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我真的很感激。”他一边说,一边舀了一匙糖放在咖啡里,搅动,加奶,再 搅动。“你知道,”他说,“我几乎要放弃了,差点就没给你打电话。我翻电话簿 找私家侦探。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姓什么。而我找不到任何叫马修的人。 我在想,说不定我该罢手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不是?” “的确有的汽车贴纸是这么写的。” “然后我又想,汤姆,就再试一次,看看有什么结果,别钻牛角尖,总不能另 外找个侦探去找这个侦探,至少再拨一次电话,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游不过河,最 少也得弄湿脚吧,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只沾个边,说不定你能哗啦一下随着一 个波浪就冲过去了。” 到目前为止,那道波浪领着他到了火焰餐厅,我们在吸烟区找了一个雅座。多 年以前我通常跟客户在酒吧见面,现在我改成了咖啡馆。我这也是在随着生命之流 漂荡,看它可以带着我走多远。 “所以我就打电话给团体交流中心,”他说,“我要求找一个‘戒酒很简单’ 团体的联络人,因为我知道那是你最初参加的团体。除非你换了,又搬了家,或索 性搬出了城。也说不定重新又喝上了,谁知道呢,对吧?” “没错。” “反正他们给了我一个号码,我就打去扯了个谎。我说我在一个聚会遇见你, 你给了我电话号码,但被我弄丢了,我从来不知道你姓什么。接电话的人也不知道 你的姓,但他马上知道我要找谁,所以我才知道你还在戒酒,而且还待在这个区。 他给了我另外一个号码,那个家伙叫里奇,我也不知道他的姓,但他知道你的姓, 而且在他的簿子里就有你的电话。所以我就打来了,昨晚一次,今早又一次,你回 了我电话,于是现在我在这里,”他吸了口气,“如果你说我疯了,我可以立刻掉 头回家。” “你是不是疯了呢,汤姆?” “我不知道,”他说,“请你告诉我。” 他看起来很正常。他有五英尺八九英寸高,跟我错过没看的中量级拳手差不多, 但稍微重一点。圆脸,前额的皱纹及嘴角的纹线使他原本男孩子气的脸显出年岁。 淡棕色头发剪得短短的,上面一层已经稀薄了。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我猜一定是老 花近视两用,因为他在点咖啡之前,先取了下来看菜单。 他穿一件淡蓝色运动衫,塞进打折的棉布长裤,脚穿棕色纹底便鞋。旁边椅子 上放着他的外套,蓝绿色的衣服镶着深蓝色边,胸前口袋一道L.L.Bean①商标。他 戴着一个式样简单的结婚金戒指,手腕上是不锈钢表带的天美时②电子表,运动衫 口袋里放着一包骆驼牌香烟,烟灰缸里还点着一根。他固然不像什么时髦人物,但 绝对称得上社会中坚,一个布鲁克林区的家伙,一个顾家的男人,工作努力,赚钱 养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疯狂。 ①L.L.Bean公司是世界著名的生产和销售服装及户外运动装备的企业,创建于 一九一二年。 ②Timex ,创建于一九世纪五十年代,是美国钟表第一品牌。 我说:“说说,为什么你觉得乔治是无辜的?”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理由这样认为。”他拿起香烟,弹了灰,又放下来。 “他比我大五岁,”他说,“我说过吗?先是他,然后是我姐姐,接着才是我,我 成长时,当然十分崇拜他。他从军时我才十四岁,就在那时候,我已经发现乔治跟 别人不一样,他经常直直地瞪着远方,有人问他问题,他常常一点反应也没有。我 知道这些,但我仍然崇拜他。”他皱起眉头,“我干吗说这些?说我了解他永远不 可能杀人?任何人都可能杀人,我自己也几乎杀了人。” “怎么回事?” “大概在我戒酒之前两年吧,发生在某个酒吧,有人推我,我就推他,他撞过 来,我就撞过去,他挥拳我也挥拳。他倒了下来,并不是因为我的身手好,而是他 绊着了自己的脚。哗啦一声,撞着了头,不知是酒吧栏杆,还是吧椅的底座,我不 知道是什么,他昏睡了整整三天,他们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能活命,如果他死了,我 就犯了过失杀人罪。我有什么话好说?说我不是故意的?过失杀人罪的意思正是这 样,你不是故意杀人的。”他沉浸在回忆里摇摇头,“长话短说,第三天他清醒过 来,不愿意告我,不愿意再提这档子事儿。后来我又在酒吧遇到他,我请他,他请 我,我们变成了最好的朋友。”他拿起烟,看看,把剩下的烟蒂捻熄。“但一年之 后他还是被杀死了。” “又是酒吧打架?” “抢劫。他在拉尔夫大道的一家钱庄当助理。三个人一起遭到枪击,他,一名 警卫,还有一名顾客。只有他死了,真是倒霉透了,说不定他命该如此。但如果说 他注定死于横祸,那么一年以前我就得进监狱。我不是一个有任何暴力倾向的人, 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有人推我,而我还手了而已。” “你很走运。” “我一辈子都很走运,”他说,“但我可怜的大哥却不。他是那种会躲避争执 的人,但某种情况下,他却怎么躲也躲不了。在他的生活之中,暴力永远在不远之 处等待。”他直起身来。“但上个星期发生的事,”他说,“完全不合常理,那不 像乔治。” “什么意思?” “你看,”他说,“警察拼凑出来的故事是这样的:霍尔茨曼在街角的公用电 话亭打电话。乔治靠过去向他要钱。霍尔茨曼不睬,对他说不,甚至叫他滚开。乔 治拿出枪,开枪杀死他。” “有什么不对之处?” “你常在附近看到乔治,你曾看过他跟人要钱吗?” “我不记得看到过。” “相信我,你从没看过。乔治不跟人要钱。他不喜欢跟人要任何东西。如果他 真没钱,又需要用几个钱,而卖瓶瓶罐罐又不够,他可能会在红灯时到车前给人擦 车窗。就是这样,他也不会硬要钱。他绝对不会去打搅一个穿西装打电话的人。乔 治碰到这种人,一定会走开。” “说不定乔治问他时间,但不满意他得到的回答。” “我告诉你,乔治根本不会跟他说话。” “说不定他又陷入进去,以为他正在作战。” “是什么刺激了他呢?看到有人在打电话吗?” “我懂你的意思,”我说,“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是不是?如果你看证词… …” “好,”他说着,身子往前倾,“老天,就让我们来谈证据,依我看,这正是 整个案子不能成立的地方。” “真的吗?我以为他们的证词很有说服力。” “哦,乍一看的确很有说服力,”他说,“我也承认这一点。有证人指出他在 现场,但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就住在离街角不远之处,每天他一定会经过那座公 用电话亭。据说还有其他证人听他谈起枪械杀人之类的话,但那些证人是怎么样的 人?其他流浪汉对不对?他们总是告诉警方任何警方想要听的话。” “其他具体证据呢?” “我猜你是指弹壳。” “有四个,”我说,“跟他们从死者身上取出的四颗九毫米子弹完全吻合。开 枪时,这些弹壳会从凶器里自动弹出,不过警察在现场没找到,倒是他们逮捕你哥 哥时,从他的军用外套口袋里搜了出来。” “这项证据不能说不有力。”他承认。 “很多人会说罪证确凿。” “但对我来说,这不过证明我们已经知道的事罢了,也就是说在枪杀发生之时, 他正好人在附近,说不定只有几步之遥,站在不远的门边。霍尔茨曼没看到他,凶 手也没看到他。霍尔茨曼打电话,凶手出现了,可能是走过来的,也可能是从车上 跳下来,谁知道?砰砰砰砰,霍尔茨曼死了,凶手也不见了,不是飞奔而去,就是 跳上车跑了。然后乔治走过去。说不定他目击了所有发生的事,也说不定他原来在 打瞌睡,但被枪声吵醒。好了,现在有个人倒下了,街灯的光线照在人行道上四颗 发亮的金属上。”他停下来,垂下眼睛,“我可能讲得太过分了,我最好闭嘴,不 然你会觉得我比我哥哥还疯。” “说下去。” “哦?好吧,然后他向前走几步,好仔细看看被害者。这是他很可能会做的事。 他看到了弹壳,他曾经当过兵,知道这是什么。你记得他对警察说的话吗?‘你们 该巡逻一下这个区,’他告诉他们,‘该捡起自己的弹壳。’” “这听起来像是他该对这些弹壳的存在负责,这些弹壳是从他的枪里跳出来的。” “在我听起来,这只表示他神志迷糊了。地上睡着一个死人,同时还有弹壳, 对他来说,这种情况只可能发生在越南。他立刻想起在军队时,他们告诉他巡逻时 要捡起炮弹壳,他就照这样做了。” “如果我们假设他是在试图隐藏证据,不是更简单明了?” “但活见鬼了,他隐藏什么?那些子弹壳就放在他夹克口袋里,他带着它们走 来走去晃了一整天,直到他们把他抓起来。如果他要隐瞒证据,他有的是机会把它 们丢掉。他们说他走到河边把枪丢掉,说他站在码头把枪掷进水里。他丢掉枪但居 然留下弹壳?他可以把它们随便丢在哪里,垃圾桶,垃圾场,阴沟,但他没这样做, 他把它们装在口袋里整天带着走。这怎么说得通?” “说不定他忘了。” “四颗铜弹壳?它们一定在口袋里叮当作响。不,说不通,马修,说不通的。” “我觉得任何人都认为你哥哥的行为举止没有任何理性可言。” “就算如此,马修,就算如此,你看,我们再来说那把枪。杀人凶器是一把九 毫米手枪,对不对?从霍尔茨曼身上取出的子弹也是九毫米,乔治口袋里的弹壳也 是九毫米。” “所以呢?” “但乔治有一支点四五。”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 “什么时候?” “大概一年以前。可能更近一点。我去找他,有东西要给他。我开车绕了半天 才找到他。他去了他常去的几个地点之一,靠近罗斯福医院的入口处。”他喝了两 口咖啡,“我们走回他的房间,好把我带给他的东西收起来,大都是衣服,还有几 袋饼干。他一向喜欢吃那种奶油核果饼干,里头有花生酱夹心。从我们小时候起, 他就最喜欢那种饼干。不论我什么时候去看他,我都不忘带几包。”他闭起眼,半 晌才张开,“我们到他房间,他说他有东西给我看。他住的地方乱七八糟,到处堆 满了杂物,但他很清楚什么东西在哪里,他搬开一些东西,拿出了一把枪。他把枪 包在一条发臭的毛巾里,他掀开来给我看。” “你认得出那是一支点四五?” 他迟疑了一下。“我对枪知道不多,”他说,“我在店里放了一把左轮,点三 八的,就放在收银机下面的架子上,放了好几个月了,但我碰都没碰过。我们的店 在海洋大道西侧的金斯高速公路附近,卖家电的,从搅拌机到洗衣机烘干机无所不 卖,但没有多少现金交易,现在大家不是用支票就是用信用卡,不过他们不管多少 都抢,他们吸点快克可卡因①,脑子里就一团糨糊,如果收银机里一点钱也没有, 他们就地开枪以示愤怒。所以得放把枪在那里,不过我祈祷上帝,希望我永远不必 用到它。 ①价格相对便宜的强效纯可卡因,可直接服用。 “那是支左轮,我不知道我刚才提到没?乔治给我看的那支不是,它不像我的 那把有一个轮轴。它是L 形的,长长方方。” 他在桌面画出形状。我告诉他听起来这是手枪没错,但他怎么知道是点四五? “乔治说的,他叫它四五口径手枪。他用的词儿是什么来着?军队随身佩备, 就是这句话,政府发的军队随身佩备。” “他从哪里搞到的?” “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他说什么从越南带过来的,不过我不相信他从越南带 回来。我想他在那里可能有过一把。我的猜测是,他可能在街上找到或买到。我不 知道枪里有没有子弹,或他到底有没有子弹。警察找到附近的人说他经常带着枪, 而且到处拿给人看。说不定他真是这样。看他过的生活,我可以想象他带着一把枪 以策安全,甚至用来自卫。但他有什么必要对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人自卫?不过无论 如何,你不能从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枪里射出九毫米的子弹,对不对?” “那把枪哪里去了?” “你说我看到的那把?这可难倒我了。他们逮捕他时,枪并不在他身上。他们 捜查他房间时也没找到。他们说乔治告诉他们什么他在码头把枪丟进了哈德孙河, 他们潜水下去但什么也没找到,谁知道他们去对了码头没。你想听我的想法吗?” “怎么样?” “几个月前乔治把他自己的枪丢进河里。不知为何缘故,他觉得带着不安全, 他就把枪丢了。当他们逮捕他问枪的下落,他说他丟了,他没办法说清楚发生在什 么时候,因为他根本记不住这类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谋杀案发生后他着急了, 在他捡起弹壳之后,他决定最好丢了枪,所以他冋家,找到枪,丢了它。还有另一 种可能——” 他接着想出各种版本来配合证据,但在每个版本里,他哥哥都是完全无辜的。 最后他终于绞尽脑汁地望着我,问我的想法如何。 我说:“我怎么想的?我想警察抓对了人。你哥哥给你看一支九毫米的枪,但 告诉你是点四五,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像,而且又是那种他熟悉的半自动手枪。我想 他可能在搜瓶瓶罐罐的时候,在垃圾桶里找到这把枪。我想他找到枪时,枪膛里一 定还有几颗子弹。我想以前有人用这把枪犯案,之后就把它给扔了,这是枪支为什 么常会落到垃圾箱、垃圾场及河里的原因。” “天哪!”他说。 “我想当格伦·霍尔茨曼打电话时,你哥哥在附近哪家门边打瞌睡,不知是什 么让他从梦中或幻想里惊醒。他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不论是在街上或是在梦里, 让他相信霍尔茨曼是个威胁。我想他出于本能,在他还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或正在做 什么之前,已经连开了三枪。我想他射了第四发,也就是最后一发,打中了霍尔茨 曼的后颈,因为在东南亚是这样将人处死的。 “我想他捡起弹壳是出于他受过的训练,但同时也因为这些弹壳会把他跟枪杀 联系起来。我想这也是他丢枪的原因。如果他不是忘了那些弹壳的存在,或忘了该 把它们丢掉,他一定会丟掉的。我想他不记得射杀了霍尔茨曼,因为当时他没有完 全意识到他自己的行为。他在做梦,或是在回忆。” 他往后靠,好像他的胃垮了下来。“啊,”他说,“我以为——别在意我怎么 想。” “你但说无妨,汤姆。” “你看,我原来以为得花几千块给乔治找律师,结果他们已经任命了一个,而 且因为乔治没有钱,所以由政府付钱。不但如此,那律师绝不比我可以请到的差, 再说他跟乔治已经建立了联系。”他耸耸肩,“所以我手边有这一笔原来要花的钱, 我就想,你知道,说不定可以找人做点调查,查查看说不定乔治是无辜的。我一想 到侦探,便想到了你。但如果你百分之百确定他有罪——” “这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听起来像是那样。” 我摇摇头。“我是说我觉得他有罪。那如果是他干的,说有罪并不很合适,因 为他可能以为自己是在西贡以北什么地方处决一个狙击手。但这只是我的想法,而 且只根据现有的初步证据。不过以我们手边有的资料,我很难想象有别的可能,但 也许还有我们两人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我发现了新的资料,我自然会改变现在的想 法。所以,没错,我觉得是他干的,但我也可能错了。” “假如不是他杀的,我们有办法证明吗?” “你必须证明,”我说,“因为我认为,你不可能找出检察官审查这件案子中 的漏洞,以此来证明乔治是无辜的。就算你可以攻击某些证人的证词,那几颗弹壳 是强而有力的具体证据,几乎跟还在冒着烟的枪差不多。既然他们已经有足够证据 证明他有罪,你唯一可以做的事是提供他绝对无辜的证据。霍尔茨曼很显然并没有 自杀,如果乔治没杀他,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所以你得去找出真正的凶手。” “并不全是,你并不需要指认他,或成立一个案子去告他。” “不需要?” “不完全需要。比如说,飞碟从天而降,一个火星人跳了出来朝霍尔茨曼打了 四颗子弹,跳上飞碟飞回外太空。如果你可以证实,如果你可以证明它确实发生, 你并不需要展示出飞碟,或是要那火星人出庭作证。” “我明白了。”他拿出一根烟,点燃了,隔着一层烟雾说,“嗯,你觉得如何? 你愿意去找那个火星人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可能并不合适,”我说,“因为我和格伦·霍尔茨曼认识。” “你认识他?” “不太熟,”我说,“但比我跟你哥哥要熟一些。我到过他公寓一次,我见过 他太太,我跟他在街上谈过几次话,我还跟他在隔壁街上喝过一回咖啡。”我皱起 眉,“我不会说我们是朋友。事实上,我也不能说我有多喜欢他,但我不觉得替杀 他的凶手脱罪会使我心安。” “我也不会。” “什么意思?” “如果是乔治杀的,”他说,“我也不想替他脱罪。如果是他扣的扳机,那么 他对他自己或别人都危险,理该被关起来。但如果他没做,我希望能还他清白。如 果他是清白的,那么你还犹豫什么?你只在乔治是无辜的这个前提下才帮助他的。 就像你刚才说的,如果他没做,一定另有其人。如果乔治因此被关了起来,那么那 个真正的凶手就逍遥法外了。” “我了解你的意思。” “至于你认识死者这一点,”他说,“对我来说,你最合适不过。你认得霍尔 茨曼,你认得乔治,你熟悉这一带。在我看来,你已经有了开始。假如有人可能找 出凶手,我敢说一定是你了。” “我不确定自己真有这样的能力,”我答道,“我觉得不是你哥哥做的可能性 很小,而且想证明这一点可能性更小。我怕你只是把钱丢进水里。” “这是我的钱,马修。” “你说得有道理,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问题是,这是我的时间,就算有人付 钱,我也不想随便浪费。” “万一他是无辜的——” “那是另一回事,”我说,“你相信他是无辜的,绝大部分是因为你愿意这样 想。呃,让我们假设他是无辜的,如果你坐着不动,他就得为他从来没犯过的罪被 关一辈子。” “这么一想就让我发狂。” “嗯,但这是不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汤姆,你自己也说过,他不会被关在一 般的监狱,他会待在某个精神病院里,在那里他的日常所需不成问题,而且还会得 到某些帮助,就算他是无辜的,就算他是被错关的,这样不好吗?他们会给他吃, 他们会要他洗澡,照顾自己,他会得到治疗……” “他会得到屁的治疗,他们会给他穿上紧身衣,把他搞成他妈的白痴。” “也说不定。” 他取下眼镜,揉着自己的鼻梁。“你不了解我哥哥,”他说,“你见过他,但 你不了解他。他不是无家可归,他有一个房间,只是他很少待在那儿,所以就跟没 有一样。他不能忍受被关起来。他有一张床,但他几乎从来不睡。他不像一般人那 样睡觉,晚上睡到清晨起来。他睡觉像只野兽,一次睡个半小时一小时,不分昼夜 地睡睡醒醒。他会在长椅上伸直了睡,在门边蜷起来像猫一样地睡。 “他喜欢生活在室外,就算冬天他也老是跑出去。只有最冷夜晚才能把他赶进 室内。就算冷得要命,他也只是不断地加衣服,直到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身,全 塞进他的军用夹克里为止。然后他就不断走路取暖。一走几个小时,一英里接一英 里。 “每一天,他只穿那件军用夹克,我从来没看过他穿别的。现在,他们从他身 上脱下来一把火烧了。他们剥光了他所有的衣服,全丢进焚化炉烧光了。他们还会 做出什么事?我去见他时,他们替他洗了澡,把他清理干净。他们没有替他刮胡子 或剪头发,因为他们不准这样做,除非他同意,但这是暂时的,如果他被关进一个 永久性的精神病院,规则就不同了。 “你可以说我哥哥有精神病,我猜也是,但他一辈子都是这样,他们不可以就 这样改变他。我不是指关起来会害死他,顶多他只是离现实越来越远,他爬进了他 心灵的更深处,在那里建立他自己的世界。” 他直直望着我,摘下眼镜后的他看起来更无助,但似乎又更坚强。 他说:“我不想美化他的生活,把他说成某种高贵的野蛮人。这是一种可怕的 生活。他过得像野兽一样,他生活在恐惧及痛苦之中。如果他没有落到被关起来绑 上紧身衣,他会跌落在地铁前,会在外面冷死冻死,走运点的话,说不定被有虐待 狂的青少年放火烧了。天哪,马修,说什么我也不愿过他那种生活,但这是他的生 活,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他他妈的生活,就让他他妈的这样活。” “所以我就说我会查查看,”我告诉埃莱娜,“他在桌上放了一千元,我收下 了。别问我为什么。” “同情心,”她说,“一种社会责任感,要看到正义得到伸张。” “还有什么可能?” “说不定你需要钱。” “我是早学会了有什么抓什么,”我承认,“但这样的案子赚钱不容易。你加 倍工作,想要你的顾客不白花钱,但最后总觉得自己是在骗钱,因为不可能有什么 像样的结果,事实明摆着,应该对我有相当的影响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并没 有生效。” “你相信是乔治杀的?” “我想是的,我相信我告诉汤姆的理由。” “但还是怀疑。” “并不多,”我说,“不怎么怀疑。” 我们在格林尼治村吃晚饭,又去了布里克街的几家爵士乐俱乐部,之后叫了一 辆出租车回她家。清早她煮了一壶浓咖啡,烤了两个罂粟子百吉饼,切了一个木瓜。 阳光从客厅的窗子洒进来,埃莱娜边看着我们带回家的《纽约时报》边告诉我,这 样的好天气不会长久,中午时分云层就会浓密起来,傍晚和晚上极可能下雨。“明 天会是晴天,”她说,“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明天是星期一,美术馆全都关门。” 她在修另一门摄影课,这门课叫“从摄影镜头看都市景观”。上城区纽约市立 美术馆有一个展览,她应该在下次上课前去看看。 “我猜下雨还是得去。”她说,“你计划做什么?” “我想到我住的地方附近走走。” “我想也是。‘地狱厨房’还是克林登?” “都可以。我得踏破铁鞋地跑跑,开始挣汤姆·萨德斯基给我的一千块。另外 我约人有事,之后我会照常跟吉姆·费伯一块儿吃星期天的晚饭。” “嗯,我可能去健身房,”她说,“我也可能直接上美术馆。然后回家把我自 个儿种在电视机前。为什么当节目是英国人制作时,你盯着电视就不觉得这样糟糕?” “和他们说话的方式有关吧。” “一定是,如果阿利斯泰尔·库克①肯替他们作节目介绍,就连《美国斗士》 这样的节目也会看起来有教育价值。如果你有空,今晚打个电话给我,不然我明天 再跟你联络。代我向吉姆问好。” ①阿斯泰尔·库克(Alistair Cooke,1908-2004 ),英国资深节目主持人, 他主持的Letter From America 是世界上播出时间最长的广播谈话节目,播出长达 半个世纪之久,直到他九十五岁高龄以健康原因退休为止。 我说我会的。有意无意间,我没有跟她提起两点钟与过去的女友有个约会。 多年前,当打电话只需要一毛钱时,你在一间小小的、有玻璃有门的电话亭里 打电话,里面没有车声,没有风雨。说不定在某些地方仍有这样的电话亭,但在纽 约,这样的电话亭逐渐消失,每改一次造型就少了一点遮盖。现在只剩一个电话附 在一根柱子上,总有一天会连柱子都没了。 我感兴趣的那部电话位于十一大道与西五十七街交会口。我知道这是格伦·霍 尔茨曼死的那天晚上用的那部,而且附近只此一部,所以不应该有错。我从埃莱娜 家走出来,穿越半个城市到达这里,已经是十点半左右了。我一边等信号灯变色, 一边观察那部电话,然后我过街拿起听筒,听了听里面传来的嗡嗡声,把听筒放了 回去。 虽然我在西北旅馆住了好多年了,但我很少在十一大道上行走。这个地段尽是 卖车场、仓库、建筑材料供应中心及修车店。他们现在都关门了,就像枪击案发生 时一样。 我在谋杀现场走了一圈,试着捕捉一点临场感。那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 粉笔画出尸体卧在地上的印子,没有圈出犯罪现场的黄色塑胶带。也看不出任何血 迹。 我可以想象他站在那里,拿起听筒,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丟进投币孔里。 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回转身来——也许是声音,也说不定是从眼角瞄到的动 静。他开始逃跑,但就算他转了身,子弹已经射出去了,他被击中倒地。子弹射中 他肋骨的右下方,射穿了肝脏,射裂了连接肝脏的大血管。 一个致命的伤口,不过他命不该绝,这个伤口还不足以要他的命。他在地上滚 向开枪的人,那人在近距离之内又向他开了两枪。一枪穿过肋骨凿过肌肉,但算不 上重伤。另一弹却找着了心脏,造成了当场死亡。 他躺在地上,在人行道上伸展开来,脚就在电话柱子底端。第四枪,也是最后 的一枪,致命的一击直射入他的颈后,这枪跟其他枪一样响,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很难说他在那里躺了多久,流了多少血。照理,从尸体里不会流出太多的血, 他心脏的伤口应该很快致命,但我猜不出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从肝脏流出来的血 有多少。总之他躺在那里,先是血流满地,逐渐不流了,直到有人拿起摇晃的听筒 打电话报警。 汤姆·萨德斯基给了我他哥哥租房子那幢楼的地址。从街旁弯进五十六街,看 见一幢廉价红砖公寓,它的右边是另一座同样的公寓,左边则是布满碎石的空地。 一段楼梯往下通到地下室的入口。楼梯底端的门上有一个玻璃窗,设在眼睛平视可 及之处,但我什么也没看到。门是锁着的。看起来要撬开并不难,不过我并没尝试。 就算门没锁上,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想进去。 我走回五十五街与十一大道的交会口,拿出笔记本简略画下现场。在霍尔茨曼 被杀的街口有一个本田汽车代理商,过街则是米达斯汽车用品特许经销店。我记起 汤姆·萨德斯基的假设,试着想象如果是其他人干的,乔治可能会藏在哪一处阴影 里?我没有看到任何门廊,但在本田汽车展示场的进口处有一个地方,有人站着或 蹲着可能不见得会引起注意。那里有一个垃圾桶站在街角,离公用电话不到十码, 对面沿着米达斯专卖店的路边还另有好几个垃圾桶。 我离开埃莱娜的公寓时仍是阳光满地,等我到达谋杀现场却已是一片阴云,现 在的天空更是逐渐暗了下来。温度也随之下降,让我想到我身上的夹克可能不够暖 和。我得回旅馆换衣服,顺手拿把雨伞以备万一。 但当我走上第九大道时,一部公共汽车刚好到达,我追过去顺利赶上。说不定 不会下雨,我告诉自己。说不定太阳会再出来,大地又重回温暖。 真的。 走进休斯敦街的房间时差不多十二点半了。我在保丽龙杯里倒了咖啡,从一只 有缺口的瓷盘拿了几片饼干,找把椅子坐下。有人站起来念戒酒协会的开场白,接 着介绍主讲人。这个团体大部分是同性恋者,话题的焦点多在艾滋病和HIV 上。一 点半时我们牵手静默一会儿,接着念平静祷告词。我右边的一名年轻男子说:“你 知道那些不可知论者是怎么休会的吗?他们先静默一会儿,接下来再静默一会儿。” 我穿过苏荷区,停下来买了一块西西里式比萨和一瓶可乐。里斯伯纳德街就在 卡纳尔路的南边,不过两个路口的距离,简的家在一幢六层建筑的五楼,夹在两栋 更大更新的建筑之间。我先进门厅按铃,然后走回人行道等她开窗把钥匙丟下来。 从我第一次遇见她那晚起,之后有好几次她都是这样做的。有一阵子我有她的 钥匙。我最后一次用是在一个下午,我来收我的东西。我在两只购物袋里塞了衣服, 把钥匙放在厨房的台子上的咖啡机旁边。 我抬头向上看。窗子开了,一把钥匙飞了出来,击中路面,弹起来,哗啦哗啦 翻滚,终于静止不动。我捡起来,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