坏的灯泡, 收拾好刚买的日常用品,读起高亚牌豆子盒后面印的食谱。就在她坐窗边喝咖啡时, 电话响了。 是她丈夫格伦打来的,说他要六点半左右才回家。他常常晚下班,不过他在这 方面很体贴,总会告诉她什么时候回家。从她流产后这几个月以来,他比过去更殷 勤。 他到家时将近七点了,七点半他们才坐下来吃晚饭。她炖了一锅扁豆,以豆盒 上的食谱为依据,但做了改进,添了大蒜、新鲜的香菜,以及一大匙约卡太卡辣酱, 风味大增。她把炖扁豆浇在饭上,配了沙拉。他们一边吃,一边望着太阳西沉,天 色渐渐暗了下来。 他们的公寓坐落在第十大道与五十七街东南角的交会口,是一栋新盖的大楼。 马路斜对面就是吉米的阿姆斯特朗酒吧。他们住二十八楼,窗户朝向南面和西面。 一眼望过去,景色很美,整个西区尽收眼底,从乔治·华盛顿桥到巴特瑞①,再从 那里越过哈德孙河,一直延伸到新泽西。 ①Battrty ,纽约市隶属于曼哈顿的一个区,面对纽约港。 他们是很体面的一对。他身材高瘦,深棕色头发从前额中央仔细地往后梳,只 有太阳穴边略见灰白。深色的皮肤,清晰的轮廓,只有略显松弛的下巴,使他的脸 稍显柔和了点。一口好牙,一副信心十足的微笑。 他仍是一身平时上班的穿着。一套手工精细的西装,打了条纹领带。在他坐下 来吃晚饭前,有没有先脱下西装上衣?他可能把上衣挂在椅背上,门把上,或者用 衣架挂起来。他对他的东西一向很小心,我可以想象,他穿着衬衫坐在窗边……一 件蓝细纹织布的牛津衬衫,纽扣从上到下一路扣紧……领带则从一侧甩到肩后,免 得沾到着油渍。我看过他这副模样,是在一家名叫晨星的咖啡屋里。 她的身材娇小纤细,大约五英尺二英寸高。一头深色头发,短而时尚。肤色如 磁,眼睛蓝得眩目。她三十二岁,但看起来年轻多了,不像她的丈夫,比他的实际 年龄三十八岁要显老。 我不知道她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也许是一条牛仔裤,裤脚卷起,膝盖和臀部磨 得有点旧了。上面一件黄色无领棉线衫,袖子直推到肘弯,露出一截手臂,脚上则 是棕色皮拖鞋。 不过这都只是我的猜测,一种想象的游戏,我不知道她到底穿了什么。 大约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他说他要出去。如果他曾在稍早前脱了上衣,现在他 又将再度穿上,另外还加了一件薄大衣。他告诉她,他一小时内就回来,没什么要 紧事,只是有点小事要处理一下。 我想她洗了盘子,倒了杯咖啡,然后在电视机前坐下。 十点都过了,她开始担心。她告诉自己,不要这样傻里傻气,她坐到窗边,看 着窗外的繁华夜景。 十点半左右,门卫打来一个电话,说有警察正上楼来。警察一出电梯,她已经 等在走廊上了。这是一个身材瘦高、模样清爽的爱尔兰小伙子,身穿蓝制服。她记 得她一看到他,就觉得警察应该是这个模样。 “哦,”她说,“请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直等他们进门后,他才肯开口说话。不过她已经明白了。他脸上的表情早已 道出一切。 她丈夫去第八大道与西十五街的交会口,显然在那里用硬币打公用电话。可能 有人想要抢劫他吧,近距离内向他射了五颗子弹,他立刻倒地身亡。 还有其他的细节,不过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格伦死了,她不需要再知道别的。 我第一次遇见格伦·霍尔茨曼是在四月的一个星期二晚上。艾略特在《荒原》 中这样说,四月,是最残酷的一个月份①。那他总该明白他自己说这话的含意吧? 我可不懂。对我来说,每个月都很难熬。 ①艾略特(T.S.Eliot )在《荒原》(The Wast Land )中写道:“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 我们是在桑多尔·凯尔斯坦的画廊见的面。那个画廊在五十七街上第五和第六 大道之间的一幢五层楼上。那幢楼里有不下十几个画廊。当天,一个现代摄影团体 的春展开幕。三楼的一间大厅里,在展示七位摄影家的作品。来捧场的除了他们的 亲朋好友之外,还有像莉萨·霍尔茨曼以及埃莱娜·莫德尔这一行人。他们每星期 四晚上在亨特学院修一门名叫“作为抽象艺术的摄影”的课程。 桌上已经摆好了装着红酒、白酒的塑料酒杯,插着五颜六色牙签的奶酪,还有 汽水。我为自己倒了一点,去找埃莱娜。她把我介绍给霍尔茨曼。 我只看他一眼,便立刻断定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告诉自己,这太荒谬了。我跟他握了手,回以笑脸。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四 人在第八大道吃泰国菜。我们叫了面,霍尔茨曼要了一瓶啤酒配肉吃,其他人则喝 泰式冰咖啡。 我们之间的谈话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开始在谈刚看过的戏,然后又随意聊了一 会儿一般性的话题,诸如本地的政治、球赛、气象等。我已经知道他是律师,在沃 德尔与扬特出版社工作。这家出版社专门用大号字体重印已出版作品。 “挺无聊的,”他说,“大部分是合约。每隔一阵子,我就给人写封措辞严厉 的信。哈,这可是一套我迫不及待想要传后的本领。等我们的小孩够大了,我就教 他怎么写这种信。” “或说是她。”莉萨接口道。 不论是她还是他,都还没出生,产期在秋天。这是莉萨没喝啤酒改喝咖啡的原 因。埃莱娜本来就不怎么喝,最近更是滴酒不沾。而我,一天参加一次戒酒聚会, 也不喝。 “或说是她。”格伦附和道,“不论男孩还是女孩,这孩子可以跟着父亲重走 这条无聊的路。马修,你的工作一定刺激多了。还是我电视看得太多,所以有这种 想法?” “有时挺刺激的,”我说,“但大部分时候不过是例行工作,跟其他职业没什 么差别。” “在你自己出来做之前,你当过警察是吧?” “不错。” “现在,你给侦探社做?” “他们来找我时,”我回答,“我替侦探社工作,按件计酬,其他时间我自己 接案子。” “我猜,你一定处理过很多行业间谍的案子,一肚子怨气的雇员出售公司机密。” “偶尔。” “活不多?” “我没有执照,”我说,“所以通常拿不到大公司的案子,至少靠我自己很难。 侦探社是接过这种案子,不过他们最近找我办的多半与仿冒商标有关。” “仿冒商标?” “从仿冒劳力士表,到运动衣或棒球帽盗用未经授权的商标。” “听起来很有意思。” “不见得,”我回答,“以我们这行来说,就跟你写信逼人差不多。” “那你最好有个孩子,”他说,“这正是你会想传后的看家本领。” 晚饭后,我们走到他们的公寓。我们非常尽责地赞叹从他们家看出去的景致。 埃莱娜的公寓可以看到东河的一部分,从我的旅馆房间,则可以瞄到世界贸易中心, 但可不能跟他们家相提并论。公寓本身并不大,第二间卧室只有十英尺见方,而且 像很多新盖的房子,天花板很低,粗制滥造,不过这样的视野,可以弥补不少不足 之处。 莉萨煮了一壶无咖啡因咖啡,开始说起个人征友广告,以及她知道有哪些正经 人都在用它。“不然,现在要怎么样才交得到朋友?”她问道,“格伦和我运气好, 我带着我的书去见沃德尔与扬特公司的艺术指导,居然就在走廊上碰到了。” “我在房间另一头,一看到她,”格伦说,“当下就采取行动,确定我们两人 一定能擦出爱的火花。” “但这样的巧事多久才发生一回?”莉萨继续说,“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不 介意我这么问吧?” “征友广告。”埃莱娜说。 “真的吗?” “不,事实上,我们多年前要好过,吹了,也断了联络,然后我们又遇上……” “而且过去的魔力还在?这可是个动人的故事。” 也许是吧,不过这个故事可经不起深究。我们是在多年前认识的没错,那是在 一家开到深夜的酒吧。那时埃莱娜是个年轻甜美的应召女郎,而我是第六分局的警 探,在长岛还有一个关系疏远的老婆及两个儿子。九年后,一个精神病杀手从我们 共有的过去突然冒出来,不杀我们两人誓不善罢休,于是又把我们弄在一起。不错, 过去的魔力还在,我们找到了对方,厮守至今。 我也觉得这是个挺美丽的故事,但有这么多不便明说的情节,所以这个话题只 能点到为止。莉萨又说起一个朋友的朋友,离了婚,应《纽约杂志》上的广告,到 说好的地点准时赴约,结果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前夫。他们不禁感到冥冥中 自有定数,宣告再度结合。格伦说他可不信,纯属无稽之谈,他听过半打类似的故 事,但他一个也不信。 “都市神话,”他说,“这类故事满天飞,但总是发生在一个朋友的朋友身上, 从不是你真正认识的人。事实上,这种事从没发生过。有些人专门收集这类故事, 有些书长篇大论地专门记载这类故事,就像那个旅行箱里装着德国牧羊犬的故事一 样。” 我们肯定看起来一脸困惑。“哦,得了,”他说,“你们一定听过的。某人的 狗死了,他心碎之余,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狗装进一只大旅行箱,然后,他不是 要找兽医去,就是要去宠物公墓,反正就当他把箱子放下喘口气的时候,有人一把 抢了箱子就跑。哈,你想想看,那个倒霉鬼打开抢来的箱子,里面没别的,只有一 条死狗,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敢打赌,你们一定听过类似的故事。” “我听过一个,那只狗是只杜宾犬。” “杜宾犬,牧羊犬,反正是大型狗。” “我听过的故事,”埃莱娜说,“是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 “当然,当然,而且一个热心的年轻男人自告奋勇要替她提箱子。” “但箱子里面,”她继续说,“是她的前夫。” 都市神话就此告一段落。但莉萨仍兴致高昂。她的话题一转,谈到色情电话。 她觉得这是九十年代最好的比喻。从健康危机的产生,到信用卡及900 电话服务的 普及,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沉迷于幻想、逃避现实。 “而且那些女孩赚钱多容易,”她说,“她们只需要张张嘴巴就行了。” “女孩?有一半恐怕是老祖母了。” “那又怎样?老女人做这行可有这点好处。你不需要年轻貌美,只要有丰富的 想象力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得有一颗色迷迷的心,是不是?你还得要有性感的声音。” “我的声音够性感了吧?” “当然,”他回答,“不过,这是我的偏见,可不能作数。你问这个干什么? 别告诉我你想从事这行。” “嗯,”她说,“我是在考虑。” “你开玩笑吧?” “哦,这可说不定,以后孩子睡觉,我又无处可去的时候……” “你真会拿起电话跟陌生人秽言秽语?” “这个……”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之前,你接到的那些猥亵电话?” “那可不一样。” “你吓个半死。” “那是因为那人性变态。” “是吗?你以为你的顾客会是怎么样的人?童子军?” “如果能赚钱,那就又不同了。”她说,“这又不是被骚扰,至少我不觉得。 你怎么看,埃莱娜?” “我想我不会喜欢干这行。” “那当然,”格伦说,“你没那种肮脏心思。” 回到埃莱娜的公寓之后,我说:“身为一个成熟的女人,你岂不占尽优势。只 可惜你的心思不够肮脏,没法从事色情电话交易。” “哈,这是不是很可笑?我差点想多说点什么。” “我是以为你会说的。” “几乎要说出口了,但又咽回去了。” 我第一次遇见埃莱娜时,她是应召女郎。我们再度聚首,她仍是应召女郎。我 们之间的关系虽然逐渐加深,但她并未改行。我假装毫不在乎,她也不露声色。我 们只好避而不谈,让它成为一个碰也不能碰的话题,像是一头站在客厅里的大象, 我们轻手轻脚地绕着它走,仿佛从来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一天早上,我们突然都开始面对自己真实的感觉。我承认其实我在乎。而她告 诉我,早在九个月之前她就已经不干了。整个过程带着一种古怪的巧合之感。自此 之后,我们不断调整,在一片茫然中寻找一条新路。 有一个她非得解决的问题是,她要何去何从?埃莱娜并不需要工作。她从来没 有把钱交给拉皮条的,或拋给卖毒品的。她作了明智的投资,把大部分钱拿去买了 皇后区的公寓。一家房地产公司全权代她处理,每月寄给她一张支票,再加上一些 储蓄,足够她维持相当的生活水准。埃莱娜喜欢上健身房运动,听音乐会,到大学 进修。而且她又有身居市区的方便,永远不愁找不到事做。 但她一辈子都在工作,要适应退休并不容易。偶尔她会读招聘广告,边读边皱 眉。有一次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编了一份履历表。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撕了笔记, 大声宣布:“没救,完全没救,我甚至没法编出一套巧妙的谎言。我花了二十年的 时间跟人上床,我可以声称我是家庭主妇,但这又怎么样?我还是找不到工作。” 有一天,她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色情电话怎么看?” “嗯,聊胜于无。”我说,“当我们不能在一起时,说不定可以试试看。不过, 我想,我会很难堪的,很难进入状况。” “傻瓜,”她亲热地说,“我不是在说我们。我的意思是靠这个赚钱。我认识 的一个人说,这很赚钱。你和十几个女孩在一个大房间里,但每人隔出一小间,所 以有隐私。你就坐在桌边接电话,一点也不必为顾客付不付钱烦恼,你也不必担心 会得艾滋或疱疹。当然更没有任何人身危险,你压根儿不必面对任何人。你看不到 他,他看不到你,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他们怎么叫你?” “编个花名啊,当然你可以不当它是花名,因为你并不真的在花街上。一个电 话花名。我敢打赌,法国人一定有个专有名词。”她找了一本字典,翻来翻去, “‘电话之名’,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英文。” “那你想叫什么?特丽克西?瓦妮莎?” “说不定就叫奥黛丽。” “你不是真的在想名字吧?” “几个小时前我跟保利娜正谈到这事儿。想个名字要花多少时间?”她吸了口 气,“保利娜说她可以介绍我去她做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说,“真的很难说,你先去试试,再看我们感觉如何。你想 去,是不是?” “我想是吧。” “以前有人是怎么说手淫来着?不干到戴老花眼镜,绝不罢休。” “或戴助听器。”她说。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她就开始上班。但六个小时的班她上了四小时就退下阵 来。“没办法,”她说,“我做不到,我宁可跟陌生人睡觉,也不能忍受跟他们淫 声浪语。你能不能帮我解释解释。” “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是没法儿干。有个蠢蛋想要听他的那话儿有多大。‘大极了,’我说, ‘从没见过比你更大的,老天,这么大,怎么能放进去?你确定这是你那话儿吗? 我敢打赌那是你的手臂。’他一听非常恼怒。‘你做得不对。’他说。以前可没有 人说我不会做。‘这样乱夸张,这事儿被你弄得很滑稽。’哼,居然是我不对。我 说:”滑稽?你坐在那儿,一手拿电话,一手捏着那玩意儿,付钱给陌生人,说你 有多了不起,还说我滑稽?‘我告诉他,他是个浑蛋,然后就摔了电话。当然,我 是不该摔电话的。这种900 电话按时计价,只要他们还在线上,我们就在赚钱。所 以只要他们不挂……我们就不挂……不过我可不在乎。 “另一个神经病要我给他讲故事。‘给我讲讲,你跟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三 个人一块干。’哼,我不是没有实战经验,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这种无聊鬼?让他 去死,我就顺口胡编。当然啦,三个人都很热辣,享受至极,配合得天衣无缝,同 时登上九重天。简直是活见鬼。你真去试试看。有人一嘴口臭,有人一身暗疮。女 的在那儿叫半天,男的却根本不举。”她摇摇头,一脸憎恶。“算了吧,”她说, “幸好我存够了钱,看来我没法找工作了,我连色情电话的工作都干不了。” “怎么样?”她问,“你觉得怎么样?” “你在说格伦和莉萨?他们很好啊,我愿他们一切如意。” “但如果我们再也不见面,你也不在乎,是不是?” “你说得刻薄了点,不过我得承认,对于没事跟他们厮混我可不感兴趣。像今 天晚上,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谈的。” “我不知道这为什么?是不是彼此年龄有差距?我们并不比他们大很多啊。” “她是挺年轻的。”我说,“不过我想这不是理由,最主要的是彼此没有多少 共通之处。你跟她一起上课,我住的和他们隔条街,除此之外……” “我知道,”她接口,“是没有多少共通之处,这我早该想到。不过我看她挺 惹人喜欢的,因此不妨一试。” “嗯,不错,”我说,“我可以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她,我也觉得她不错。” “但不包括他?” “是,不包括他。” “为什么呢?” 我想了一会儿。“呃,”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可以指出一些他让我很不 舒服的地方。但说实在的,一开始我就讨厌他。我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那种我 会喜欢的人。” “他长得不难看啊。” “不错,”我说,“他是不难看。嗯,我懂了,说不定我察觉出你对他有兴趣, 所以我就看他不顺眼。” “哼,我可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吸引人之处。” “你不觉得?” “我觉得他挺好看,”她说,“就像男模特儿的那种好看一样,但不像现在流 行的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过我对漂亮的小男生没兴趣,我只爱脾气暴躁的老狗熊。” “谢天谢地。” “说不定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你对她有兴趣。” “我还没看到她之前,就讨厌他。” “哦?” “而且我为什么会对她有意思?” “她很漂亮。” “像个一摔就碎的瓷娃娃,一个脆弱而且怀孕的瓷娃娃。” “我还以为男人最容易对孕妇着迷。” “哼,你最好再仔细想想。” “阿妮塔怀孕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忙着加班,”我回答,“把一大帮坏蛋抓去坐牢。” “就跟她没怀孕时一样?” “嗯,差不多。” “说不定你警察的直觉,”她说,“才是你不喜欢他的真正原因。” “你知道吗?”我说,“我想你说对了,但这实在毫无道理。” “为什么?” “他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律师,有个怀孕的老婆,一套高级公寓,满脸微笑, 与人握手很真诚,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有问题?” “你自己说呢?” “我说不出来,我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我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不过我感 觉得到,他听我说话时全神贯注,似乎想听出一些我不愿告诉他的隐私。今晚的谈 话是很没劲,但如果我讲一些案子,那会大大不同。” “那你怎么不说呢?” “说不定正因为他太想听了。” “像是色情电话?”她说,“他一手拿电话,一手捏着他那话儿。” “是有点像。” “怪不得我摔电话。老天,你还记得上次的倒霉事儿吧,足足一个星期,我上 了床简直不能开口。” “我记得,你连哼也不哼一声。” “哦,我不想那样的。”她说,“但有时候实在没办法。” 我装出一副纳粹的腔调说:“我就是有办法让你达到高潮。” “你说真的?” “我想,这位女士显然要求实证。” “那就证明给我看。” 隔了好一会儿,她说:“好吧,我得承认今晚并不特别愉快,不过至少结尾很 不错。嗯?我想你大概没错,他这个人是有点不对,但管他呢,我们再也不必见到 他们了。” 不过,我又再度见到他们了。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多星期之后,有天晚上,我走出我住的旅馆,在第九大 道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不是别人,正是格伦·霍尔茨曼。 他身着西装拎着一只公事包。 “今天他们留我办事办晚了,”他说,“我告诉莉萨先吃,不要等我。你吃过 晚饭没?要不要去哪儿吃一点?”我已经吃过了,我告诉他。“那么,你要不要来 杯咖啡,陪我聊聊?我并不去什么时髦地方,不是火焰,就是晨星,你有空吗?” “说实话,”我回答,“正巧没空。”我指向第九大道:“我正要去见一个人。” “好吧,那我跟你走一程,我会乖乖的到火焰那儿要个希腊沙拉。”他拍拍腰 围,“免得发胖。”他说。其实我看他已经够瘦了。我们走到第五十八街,过了苐 九大道。在进火焰之前,他说:“我进去了,希望你的会面顺利,是一个很有意思 的案子吗?” “就目前的阶段而言,”我回答,“实在很难说。” 当然,这根本不是什么案子。这是一个在圣保罗教堂地下室举行的戒酒聚会。 一个半小时里,我坐在金属折椅上,用一只保丽龙杯喝着咖啡。十点一到,我们含 糊地念过主祷文,堆好椅子,然后一伙人一块儿到火焰去补点小吃,听大家说闲话。 我以为可能还会撞上霍尔茨曼在那儿细嚼慢咽他的希腊沙拉,不过他已经走了,回 到他高空上的小屋。我叫了咖啡,一个英式松饼,就此忘了他。 之后的一两个星期里,我曾看到他在第九大道上等公共汽车,不过他并没有看 到我。还有一次,埃莱娜与我很晚在阿姆斯特朗吃东西,我们离开时,霍尔茨曼正 巧在对面他们家的大楼前下了出租车。另外一天下午,我站在窗前,看到一个很像 霍尔茨曼的人从对街的照相馆出来,往西走去。我站在高楼上,看到的人也有可能 不是他,只是那人走路的样子和举止让我想起了霍尔茨曼。直到六月中旬,我们才 再度说话。那是一个周日,而且已经很晚,至少过了半夜了。我去了戒酒聚会,之 后又去喝咖啡。回房间后,我拿起一本书,可是看不进去,打开电视,同样也看不 进去。 有时候我就是这样。我尽力耐住性子,不愿这样坐立不安。挣扎到半夜,我骂 了一声,一把抓起夹克走了出去。我从南往西走,走到葛洛根酒吧时,进去坐了下 来。 葛洛根位于第五大道与第十大道之间,是家老式的爱尔兰酒吧。过去这种酒吧 在“地狱厨房”①一带很多,但现在逐渐少了。不过葛洛根倒也没有因此赢得一块 路标保存委员会的铜牌,或是跻身于瀕临绝种物品名单。进门后,左边有一长排酒 吧,右侧则是餐桌及雅座。后面墙上挂着一块飞镖盘,瓷砖地上散布着锯屑,头上 的老天花板该修理了。 ①Hells ‘ Kitchen,指纽约曼哈顿的一个社区,包括第三十四和第五十七大 街之间的地区,大致从第八大街到哈得孙河。 葛洛根很少有人多的时候,这个晚上也不例外。伯克在酒吧后看有线电视放的 老电影。我叫了可乐,他给我送过来。我问米克来了没。他摇摇头说:“过会儿。” 对他来说,这句话算得上是长篇大论了。葛洛根的酒保一个个都金口难开。这 是葛洛根酒保的职业精神。 我一边啜着可乐,一边环顾四周。是有几张熟面孔,但都没有熟到我可以去打 声招呼的。于是我开始看电影。我不是不可以在家看同样的片子,但我不止看不进 任何东西,连坐也坐不住。但在这里,被烟味及溢出来的啤酒味所包围,我奇怪地 平静了下来。 屏幕上,蓓蒂·戴维斯①叹了口气,一甩头,看起来比春天还年轻。 ①蓓蒂·戴维斯(Bette Davis ,1908-1989 ),美国女演员,曾两次获得奥 斯卡奖。 我努力专注于电影,正逐渐陷入沉思漫想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转 过头,是格伦·霍尔茨曼。他穿着黄褐色风衣,里面一件格子衬衫,这是我第一次 看他没穿一身正式的西装。 “睡不着,”他说,“我到阿姆斯特朗,但太挤了,所以就来这儿。你喝什么? 健力士①?嘿,你的杯子里有冰块,这里是这样调酒的吗?” ①Guinness,产于爱尔兰,是世界著名的黑啤酒。 “这是可乐,”我答道,“不过他们有桶装的健力士啤酒。如果你想要在酒里 加冰块,我想他们一定照办不误。” “我可没兴趣。”他说,“加不加都一样,嗯,我想要什么呢?”伯克就站在 我们前面,仍旧一言不发。“你有哪些种啤酒?算了,我不想喝啤酒,还是来杯红 牌约翰尼·沃克①吧,要冰块,加点水。” ①Johnny Walker ,世界最畅销的苏格兰威士忌之一,级别从低到高分别有红 牌、黑牌、金牌和蓝牌。 伯克拿酒过来,旁边放着一小樽水。霍尔茨曼往他的杯子里加了水,迎着光拿 起杯子,啜了一小口。过去喝酒的回忆立刻漫上我心头。现在我最不想做的事,就 是来一杯,但在刹那间,我好像又尝到了洒的滋味。 “我喜欢这个地方,”他说,“不过我很少来,你呢?” “我也觉得这地方不错。” “常来?” “不常来。不过我认得这家店的老板。” “是吗?是不是那个被叫做‘屠夫’的家伙?”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人这样叫他。”我说,“我想是新闻记者给了他这么个 名号,大概也是同一个人开始管地痞无赖叫‘西方汉’。” “难道他们不是这样自称的?” “现在他们才这样叫。”我说,“过去可不。就米克·巴卢来说,我可以告诉 你这一点,没有人敢在他的地盘叫他‘屠夫’。” “如果我太莽撞的话……” “别担心,无所谓的。” “我来过这里几次,大概四五次吧,从没碰上他。不过我大概能从照片上认出 他来,个子很大,是不是?” “没错。” “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嗯,我认识他多年了,”我说,“很久之前遇到他的。” 他喝了口威士忌,说:“我敢打赌,你有一肚子故事可说。” “说故事我可不在行。” “是吗?”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有空跟我吃个午饭吗?马 修,有时间给我个电话吧。” “如果我有空的话。” “我希望你会打来。”他说,“我真想坐下来跟你好好谈谈。天知道,说不定 我们会谈出点什么来。” “哦?” “比如说,出本书。想想看,你的经验,你认识的人。如果说有本书正等着你 来写,一点也不为过。” “我可不是作家。” “只要我们有材料,找个作家跟你合作一点也不困难。我可以感觉到材料已经 在那里了。我们一块吃午饭时可以多谈谈。”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我决定等电影一完就离开。但电影没完,米克出现了。结 果我们混了一整个晚上。我告诉霍尔茨曼,我并不擅长讲故事。但那个晚上我讲了 我的,米克也讲了他的。米克喝苏格兰威士忌,我则喝咖啡,直到伯克把椅子倒放 在桌上关起店门,我们都没停嘴。 等我们终于出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现在我们去吃点东西,”米克说, “然后就去圣伯纳德教堂参加‘屠夫弥撒’。” “我可不成,”我说,“我太累了,想冋去。” “啊,你这人真没意思。”他说,然后送我回家。“谈得真高兴,”当我们到 了我的旅馆时,他停下来说,“只可惜结束得太早了。” “天底下我最不想做的事,”我告诉埃莱娜,“就是写本书絮叨我的精彩经历。 就算我愿意考虑,也不会跟他合作。他一开口,我就不由自主地想逃。”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起来找我出书?他的公司专门出版大号字体的书,何 况他又不是编辑,他只是一个律师。” “说不定他认识出版社的人,”她指出,“再说,难道他不可以以安排出书为 副业?” “他正在进行什么事。” “什么意思?” “他暗中有个计划在进行,想弄点什么的,但他没说出来。我告诉你,我不信 他真要找我写书。如果他真要找我写书,他应该还会有其他的建议。” “那你猜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不难发现,”她说,“就跟他吃顿午饭不就行了。” “我可以这样做,”我说,“但也可以不用知道。”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我才又见到他。那是一个下午,我坐在晨星一个靠窗的位子 上,吃馅饼喝咖啡,读邻桌留下来的《新闻报》。报页上落下一片阴影,我抬起头, 是霍尔茨曼,站在玻璃窗的另一面。他松了领带,领口散开,西装上衣挂在手臂上。 他微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入口。我猜他的意思是要进来加入我。我猜对了。 他说:“很高兴见到你,马修。不介意我坐下来吧?还是你在等人?” 我指指对面的椅子,他就坐了下来。女招待拿了菜单过来,他挥手把她赶走, 说他只要咖啡。他告诉我他一直在等我的电话,等着跟我见面吃中饭。“我猜你一 直很忙。”他说。 “是很忙。” “我可以想象得到。” “而且说真的,我并不想写书。就算我有东西可写,我也不愿意写。” “别再说了,”他说,“我尊重你的想法。不过,谁说你非得写书,我们才能 一起吃饭?我们总可以有别的话题。” “嗯,等我不忙的时候……” “当然。”咖啡已经到了,他皱眉瞧了- 眼,拿起餐巾擦了擦眉头。“我不知 道我为什么叫了咖啡,”他说,“天这么热,喝冰红茶还有点道理。不过,这里也 算够凉了,是不是?谢天谢地,这儿有冷气。” “阿门。” “你知道吗?在一般公共场所,夏天温度调得比冬天还冷。如果在一月保持这 样的温度,我们早就向经理抱怨了。难怪一般人总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会有能源 危机。”他对我报以殷勤的微笑,“你看,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谈的,气象啦,能 源危机啦。就当是美国民族性的特色吧,不怕吃午饭时会没话可说。” “就怕时间没到,话题已经用完了。” “哦,我可不担心。埃莱娜最近如何?莉萨从学校结束后就没见到她。” “她很好。” “她暑假有没有选课?莉萨本来想选的,后来她觉得怀孕可能对学业有影响。” 我说埃莱娜在秋季可能还会去选课,不过她决定把夏天空出来,所以我们可以 共度长周末。 “莉萨说要找她,”他说,“不过我想她大概还没行动。”他搅一搅咖啡。忽 然他说:“她孩子流产了,我想你大概不知道。” “老天,哦,我真替你们难过,格伦。” “谢谢你。” “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清楚,大概十天前吧。差不多有七个月了。还好,情形本来会更糟。他 们说,孩子是畸形,原本就活不了。假如她怀胎足月真的生下来了呢?恐怕结果更 令人伤心。” “我懂你的意思。” “是她想要孩子的。”他说,“没有我也不在乎,我虽然无所谓,但对她很重 要,所以我想就要吧。医生说我们还可以再试。” “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想要。但绝不是现在。说来好笑,我原来不打算告诉你 这些的。你看你是多好的侦探,不必开口问,就有人自动向你倾诉。我还是让你继 续看报吧。”他站起身,向我推了两块钱过来。“咖啡钱。”他说。 “太多了。” “那你就多留点小费,”他回答,“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我们一定得一起吃个 午饭。” 我把我们之间的谈话转告埃莱娜,她立刻起身打电话给莉萨。但那头传来的是 应答机的声音,她没留话就挂断了。 “我突然想到,”她解释说,“不需要我的帮助,她也可以对付她自己的伤心 事。我们不过一起上过课,课两个月前就结束了。我是替她难过,真的,但我为什 么要过问她的私事呢?” “是没有必要。” “这是我的决定,说不定我真的能从阿尔- 阿侬①那儿学到些什么。如果我不 是每隔三四个星期才去一次,可能我得到的会更多。” ①AI-Anon ,一个由酗酒者组织的朋友团体,他们交流经验,互相支持和鼓励, 以此来解决他们共同的问题。 “太可惜了,你并不喜欢去。” “那些人老是在捶胸顿足,自怨自叹,简直令我作呕。不然去那里确实有帮助。 你怎么样?格伦告诉你他的伤心事后,你是不是对他比较有好感了?” “这是很自然的吧,”我说,“不过我仍不想跟他吃午饭。” “哦,我看你别无选择,”她说,“他会不断地找你,一直等到有一天,你从 梦中惊醒,发现他是你最新的好友。你等着瞧吧。” 不过这并没有发生。之后的六七个星期一晃而过,我既没有遇到格伦·霍尔茨 曼,也没有想到他。但一个持枪的人改变了这一切,从此,与他生前不同了,格伦 常常停驻在我的心头。 在一个小时之内,我所知道的跟莉萨·霍尔茨曼知道的差不多。 埃莱娜与我先去看了场电影,吃过晚饭后,我们去她的住处。电视上的《洛城 法网》才开始了五分钟。“我真不想说这种话,”节目一完,她说,“我知道有人 会说我的想法不对,不过我实在受不了里头这个本尼,他简直蠢得吓人。” “你想让他怎么样?”我说,“他是一个心智退化的人。” “你不该这样形容他,你应该说他不过是有学习障碍。” “随便你怎么说。” “但我不在乎。”她说,“你在细菌培养皿里也找得到比他智商更高的。我希 望他要么变聪明点,要么就走远点。不过话说回来,对大部分我遇见的人,我都有 这样的感觉。你现在想要做什么?电视上有没有球赛? “我们看新闻吧。” 于是我们随意地且听且看。当那个一脸自信的女主播开始报道中城的一桩枪击 案时,我本能地开始注意,因为我就像一条老狗听到火警铃声一样,一听到本地的 犯罪新闻就有本能的反应。当她提到枪击地点时,埃莱娜说:“就在你家附近。” 接下来她报出被害人姓名。格伦·霍尔茨曼,三十八岁,家住曼哈顿区西五十七街。 新闻转为广告,我用遥控器关了电视。埃莱娜说:“我想在两五十街上,不会 有另一个格伦·霍尔茨曼吧?” “不可能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上次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有丈夫,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现在她还剩下什么?我是不是该给她打个电话?不,最好不打。她失去孩子的时候, 我没打,现在我也不该打。或是我该打?有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地方?” “我们和她又不熟。” “嗯,而且现在她身边可能围满了人。警察,记者,摄影师,你说是不是?” “要不就这样,要不就是她根本还不知道。” “怎么可能?难道他们不需要先通知家属吗?他们一向不是都这样说吗?” “按理是应该,”我回答,“不过有时候会有人不这么做。这种事当然不该发 生,但按理很多事也都不该发生的。” “是啊,按理他不该被杀的。” “你是什么意思?” “天知道,”她说,“他年轻、能干,有好工作好房子,又有个深爱他的太太, 然而有一天他出去散散步……他们是不是说他正在打电话?” “差不多是这样。” “很可能是问她需不需要到拐角的熟食店买点东西,我的天,你猜她有没有听 到枪声?” “我怎么知道?” 她皱起眉毛。“我觉得整个事件令人感觉很奇怪。”她说,“如果你认识那个 人,你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是吗?但不止如此,整个感觉就是不对。” “谋杀永远是错误的。” “我不是指道德上的错误。而是出了某种差错,像是老天看走了眼。他不是那 种命该中枪死在街头的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表示我们都可能会有麻烦。” “你还真能想。” “如果这种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她说,“那也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整个城市都有同样的想法。 各家晨报都登载了这条新闻。花边小报率先,最后连《纽约时报》也把它放在 第一版。本地电视台更是全面报道。有几家电视台在谋杀现场附近几条街设了摄影 棚,就算这样做对观众没什么,对电视工作人员的心理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虽然 我并没有特别关注这条新闻,还是免不了在电视上看到各种相关的采访。有采访莉 萨·霍尔茨曼的,有采访他们街坊邻居的,自然也出现各种警方人员,包括一个曼 哈顿刑事组的警探,中城北区分局的分局长。所有的警察说的都是同一套话……说 这个案子多么令人发指,说他们绝对不会让凶手逃脱法律的制裁,说他们此刻正全 面动用警力,二十四小时严密追查,不逮到凶手归案绝不罢休。 他们的行动的确也够快了。根据官方的推测,死亡的时间在星期四晚上九点四 十五分,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宣告破案。“‘地狱厨房’枪击案的疑凶已被捉 拿归案。”新闻快报兴高采烈地报道,“现在是十一点整点新闻。” 我们就是十一点看的新闻。我们看到嫌疑犯双手被铐在背后,脸正对着摄影机,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瞪视着。 “天哪,你看看他,”埃莱娜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噩梦。亲爱的,怎么回 事?你不可能认识他吧。” “是不认识,”我说,“不过我知道他常在附近出现,好像叫乔治。” “哦,他是谁?”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自有人知道。他叫乔治·萨德斯基,现年四十四岁, 无业、贫穷,是越战退伍老兵,常在西五十街出没。他以二级谋杀罪被起诉,罪名 是枪杀格伦·霍尔茨曼。 星期六一早我租了一辆车,我们出城沿着哈德孙河开了一百英里。我们在哥伦 比亚郡一家重新装修过的殖民式风格的小旅馆住了三天,睡的是垂着帐幕的四柱床, 房间里没有自来水、没有电视,倒是有一只瓷夜壶。我们住在那里的时候,没有看 电视,甚至都没有看报纸。 等我们回到纽约时,已经是星期二下午了。我送埃莱娜回家,还了车,回到我 的旅馆。在旅馆的会客室,有两个老家伙正在讨论霍尔茨曼的案子。“那个凶手, 我看到他有好些年了,”其中一个人说,“给人擦车窗啦,要小钱啦,我一向说这 狗娘养的有问题。你在这城里住久了,直觉自然就灵。” 十一大道屠杀案,某家花边新闻小报上仍持续不断地使用这个名称。虽然这个 案子已经暂告一段落了,但由于两个因素的结合,使这个案子紧紧抓住一般人的想 象力:被害人是年轻的都市专业人士,不像该遭到这样的横祸;另一方面,凶手是 一大群无家可归的游民中的一员,本来就特别惹人嫌恶。 都市游民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的时间太久了,他们的数量增加得又太迅速,从 事慈善募捐的人所声称的善心早已开始疲乏。某些东西让我们憎恨这些游民,而现 在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我们一向隐约觉得他们代表某种轻微程度的危险。他们闻起 来有股臭味,他们有各种疾病,他们满身虱子。他们的存在引发我们的罪恶感,提 醒我们整个社会制度出了问题,他们之所以出现在我们中间,正因为我们的文明在 他们的四周衰颓。 但谁能想到他们会携带武器、充满危险,开枪杀人? 看在老天分上,把他们抓起来,让他们从街上消失,让他们离开我们的生活。 整个星期,这个故事一直是大新闻,直到一个有名的房地产大亨自杀的消息占 据头条之后,才逐渐平息了下来。(他找了他的律师及两个朋友到他的屋顶公寓, 跟他们喝了一会儿酒,然后说:“我希望你们来这里作证,所以没有人能绘声绘色 地说我是被谋杀的。”没等他们明白过来,他已经走上阳台,跨出栏杆,静寂无声 地从六十二层楼上纵身跳下。) 星期五晚上埃莱娜和我回到她家。她做了意大利面及沙拉,我们就坐在电视机 前吃。夜间新闻里有一个女人正在把不同的新闻故事凑一起,她将房地产大亨和乔 治·萨德斯基进行比较,一个是应有尽有、却偏偏选择自杀的房地产大亨,一个不 值得活下去的人,却夺去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我说我看不出来这两个案子有什么关 联,埃莱娜说这是唯一能把这两个人的名字塞到一个句子里的办法。 之后他们放了一段先前的采访录音。受访人自称是巴里,是一个骨瘦如柴的黑 人,白胡子,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镜,据说是凶手的朋友。 他说,乔治是个温和的家伙。喜欢坐在长条椅上,喜欢散步。从不打搅别人, 也不喜欢别人打搅他。 “惊人的发现。”埃莱娜说。 乔治并不喜欢跟人要钱,巴里继续说。不喜欢跟人要任何东西。当他需要钱买 啤酒时,他就捡铝罐去换退瓶费。他总是把其他的垃圾整整齐齐放回去,所以不惹 人讨厌。 “是个环保主义者。”她说。 他是个非常平和的人,巴里说。乔治有没有提过他有一把枪?巴里觉得他也许 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乔治说过的话可多了。他曾经去过越南,你知道,有些 时候他把现在跟过去全搞混了。他可能说他正做什么,听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其 实发生在二十年前,更别提他可能压根就没做过那桩事。举个例子:拿火焰喷射器 放火焚烧茅屋,开枪杀人。当他提到茅屋或喷火器,你知道如果真有其事,肯定是 发生在二十年前,因为在西五十七街上,茅屋跟喷火器可是非常少见。不过开枪杀 人,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埃米·瓦斯宾德在‘地狱厨房’所作的报道,”那个记者说,“这里虽 然没有茅屋或喷火器,但开枪杀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埃莱娜按下消音钮。“我注意到他们又开始叫这个区域‘地狱厨房’,”她说, “克林登区到哪儿去了?” “如果一个报道是关于房地产增值,”我说,“那么这个地区就叫克林登。他 们会报道社区改善及种树计划。如果事关枪杀或嗑药,那就叫‘地狱厨房’了。所 以格伦·霍尔茨曼住在克林登的豪华公寓里,但死在几条街外的‘地狱厨房’。” “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以前见过巴里,”我说,“他是乔治的朋友。” “在附近碰到的?” “还有戒酒聚会。” “他也参加了?” “嗯,他偶尔去一下,很显然他并没戒酒,你刚才在电视上还看到他喝啤酒。 他可能是那种人,戒戒醉醉,或是偶尔来个几回,喝杯咖啡找个伴。” “有很多人这样吗?” “当然,不过有些人最终还是戒成了。有些人则压根不是酒鬼,他们只是想进 来避避寒。好些戒酒协会都有这个问题,特别是现在有这么多人无家可归。有时候 他们就停止供应咖啡和饼干,因为这些点心吸引了太多不该来的人。这是个难题, 你不想拒绝任何人,但同时又要确保真想戒酒的人有位子可坐。” “巴里是个酒鬼吗?” “有可能,”我说,“他告诉所有的人他是如何抓着瓶啤酒在公园的长椅上过 日子。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是不是酒鬼的关键在于:酒精有没有使你的生活失去控 制,这就只有巴里自己知道了。他可能说他活得好好的,也说不定他真的没事。我 怎么会知道?” “那乔治呢?” 我耸耸肩。“我想我从没在任何戒酒聚会见过他。你可以说他的生活失去控制, 衣着仪容古怪点倒也罢了,但在大街上射杀陌生人则一定是出了问题。是不是酒精 惹的祸?我就不知道了。我想他不是没可能捡了足够空罐子,喝了个昏天黑地,但 也可能他一点也没醉,只是把格伦·霍尔茨曼当做胡志明的小姐妹。那可怜的狗娘 养的。” “巴里说他挺温和的。” “也许是,”我说,“但可能就到上个星期,可能当时他紧张过度。” 我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旅馆。我先在柜台拿了信件及留言,再 上楼回房间。有个托马斯先生打来两次电话,一次在昨晚,一次在今早十点半。他 留的电话区域号码是七一八,这不是布鲁克林区就是皇后区。我既认不出这个号码, 也想不起这个名字。 另一个电话是昨晚十一点打来的,简·基恩留的号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花 了很长的时间注视她的名字及号码的七位数字,我已经很久没有打这个电话了,但 就算她没留号码,我也不用翻本子去查。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任何事都有可能,我告诉自己。说不定跟戒酒协会有关。 说不定她在苏荷区或特里贝卡当聚会主席想找我演讲。或是她遇见一个背景跟我类 似的新人,想着说不定我能够帮助他。 也说不定是她的私事,她要结婚了,想让我知道。 也说不定她刚结束了一段感情,不知什么缘故想要让我知道。 要找出答案很简单。我拿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在第四声铃响时,她的应答机 请我留话。我刚出声,她本人的声音切了进来。她关了应答机,问我近况如何。 “活着,没醉。”我回答。 “‘活着,没醉。’仍旧是你的标准答案?” “只是对你。” “嗯,我也是如此,我的老朋友。五月我要庆祝一个周年纪念日。” “五月二十七日,是不是?” “你怎么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 “你的在秋天,而我什么也记不住。这个月还是下个月?” “下个月。十一月十四日。” “停战纪念日。不,我错了。那是十一日。” 在很久以前我们刚进入对方的生命时,我们两人都在喝酒。结识的过程源于我 所办的一个案子,几年前,布鲁克林有个女子被冰锥刺死,表面看来,是个连环杀 手干的。等我离职后,他们终于抓到那名杀手,但事实证明布鲁克林的这件案子与 他无关。于是被害人的父亲雇我重查旧案,找出真凶。谋杀案发生时,简·基恩已 经嫁给了一个叫科温的人,他们与死者是布鲁克林的邻居。后来她离婚搬到曼哈顿, 而我的调查引导我到了她在里斯伯纳德街的新居,在那里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开了 瓶酒,一起醉倒,第二件事是上床做爱。 在我看来,这两件事我们都配合默契,但我们还来不及多做练习,她就宣布她 不能再见我。她以前去过戒酒协会,她说,而现在她下定决心再尝试一次,根据一 般常识,你想戒酒,最好不要跟一个酗酒的人混一起。我祝她好运,把她留在了教 堂地下室和高昂的口号之中。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之前,我自己也跟着一头撞进那个世界,日子非常不好过。 我去了几次急诊室及戒酒协会。我总是清醒几天,然后再找一天喝酒庆祝。 一天晚上我出现在她门前,我想不出其他办法能让我不喝醉了过夜。她给我咖 啡,让我睡在她的沙发上。几天后我又去她家,但这次我并没有落得又睡沙发。 他们建议在戒酒早期最好不要太动情感,我想他们是对的。不过不知怎么的我 们熬过来了,而且整整结伴了两年。我们从没有住在一起,但我们很亲密,我在她 住处过夜的时候比在家还多。她留出个抽屉给我,又在柜子里空出地方,而且越来 越多人知道,如果他们在我的旅馆找不到我,他们就试试简的住处。 这样持续了一阵子。好好坏坏,终于大限已至,就像一辆破旧的老爷车,没装 汽油就硬开上了路。我们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半点戏剧化的情节,更不是有什么不 可化解的分歧,我们只是没了汽油。 “我必须跟你谈一谈。”她现在说。“没问题。” “我要请你帮忙,”她说,“但不想在电话上说。你能过来吗?” “当然,”我说,“但今天晚上不行,埃莱娜和我有安排。” “我见过埃莱娜,是不是?” “不错,你见过她。”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们逛遍了苏荷区的画廊,在其中一个 画廊碰见简,“应该是六个月以前的事。” “比那还早。我在保拉·坎宁画廊的鲁迪,谢尔画展上见到你们,那是二月底。” “老天,有这么久吗?我真不知道时间怎么过的。” “是啊,”她说,“我也不知道。” 这些话就此打住。 “嗯,”我说,“今晚不行。简,到底有多紧急?” “有多紧急?” “如果很重要,我可以立刻赶过来,不然就等明天。” “明天吧。” “你还去福赛思街星期天下午的聚会吗?我可以在那里跟你碰面。” “天哪,我不知道多久没去那里了。不过,反正我不想跟你在那里碰面。如果 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来我这里。” “没问题,你定个时间。” “你说吧,我整天都在家。” “两点钟?” “好,就这样。” 挂了电话后,我坐在床边纳闷。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要我帮什么忙,为什么她不 能在电话里说。我告诉自己很快就会知道,而且显然我也不太在乎,不然现在我立 刻赶过去也行。在我去找埃莱娜之前,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须得做。我打算看世 界体育播出的中量级拳赛,不过没人说这是了不起的世纪之战,不看也无所谓。 我再拿起电话拨了七一八,一名男子接的电话,我说请找托马斯先生。他说: “呃,你说的是托马斯先生?还是你想要找汤姆?” 我查了留言条。“是托马斯先生。”我说,“不过我的留言条不一定准确,得 看是谁接的电话。我叫马修·斯卡德。有人留了两次话,要我打这个号码找一位托 马斯先生。” “哦,我知道了,”他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我打电话给你的,不过 他们记名字时犯了一个小错误。我没说‘托马斯’,我说‘汤姆·S ’。” “我猜我是在聚会里认识你的。” “老实说,”他说,“你根本不认识我,事实上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找对了 人。先请教一下,你有没有参加过一个叫‘此时此地’的聚会?” “‘此时此地’?” “那是一个布鲁克林团体,我们每星期二及星期五在格里森大道的路德教堂聚 会。” “我想起来了,那一次有三个人演讲,一个叫昆西的家伙有车,所以由他开车, 但我们迷了路,差一点迟到。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大概三年。我记得相当清楚,因为当时我戒酒刚满九十天。当时,我还在聚 会宣布这件事,赢得了不少掌声。” 我差点要恭贺他。 “让我先确定我找对了人,”他继续,“你曾经是纽约市警察,辞了工作,改 行做私家侦探。” “你的记忆力很好。” “嗯,现在我听过一个人的资历,十分钟后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但先前几个月 听过的却印象深刻。那天你演讲时,我记住了你讲的每个字。我问你,你还在做同 样的事吗?还干私家侦探?” “不错。” “太好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看,马修,很抱歉,可以叫你马修吗?” “可以,”我说,“那我就叫你汤姆,我也只知道你叫汤姆。” “天哪,你说得对。我还没说我的姓。真愚蠢,我讲得颠三倒四的,是不是? 或者最好从我的姓开始,那个S 代表萨德斯基。” 经过一分钟的沉寂,我才出声,“哦。”我说。 “乔治·萨德斯基是我哥哥。我不想留下我的姓,因为,呃,我就是不想这样 做。并不是我对有这样的兄弟感到羞惭,千万别搞错了,我可不。对我来说,他是 英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现在仍然是。” “我猜他的日子很难过。” “好多年了。他们把他从越南送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不对劲。哦,其实没去之 前他就有点问题,你不能把所有事全怪在战争头上。最先我们一直等他恢复正常, 等他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但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上帝啊,很久之前就可以看出来, 他不可能有任何改变的。 “早些时候他试过很多工作,但都干不长。他没法跟人相处。倒不是跟人打架 或什么的,他就是不能跟人好好相处。 “之后他便完全找不到工作,因为他的样子非常奇怪,特别是脸上那副表情, 而且他开始不洗澡。我知道你的聚会在第九大道,你就住在那附近,说不定你认识 乔治。” “只是见过。” “所以你清楚我说的。他不肯洗澡也不肯换衣服,也不整刮胡子和理头发。你 给他买衣服等于是在由费钱,因为就算他衣柜里还有六条裤子,他不把身上的那条 穿得稀烂绝不脱下来。 “好像是他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可能改变他。他有地方住,你知道吗? 或许你不知道。他们给他贴上游民的标签,人人就信以为真了,其实在五十六街的 一个地下室,他有一间房间。他自己找的,而且是他自己付的房租。” “靠回收铝罐付的钱?” “每个月他都收到几张支票,退伍军人的,以及社会安全福利,除了付房租之 外,还有一点剩余。在他租下房间后,我和我姐姐跟房东说好了,如果乔治没给房 租,我们会负责。但这从来没发生过。你看到这么个家伙,脏兮兮的流浪汉躺在公 园椅子上,你想他一定什么事也干不了。但他每个月都按时付房租。就拿这事来说, 你得承认他并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他现在怎么样?” “还好吧,我想。昨天下午我去看了他,他们把他关在瑞克斯岛①,我大老远 开车跑去,发现他被移到贝尔维医院做心理检查。他在十九楼的犯人区,我只跟他 在一起待了几分钟。我不想离开他,但我得告诉你,我真高兴离开那个鬼地方。” ①Rikers Island ,是纽约市最大的监狱,岛位于东河上,在皇后区和布朗克 斯区之间。 “他看起来如何?” “哦,我不知道。我猜很多人会说他看起来不错,因为他们多少把他清洗过了, 不过我只注意到他眼睛里的神色。乔治常常瞪眼,这是让很多人不舒服的原因之一, 但现在他那种迷乱的眼神真让你伤心。” “我猜他已经找了律师。” “啊,当然,我原来打算给他找个律师,不过他们已经帮他指定了一个,人看 起来还不错。他正在考虑几个方案。他可以以精神失常或行为能力不够为理由,让 我哥哥脱罪,他也可以替他安排,以较轻的罪名服刑,他可以不必受审直接判刑, 而被送到疗养院去。其实两种办法都差不多。他还是会被长期关起来,只是不在监 狱,说不定他还能得到某种程度的照料和帮助。” “那乔治自己的想法呢?” “他也同意了,他说他最好服刑,好像他觉得是他杀的。” “那么他已经承认他杀了霍尔茨曼。” “是啊,他觉得是他杀的,觉得他一定做了。他虽然不记得,但明白证据对他 不利,他可不笨,他知道警方证据相当充分。他的反应是,他不能发誓是他干的, 但他也不能发誓他没干,因为他们说不定是对的。” “当时他是不是神志不太清楚?” “不是,不过他的记忆力向来不是很可靠。他会记得一些事,但把前后发生的 次序全搞混,或是完全记错,跟真正发生的事件或谈话完全不同。” “嗯。” “你对我这样有耐心,马修,谢谢你。我知道我弄了大半天还没讲到重点。” “没关系,汤姆。” “现在的情况是,”他说,“每个人都很满意,你知道吗?警察结了案,记者 不再找麻烦。检察官手上有个案子,不论出庭与否,他都只赢不输。而无论他的律 师作了什么决定,乔治都会跟着走,他的律师呢?他只想少费周章结案了事,同时 他知道这样处理对所有相关人员都再好不过。我姐姐说一旦乔治进入精神病院,她 就不用老担心睡不着,怕他吃不饱,怕他有危险,怕他冻死,或有人伤害他。我太 太也这么说,她还说他可能早该住在病院里,这样对他对社会都好。是我们走运, 他没有杀死一个无辜小孩,她说,真正的悲剧是,他没有早去住院,不然格伦·霍 尔茨曼今天还活着。 “所有人都告诉其他人,这样最好不过了,而我坐在那里,好像是油罐里唯一 的一只苍蝇。每个人见了我就头痛。你以为我哥哥真是疯子?我才真快疯了。” “什么意思,汤姆?” “因为我不相信是他杀的,”他说,“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无稽。但没办法, 我就是不相信他杀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