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请进,”她说,“你能来真好。气色不错,马修。” “你也是,”我说,“你瘦了。” “哈,”她说,“终于瘦了。”她仰头注视我眼睛,“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 有进步?” “对我来说,你一向很好看,简。” 她的脸色倏然暗淡,转身背着我,说她才刚煮了一壶咖啡。我是不是还喝黑咖 啡?我说是。不加糖,是不是?是,不加糖。我走到前厅,从一扇落地窗看出去是 里斯伯纳德街。她做的那个盘着蛇的美杜莎①铜像,仍旧竖在那张矮沙发的右边。 这是她早期的作品。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晚,我就注意到了。别看她的眼睛,简告 诉我,她的眼神会把人化为石像。 ①Medusa,希腊神话中的三个蛇发女怪之一,原是凡俗女子,因触犯雅典娜, 头发变成毒蛇,面貌也极为丑陋,凡看她一眼的人都变成石头,后被珀尔修斯杀死, 其头颅被割下来装在雅典娜的盾上。 她端出咖啡来时,镇定的灰色大眼睛里射出来的眼神几乎跟美杜莎的一样慑人。 她是瘦了,但我不能确定这算不算是进步。她看起来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要老多了。 头发是原因之一,现在完全变灰了。我刚认得她时,她的头发虽然见灰,但一 直没有变化。现在却已经看不到任何深色的头发,加上她失去的体重,更使她显老。 她问我咖啡如何。 “很好,”我说,“你自己不喝一点吗?” “我最近不怎么喝。”她说。紧接着她又说:“哦,管他的,何必呢?”她隐 身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回来。“真好喝,”她说,“我几乎忘了以前有多爱 喝。” “你怎么了,想要改喝不含咖啡因的?” “我基本不喝了。”她说,“我们别再说这些什么都不能沾的无聊话,又不是 在戒酒聚会。那个救世军①老家伙的故事是什么,‘不错,各位兄弟姐妹们,我过 去抽烟喝酒,我过去赌博,我过去跟野女人睡觉,但现在我能干的,就是打这该死 的鼓。’”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告诉我你近况如何,马修。最近怎么 样?” ①基督教和一种传教组织,编制仿部队形式。 “打我那该死的鼓呀。替一个大侦探社做点小事情。有顾客上门我就做,不然 我就闲着。去聚会,到处混混,和埃莱娜做伴。” “听起来你混得不错,是不是?我真替你高兴,她似乎是个非常好的人。马修, 我说过我要请你帮忙。” “是的。” “我就直说了。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帮我弄支枪。” “一支枪?” “现在犯罪率这么高,”她平淡地说,“报纸的每版都登满恐怖的新闻。过去 如果你住在好的区,你就安全。现在可不。不论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根本没 有一点保障。上星期那个出版社年轻人的凶杀案不就发生在你家附近吗?” “就在几条街外。” “可怕。”她说。 “为什么你想要支枪,简?” “当然是为了安全。” “当然。” “我对枪一点也不懂,”她若有所思,“我想要一把手枪,但它们有不同的型 号和尺寸,是不是?我不知道该从何选起。” “在纽约市,你得有执照才能有枪。”我说。 “拿执照难不难?” “很难。最好的办法是参加一个枪支俱乐部,选一门课,你得付相当一笔钱, 但他们会帮你填申请表,引导你经过所有的程序。再说,参加训练也不坏,只是整 个过程需要一段时间,而且并不便宜。” “哦。” “如果经过那样的程序,你大概会得到一种执照,允许你在住所持有枪支,允 许你在来回练靶场时,可以把枪锁在盒子里带在身边。你想在家防盗的话,这很足 够了。但你不能把枪放在皮包里,以防有人在街上抢你,这得另外申请一种带枪执 照,现在要拿那种执照可更难了。假如你开店,常常得带大笔钱上银行,那也许可 以。但你是做雕塑的,工作和住所又是同一个地方。我过去认得一个金匠,他常需 要把贵重金属带在身上,所以搞到了一个带枪执照。所以你一定要有文件证明。” “黏土跟铜都派不上用场,是不是?” “不错。” “事实上,”她说,“我并不需要带枪。而且我不在乎合法不合法。” “哦?” “我不想要经过这么多手续只是搞一个执照。天知道,是出于我的想象,还是 半个城市的人都有枪?他们在学校里设金属侦测器,就是因为有这么多的学生带枪 上学。甚至于那些无家可归的游民也都有枪。那个可怜鬼住在垃圾桶里,连他都可 以搞到一支枪。” “你也想要一支。” “不错。” 我拿起咖啡杯,发现已经一滴不剩。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喝完的。我把杯子放在 桌上说:“你到底想要杀谁,简?” “哦,马修,”她说,“你正在看着她。” “是从春天开始的,”她说,“我发现我一点也不费力就减轻了好几磅。我想, 嘿,太棒了,我终于可以控制我的体重了。 “但我的精神并不好。没什么精力,有点头晕,我没怎么在意。十二月时我发 现,过节前后情况就更糟。我觉得很沮丧很难过。其他人还不是一样?我以为这是 种应景伤情病,不用管它,几个月之后,同样的情形又发生,我还是没有太在意。 “然后我的胃开始出毛病。每隔一阵就痛,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这种现象有好 几个星期了。我不想去看医生。因为如果没什么要紧,我不想白花时间和金钱,如 果是溃疡,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我想别去管它,说不定它自己会消失。我是没管 它,但它也没消失。痛得厉害的时候,我得半坐着睡觉,因为坐着可以减少点痛苦。 哦,要否认现实也有一个限度,我终于认为自己简直是莫名其妙,就去看了医生。 好消息是结果我并没有溃疡。现在该你问我坏消息是什么了。” 我没有说话。 “胰脏癌,”她说,“你想进一步知道好消息和坏消息吗?好消息是如发现得 早就可治。他们只要把胰脏及十二指肠拿掉,再把胃跟小肠接起来就行了。你这辈 子以后每天得给自己注射几次胰岛素及清化酶,而且饮食非常受限制,但这算是好 的了。坏消息是他们几乎从来没办法及时发现。” “从来?” “几乎从来不。等明显的症状出现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腹部其他器官了。你 知道,起先我恨我自己忽视体重减轻以及其他的症状,但医生叫我不要怪自己。他 说在我开始感到有点不对,或体重减轻第一盎司之前,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了。” “医生诊断的结果怎么样?” “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初次检查结果出来后的一年内,有百分之九十的胰脏 癌病人会死亡。其他的人在五年之内无一幸免。没有人能逃得过。” “有没有什么治疗的办法可以试试看?” “有的,但不能保你活命。他们只能让你舒服一点。上个月我动了一次手术, 绕开了阻塞的胆管。他们接起来——哦,搞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反正我不再那么 痛了,而且也不再有黄疸。当他们把你切开又再缝起来之后,你难免有一种特别的 感觉,不过我觉得这是值得的。做完手术后我第一件发现的事情是,我的头发全变 灰了,但反正迟早总会发生。如果我真受不了,我随时可以把它染一染,是不是?” “我想是的。” “但它不会掉,因为我没有做放疗或化疗的必要。哦,老天,就这样,我原来 打算说不公平,但人生当然不公平,人人都知道。只是他妈的无理可讲。你知道我 的意思吧?上帝从帽子里揪出你名字,就该你做鬼。” “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他们知道吗?” “不一定。从统计上看,烟酒似乎都有关。抽烟喝酒的人患病比例相当高。耶 稣复临论者以及摩门教徒几乎都不会得,但他们几乎什么都不会得。他们竟然没有 长生不老也够奇怪了。还有什么?多吃高脂食品也可能会得。另外他们觉得咖啡说 不定也有关,只是很难说,因为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喝。当然这不包括摩门教徒,或 那些耶稣复临论者,上帝保佑他们。他们唯一做的就是传他们该死的教。啊,我又 有什么不同。我可以喝多久的酒就喝多久,多少年了,我抽烟抽得像个烟枪。而且 我一向猛灌咖啡,我不再喝酒后,就喝咖啡,越喝越多。”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最近不喝了?” “当然。一旦你的马被偷了,你做什么?你买一把新锁把马房锁上?”她叹了 一口气,“不过我发誓我不相信咖啡会起任何作用。我相信我停止喝咖啡真正的理 由是,对力行‘十二阶段’自疗法的人来说,这再自然也不过。当我们有压力时我 们该怎么反应?我们放弃一些能给我们欢愉的事物。”她站起来。“我还要再来一 杯,”她宣布,“你也要吗?” “坐下,我去拿。” “别傻了,”她说,“我不需要节省精力。我不是不能动,我只是在等死。”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希望你误会,以为我厌世不想活了。每一天对我来说 都非常的珍贵。我希望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完。” “那你要枪做什么?” “那是为好日子过完后可以用。我到图书馆去查遍了有关的资料,看来等好日 子过完之后,坏日子可是真的非常恶劣。你并不是转过脸对着墙,静悄悄地走了。 你的日子不但极度痛苦,而且会延续相当的时间。” “难道他们不会给你止痛药?” “我不想那样。我已经错过整段的生命,把我自己灌满了伏特加,不省人事。 我不想要从这个世界跳出,带着一脑子的吗啡跳进另一个世界。动完手术后他们给 我一种强效止痛药,而我不能忍受那种感觉,我要他们停止,给我泰诺止痛药。‘ 但你痛得这么厉害,’那个住院医生说,‘泰诺不够用。’‘那我就忍着。’我告 诉他,其实也还好,你觉得我是在扮演殉道者?” “我不知道。” “我可不觉得。天知道,我费了这么大的工夫,不再酗酒虚度生活,走,我也 要走得清醒明白。我宁可忍受痛苦,也不要借药物掩盖起来。见鬼,这是我手上的 牌,是我的命运。我会尽力坚持到底,直到我决定不再玩,这是我的牌,我可以决 定何时结束。” 我向窗外望去。外面越来越黑,好像太阳已经西沉,其实时间还早得很。 “我不觉得这算自杀,”她说,“一部分的我仍旧保存着天主教信仰,不能自 杀。上帝给你生命,拿走它是有罪的。但我不觉得我要自杀,我只是给我自己一个 礼物。”她微微一笑,“一个铅做的礼物。你知道那首诗吗?” “哪首诗?” “罗宾逊·杰弗斯①的《伤鹰》,他在家附近的林子里发现一只受伤的鹰,写 他是多么喜欢老鹰,如果会受到一样的惩罚,他宁可杀人不杀鹰。他带了食物喂它, 试着帮助它,但最后的日子终于来临,他唯一可以替它做的事是免除它的痛苦。‘ 在薄暮之中,我给了它铅之礼’,我想他的句子是这样的。意思是一颗子弹。他给 了那只伤鹰一枪,而后它可以再度飞翔。” ①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 ),美国诗人。《伤鹰》 (Hurt Hawks)是他的短篇诗歌之一。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说:“可能对老鹰比对人适合。” “你是什么意思?” “用枪自杀常常结果一片狼藉,而且并不一定成功。我刚从警校毕业出来时, 听说有个家伙对着他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子弹穿过骨头,在脑壳里凿了一个洞,穿 过头皮下面,从脑子的另一边出来。那个可怜的杂种血流得像一条被宰的猪,把一 只耳朵永远弄聋了,落下的头疼病痛苦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还活了下来。” “哦,当然。他一直没有失去意识。我还知道其他例子,有人往他们脑子开枪, 但还是活了下来,包括一个房屋局的警察,他在过去十二年中都活在一种植物人的 状态。但就算你第一次就做对了,这真是你要给自己的礼物吗?枪杀对你的身体是 极度的暴力。你头骨的上部全轰掉了,你的脑浆飞溅得满墙都是。我很抱歉,我不 是故意要作这种描述,但——” “没关系。” “有没有其他比较温和的办法,简?不是有一本书专门讲这个的吗?” “的确有一本,”她说,“我的床边就有一本。还是我自己掏腰包买的。我到 图书馆去找,但已有十六个人等着借。我简直不敢相信,好像我在查巴美食店买熏 鲑鱼。在这个城里你想自杀,还得领一个号码牌慢慢等。” “他们怎么拿回去?” “谁怎么拿回去?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本书,”我说,“如果它真发生作用,事后谁帮忙把书还给图书馆?” “哦,有意思,”她说,“你得写下这么一条——‘我,简·基恩:心智健全 ……’” “这是你的故事,而你得照这样做。” “‘……在此请求我的债务及丧礼的费用概被付清,我的那本《终极出路》归 还于纽约市立图书馆哈德孙馆……’” “‘……以便其他人跟我一样受益。’” “哦,天,太棒了,”她说,“然后他们找名单下一个借书人。‘你好,努斯 鲍姆先生,我们有了你要借的书。请你准备料理善后。’” 我们笑得不可开交。 那本书的问题在于,她说,大部分建议的方式都是服用某种改变心情的药物。 一般来说,他们建议你吞满满一把安眠药,用一杯威士忌冲下肚。因为简自杀最重 要的理由是死得清醒,而这类方法违背了她的本意。 而且如果没有效果呢?假如十二个小时后她从烂醉后的头痛里醒过来,她唯一 成功的是破了她不再喝醉的纪录?我的名字叫简,我还有不过两个星期可活。不, 见鬼! “他们也建议用一氧化碳,”她说,“你从车尾排气管接根管子到窗内。不过 没车的话很就难办了。我猜你可以租辆车,但我该怎么办?就停在街上?正当我快 要一命呜呼的时候,一个吸毒者打破车窗撞进来偷音响。” 所以枪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反正她也是要火葬的,所以她的遗容有什么关系? 谁发现她的尸体谁倒霉,但能怪谁,生活里本来就充满了倒霉的事,不是吗? 她曾想过跑到一些南部的州,在那里只要你想买,他们就卖给你,但她不太清 楚怎样才合法。从外州来的可以买枪吗?或许你得出示当地的证件?说不定你可以 建立住户证明,就像过去的人借此取得内华达州的离婚权一样。无论如何,就算有 枪,你如何带着枪坐飞机回来?当然她还是可以坐火车,但她想到要在火车上待这 么多个小时就头痛。就这点来说,她连飞机也不想坐。 “然后我开始想,天知道,这个城市里充满了没有注册的枪支,要搞到一把会 难到哪里去。如果学校的孩子都能拿到枪,如果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可以带着枪走 来走去,找一把会有多麻烦?所以我问我自己,我是否有个朋友知道从哪里去搞枪, 而且还爱我爱到愿意这样做?而你,我亲爱的,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人。” “我想我觉得很荣幸。” “而且很高兴有这买卖,哈?” 外面是不是在下雨?看起来好像是的。 我说:“你知道,我痛恨这件事,我痛恨你生病,我痛恨想到你会死。” “我自己也不觉得这是桩好事。” 我说:“我会替你弄到枪。” “真的吗?” “是的,”我说,“否则要朋友做什么?” 外面吹着冰凉的风,你几乎可以感觉到暴风雨就要来了。我走到卡纳尔路与第 六大道交会处的IND ①车站。我一定刚错过一班A 线地铁,因为足足等了十五分钟 下一班才来。到车站的时候,月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列车终于出现时,月台上还是 很冷清。 ①指地铁IND 线,即Independent Subway System.我在哥伦布圆环下车,站在 街上时,大雨迎面倾泻下来。少数几个下车在外的人不是躲在门檐下,就是在跟他 们的伞挣扎,努力不让大风把伞吹开了花。在五十七街的另一角,我看到一个男人 拿着份报纸顶在头上,还有一个男人缩着肩膀在疾走,似乎想躲闪劈头盖脸的雨水。 我懒得采取任何避雨方法,索性让雨淋个够,就这样一路走回去。 我一走进前厅,雅各布在桌子的那头望了我一眼,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老天, 你最好赶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他说,“像你这样胡来,简直是找死。”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死。”我说。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又回去做《纽约时报》上的填字游戏。我上楼到房间洗 澡换衣服。站在水龙头下,强迫自己除了落在脖子及肩膀上的热水外,不去感受任 何其他的事。当我终于关了水,踏出浴缸,整个小房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土耳其浴室。 洗脸池上的镜子蒸汽弥漫,我也不去动它。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看起来有 多老多疲倦,我并不需要亲眼求证。 我穿上衣服,想找个电视节目看,我决定看的新闻,但其实看什么都无所谓, 反正我的心思不在上面。 过一会儿我关了电视。原来头上开着的那盏灯,我也把它关了,就坐在那里看 着窗外的雨。 我跟吉姆·费伯约好在第九大道的湖南狮餐厅碰面。我到的时候大约六点半。 从住处走来不过几条街,我带了伞挡雨。这次雨伞并没被吹翻。雨仍旧很大,但风 势已经小了很多。 吉姆已经到了,我一坐下来,服务员就递来菜单。桌上已放好一壶茶和两只茶 杯。 我打开菜单,找不到什么感兴趣的。“你今晚可能得吃两份了,”我说,“我 没什么胃口。” “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他看了我一眼。他是我在戒酒协会的辅导员,也是我的朋友。 几年来,我们每星期天晚上都会一起吃饭,难怪他立刻发现我不对劲。“呃,昨天 我接到一个电话,”我说,“是简打来的。” “哦?” “她要我去她家。” “有意思。” “不是你相像的那样。她有话要跟我说。今天下午我去了她那里,她告诉了我。” “然后呢?” 我飞快地说了一遍,不想让这些字塞在我的喉咙里。“她在等死。她诊断结果 是胰脏癌,只有不到一年时间可活了。” “天哪!” “我觉得这对我的打击很大。” “我想也是。”他说。这时服务员拿着纸笔出现,准备帮我们点菜。吉姆说: “就让我来点吧?给我们来盘凉面,虾仁花椰菜加辣,以及左宗棠鸡。”他对着菜 单眨眨眼。“不过在这家餐厅,好像叫孙将军。不同的菜单,不同的拼音,我猜是 同一个将军没错。天知道,反正总是同一道菜。” “是道好菜。”服务员说。 “我知道是好菜。如果你们有糙米饭,我们要一点。” “只有白饭。” “那就白饭。”他递回菜单,替我们斟满茶。他对我说:“如果我们俩住在中 国,我们会每星期天晚上出去吃施瓦茨科普夫将军鸡吗?我可有点怀疑。马修,你 刚才说的事糟糕极了。是不是完全确定?难道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似乎是这样。根据她所说,诊断的结果就像宣布死刑一样。但情况却比死刑 还糟,因为你不能靠上诉拖延时间。这就像西部时代的边界判案一样。他们下午宣 判,第二天一早就把你吊死。” “实在太不幸了。简多大了?你知道吗?” “四十三,四十四,差不多这个岁数。” “年纪不算大。” 比埃莱娜大一点,又比我小一点。我说:“我猜她至多只能活到这个岁数了。” “太悲惨了。” “之后我回到我的房间坐在窗边看雨,想喝一杯。” “这倒是很意外。” “我从来没想要真的去喝一杯。我知道这不是我真想要做的事。但我的欲望非 常强烈,就像我记得的一样。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吵着要酒精。” “谁在这种情形下不会想喝一杯的?不然怎么会有酒?难道这不是他们把那玩 意儿装在瓶子里的缘故?但只想想却没喝,这是一桩好事,真能这样,纽约市一个 星期只需要举行一次戒酒聚会,而且在电话亭里就足够了。” 如果你可以找到一个电话亭的话,我暗想。它们已经消失了。但我干吗想电话 亭呢? “当你不想喝酒的时候,不喝不算什么,”他继续,“但让我惊异的是,在我 们真想喝的时候,我们还能保持不喝。这让我们更坚强,让我们有进步。” 哦,对了。今天早些时候,我站在五十五街与十一大道交会处看着霍尔茨曼临 死使用的电话时,我一直在想着电话亭。现在城市里不再有电话亭,超人到哪儿去 换衣服? “我相信每当我经历一个困难的阶段,我都从中获得些什么。”吉姆说,“‘ 我必须往前走,我无法往前走,我会往前走。’我忘记是谁说的了。” “爱尔兰作家塞缪尔·贝克特。” “真的吗?哦,整个治疗法就在这十个字里头了,我必须戒酒,我无法戒酒, 我会戒酒。” “那是十四个字。” “是吗?‘我必须戒酒,我无法戒酒,我会戒酒。’好吧,十四个字。我在此 接受纠正。啊,凉面刚好到了。来,吃一点,我一个人没办法吃完。” “它们只会白白搁在我的盘子上。” “那又怎么样?每样东西都有去处。” 服务员来收走我们的脏盘子时,吉姆说对一个声称没胃口的人来说,我的表现 算很不错了。都是为了那些筷子的缘故,我解释。你希望自己表现得很会使用它们。 我说:“我还是觉得非常空虚,吃东西并不能解决。” “你有没有为她流泪?” “我从不哭。你知道我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我第一次在聚会时开口, 而且承认我是个酒鬼时。” “我记得。” “并不是我现在忍着不哭,我很愿意痛哭一场。但我就是这样。我并不打算撕 破衬衫,跑进林子里跟铁人麦克和别的男孩子一块儿打鼓。” “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铁人约翰①。” ①指格林童话Iron John.“是吗?” “我想是的。铁人麦克是那个芝加哥熊队的教练,我可不认为他会是了不得的 鼓手。” “专门玩低音乐器的,嗯?” “我是这样猜想的。” 我喝了一点茶,说:“我一想到要失去她就不能忍受。” 他没说什么。 我说:“简和我分手的时候,当我们终于决定不再继续,我搬走我的东西,把 钥匙还给她的时候,我记得我告诉你我有多难过。你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 “希望我当时说了些有意义的话。” “你告诉我很多关系并非结束,它们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 “我是这样说的吗?” “不错,而且对我很有安慰作用。之后那几天,我把这句话像金玉良言一样放 在心上。‘很多关系并非结束,它们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这让我不觉得太失落, 让我不觉得有一样很珍贵的东西从我的手里被人拿走。” “说来好笑,”他说,“我不但不记得我们曾有这段谈话,我甚至不记得我有 这样的想法。但我很高兴对你是种安慰。” “是种安慰,”我说,“但过了几天后,我感到这种安慰的无奈。因为我们之 间的关系完全改变了。两个人从一起度过大多数的夜晚,一天至少说话一次到两个 人尽量避免见面。其实我们不再有关系了。” “可能这是我不记得这句话的缘故,说不定我的潜意识很明智地知道这话根本 是狗屁。” “其实并不是狗屁,”我说,“因为归根结底你完全是对的。以后当简和我遇 见时,我们都很愉快,但隔多久才发生?一年一两次?我可以告诉你我最后两次跟 她打电话是什么时候。那个神经病莫特利想要杀光所有跟我有过关系的女人时。我 打电话给我的前妻要她小心,我也打电话给简。等事情过去了之后,我又打电话通 知她。 “但不论我有没有见到她,有没有跟她讲话,或者我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她, 她永远在那里。不错,关系会改变它们的形式,但也有永远不变的地方。我告诉你, 我不愿意去想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当她死了之后,我将会少了什么,我的生活将会 变得小一点。” “而且离终点更近一点。” “说不定。” “我们所有的悲悼终究是为了我们自己。” “你这样觉得吗?说不定。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人要死。 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是不明白。” “你小时候失去父亲,是不是?” “非常小。我以为是上帝犯了大错。不单是我父亲的死,整个死亡的问题我都 一直不明白。” 他也不懂,我们就这话题谈了一阵子。之后他说:“再回到我以前说过关系能 一直持续的那番箴言,说不定死亡也不能改变关系。” “你的意思是精神会一直存在?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相信这个。”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相信,但这一点我并不固执己见。不过我想到的不是这 个。你真的觉得当简的生命走到尽头后,她就不再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吗?” “嗯,想再跟她通电话可有点困难了。” “我母亲在六年前过世了,”他说,“我不能给她打电话,但我也没有这种需 要,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我并不是说她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我听到的声音是她的 一部分,而这部分变成我的一部分永远活在我的心上。”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 父亲死了二十几年了,我的脑子里也仍旧有他的声音。那个老杂种,说我一无是处, 说我永远不会有任何成就。” “我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雨,”我说,“我想到这些年来所有我失去的人。这是 你活了这么久的代价,这是生活给你的选择,不是你早早地死,就是得失去亲人。 但如果我仍旧想着他们,他们就没有真正离去,是不是?” “聊胜于无的安慰,嗯?” “不错,但还是比没有任何安慰要好。” 他做个手势要结账。“星期天晚上在圣名学校有一个新的‘大书聚会’,”他 说,“如果我们现在就走,刚好赶得上。要不要去看看?” “今天早上我已经去过一个聚会了。” “再去又怎么样?” 戒酒协会的聚会有好几种不同形式。有的有专人演讲,有的只是彼此讨论,也 有的兼容并蓄。他们有所谓的阶段聚会,每个星期的重点是讨论戒酒十二阶段中的 一个阶段。有传统性的聚会,讨论戒酒协会的十二种传统。还有所谓的许诺聚会, 重点在宣扬不再酗酒的好处,对于任何遵守指导的人,理论上说,他们就应该可以 得到这些好处。(他们也列出了十二点好处。有人说,如果摩西是个酒鬼,我们不 是有十诫,而是有十二诫。)所谓《大书》是戒酒协会最老、最重要的文件,由五 十年前最早的会员写成。开宗明义地解释协会的原则,其他的章节则是记载会员个 人的经历,就像我们现在开会时说话一样,说我们过去的生活如何,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的情形又如何。 我刚开始戒的时候,吉姆一直要我念这本《大书》,而我老挑剔这本书里我不 喜欢的部分。它的行文呆板,语调过于热衷,品味就跟爱荷华小城里扶轮社①的早 餐会差不多。但他说我无论如何都该读一读。我说这玩意写得太老套了。他说莎士 比亚又何尝不是,更别说詹姆斯王版本的《圣经》了。当我抱怨晚上失眠时,他要 我在睡前看,我试了,确实有治失眠的效用。当然有用,他说,有些章节足以拦住 一群正在飞奔的河马。 ①Rotary Club.是一个由企业、事业和专业领导人物所组成的国际慈善机构, 在各地设有分部。 在开“大书聚会”时,通常会员轮流把这本宝典念上几段。那个星期预定要念 的几个章节念完后,其余时间是讨论念过的部分,会员则提出他们个人历史或现在 经验与经文相关之处。 我们要去参加的那个聚会的团体叫“克林登大书会”,他们在过去的八个星期 天里在圣名学校的一楼举行。那个地方在第九及第十大道之间的四十八街上。我们 一共有十四个人,那个章节很长,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不止轮到一次。我没有花多少 精神注意我们在念的东西,不过这没关系。并没有什么新内容。 聚会结束时仍下着雨。我跟吉姆一起走了几条街,我们两人都没说什么。到了 他家附近的街角时,他拍拍我肩膀要我和他保持联络。“你记着,”他说,“这不 是你的错。我不知道简怎么得的癌症,别去管为什么,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你并没 有传染给她。” 我离葛洛根酒吧不过几条街,但只是经过,我转上了第九大道。就算是别人在 喝,我今天也绝不能坐在好威士忌的面前。我也不再想说话。一个晚上我已经说够 了,只差有一点没说。 关于枪,我没有提一个字。吉姆从没问我简打电话给我的原因,他一定以为简 只是很想要告诉一个老友这个重要消息。如果他问起,我大概会告诉他简要求我做 的事,以及我已经接受了她的要求。但既然他没问,我也就没说。 回去给埃莱娜打了电话,我也没向她提起。我没说很多去看谋杀现场的事,也 没多提那天其余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我们电话打得不长,大半都在谈她做了什么, 以及她在上城博物馆看的展览。“全是纽约早期的照片,棒极了,”她说,“我想 你会喜欢的。它一直展到下个月中旬,所以你还有机会去。看完后我想我要去买个 照相机,我可以每天在城里走来走去,拍所有我想拍的东西。” “你可以这样做。” “嗯,但为什么?因为我喜欢看照片?记得菲尔茨①怎么说的?” ①菲尔茨(W.C.Fields,1880-1946 ),美国喜剧演员。 “‘永远别给糊涂鬼任何机会。’” “他说女人就像大象,‘我喜欢看她们,但我并不想拥有。’” “这跟照相有什么关系?” “嗯,我喜欢看它们,但……我不知道。算了,难道我说的每句话都得有道理?” “不,幸好不是。” “我爱你,你这只老熊,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今天是不是很长的一天?” “很长,很冷,很湿。” “去睡吧,明天再聊。” 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打开电视又关掉,拿起书又捧起杂志,这里看一页,那 里看一页,看看丢丢。我甚至拿起那本戒酒《大书》,屡试不爽的催眠剂,但这次 也失灵了。没有任何方法奏效。这个时候,你唯一可做的事是望向窗外无边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