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我不想说这话,”乔·德金说,“不过我觉得很不对劲,我想你最好把那个 家伙的钱还给他。” “我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我知道,”他说,“这不像我说的。有人有机会凭着良心赚钱,我怎么好堵 在他前面。” “所以问题在哪儿?” 他向后压着椅背,只靠椅子后腿平衡。他说:“问题在哪儿?朋友,问题在你。” 我们在五十四街中城北区分局二楼的刑事组。吃过早饭后我走到那里,绕了点 路,想再去十一大道的谋杀现场看一看。星期一早上,那个地方热闹了不少,大部 分的商店及陈列室都开了门做生意,街上的车也多了很多,但都不能帮助我对格伦 ·霍尔茨曼生前最后一刻有新的了解。我转去中城北区分局,在乔的桌前找到他。 我告诉他汤姆·萨德斯基雇了我,而他劝我最好把钱退回去。 “如果你和一般人一样,”他说,“你会做大部分人会做的事,你跑上几十个 小时,然后告诉你的客户他其实可能已经知道的事,没错,是他那神经病哥哥干的。 这样的话,你的客户知道他已经尽了人事,而你不费多少力气,也给自己赚了笔小 钱。 “但你是个反其道而行的家伙,又倔得像头他妈的骡子。你绝不会这么简单地 指给他一条明路——其实不论他心里知不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你偏要自找麻烦, 你偏要确定他花的钱值,你就有本事找出理由来说服自己,说有可能不是他那哥哥 干的,然后你就四处查了起来,搞得所有人连带倒霉,我呢,也不例外。等你终于 查清楚之后,你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恐怕连最低工资都没赚上,最后仍旧得到相同 的结论,孤零零的乔治就跟其他人所想的一样有罪,不过你已经尽了力把这个简单 的案子搞得天翻地覆了。你干吗这样瞪我?” “我希望我刚才把你这番演说录下来,以后放给有意上门的客户听。” 他大笑。“你说我太恭维你了吗?嗯,现在是星期一早上,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说真的,马修,这次就做做样子,不要太认真。这个案子备受瞩目,警方办案有力, 很快就结了案,但搞新闻的盯上这故事了。你不希望给他们借口再来重新翻案吧。” “他们会找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这个案子没问题。他们抓对人了。” “你有没有办这案子,乔?” “整个分局都在办,连半个曼哈顿刑事组都参与了这件案子。但我没有参加结 案。一旦他们把他给逮了,这个案子也就完了。天知道,他口袋里有弹壳,你还需 要什么证据?” “你们怎么知道应该去抓他?” “有人通风报信。” “谁?” 他摇摇头。“嗯,这不能告诉你。” “有线人?” “这可不,有个神甫决定不再替他保密。哈,当然,当然有线人。至于是谁, 你就甭问了。” “那个线人怎么说的?”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说,“他人在现场吗?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或是有人转述 流言,引你们去找乔治?” “我们有人证,”他说,“怎么样?” “有人目击枪杀的经过?” 他皱一皱眉,“我老是对你太多嘴了。”他说,“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知道这是把我支开最好的办法。你的证人看到什么?”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马修。我们有人证,有物证,几乎也有口供,萨德斯基 说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干的。这叫铁证如山,连嫌疑犯都以为是他自己干的。” 这番话也说服了我,但我有钱要赚。 “假设证人其实是在案发之后看到的呢?”我说,“乔治对着尸体弯腰,捡起 了弹壳。” “在别人枪杀他之后。” “不是不可能。” “哦,当然,马修。有人从草丘向他开枪。你要问我,我说中央情报局也插了 一手。” “霍尔茨曼可能遭人抢劫,”我说,“那个区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他可能 是在反抗抢劫时被杀的。” “没有这样的证据。他裤子口袋的钱包里有三百多块钱。” “抢钱的人开枪后吓得跑走了。” “这种惊吓法有点好笑吧。他先是非常镇定地朝被害者颈后射了第四颗子弹, 然后吓跑了。” “还有什么人在现场?那个证人还看到谁?” “他看到乔治,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霍尔茨曼在那里干吗?有人仔细查过吗?” “他去散步。这又不是商务飞行,你犯不着先交一个飞行计划。他觉得有点烦 躁,就出去散步。” “然后他停下来打电话?他家里的电话难道有问题?” “说不定他是打电话回家,告诉他太太他什么时候回去。” “为什么他没有找到她?” “说不定她在打电话,说不定他正拨到一半,那个乔治就开枪杀了他。谁知道, 而且见你他妈的鬼有什么差别?天知道,我刚才就说你会这样做,你在无中生有, 想在一个证据充分的案子里挑刺儿。” “如果证据真的很过硬,我就没办法挑,是不是?” “不,你只会把你自己搞得人见人厌。” 我是油罐里唯一的一只苍蝇,汤姆·萨德斯基曾经说过,我是每个人屁股上的 疮疤。 我说:“你对霍尔茨曼知道多少,乔?”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他,他是被害人。” “凶杀案的侦查该从这里开始不是吗?从被害人开始着手。” “当你不需要再追查的时候就不是。当你已经抓到凶手,你就不需要再穷究被 害人。为什么你这一脸思考的表情?” “你知道这个案子的问题在哪里吗,乔?”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对它感兴趣,除此之外一点问题都没有。” “问题是,”我说,“你们结案太快了。关于霍尔茨曼,以及附近的人,你们 原来可以查出很多事,但你们懒得费工夫,何必麻烦呢?反正你们已经拘捕了凶手。” “你觉得我们抓错人了?” “不,”我说,“我想你们抓对了人。” “你觉得警方办案不够精细?觉得我们错过什么?” “不,我觉得警方办得很好。只是有些部分你们觉得没有必要去查。” “所以你决定你要往那部分发展。” “对,我拿了钱,”我说,“总得去跑跑。” 唐奈图书分馆在第五大道旁边的五十三街上。我在二楼阅览室待了几个小时, 找遍了过去十天所有的本地报纸。我先翻过报道案子发生经过的新闻,大部分我都 很熟悉了。至于其他的有关新闻其实都不能算新闻,有的讲无家可归的游民,有的 讲这个区域的贵族化,也有的讲街上的犯罪情况。他们采访的人里有住在附近廉价 公寓及一般公寓房子多年的人,有最近刚搬进霍尔茨曼所在大厦的人,也有几个就 住在街上。任何一个有怨言的专栏作家,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机会发作。有一些读起 来很有意思,但我并没因此多得到一点消息。 我特别喜欢的一篇登在《纽约时报》的意见栏,写的人是一个广告公司的文案, 自称他住的地方离霍尔茨曼的公寓不出两条街,他从五月起失业至今,然后他解释 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如何地改变了他的观点。 “随着每一天过去,”他写着,“我逐渐不再强烈地认同格伦·霍尔茨曼,而 转为倾向于认同乔治·萨德斯基。当这条新闻刚出来时,我感到非常震惊和害怕。 躺在人行道的可能是我,我告诉我自己。一个正进入黄金年代的人,一个有大好前 途、正当职业的人,一个住在克林登,住在全世界最刺激的城市、最缤纷的区域的 人。” “但随着时日过去,”他继续写道,“我在另一面不同的镜子里看到我自己。 在瑞克斯岛的人也可能是我,我发现我自己忍不住这样想。一个濒临中年的人,在 越来越紧张的就业市场中无事可做,在‘地狱厨房’混日子,在地球上最绝望的城 市、最不安定的区域讨生活。我替死者悲哀,但我也为凶手悲哀,我有同样的机会, 变成他们其中之一,我有可能穿着格伦·霍尔茨曼发亮正装的皮鞋,我也可能套一 双乔治·萨德斯基从旧货店买来的老球鞋。” 我走回旅馆,在途中买了一个热狗和一杯木瓜汁。我在柜台查有没有留言,并 没人打电话来。我在隔壁熟食店买了杯咖啡,到对街凡登大厦的小公园找了一个地 方坐下来,掀开咖啡杯盖子,但咖啡太烫了不能喝,我把它放在长条椅上,拿出笔 记本。我边写边想,从假设乔治·萨德斯基无辜开始。要想证明这点是白费工夫, 我要做的是找出其他可能做这事的人,一个有理由杀格伦·霍尔茨曼的人,或一个 跟乔治一样缺乏理由但却做了这件案子的人。 格伦·霍尔茨曼。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他的公寓顶楼。如果我转过头去,可 以看到我们在晨星最后一次谈话时所坐的桌子。莉萨失去了孩子,他告诉我。那个 下午我替他感到难过,但我还是拒绝与他接近。我觉得跟他之间有距离。而我很愿 意与他保持距离。我并不想要了解他。 现在看起来我非得要了解他不可。调查凶杀案,我提醒乔,最好从被害人着手。 要找到凶手,你在找一个藏着理由杀人的人。要找杀人的动机,你首先得了解被害 人。如果有人有理由的话。 说不定他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也许他碰上了拦路 抢劫。听乔说起来很不可能,哪有抢匪会先从容解决被害人,然后不拿钱就一溜烟 跑了的?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大部分的罪犯是这样的。他们做事没头没脑,冲 动,缺乏理性,善变。只有少数人可以保持镇定并具备组织能力。绝大部分的罪犯 只要一离开家,一定会做点愚蠢的事。 不只是拦路抢钱的小贼可能会无端杀了霍尔茨曼。在一个有太多人都携带枪械 走来走去的城市,一句话没说对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任何争论——譬如说为了用 公共电话而争执,都有可能引发暴力。 或许他是被错杀的。几年前在莫瑞希尔区①的一家餐馆里就发生过。四个人, 有三个是做毛皮生意的,第四个是他们的会计师,才刚坐下来点了饮料。两个人进 门,其中一个掏出一把自动武器,往他们桌上扫射,杀了那四个男人,还把邻桌的 一个女子也打伤了。 ①Murray Hill ,曼哈顿的一个区,范围大致从第四十二大街向南,至第二十 九大街。 很明显的是黑社会暗杀。之后一两个星期,侦查重点集中在黑社会的势力是否 进入了毛皮业,或是否有证据可以把任何一个死者与某个犯罪集团联系起来。结果 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们跟犯罪集团的关系就和他们跟街上的自动售货机一样。目标 原来是另外四个人,他们是泽西市与黑社会挂钩的一家建筑公司负责人。凶案发生 时,他们坐在餐馆另一头。那个杀手有严重的学习障碍,当他该往右转的时候,他 偏偏向左转了过去。(《邮报》的标题是《致命的错误》。) 这种事是会发生的,每个人都会犯错。 所以现在有两个方向:我可以去查被害人,或是查案子发生的经过。我正想丢 个硬币来决定,这时看到离我二十码处有一张熟悉的脸。头发发白,高颧骨,窄鼻 子,玳瑁框眼镜,肤色跟我的咖啡差不多。那是巴里·乔治。萨德斯基的朋友,他 正坐在一个盖着的牛奶箱上,拿一个三英尺高的水泥块当桌子。上面放着棋盘,他 一面抽烟,一面研究棋局。 我走过去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很快露出笑脸,但他的眼睛并没有认出我 来。“我认得你,”他说,“马上就会想起你的名字来。” “马修。”我说。 “你看,你的名字由特快专递送到。坐下来,马修,你下棋吗?” “我知道棋子该怎么走。” “那就是你知道怎么玩了。下棋不过如此,你一直下,直到有人赢了。”他两 只手各抓起一个棋子,把手放在背后,再伸出来放在我的面前。我碰了一碰,他张 开手,是一个白子。 “你看,”他说,“你已经赢了,该你先走,摆好棋,我们来下一盘。不赌, 只是打发时间。” 在他桌子对面还有一个塑料牛奶箱。我坐下来布好棋子,看了一会儿,出手把 国王前的小兵前进了两步。他也照样下了,我们不温不火地开了局。当我顶出我的 主教去逼他骑士时,他说:“啊,这招是西班牙开局①。” ①国际象棋的一种开局方式。 “你说是就是,”我说,“有人曾经教我一般开局招式的名称,但我怎么也记 不住,我怕我没有下棋的天分。”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你干吗这样自贬,好像想跟我诈钱。” “做你的白日梦。”我说。 刚开始时我们都下得很快,但随着棋势的展开,越来越不好下,我开始慢下来 研究。十几步过后我们都折损了骑士,我的一个小兵不知怎的也没了。过了一会儿, 他逼迫我拿城堡跟他交换他剩下的骑士。每下一子他都主动攻击,我所能做的只是 等待。我的情势看来备受局限,进退两难,无法抵御他的攻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一边试着找出一招好棋,“我想我该认输了。” “可以。”他同意。 我伸出一根手指推倒我的国王。它斜躺着,看上去有些悲哀。 巴里说:“我们不是为了钱而玩,但这并不表示你不可以过街搞一夸脱酒来喝。” “我戒了,巴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但你听到我提喝酒吗?喝酒是一回事,买酒是另一回事。” “你有你的道理。” “圣保罗的地下室,”他说,“我是在那里认识你的,我说得对不对?” “对。” “我很少去。有时我去喝杯咖啡,跟人坐坐。喝酒对我不是问题。” “你很幸运。” “如果我只喝啤酒,我好像就没问题。有段时间我觉得很不舒服。”他伸手放 在右边的肋骨下,“这儿痛。” “是肝脏。”我说。 “大概是,我猜,我猜是给‘夜车’搞的,那种甜酒可厉害了,但啤酒跟我的 脾胃相合。”他露齿一笑,在嘴角现出一点金光,“至少现在没问题。总有一天啤 酒会要了我的老命,但人总会死于什么。只要你活到一定岁数,迟早你会死。不是 为了这个缘故,就是为了其他的缘故。是不是有这样的说法?” “没错。” “所以你怎么样?要不要买点酒,我们再来一盘?” 我找出一张五块的钞票给他。他伸出食指一碰眉头,做一个敬礼的姿势,向对 街的韩国杂货店走去。我望着他,他的步伐闲散无力,长手臂轻松地在两侧摆动。 他穿着一件藏青夹克,泛白牛仔裤及一双高筒球鞋,他应该至少有六十好几了,而 他现在大步跑过第九大道,像是一个对自己很有把握的人。 我发现我在想,或许巴里是对的。只喝啤酒或麦芽酒,偶尔去开会喝喝咖啡找 个伴,切磋棋艺,当你想喝一杯的时候,就去搞点小钱。 哦,是的。同时他是坐在牛奶箱上过日子的。你可否告诉我,我到底是在怎样 一种状况下,居然会拿巴里当模范?我不得不笑自己,发现我之所以这么想,还不 是受了酒的引诱。酒的引诱是随时随地的,从各个方向袭来。不论你从哪条街走过, 它都在下个街角等待,等着出来吓你一跳。你可以是百万富翁,得过两个诺贝尔奖, 又兼最佳风度小姐,但接下来你暗想那个潦倒不堪的流浪汉一定知道一些你所不知 道的事,如果他们可以喝酒而你不能,他们又会有什么错呢? 巴里带了一夸脱老英八百①回来,酒瓶放在纸袋里。他就着纸袋转开瓶盖就往 下灌。他说这次我可以要黑子,我还要白子也行,我要什么都可以。我说我想今天 下棋下够了。 ①Olde English 800,一种麦芽酒的品牌名。 “我猜你不爱下棋,”他说,“虽然你应该会喜欢。” “为什么?” “嗯,下棋布局很像警察办案,要想每一步该怎么走,要算计如果我这样做, 你会不会那样做。你以前是警察,对不对?” “你的记性真好。” “嗯,我们两人都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如果不认识对方才怪。其实凭你的表现, 我也会猜你是警察。跟乔治有关吗?” 我点点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我说。 “啊,”他说,“在这个城里可还有人没看过我上电视?”他叹口气摇摇头, 又喝了一大口酒。“现在有多少频道了?六十,再加上有线频道,七十?一定每个 人都看七频道,因为每个人都在电视上看到巴里,每个人,只除了我之外。我发誓 我一定是纽约唯一没有看那个该死节目的人。” 我们谈了一会儿乔治,就和其余向他提起那段电视节目的人一样,我听他重复 了一遍他所认识的乔治·萨德斯基。我引他到霍尔茨曼的案子上,问他对死者知道 多少。 “你住这里,”我说,“你注意周围发生的事。你一定在附近看过格伦·霍尔 茨曼。” “我不觉得,”他说,“就算我看过我也不记得。我看到他在报纸上的照片, 但我认不出来。真可怕,是不是?这样能干的年轻人,前途一片光明。” “街上的人是怎么说他来着?” “就像我说的。说他是多好的年轻人,发生这种事真惨哪。他们还有什么别的 可说?” “要看他们知道什么。” “啊,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他又不住在这里。” “他当然住在这里,”我说,“你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他住的那幢大楼。” 当我指向霍尔茨曼公寓的顶楼时,他顺着我的手指往上看。“没错,”他说, “那是他住的地方,高高地在第十四层楼。” 第二十八层,我想。 “那就像到了外国,”他说,“有些人从一边的十四层楼,到另一边的十四层 楼上班。你跟我是脚踏在街上的人,而对那些人,街是一个他每天非得经过两遍的 地方,这样他们才可以从一个十四层楼再到另一个十四层楼上去。” “他上星期四曾走到街上来。” “他们说去呼吸点空气。” “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意思。只是照我看来,十四层楼上应该有足够空气吧。别的没有, 空气一定有,你说是不是?” “那他在街上做什么?” “可能是命中注定,你相信命运吗?” “我不知道。” “人总得相信点儿什么,”巴里说,“我所相信的是,我相信马上会再来一口 酒。”他喝了,喝得啧啧作响。他说:“我知道你不喝,但你确定不要尝一口吗?” “今天不了,除了命运及新鲜空气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会把霍尔茨曼引到 十一大道?” “我告诉你我不认识他。” “我想你熟悉那条街。” “第十一大道?我知道在哪里。” “你曾经去过乔治的房间吗?” “直到上个星期、我才知道他有个房间。知道他有一个地方放东西,但我不知 道在哪里。只说在十一大道,那没什么好吸引我的。” “难道你不需要偶尔把车开出来试试刹车灵不灵吗?” 他放声大笑。“不用了,刹车灵得很。不过我倒是会出去兜兜风,让轮胎多转 几圈。”他又喝了一大口,这次他把酒瓶从纸袋里抽出一半,从眼镜上端斜视酒瓶 的标签。 “没错,”他说,“啤酒跟麦芽酒喝起来差不多,葡萄酒跟威士忌就不行。以 前我喝了没问题,但现在不行了。” “就像你说的。” “当然有时我会抽点烟草之类的,那要是碰巧,我自己从不去找。有人敬你一 根,要你尝个味,你总不好拒绝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 “上次他们把我送到罗斯福医院去,给我开了刀,又给缝上,之后他们给我波 可丹止痛。每四小时一颗,我敢发誓这药太有用了。我出院前他们给了我一些,但 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又不肯重配。我就到德魏·克林登公园去,从一个瘦巴巴戴着 镶反射镜片太阳眼镜的男孩子那里买了六颗。它们跟医院给我的看起来一样,同样 的颜色,上面有同样的纹路,但它们并不同样有效。说不定制药公司有次品,如果 有的不够正品档次,他们就从后门卖出去。你说呢?” “我猜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我很少去十一大道,”他说,“他们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的波可丹故事让我想起了简,想起她决定不用止痛药,以免因此不能保持清 醒。我的心思飞到了那里,让我一时没有领悟刚才巴里故事的含意。 我的脑子活动了过来,我说:“德魏·克林登公园。离霍尔茨曼被杀地点一两 条街的地方有一个小公园。在十一大道的西面,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公园?” “嗯,克林登公园,如果你去那里,千万别向一个戴遮光太阳眼镜的男孩买任 何东西。你会被坑的。” “那地方离我有点太远了,”我说,“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公园的名字。他们在 那里卖很多毒品?” “他们卖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巴里说,“那些药丸我看还不够格叫毒 品。我想你是要问我那里有没有毒犯。恐怕这是我知道的公园里唯一没有毒犯的, 因为那地方实在太小了。没有草没有树,只有几张椅子桌子。虽然叫公园,其实不 过是比较宽的人行道而已。假如是一个真正的公园,我敢保证一定有毒犯。” “他们没法子搞到多少生意。” “你卖别人需要的,他们自然会来找你。” “我想你说得对。” “晚上你可以搞到女孩子。你明白我说的女孩子的意思。她们待在那里,说不 定有人坐在轿车或卡车里叫她们过去问路。” “那就快到市中心了,是不是?从前只有在林肯隧道以北才有女孩子在路边拉 客。”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说,“我知道的女孩子就在十一大道上,戴着金色的 假发,穿着热裤卖色。只不过有的不是女孩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说他们是变性人?” “有的喜欢男扮女装,有的是变性人,这中间有差别,只是我记不清楚了。男 孩看起来像女孩,但我得说,有些还真好看,你说呢?” “哦,我太老了,不感兴趣了。” 他高兴地咯咯发笑。“你比我年轻,而我还没老到失去兴趣。不过那些在十一 大道的女孩子眼睛里只有钱,而且很多都有病,跟她们搞上了,你是自寻死路。不, 如果我有那种意思,我最好去找我的小学老师。” “你在说谁?” “我认识的一位女士,住在林肯中心附近。在华盛顿高地教四年级。喜欢喝白 酒,叫什么夏的。我相信你们是这样叫的。她总在冰箱里给我存了啤酒。而且我可 以在那里洗一个热水澡。当我泡在澡缸里时,她就把我的衣服放到地下室的洗衣机 去洗。天气很冷的时候,我可以留下来过夜,如果第二天她宿醉后头痛不太严重的 话,还会给我做早饭。”他打开酒瓶瓶盖往里细看。“她通常会给我个五块十块的, 但我不喜欢跟她拿钱,”他看一看我,“但有时我也拿。”他最后说。 德魏·克林登公园占了两条街,一边从五十二街到五十四街,另一边从十一大 道到十二大道。一个环绕着十二英尺防风篱笆的棒球场就占了一半面积。剩下的场 地主要是给儿童玩耍的,同样也围了起来。我到的时候,棒球场里一个人也没有, 但另一边有很多小孩在玩耍,有的荡秋千,溜滑梯,在杠子上爬上爬下,也有的在 专门留下来的一块大石头上尽情攀爬。 公园东南的角落有个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纪念雕像。那是一个比真人尺寸还大的 步兵塑像,一身铜绿,肩上挂着一支来复枪。雕像底座刻着几行字:摘自《在法兰 德斯的旷野里》如果你有负那些逝去的人,我们将不能安眠,纵然罂粟花仍旧开于, 法兰德斯的旷野。 我记得在高中的英文课上念过这首诗。作者是那种专门写战争诗的人,但我不 记得是谁了,鲁珀特·布鲁克①或威尔弗雷德·欧文②或是其他人。雕像底座并没 有刻出作者名字。想来这些诗句也可能出自于一个不知名的士兵之手。 ①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1887一1915),英国战争诗人。 ①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1893一1918),英国战争诗人。 雕像的右边,有两个比我年轻很多的男子互相站得很近地在交谈。一个是黑人, 穿着一件芝加哥公牛队的运动夹克,另一个是西班牙裔,穿一件漂白牛仔衣。说不 定他们在讨论是谁写了这首诗,不过我看不是。让他们有兴趣的罂粟不会长在法兰 德斯的旷野。 我前几次去十一大道时并没有注意到有毒贩子,但我也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公 园,当时一个人影也没有。现在已近傍晚,不过它仍旧远远不如布赖恩特公园或华 盛顿广场那种毒品超市。年轻男子散落在各处,或落单或成群,有的坐在长条椅上, 有的靠着篱笆,总共大概有八个人。还有两个坐在空荡荡的棒球场本垒位置上。当 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大都眼睁睁地看着我,有些人小心翼翼,有些人看生意来了, 其中几个轻声地招徕,“抽烟吗?有好烟。” 我从公园的西端看着十二大道交通繁忙的状况,现在已经开始堵车了,下班的 人朝着大桥及北边的郊区赶去。车流之外就是哈德孙码头。我试着想象穿着件破军 用夹克的乔治·萨德斯基,他闪过车流以便赶到码头去把枪丟入河里。当然他也可 以等到半夜再做这档子傻事,那时候要躲的车就少多了。 我转过身看几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在打墙壁手球。他们脱下夹克及运动裤, 一股脑儿堆在球场边,身上只剩短裤球鞋及头上绑的毛巾带。他们有一般中年男子 那股专注的劲头,拼命地击球,好像想把墙壁砸个洞。几年前简和我也看过一次相 似的较劲,一场在格林尼治村举行的非正式篮球赛。简故意装出一副深呼吸的模样。 “男性荷尔蒙,”她说,“我可以闻到男性荷尔蒙。” 给我一把枪,她说。我的脑子里出现一幅图景,她双手拿枪,深深地吸一口那 钢条发出的油味。我可以想象一声枪响,她脱离躯壳的声音盖过枪声。火药味,她 会说,我可以闻到火药味。 我从公园的西北角离开,见到的第一个公共电话就在十二大道与五十四街之间。 我听到可以拨号的声音,但没有丢硬币,有人把那部电话的号码牌给撕了,所以你 可以打出去,但别人不能打进来。 五十四街与十一大道上有部电话有号码,但它不收我的两毛五分钱。我试了四 个不同的硬币,它都不接受,立刻吐了出来。我一一取出再朝北走去,结果我所用 的电话就是格伦·霍尔茨曼生前最后用的电话。上面有号码,你可以拨,而且它也 收了我的钱。只要没人想杀我,我就没问题。 我拨了号,铃声响起时,我键入了我正在用的这部电话的号码,然后挂断电话, 一面把听筒凑在耳边,另一只手却暗暗扣下电话,所以路人看来我是在打电话,而 不是在等电话。我并没有等多久。我接了电话,有个声音说:“谁找TJ?” “三大州的警察,”我答,“还能有谁。” “嘿,大哥啊,你人在哪里?马修,有事找我吗?” “说不定,”我说,“你今天下午有没有空?” “没有,不过我最讲道理了,你在哪儿?” “我在离德魏·克林登公园一条街的地方。”我说,“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这 个地方。” “我当然知道,那是个公园不是学校,对不对?我跟你在那个指挥官的雕像旁 见面。” “你是指那个士兵?” “我知道他是一个兵,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就叫他指挥官法兰德斯。” “我想你把他的官阶搞错了,”我说,“他的制服像是个小兵。” “是吗?他是白人,所以我想他一定是军官。二十分钟之内见。”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那你为什么打来?你刚才说——” “我只是不觉得我们应该在公园见面。”我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但在这条街 上不像有合适的地点。“第十大道跟五十七街,”我说,“角落里有个咖啡馆。阿 姆斯特朗在其中一个角落,斜对角有座公寓大楼,另一个角落就是那个希腊馆子。” “那是三个角落,”他说,“第四个角落有什么?” “我一时想不起来。有关系吗?” “跟我没关系,大哥,但你既然已经告诉我另两个无关的地方,索性全说了。 你要跟我在咖啡馆见面,你只需要告诉我哪个咖啡馆,我一定找得到,不需要告诉 我所有的路标。” “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 我不疾不慢地走过去,边走边看五十七街上的橱窗。我走了十五分钟才到那家 咖啡馆,TJ已经到了。他坐在一个靠前面的雅座,正在猛吃一个奶酪汉堡和一盘炸 透的薯条。TJ是一个在街上混的黑人小孩,从表面看来,他跟其他在布赖恩特和港 务局公共汽车站间西四十二街上的小孩差不多。过去有一个案件把我引到了那个颓 败的区域,我在那里遇见了TJ. 我们是老友,现在又在共事,是好伙伴,但我对他 的了解少得惊人。我只知道他叫TJ,但不知道这几个字母代表什么,或它们是否真 代表什么。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如果非猜不可,我估计他十六岁。我也不知道任 何他家里的事。从他的口音及用语,我猜他在哈莱姆①长大,但有时他一下子转变 了口音,不止一次我听他说话像那种身穿布克兄弟②名牌衣服的上流子弟。 ①Harlem,纽约黑人区。 ②Brooks Brothers ,美国经典服装品牌,创立于一八一八年。 他醒的时候多半混迹于时代广场,在那里练习必备的求生技能。我不知道他在 哪里睡觉。他坚称他不是无家可归,说他有一个地方可住,但关于这个话题他一直 不清不楚,非常神秘。刚开始时我没办法找到他,他打电话来,但我没法回电话。 后来他拿我付给他做了一夜工的钱去买了一个寻呼机,声称这是项投资。他对拥有 这寻呼机非常骄傲,而且一直保持每月付费。他觉得我也应该有一个,他不明白为 什么我没有。 不论他别的赚钱方法是什么,只要我给他一件事做,他好像总愿意立刻丢下别 的事赶来。如果我不找他,他就会找我,坚持我一定可以找到能给他做的事,声称 他精力十足,点子最多。天知道,我并没有给他多少钱,而且我确定如果他在街上 替人做点小差,帮着赌纸牌骗钱一定能赚得更多。但他坚持说侦探这行是他自己选 择的事业,而且期待有朝一日我们两人能合伙办案。不过目前他似乎很满意只扮演 一个次要角色。 他一边吃,我一边告诉他有关格伦·霍尔茨曼及乔治·萨德斯基的事。他已经 听说了——在这附近,恐怕很少人会没听说过——但比起一些较安定的区域,TJ常 出入的杜斯①已对暴力司空见惯。一个哥们儿杀了另一个哥们儿,我可以了解在街 上混的那些小子会这样一笔带过,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事天天发生。 ①Deuce ,纽约的一个区域,有很多电影院、性用品商店、皮条客和毒品交易 者。 不过现在他有理由得注意这两个哥们儿,我跟他解释时,他听得非常仔细。我 讲完后招来服务员,给自己再要杯咖啡,又给TJ点了巧克力蛋奶。 他的蛋奶来了,他喝了一口点点头,好像一个老品酒师在表示那瓶波马特酒还 不错。请注意,佳酿谈不上,但还可以。他说:“在那个公园和街上,总有人买这 个卖那个。” “白天没什么,”我说,“但晚上有。” “那件案子是晩上发生的,所以你想也许有人会看到什么。不过他们只要看你 一眼就知道你大概是警察,所以你没法跟们谈。” “我压根儿就没试。” “没有人会把我当警察。” “我也这么想。” “如果他们看到我跟你一起,他们想想就明白了。所以我们不去公园,在这里 见面。” “想得真周到。” “嗯,这并不需要一个火箭科学家才想得到。”他低下头吃蛋奶,半晌他抬头 来喘口气说,“我去比较合适。没问题。说不定还会碰到我认识的哥们儿。不太可 能就是了,克林登公园不是我的势力范围。” “只差几条街而已,你以前一定去过,你记得那个法兰德斯指挥官。” “哦,指挥官跟我是老朋友了,这里是我的城市,我是想认识每条街,但这不 表示不论我去哪里,我一定认得在街上走动的哥们儿。你想问的人大都不怎么走动。 如果有新人出现,他会被细细看过,说不定他是竞争者,说不定他肚子里另有算计, 说不定他是警察,也说不定他是给警察办事的。他问得越多,他看起来越像是个麻 烦。” “如果可能有危险,”我说,“那就算了。” “过街有危险,”他说,“不过街也有危险。不能一辈子站在街角。你怎么办? 还不是向两头张望,然后过街。” “你的意思是?” “可能得花好几天工夫,没法一上去就问人问题。得慢慢来,这样才自然。” “你就慢慢来,”我说,“不过这案子没多少钱。汤姆·萨德斯基没给我多少 订金,恐怕也不会再有。事实上,我有种感觉,最后我可能会把全部或部分的钱还 给他。”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把钱还回去。” “那的确令人不舒服,”我说,“但有时我别无选择。” “这样的话,”他说,一边把账单向我推过来,“我最好让你付账,趁你还有 钱的时候。” 等他朝公园走去之后,我站在咖啡馆前的人行道上看着格伦·霍尔茨曼的公寓。 我告诉自己,应该另外选一个咖啡馆跟TJ见面的。这样的地方多得是。在曼哈顿, 这样的咖啡馆就跟在阿斯托里纳的希腊馆子一样多,都有相似的菜单,相似的气氛, 你也可说同样地没有气氛。为什么我偏要选上这个角落,面对我最不想做的事? 凶杀案的侦查得从被害人开始。从我站的地方,我可以上数二十八层楼看见被 害人家里的窗户,在窗后我很可能找到被害人的妻子。无疑,莉萨·霍尔茨曼是第 一个我应该去访谈的人,是最有可能提供我想要的资料的人。 但她是我最不想见的人。她失掉胎儿时,我没有打电话去。她丈夫被杀后,我 没有打电话去。自从四月我们四个人消磨了一晚之后,我就没有跟她说过话,而且 我对她丈夫想和我做个朋友的表示不予理会,虽然谈不上有罪恶感,我总觉得很不 舒服。想到现在要去打搅她,在她最悲痛的时候,问她我非问不可的那些唐突的问 题,我的不安就急速地增加了起来。 我数着窗户往上看。我知道他们的公寓——她的公寓——在第二十八层,但我 不能确定要数几个窗户,因为我以前没有注意到他们有没有十三层。大部分纽约的 大厦都跳过这个号码,但也有几个建筑商拒绝向迷信低头。(哈蒙·鲁滕斯坦,一 个星期前从自己家的阳台跳楼自杀的大亨,在这点上特别直言不讳。有好几个专题 报道都说他表示生命太短,不必信这个邪。有一个写讣闻的特别指出,他住的是他 自己的地产之一,这幢六十二大厦是真的有六十二层,如果是其他类似的建筑,则 会只有六十一层。) 我告诉埃莱娜,不论是哪一层,都是那最后的半英寸会要你的命。 就我所知,霍尔茨曼所住的就是一座哈蒙·鲁滕斯坦的大楼,但我不能完全确 定,所以不知道到底哪扇窗户是他们的。当然至多只有两种可能。此时西沉的太阳 反射在大楼朝西的那一面,所以无论如何,我看不出来他们可能住的公寓是否开着 灯。 我想,天哪,为什么不去打个电话。 角落里有两部公用电话,一部坏了,另一部不收硬币,只收电信公司的电话卡。 电信公司每个月寄账单来时都要给我一张电话卡,但我懒得再多带一张卡,所以直 到目前一概拒收,不过如果投币电话再不断消失的话,我就非得搞一张不可了。然 后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会开始奇怪怎么可以没有它。 我过街在阿姆斯特朗酒吧打了电话。以前我几乎就像住在阿姆斯特朗一样,所 以当我刚开始戒酒时,我总刻意避开这个地方。我没去光顾的时候,吉米失去了他 的租约,他的店从五十八街和第九大道交汇的东南侧搬到现在的地址。我同样避开 他的新店。不仅如此,我也绝不踏进在原处新开的店,那是一家毫不相干的中国餐 馆。(有一次吉姆·费伯建议星期天晚上去那里吃饭,我告诉他那不成。“在那家 餐馆没开之前,我常去那里喝酒。”我解释给他听。他并没有对我的句子或逻辑多 加追问。只有另一个曾经酗酒的人懂得我的意思。) 之后的一天,另一个朋友,也是一个终于戒了酒的酒鬼,建议去阿姆斯特朗吃 晚饭,自此之后如有需要我就去。现在我有理由去,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挑战我 的选择。难道附近没有其他电话?难道不能用那个咖啡馆里的电话?为什么我找借 口在酒吧外面流连? 浪费心智可能是件可怕的事,但听从它是更糟糕的选择。我告诉我的心,多谢 费神,走进去打了电话,先打一一四,再打我抄下的号码。莉萨·霍尔茨曼的电话 响了四声,接下来我听到她丈夫录下来的声音,他告诉我现在没人在家,要我在听 到哔一声后留话。“现在请稍待。”他说。不错,我是等到了那一声“哔”,但我 接着挂了电话。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多年以前一个叫波尔蒂亚·卡尔 的英国应召女郎被一个顾客杀死——她的顾客,不是我的——有一天我喝得大醉, 醉得打电话给她,但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立刻惊醒过来。当然这是她的应答机, 等我一明白怎么回事,我又不省人事了。 应答机当时还不多。现在除了我之外,每人都有一个,而我们也习惯听到死者 的声音。不久之前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是汉弗莱·鲍嘉①的声音接的电话。一个 星期之后我再打给他,换成是塔卢拉·班克黑德②。你可以买一种录音带,通过现 代神妙的科技,让早已仙逝的名人为你接电话。“亲爱的,我的伙伴杰里·帕尔米 耶里现在不能来接电话,不过如果你留下电话号码,等我们捉到了那批一直在名单 上的嫌疑犯,他会立刻给你回电话。” ①汉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 ,1899-1957 ),美国著名演员。 ②塔卢拉·班克黑德(Tallulah Bankhead ,1902-1968 ),美国著名女演员。 格伦·霍尔茨曼的声音不比波尔蒂亚·卡尔的更吓人,也不比塔卢拉的令人惊 奇。但我一开始就有点不平衡,在一个我不想去的地方打一个我讨厌打的电话,而 我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想溜走。在这种情形下,就算是约翰·韦恩①接的,我也会 立刻把电话挂了。 ①约翰·韦恩(John Wayne,1907一1979),以西部片著称的好莱坞明星。 回到旅馆后我又试了一次,再次听到他声音时,我还是决定不要留话。跟她说 话是一回事,要她打电话给我是另一回事。我再一次静听那一声“哔”,再一次, 我没有回答。 我打电话给埃莱娜,告诉她我不记得我们晚上有没有计划。她说没有。“但我 想要看到你,”她说,“只是我不想离开家。” “我也是。” “那我们想要在一起就难了,”她说,“除非我们打一个晚上电话,把时间用 个精光。” 我们找到了解决办法。“离开我的地方没问题,”我说,“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的地方。” “哦,你永远不需要走,”她说,“你随时来嘛,我会烧饭,或我们叫点菜。 在家静静过一个晚上。” “在甜蜜的家。” “嗯,是呀。我要看点书及处理一些文件,但不会花多少时间。嘿,你来的时 候带盘录像带过来。” “有没有你特别想看的?” “没有,给我一个惊奇,但我不想看有妖魔鬼怪的,别的都可以。” “在真实生活里,妖魔鬼怪已经够多了。” “那你什么时候来?” “我要赶一个聚会,八点左右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那真是——”她说,“太棒了。” 我们在家静静地度过一晚。我们叫了咖喱,是由第一大道上一家新开的印度餐 馆送过来的。根据埃莱娜的说法,在家吃印度饭有一项绝对的优势。 “我去过的每一家印度餐馆,”她说,“总有一个侍者上回洗澡还是在恒河里, 当他走近你桌子时,你会被他熏死。” 吃过饭后我又打给莉萨·霍尔茨曼,一听是她应答机回话,我就立刻挂断了。 埃莱娜花了二十分钟整理完文件,打开录像机放我选的电影,李·马文演一个有名 无实的恶棍,约翰·韦恩及詹姆斯·斯图尔特都演他们自己。 埃莱娜说:“小时候,我父母常看深夜的老电影。‘老天,你看弗朗肖·托恩 有多年轻!’或是珍妮特·盖纳或是乔治·阿利斯。而现在我也是如此。这部电影 从头到尾,所有我能想到的是李·马文看起来有多年轻。” “我知道。” “但一直等到电影结束了我才说,我觉得我表现的自制力很值得赞赏吧。” 电话铃响她去接了。“哦,嗯,”她说,“你好吗?好久不见了,是吗?” 一阵轻微的妒意如常向我袭来,我试着不去听她说话。埃莱娜有时仍接到她过 去顾客的电话,但她觉得与其找麻烦换号码,不如花个十秒钟宣布她已退休。我能 了解这点,但我仍希望他们打来时,我不在现场。 “请稍等,”她说,“他就在这里。” 我拿起电话,是TJ,“大哥,我去过你的旅馆,只你一个人就够挤了,你不该 带个女士回去。” “不是什么女士,”我说,“那是埃莱娜。” “你以为我不知道?哦,我懂了,你不在你的旅馆。” “我知道你会猜到的。” “你在她家。你有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呼叫转移。” “嗯,聪明。” “如果你有个寻呼机,”他说,“你就不需要别的,不会由别人接你电话,搞 得人摸不着头脑。哦,我干吗打来呢?我在这儿跟指挥官穷混。” “指挥官法兰德斯。” “不错,就是他。嗯,一旦太阳西沉,那个地方就大变样了。公园和街上都不 同了,有一大堆人在那里做买卖。” “白天也有,”我说,“但那时候他们主要在买卖喜美车。” “现在很不一样,”他说,“有很多快克可卡因。你可以在地上看到很多空袋 子,你要什么,就有人卖你什么。也有很多女孩子,有些美呆了。只是他们不是女 的。你知道他们叫什么?” “双性人。” “带棒儿的妞——人人都这么叫。你再说一遍。”他跟着我说了一遍,“双性 人。我知道有人叫他们变性人,但这是他们动过手术之后。之前他们是带棒儿的妞。 你知道他们是生来这样的吗?” “我很确定他们生来就有那话儿。”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所认识的双性人都说从他们有记忆起就是这样。“我猜他们生来就是如此。” 我说。 “他们的胸哪来的?总不会是天生的吧。他们怎么搞的?打荷尔蒙?隆胸?” “我想都有。” “然后他们跟人睡觉,赚钱去动大手术。他们一心一意就是要动手术,所以你 看不出来他们不是真的女人。不过他们身高六英尺二,大手大脚,还是会给人看出 破绽。”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动手术。” “你说他们既想做男的,又想做女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想象自己两个奶子在衬衫下晃动,摇摇摆摆走在街上, 怪胎。” “我猜也是。” “一想就头痛。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见面时说的话?你走在街上,我一直 没办法让你说出你在找什么。” “我记得。” “我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嗜好。你可以把我这句话存进银行,这 是我说的最真的话。” 我说:“我不知道格伦·霍尔茨曼有没有什么癖好。” “没什么好猜测的。只要他还有口气,他就有。说不定我们运气好,能找到是 什么。” 埃莱娜在旁听出了兴趣,我又给她补充说明。 “TJ真有趣,”她说,“前一分钟他绝对的时髦,绝对的酷,接下来他天真的 一面不自觉地露了出来。在他的年纪,有双性人的存在一定令他很困惑。” “但他不是不知道,他常去的地方多得是。” “大概是吧。我只希望他不会有一天也带着奶子出现,我不觉得我能接受。” “我想TJ也不能。” “那好。你相信格伦·霍尔茨曼有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嗜好?” “TJ说每个人都有。这点提醒了我。”我看了一下手表,觉得现在打电话找霍 尔茨曼的遗孀还不算太迟,特别是她似乎不在家。她果然不在家。不过这次我没有 尽责地聆听她死去丈夫的声音。一等应答机声响,我立刻挂电话。 我说:“他去十一大道一定有他的道理。他不是不可能去散步,但为什么要往 那个方向?说不定只是巧合,也说不定十一大道有他需要的东西。” “他看起来不像是快克迷。” “是不像,但他不会是第一个用快克的雅皮。” “像他这样的人会在街上买毒品吗?” “不,通常不。说不定他是对性交易感兴趣。说不定他去寻爱,但找错了地方。” “放着那样的太太在家?” “‘和一个比较端庄甜蜜的少女在一个比较明净青绿的地方。’但这有什么关 系?”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大部分男人都有太太在家。说不定他有冲动, 想要来点不同的刺激。” “说不定他偏爱那种高个子大手大脚的姑娘。” “还要有那话儿的。他这样找街女实在太冒险了。” “不是开玩笑的。” “不,除了一般的危险之外,你可记得从他们公寓望出去的视野?如果她在窗 口,她可能会看到他在街角,她说不定从头到尾看到枪杀的过程。” “就算角度是对的,而且她可以一览无遗,我很怀疑在这么远的距离可以看出 什么。” “我猜也是。你想她会继续住那幢公寓吗?” “我不知道。” “你会不会喜欢住在那里?我不是具体指她那一幢,指类似的。” “你的意思是高高住在半空中?” “高高住在半空中,天下尽收眼底。如果我们会搬家住在一起——说不定你现 在不想谈这个。” “不,我不在乎。” “嗯,我喜欢这间公寓,不过我想我们最好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这里有太多 的旧事。” “我们在这里做过这么多次的爱。” “这不是我所想的。” “我知道。” “我不再干那行了,但我仍住在同一间公寓。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就算我们 不搬出去住一起,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你想卖掉这个地方吗?” “我可以卖,但看现在市场的情况,可能出租反而划算。帮我经营其他房地产 的公司可以替我一并料理。” “好一条阔母狗。” “哈,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既不偷,也没人留钱给我。我靠本事挣来的。” “我知道你靠本事挣来的。” “不错,我是靠跟人睡觉挣钱。那又怎么样?我的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赚的,这 不一定合法,但可不是骗来的,我辛苦干活,省钱好好投资。难道我该要觉得羞耻?” “当然不。” “我听起来好像在自我保护,是不是?” “有一点,”我说,“但又怎么样?没有人是完美的。你想要住在哪里?” “我还没想好。我喜欢这附近。但如果说这间公寓有它的历史,这整个地方又 何尝不是。你呢?你说不定想要留着你的旅馆房间,拿它当办公室。” “某种办公室。” “可以用来与客户见面。” “我以前跟他们在酒吧见面,”我说,“现在我改成了咖啡馆。” “你想放弃了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很便宜。”她说,“房租调整又有限。我觉得可能值得留着,所以 当你想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有一个地方可去。如果你知道附近你自己有个地方, 同居比较不会有太大压力。” “它会像什么?逃生门?” “说不定。” “你也会有一个。如果你不把这个地方卖掉,只是出租的话。” “不,”她说,“我一旦离开这里,就这样决定了。五十一街再也不会看到我。 就算我们之间没有成功,就算我们发现彼此,嗯,不能住在一起,我也不会回到这 里。事实上——” “嗯?” “呃,就算我们还不能决定住在一起,说不定我还是应该考虑搬出去。如果我 们会一起去找公寓同居,现在先找一个暂时的居所好像很没道理,但我想时间到了, 我应该尽快搬出去。” “为什么这么急?” “我不知道。” “嗯?” 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老顾客打来的。” “他不知道你已经不干了?” “他知道。” “哦?” “过去这一年他打来过好几次,想确定我是真的退休了,而不是一时想想罢了。” “哦。” “我可以了解。有人卖肉卖了二十年,忽然不再上市了,你会想,不会长久的。” “我猜也是。” “有几次他只是打来聊天,他这样说的。嗯,我们认识多年了,所以你不想对 他说要他自个儿去放屁。但我也不想跟过去的顾客闲扯,所以我总是尽量少说两句。 说不要放在心上,说我得走了,拜拜,之类的话。” “嗯。” “今天他问他可不可以过来。不,我说,不行。只是谈谈,他说,因为他最近 经历某种困难,所以他想跟一个了解他的人谈谈。简直是狗屁,我可不了解他。了 解他?开玩笑。所以我说不,你不能过来,我很抱歉但只能这样。我会付钱,他说, 我会给你两百块,只是让我过来谈谈。” “你怎么办?” “我告诉他不行。我说我不是做心理治疗的,然后我叫他再也不要打来。他不 是光想谈谈,你不用想也猜得出来。” 不错。 “他以为只要他进得了门,他就进得了卧室。他想只要拿钱给我,我就会去赚。 其实这跟性没多大关系,而是一种权力斗争。他喜欢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他是谁?” “这有什么相干?” “我可以去找他谈谈。” “不,马修。绝不。” “好吧。” “如果他再来找我再说,不过我想他不会的。隔两个月他说不定会再打来,但 我自己可以应付。不,我不需要被保护。我可以应付那个无聊鬼。” “你确定吗?” “我确定。” “我想你应该换一个新的电话号码。” “等我搬家后,新公寓,新号码。” “同时都有了。” “不错。” 我想了一想,说:“说不定我们应该开始找房子。” “至少开始考虑。你喜欢你现在住的那一带,是不是?” “嗯,我习惯了,”我说,“就像你已经习惯海龟湾一样。我有常去的餐馆及 咖啡馆,还有我常去聚会的地方。米克的酒店几步路就走到了。林肯中心,卡内基 音乐厅以及大部分的戏院都在附近,倒不是我们常去,但知道它们就在旁边,感觉 不错。” “但这不是我唯一喜欢的地区。从很多方面说,我甚至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喜 欢西村,我喜欢切尔西,我也喜欢格拉莫西公园。” “或更往中城去,像苏荷,特里贝卡。”但那些地方也有它们自己的历史。 “或在西区更北一点,”我继续说,“比如说西区七十街那一带。从我现在住的地 方,走一段路或乘一小程公车就到了,所以我可以把那个旅馆房间留着当办公室, 也可以去同样的戒酒聚会。现在我开始考虑起来,不过,可以选择的很多,几乎任 何地方都可以住。” “但不出曼哈顿。” “不,当然不。” “除非我们要搬到阿布尔开克①。” ①Albuquerque ,美国新墨西哥州中部城市。 圣诞节前我赚了一笔,刚巧接了一个案子收了一笔钱。等她的学校放寒假,我 们飞到新墨西哥,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开车在新墨西哥州的北部转来转去,大部分 的时间流连于当地的印第安部落。我们都迷上了阿布尔开克及圣塔菲①的砖石风格 建筑。 ①Santa Fe,美国新墨西哥州首府。 “在那里我们可以有整幢房子,”我说,“有漩涡状的装饰,有尖塔以及有曲 线的墙壁。而且我们不论住在哪里都没关系,因为反正我们总要开车的,住哪个区 域也无所谓,一定比纽约任何地方都要来得安全及舒适。” “你想去吗?” “不。” “谢天谢地,”她说,“因为我也不想去。有太多的地方都比纽约好,但我哪 里也不想去。而你也是一样的,是不是?” “恐怕是。” “幸好我们找到了彼此。如果我们开始怀念那种砖石建筑,我们永远可以飞去 阿布尔开克看看,对不对?” “任何时间都行,”我说,“那些建筑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上床的时候一定已经半夜了。一个小时后我放弃了睡觉的想法,蹑手蹑脚 走到客厅。那里有整排的杂志,满满一整书架的书,当然也有电视,但我心烦气躁, 坐也坐不住。我穿好衣服站在客厅的窗前,远望河对面百事可乐的红色霓虹灯。自 从埃莱娜搬进这里后,新的建筑遮住了大部分的视野,但你仍可以看到百事可乐的 广告。如果我们搬走的话,我会想念这里吗?她呢? 楼下的门房无语地点点头,又把他的视线转到半空中。他是一个年轻人,最近 才从阿拉伯世界的某个角落移民来到美国。他一直带着随身听,一副耳机塞在耳朵 里。我原以为他一定在听热门音乐,直到有一晚我才发现他不断地在听那种追求自 我提升的录音带,激励他掌握生命,发挥赚钱的能力,以及减轻体重,保持身材。 我从第一大道走下去,经过联合国大楼,走向四十二街。在那里往右转,走过 一个街口,再从第二大道往回走。我经过好几间酒吧,虽然我没有非得进去的冲动, 但我不能不承认它们的吸引力。我可以去葛洛根找米克,但如果我找到他,我们一 定会混到深夜,就算我们没说上几句,我仍想要留在西村,不想再老远走回东五十 一街。 住在一起会解决这个问题。生命里那些其他的事物也会各就各位吗? 在第二大道与四十九街的街口有一个通宵营业的咖啡馆。我在吧台找了张椅子 坐下,点了一个梅饼和一杯牛奶。有人留下一份旧《纽约时报》,我开始看了起来, 但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说不定我也需要一些自我提升的录音带。发掘你心智潜能! 掌握你的生命! 我不需要发展任何潜能。我有足够的脑细胞去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 虽然简·基恩现在接近她生命的尽头,她又重新回到我的生命。她和我以前几 乎住在一起,或至少往那个方向走,然后我们的关系破裂,从此我们失去了对方。 而现在埃莱娜与我处在相似的情况,相似的阶段。她的衣柜里有挂我衣服的地 方,她的梳妆台有专属于我的抽屉,在她床的一边我一星期总会睡几个晚上。但这 个阶段是暂时的,定义模糊的,或不可能被界定的,所以每件事都必须仔细考虑。 当我在东五十一街过夜的时候,我可以把电话转到那里去吗?事后我忘了停止转接 的话,我应该道歉吗?还是我们该再接一条线? 我们到底该不该搬?我该不该留着我的旅馆房间?我们该选择住在我家附近好, 还是她家附近好?或是谁家的附近也不住? 我们应该提出来讨论呢?还是我们应该避免讨论? 平常这些想法不算什么,甚至于有点可笑。但简就要死了,而这点使所有的事 都蒙上了一层晕黄的光。 当然我害怕。我害怕在一种关系里会发生的事也会同样发生在另一种关系里。 然后有一天我会去取我的衣服,把我的钥匙留在厨房的台子上。我害怕那间我紧抓 着不放的、像死亡般阴郁的破旅馆房间,会是我了此残生的地方,有一天当我只有 一身内衣,蜷曲在窄床的边缘时,死神亲自降临。他们必须把我装在尸袋里拖出去。 我害怕事情会失败,因为这总是发生。我害怕会有可悲的结局,因为这总是发 生。而我最害怕的是,在所有可以说可以做的事都说了做了之后,结果都是我的错。 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在我骨血深处,我相信永远都是我的错。 我喝完牛奶回家,这次门房不但叫出我的名字,而且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 (记住人的姓名和面孔!让你的微笑照耀世界!)当我摸进卧房时,埃莱娜动了动 但没有醒过来。我上床摸黑睡在她旁边,感觉她的温暖。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我在跟踪一个男人,想要 看一眼他的脸,我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跟着他走下无数的楼梯,终于他回 过头,而他的脸是一面镜子。我想看镜子里照出什么,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白光, 一片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我挣扎着醒过来,伸手去碰埃莱娜的手臂,然后几 乎立刻又睡着了。 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九点了,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厨房里有热咖啡,我喝了一 杯,洗澡穿衣,正在倒第二杯时,她从健身房回来,说外面是一个美丽的日子。 “蓝色的天,”她说,“加拿大的空气。我们给他们酸雨,他们却给我们新鲜空气 及摇滚诗人莱昂纳德·科恩。太划算了。” 我打电话给莉萨·霍尔茨曼。当应答机回应时我照例挂了电话。埃莱娜说: “给我她的电话号码。”她拨了号,当霍尔茨曼的声音播出来时,她的脸不由自主 地抽动了一下,接着她说:“莉萨,我是埃莱娜·莫德尔,上学期我们在亨特一起 上过一门课。我老早就该打来了,我对你最近发生的事觉得很难过——莉萨。是的, 嗯,我想你可能在听应答机,因为马修打给你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机器接的。他 觉得留话不太合适。嗯,当然——” 她问了一些问题,又说了些一般慰问的话。接着她说:“哦,要不要跟马修说 话,他人就在旁边。好,我们找个时间见面。你会打给我吗?别忘了。好,请等一 下,马修来接了。” 我拿起电话说:“我是马修·斯卡德,霍尔茨曼太太。很抱歉在这时候来打搅 你,如果现在不方便谈话……” “不,没关系,”她说,“事实上——” “什么?” “事实上,我正想找你,只是我一直在拖延。所以我很高兴你打来。”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见面。” “什么时候?” “只要你有时间,越早越好,如果可能的话就在今天。” “我中午约好跟人吃饭,”她说,“之后整个下午我都有约。” “那明天怎么样?” “明天下午两点我跟保险公司的人见面,但我不知道得谈多久。嗯,你今天晚 上有空吗?或是你不喜欢在上班时间之外见面?” “我的工作自有作息时间,”我说,“今晚没问题,只要你觉得不麻烦的话。” “一点也不麻烦。九点钟?会不会太晚了?” “没问题。除非你再给我电话,不然九点我到你的住处去。我会给你我的号码, 所以你要取消的话可以打来。”我说了号码,又告诉她,如果她弄丢了号码,可以 打到旅馆去查。“我住在西北旅馆。”我说。 “就在下条街,格伦告诉我他在附近碰见你好几次。如果你要取消的话,就打 来留话。除非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我都不接。我接到各种电话——” “我可以想象。” “真的吗?我可不能。好吧,九点我等你,斯卡德先生,谢谢。” 我挂了电话,埃莱娜说:“我希望我没有干涉你的事。我只是想到那个可怜的 女孩子坐在电话机旁,吓得不敢接电话,因为可能又是一个花边小报的无聊记者打 来的。所以我想由我来留话比较合适,等我和她通上话时,我可以要她跟你联络。” “你的主意不错。” “但也许我该先问你。” “放心,你做得很好,我今天晚上去见她。” “你说九点钟。” “嗯,她说她一直想找我。” “她并没有告诉我这点,关于什么?我觉得很好奇。”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我必须查出来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