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几天后,我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走到窗前观察天气是否会有改变。外面阳光普照, 感觉清冷,我希望能一直保持这样。凡登大厦公园路边的板凳上有样东西吸吸引了 我的目光,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弯腰伸手够向一块石头。我走下楼,但没有左转 去乘地铁,我过街走向那个一头白发的清瘦的黑人。他手上拿着一份《纽约时报》, 打开到棋局专栏的那页,一边用他自己的棋盘和棋子解答。 “你今天穿得真整齐,”他说,“我喜欢你的领带。” 我谢了他。我说:“巴里,今天下午他们给乔治举行告别式,我要去布鲁克林 走一趟。” “是吗?” “他弟弟打电话告诉我的。只有家里人,不过他说欢迎我去。” “今天的天气正适合,”他说,“没下雨。” “也欢迎你去。” “去参加丧礼?”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 他打量着我,看了好一阵子。“不,”他说,“我不想去。” “如果你觉得你会格格不入,”我说,“嗯,天哪,我跟你是一样的。” “你说对了,”他说,“我们两人都是同样肤色,穿着也一样。” “哦,别这么说。” “其实,”他说,“不论我是不是能跟他们合得来都无所谓。我不想去。你回 来后告诉我就行了,如何?” 我坐上D 线地铁。他们在诺斯兰德大道上的殡仪馆举行告别式,去的人将近有 五十人,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多。汤姆及其太太,他姐姐,他们的亲戚,邻居,还有 戒酒协会里的朋友。大部分是白人,几乎都打了领带,但也有几个黑色的面孔,有 几个没穿西装的。巴里来的话,并不会显得有多突出。 棺材已经合上盖子了,仪式也很简单。主持告别式的牧师并不认识乔治,他谈 到死亡是从身心束缚中得到解放。面纱掉了下来,他说,而盲人又重新看见。他的 灵魂高高飞去。 汤姆接在他的后面简短地说了几句。从某一方面来说,他说,我们早已失去了 乔治。“但我们还是一直爱着他,”他说,“我们爱他甜蜜的一面。而且我们总是 心存一线希望,有一天阴云散去,我们又重新得到他。现在他走了,我们从没有得 到他。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是跟我们在一起了,而且他再也不会迷路。”他的声 音沙哑,但还是挤出最后几个字,“我爱你,乔治。”他说。 唱了两首赞美诗,一首是《前进吧,基督的士兵》,另一首是《对我忠实》。 由一个深色头发长及腰部的肥胖女子一人独唱,她的声音浸满了整个房间。在听第 一首诗歌时,我想到乔治穿着他的军用夹克,口袋里装满了弹壳。这个老兵现在已 悄然远去。在听第二首时,我记起一张特洛尼奥斯·蒙克①的老唱片,同一首歌, 另一种唱法,只有八个音符,但回荡幽远。简·基恩有那张唱片。我已经有多年没 有听了。 ①特洛尼奥斯·蒙克(Thelonious Monk ,1917-1982 ),美同著名爵士音乐 家。 告别式过后有车队跟着灵柩直送到皇后区的墓地,不过我没跟去,我坐上地铁 回到曼哈顿,发现巴里还在原来的地方。我坐在他的对面一五一十告诉他乔治的丧 礼。他听完之后建议我们下盘棋。 “就下一盘。”我说。 他轻而易举地就赢了我。当我按下我的国王,他建议我们喝一杯来悼念乔治。 我给了他五块钱,他拿了一夸脱的麦芽酒和一杯咖啡回来。他喝了好几大口后盖上 瓶盖,说:“你看,我从来不去丧礼的。我不信这一套。有什么理由要去?” “这是说再见的一种方式。” “我也不信。人来人去,世界就是这样。” “我想是吧。” “只是你已经习惯了。乔治来了,而我对他逐渐习惯,习惯他就在附近。现在 走了,我也习惯了。如果你有点耐心,你对任何事都可以习惯。”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他们终于通知可以领回格伦·霍尔茨曼的遗体。我想如果 他的遗孀去要求的话,他们大概就早点做了。我替莉萨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人送他 的遗体去火葬。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 “好像没有真的结束似的,”埃莱娜说,“难道不该有某种仪式?一定有人会 去。” “大概他办公室的人会去,”我说,“但我不相信他有什么朋友。对她来说, 最好的是一个简短的私人火葬,没有任何仪式。” “她一定得去吗?你想你该跟她去吗?” “她似乎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说,“而我从现在开始最好不再插手。” 所以当莉萨去拿她丈夫的骨灰时,我并不在场。但一两天后,当我晚上十点去 过一个戒酒聚会后,我又感到坐立不安,我既不能借走路平静下来,也不能靠自己 劝说自己按捺下来。于是我拿起电话。“我是马修,”我说,“你想要人陪你吗?” 第二天早上我走到中城北区分局。乔·德金不在,不过这次我不需要他的帮忙。 我找了几个警察,向他们解释我代表霍尔茨曼的遗孀而来,他们还来的霍尔茨曼私 人物品并不全。“她从来没有拿回他的钥匙,”我说,“他一定带着他的钥匙,而 她从没有拿到。” 没有人搞得清楚。“呸,狗屁,”一个警察说,“叫她换把锁。” 我在曼哈顿刑事组及中央验收处又碰到同样的情形。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打搅 那些有更重要事情要做的人。但接近黄昏时我口袋里装着一把钥匙走出了警察局。 要证明它们是霍尔茨曼的钥匙并不难——有一把开了他们公寓的门。要选出他保险 箱的钥匙也很容易,而且我银行里的一个工作人员有个图表,能帮助我们查出那个 保险箱在哪个银行的哪个分行。 德鲁·卡普兰得到官方许可开那个保险箱,他和莉萨一起去的,同时陪一旁的 还有甩不掉的国税局人员。我猜每个人都在期望看到现钞及南非的大块金币,但里 面没有任何东西足以让人心跳加速。出生证明,结婚证明,不明人士的小照,格伦 学生时代的照片。 “那个从国税局来的讨厌鬼无法忍受这种事,”德鲁告诉我,“如果他没什么 东西,他干吗要搞个保险箱?而且何不租个最小的?他说一定曾经有别的东西在里 面,显然是以为我们先开了箱拿了现钞,然后才通知政府的。我建议他去查银行的 记录,证实自从保险箱所有人死了之后,并没有人碰过这个保险箱。其实他早就知 道了,这个可恶的杂种,但他觉得不管怎么样,政府一定是被骗了。” “政府被骗了是没错。” “我也会这样说,”他说,“如果要我来猜,我会说她在柜子里发现的钱原来 是放在保险箱里的。根据记录,死前一个星期他曾经去过那里。我想他拿出了钱, 放进铝盒藏到衣柜里。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可能急需现钞。” “这是一个可能。也可能有现金交易,或他希望他有办法带着钱跑。我还想到 一点是他说不定有预感。”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猜想,”我说,“他感觉到他可能有危险,而他想确定她 能拿到钱。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保险箱里没有任何会引人尴尬的东西。他早已想过国 税局的人会从他的寡妇肩膀后面探头探脑。” “而且我们知道自从他告密了他的阿尔舅舅后,他对国税局再熟悉不过。” “我们又知道他很喜欢她,”我说,“因为他选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作为号码 锁的密码。” “我不知道这点。” “五一一,”我说,“五月十一号。” “很亲密。”他说,“你能找到钥匙也不容易。” “哦,它们迟早会出现的。” “我可不敢打赌,”他说,“如果你想藏到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跑 到警局的仓库四仰八叉睡在架子上,保准没人找得到你。他们有彼得·斯特伊弗桑 特①的木腿,你也可以拿特威德②的钱包当枕头。” ①彼得·斯特伊弗桑特(Peter Stuyvesant,1591?-1672 ),荷兰在美洲的 殖民行政官,曾任荷兰西印度公司分公司经理、荷属北美及加勒地海地区总督,建 立新阿姆斯特丹(即后来的纽约市)市政府。 ②特威德(William Marcy “Boss” Tweed,1823-1878 ),美国政客,在纽 约建立“特威德集团”,结党营私,侵吞巨额公款,因伪造和侵吞公产罪被捕判刑, 死于狱中。 应该到此结束了。 我做了我被雇用该做的事。我没有发现是谁扣的扳机,但这不是我分内的事。 我被雇来保护莉萨·霍尔茨曼的财务利益,看起来我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最后一 件替她做的事是陪她再度前往德鲁的办公室,在那里我们拿回藏钱的盒子。我们坐 出租车到曼哈顿,在第二大道的一家银行,她仍保留以她婚前姓名开的户头。她租 了一个保险箱,把钱放了进去。如有必要,这些钱可以永远留在那里,或是等一天 有人找到一个好办法来洗钱。 我付出的时间得到优厚的报酬,但我曾做更少的事而赚更多钱,所以我从不觉 得我收费过高。 不论如何,有得有失。在我帮莉萨藏好她的钱后一个星期左右,我替一个在切 尔西贫民公寓的女人做了点事。一个在戒酒聚会认识的人介绍我去的。这个女人是 一个姐妹的朋友,或是一个朋友的姐妹之类。她发现她的同居男友竟然强奸了她九 岁的女儿,于是把那个男友赶了出去。但他回来痛揍过她两次。第二次发生后她报 警要求保护,但这只有在事发后才有用。他很快又来了,而且还再度强奸了她的女 儿。她又报了警,警察也下了拘捕令抓他,但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警方对 这种所谓家庭纠纷的案子,是绝对不会投入大量人力的。 我住进这个女子的公寓,住在里面保护她。她的美是一种丰厚的、即将熟透的 美。她每天都喝酒喝到神志涣散,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玩牌就好几个小时不停, 在我住的那五天里从来没关过电视。 我整天坐在椅子上看书,如果电视上刚好有我可以忍受的节目我就看看。接近 午夜的时候埃迪·兰金会过来。他偶尔给“可靠”侦探社打打零工。兰金个子大, 反应快,对暴力着迷。我想那个男朋友最有可能夜里来,打起架来有埃迪不错。他 和我胡说八道个把钟头直说到我瞌睡不支,我就在沙发上打个盹。五点左右他把我 叫醒,我给了他一百块钱打发他回家。 我正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一个星期,但在第五个晚上,那个男朋友来了。当时 大概是两点半。小女孩在她自己的房间睡觉。那个女人像每个晚上一样,在电视前 面的椅子上躺倒。电视仍旧开着,埃迪在看,我在打瞌睡。我听到有钥匙开锁的声 音,坐起来避到沙发的另一边,此时门开了,那个男友眼神疯狂,大吼大叫地闯了 进来。 根本不需要我出手。他没来得及走两步,埃迪已经打了过去。他抡起左拳猛击 他的肋骨下方,他一定打到了肝脏,因为那个可怜狗娘养的立刻就败下阵来。他像 被枪击中一样一头栽倒,就在他倒地的时候,他的脸陷在埃迪的膝盖里。 我们可以去叫警察。假如她够清醒的话也可以去告他。但他会被保释出来,像 他这种人总是会被保出来,然后他可能会过来杀死她。如果我们不在的话,他可能 这次就干了。在他趴在地上呻吟时,我过去搜了他的身,搜走一把七英寸折刀。 我们要做的事是预防他再回来。“说不定他从屋顶掉了下来,”埃迪一边说, 一边把那个小丑揪到窗前,“我看他就像那种人,常常走在屋顶上,总有一天掉下 来。” 当然我们并没有把他摔下屋顶,或扔出窗外。但我们把他痛打了一顿。事实上 都是埃迪干的——踢他的私处,踢他的肋骨,踩他的手。这种事我一定要在气得要 命的时候才做得出来,一旦情况稳定下来,我的情绪也就平复了。但埃迪就不同了, 他永远在愤怒的边缘,就算没人惹他,他也可以说暴怒就暴怒。 如果要探究,我猜可能是他的童年造成的。 他打够了之后,我们把那个男友拖起来丢出了门。在楼梯间我抓起他的衣襟, 告诉他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如果你再来这里的话,”我说,“我会打断你的手脚, 我会挖出你的眼珠,而且我会割下你的那话儿,要你自己吞下去。” 我们出去坐埃迪的车到一间他喜欢的餐馆吃饭。“我原来打算把他打个半死,” 他说,“一直到你说要他吞他自己的那话儿我就算了。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那个狗 娘养的会有钥匙?” “我猜她没去换锁。” “天哪。” “嗯,换锁要花钱,她又没有多少财源,你看看她的地方就知道了。” “嗯,她有钱雇我们,”他说,“你给我,让我算算,每天一百块,一共有五 天,今晚又有特别加的。”——我额外给了他一笔战斗奖金——“总共有多少?六 百块?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你拿了多少?” 我承认我一毛钱也没拿,在他追问下,我就告诉了他给他的钱是我自己掏腰包 的。他问我她是不是我的亲戚。我说不是,然后他皱起眉问我有没有跟她睡过觉。 我说:“见你的鬼,埃迪。” “嗯,妈的,”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什么人,圣徒下凡?” “律师管这叫慈善服务,”我说,“每隔一阵子,我就免费服务一次。她是一 个朋友的朋友,虽然她没有钱,但你不能让那个屎袋这样对待她。” “他是一个屎袋没错。” “所以要帮她忙其实很容易,”我说,“不过如此。我也不是常常干。” “我希望你没有,”他说。过了一会儿当我们走出去后他说:“我再问一次, 马修,你真的没有跟她睡过觉?” “啊,当然,”我说,“这到底有什么关系?” “嗯,我在想试试我的运气,”他说,“但我不想踩到你的地界上。” “我的地界在城的另一边,”我说,“你是认真的吗?” “为什么不?” “呃……” “你看,”他说,“我知道她是条母猪,但她的身材不错,而且她有那么一双 睡不醒的眼睛。嗯,我不是说谈恋爱。我只想睡她一回,如此而已。” “随你便。” “那双眼,那张嘴。她看起来像你要她怎么干她就怎么干,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但别去碰那孩子。” “嘿,”他说,“我成什么人了,禽兽?不,别回答了。” “我不会回答。” “我说不定是野兽,”他说,“但我还是有限度的。” 不久之后我庆祝我的周年纪念日。又是不再酗酒的一年,过一天算一天。 戒酒协会有个互相印证的说法,说我们在戒酒周年纪念日前后常常会感到异常 焦虑,我想一般说来是真的。但很难说我现在的感觉到底如何,因为除了我的周年 纪念日外,我有太多值得焦虑的事。 我们庆祝了这个特别的日子。我有资格在第九大道的资深中心发言,埃莱娜也 去了,又听我讲了一遍我的故事。之后我们跟费伯夫妇一起去吃饭。 “你总有一天会等到,”吉姆说,“它会悄悄地到来。有一天你醒过来会发现 你够资格说你已经长期不喝了。” “到那时我也可能心如止水了。”我回答。 “我就不知道了。但你说不定真有足够的时间,所以你可以说你有‘好几个二 十四小时’都没醉过。” “从没发生过。” 过来人常常这样说话。我知道有些人从不过他们的周年纪念日,更别提去庆祝 了。他们说,这只是另一天而已,而他们可能是对的。 吃过晚饭后埃莱娜和我回到她的地方。我们谈了一会儿就上床做爱。我差不多 要睡着了,正滑到床的边缘,然后有什么东西吵醒了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埃莱娜 睡在她的那一边,背对着我,她的呼吸缓慢而均匀。我睡在那里,怕一移动会吵醒 了她。我希望我会慢慢睡着,但最后我只能放弃,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去。 我没开灯坐在黑暗里,希望能摆脱让我心神不宁的那些胡思乱想。我没办法不 想有一天我会重新开始酗酒。我感到这是完全无法逃避的。 说不定这是有些过来人不愿意去想周年的缘故。说不定往长期看是很危险的, 想得太多也是很危险的。 每隔三四天我跑一趟葛洛根,跟巴卢混一阵子。我通常到得很晚,都快打烊了, 我们会找张桌子坐下来。他喝苏格兰威士忌,我喝咖啡、可乐或苏打水。最好的时 候是顾客全走光了,酒保堆起椅子扫好地也回家了。然后我们只点一盏灯,交换我 们的故事,或分享沉静的一刻。他喜欢听我在切尔西免费服务的那个故事。 “你非得打残他不可,”他说,“除非你想把他杀了——你并不想杀他是不是?” “不想。” “不是杀了他们,就是把他们吓个半死,对于有些人,把他们杀了反而简单。 你可以痛揍他一顿,把他吓得一时不能动弹,然后他喝酒喝得烂醉,或用了什么天 杀的毒品,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忘了。” “正是,他忘了他怕你。他操他娘的脑子里记不得了。所以你得打得他永远忘 不了,让他由此忘记自己的名字。” 这些话在静寂的空气里回响。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在想是不是杀人比较简单, 而且比较确定。特别是对不在乎杀人的人,对视杀人为自然的人。我看着我的朋友 米克·巴卢,一个我异常喜欢的人,一边想起另一个我很不喜欢的人。我们之间的 沉默更深了,而我把我的想法留在心里。 如果我晚上待了太久,通常他会邀我跟他一起去望弥撒。他喜欢去十四街上的 圣伯纳德教堂参加八点钟的弥撒,以此结束漫漫长夜。他父亲以前每天都去,身上 穿着他那件白色的屠夫围裙,跪在侧边的小星期堂,在他到一个街区之外挥刀宰割 之前接受圣餐。 米克仍保留着他父亲的旧围裙,而且每当他去望弥撒时,一定穿着它。他也仍 然保有老人的屠刀,但他留在家里。他的父亲以屠夫弥撒作为一天的开始,而米克 从跪祷站起来后才回家上床,回到他在城里几套公寓里的随便哪一处,只是没有一 个地契或租约上是他的名字。或是到纽约州北部的农庄,或者就睡在葛洛根办公室 的皮沙发上。但他不像他的父亲,他通常不领圣餐。 有一次我们两人都走到圣坛前领了圣饼。稍早的夜里他曾带着屠刀,而且用刀 割下新鲜的肉。在我们站在那里之前,我们的围裙上都沾上了鲜血,你可以说这是 渎神,也可以说我们的信仰虔诚。 我的老友在围裙上又染上了新的血吗? 跟我一块去望弥撒吧。他催我,深夜已经转为黎明。今晚不行,我总是这样说, 下次吧,但不是今夜。 埃莱娜不再去上课了。 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忽然发现她此时本该在教室的。我开始说话,但她 阻止了我。“别担心,”她说,“我不再修那门课了。” “为什么?” “我并没有正式退课,我只是不去了。如果你没有修学分的话,实在没理由要 正式退课。那会像是寄正式信函到第十三台,通知他们你即将要关了他们的节目《 新星》不看了。何必啰唆呢?你大可以拿起遥控器,跟全美国其他的人一样看《罗 斯安娜》。” 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想再去。 “我不知道。”她说。 “哦。” “因为这是狗屎,”她说,“因为我是一个极其无聊的人,一个老女人有时间 没事干。我像是田野里的百合花,我不劳动,我不纺织,他妈的我有什么用处?” “我以为你喜欢上那些课。” “它们不是我的生活。” “不是。” “它们不能是我的生活,我没有任何生活,问题就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提什么建议。正当我在想要说什么时,她的情绪改变了。 好像她在个人遥控器上按了一个钮,把她自己换到另一个频道。 “好了,”她说,“不再拉长脸,不在公共场合搜索你的灵魂。人人都喜欢看 你微笑。至少这是他们在应召女郎学校里教我们的一套。” 每隔几天我就会拿起电话打给莉萨。有时候我在下午打给她,有时候是在深夜。 她几乎永远都在家。我会问她我可不可以过去。她每次都说来吧。 过了一段时间她改了她的留话录音,抹掉了格伦留下的最后几句话,换上她自 己同样无味的几句话。一旦发现我并没有拨错号码,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大解放, 我不再需要听那个从阴间传来的声音,在我跟他的太太说话之前,我不再需要听到 那个男人的声音了。 但再下一次我听到她的留话时,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引述《在法兰德斯的旷 野里》的诗句。 如果你有负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我们将不能安眠我从没有在公寓之外见过她,从 没有打电话跟她聊天,从没有带她到楼下去喝杯咖啡或吃点东西。我会到她那里, 有时候早有时候晚。她穿什么都有可能:牛仔裤和运动衫,裙子和毛衣,或是睡袍。 我们会说话,她告诉我她如何在白熊湖长大,告诉我当她只有九岁或十岁时,她父 亲开始到她的床上来。他什么都做就只差没有真的进去。那是错的,他告诉她。 我告诉她过去的故事,描述一些这些年来我认识的人,一些我遇到过在法律两 边的、不同寻常的人。这样我可以跟她说话,但不显露我自己,这样正合我的心意。 然后我们会上床。 —天下午,帕齐·克莱因①的声音在悄然回荡着,她问我,觉得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就是在一起,我说。 ①帕齐·克莱因(Patsy Cline ,1932-1963 ),美国乡村歌手,死于空难。 “不,”她说,“你懂我的意思。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在这里?” “每个人都得去一个地方。”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我没有任何答案。我在这里,因为我想在这里,但我 不知道为什么。” 帕齐在唱《褪色的爱》。 “我几乎从不离开这间公寓,”莉萨说,“我坐在窗口眺望新泽西州。我可以 出去,到处向那些艺术指导展示我的作品,或打电话给我认识的人,找些工作来做。 明天吧,我告诉我自己。结果明天变成下个星期、下个月,或是来年再去吧。天哪, 人都知道现在工作难找,市场不景气。大家都知道。” “这是真的,对不对?” “其实我不知道。我又没有真的在找工作,我怎么知道找不到?但我有那么一 大堆钱坐在那里,我怎么可能提得起精神来挣扎?” “如果你没有承受任何压力——” “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她说,“但我还是没做。我只是坐在那里,我看电 视,看夕阳。我等你打电话来。我希望你不会打来,但我等的就是这个,等你打电 话来。” 我跟她一样在等待,等待我自己的行动,是打呢还是不打?我今天不会打电话 给她,我会这样决定。有时候我会坚持下去,有时候我不会。 “你为什么来?马修?” “我不知道。” “我算什么,你说说看?我像毒品?还是一瓶老酒?” “说不定。” “我父亲喝酒。我告诉过你。” “不错。” “那天你吻我的时候,我觉得缺了什么,然后我想到缺的是什么。你的嘴里没 有威士忌的味道。我们不需要任何心理学家来解释,是不是?” 我没说什么。我记得我们褪色的爱,帕齐·克莱因低唱着。 “所以我猜这是我之所以这样的缘故吧,”她说,“我把爸爸弄上床跟我在一 起,而且我不必担心妈妈会听到,因为她远远在城的另一面。而且他不会提。他觉 得这是罪恶。” “我也觉得这是罪恶。” “真的吗?” 我点点头。“但我还是这样做了。”我说。 那一天,她后来谈到她死去的丈夫。我们从来不谈埃莱娜,我绝口不提,但我 不能告诉她我也不想听她谈霍尔茨曼。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到这点。”她说。 “这点?” “我们。我想他想到过。”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不知道。他很欣赏你,这点我知道。” “他以为我可能会有用。” “不只是这样。他要我记得去找你。我知道是你打电话给我的,但我原来也打 算去找你。我记得他曾告诉我如果有人出了麻烦,你是个好的咨询对象。他说的时 候又特别强调,好像他想确定我日后会记得。就好像他在告诉我如果他出了事,要 我一定去找你。” “你可能把他的意思给夸大了。” “我不觉得,”她说,一面钻进我的肘弯,“我相信这正是他的意思。事实上 我很惊异在装钱的盒子里没有附着一张条子。‘去找马修·斯卡德,他会告诉你该 怎么办’。”她伸出手来抓住我,“嗯?难道你不会告诉我该怎么办?” 那天走出她的公寓后,我走上十一大道他死去的那个街角。红绿灯换了几次, 但我一直站在那里,然后我走到德魏·克林登公园去向指挥官致意。我默默念着被 刻错的那几个字:如果你有负那些逝去的人我们将不能安眠我是不是对霍尔茨曼, 对乔治·萨德斯基没有遵守诺言?是不是还有我可以做的事?是不是我的无为让他 们不能安眠? 我还能做什么?而且如果我害怕可能导致的结果,我会逼迫自己采取行动吗? 圣诞节前两周,埃莱娜跟我在东村的一家加勒比海餐厅与雷和比齐·加林德斯 夫妇吃晚饭。雷是一个警察画家。他根据证人的描述,画出身份不明的罪犯,作为 通缉海报或是纽约警察局的传单。他的工作非比寻常,而雷在他这一行又是非比寻 常的杰出。我在查案时曾请过他两次,两次他都表现不凡,把我脑中的影像栩栩如 生地在纸上重现。 吃过晚饭后我们步行回埃莱娜家,在那里他替我画的素描装框挂在墙上。那几 幅画的组成十分怪异。有两幅画的是谋杀案的凶手,第三幅是一个男孩,被其中一 个凶手所杀。另外一个男人名叫詹姆斯·列奥·莫特利,他差一点杀死了埃莱娜。 比齐从没去过埃莱娜的公寓,也从没看过这几幅素描。 她看了一会儿,毛骨悚然起来,说她不能了解埃莱娜怎么能忍受天天看着它们。 埃莱娜告诉她这是艺术品,已经超越了实物本身。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它们是画得 不错,画得很像,他的确有一套,但要说这是艺术品就太过分了。 “你不知道你画得有多好。”埃莱娜反驳道,“我如果有个画廊,我会展览你 的作品。” “画廊,”他说,“那一定像是警察局里罪犯的画像簿了。” “我是说真的,雷。事实上我想请你替马修画一幅肖像。” “他杀了谁?啊,我是开玩笑的。” “你画肖像的,是不是?” “有人要我画的话。”他伸出手,“我不是故意客气,埃莱娜,但在街上有成 百的人拿着画架画纸,跟我画得一样好,说不定还更好。你让我来画像,结果不会 有多特别的,相信我。” “也许是,”她说,“但你的作品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你在画一个你没法看见 的人。我想要做的是你透过我来画马修,好像他是疑凶,而我是目击证人。” “但我已经看过他了。” “我知道。” “所以那就会有妨碍。但我了解你的想法,真的。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那我父亲——” “什么意思?” “你可以画我父亲,”她说,“他已经过世了,很多年前就去了。当然我有一 些他的照片。大门右边镶框的照片里就有他,但别去看。” “我不会。” “我还是去把它拿下来,这样等会儿你走出去时不会碰巧看到他。我觉得很兴 奋,雷。你觉得可以吗?我们两个人坐下来,然后你替我父亲画一幅肖像?” “我想可以吧!”他说,“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不行。” 她对我说:“这是我想要的圣诞礼物,我希望你还没去买,因为这是我真正想 要的。” “是你的了。”我说。 “我父亲。”她说,“你知道,要从我的心里去描述他很难。我不确定我是不 是可以办得到。” “当你需要的时候,你的回忆就会浮上来。” 她看着我。“已经开始了。”她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很抱歉。”她 说,她起身离去。 他们走后,埃莱娜说:“不是我有毛病,你知道,他是有那种神来之笔。” “我知道。” “跟他一起做事会很激动。你看我只是想想就哭成那样。但这是我真想要做的 事。如果我流了点泪又怎么样?纸巾很便宜不是吗?” “是的。” “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会给他办画展。” “你为什么不做呢?”她看着我。“你以前也说过,”我说,“不止是指雷, 说不定你是该去开一个画廊。” “真滑稽。” “并不滑稽。” “我是想过,”她承认,“但这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无谓的嗜好?只是比去亨特 选课更为昂贵。” “钱斯就抓住机会做成功了。” 钱斯是我们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多年收集非洲艺术品的黑人,现在在麦迪逊 大道上经营画廊,干得有声有色。 “钱斯跟我不同,”她说,“钱斯开张时,他比百分之九十以上做这一行的人 都要熟悉行情。活见鬼,我知道什么?” 我指指窗边那个大幅抽象画。“你再告诉我一次你花了多少钱买的,”我说, “现在又值多少钱了?” “不过是走运罢了。” “或是眼力好。” 她摇摇头。“我对艺术知道得有限,我更不知道要怎么去经营买卖,我们最好 看明白一点,除了卖肉我知道什么?” 说来可笑,气氛说变就变。原来我们跟雷以及比齐高高兴兴的,而且埃莱娜对 与雷合作画她父亲画像的计划极为兴奋,但现在一股郁闷感像乌云一样盖过来。我 原来打算留下来,但快午夜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得去参加聚会。“之后我就回旅馆去 了。”我说,她也没有要留我下来。 曼哈顿每天午夜通常有两个聚会,一个在西五十六街,一个在中城休斯敦街。 我选了比较近的一个,在一张松动的椅子上坐下来,准备好喝足够一小时的低级咖 啡。带领聚会的那个家伙七岁就开始吸飞机用的强力胶①,之后没有任何一种毒品 他没试过。十五岁时他第一次被送去戒毒,十八岁在急救室被捕,还有两次因为静 脉注射海洛因,得了心内膜炎,差点就送了命。他现年二十四,戒酒有两年了,也 熬过了一次永久性的心脏损伤,但就在最近被诊断出HIV 呈阳性。“但至少我不再 酗酒了。”他说。 ①十九世纪,就有人吸飞机专用的强力胶来获得快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 种做法更为普及,主要是用溶解后的强力胶和指甲油去除剂。 中途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角落有一个看来是全美国最老的白发老者外,我是 整间房里最老的人,而且比其他的人都要老得多。进行讨论时我好几次都想举手发 言,但又缩回来了。聚会没结束我就想走,但我也没有那样做,仍旧尽责地待到结 束。 之后我来到第十大道,走进了葛洛根。 米克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讲话的时候吗?我要你把衬衫脱下来。” “你想确认我没有绑秘密录音机。” “没错,”他说,“老天,我希望今晚你绝对没有带。” 伯克已经走了。地板也已经清扫干净,除了我们坐的之外,所有的椅子都已叠 在桌上。只有一盏灯还亮在那里。米克刚告诉了我一个在法庭上说会让他入狱的故 事。虽然发生在很久以前,但他做的事到现在还是可以被起诉。 “我没带录音机。”我说。我向下看我的玻璃杯。杯子里只有苏打水,但我看 它的那副样子会使你以为这是更为强烈的饮料。我以前常常这样瞪着杯子里的威士 忌,仿佛里面藏着秘密的答案。但它们所能做的只是溶化我的问题,但有时候那样 也足够了。“没有录音机,也没有连接线。” “你还好吧?” “没什么,”我说,“我替可靠侦探社打了三天工,昨天干完了。今天下午我 在那儿安慰一个寡妇。” “哦?” “也可以说是她安慰我。现在看起来到处都有这种不温不火不着痛痒的安慰。” 他等我继续说下去。 “一个以前的客户,”我终于接下去,“你记得那个在十一大道上被枪杀的家 伙?” “我记得。我以为你早就办完了。” “我跟他太太好像还没完。” “哦。” 有人在敲门。大门是关着的,铁门也拉了起来,但还有一盏灯亮着,加上我们 坐在桌边,这就足够让一些醉鬼心里燃起一点希望之火。米克站起来,走过去做个 手势要他走开。那个人又试着再转了一次门把,之后终于放弃希望离开了。 米克坐下来重新倒满了酒。“他来过一两次,”他说,“我告诉过你吗?” “霍尔茨曼?” “就是他。去年夏天我们这里来了好些个杂七杂八不属于这里的异类。一方面 是因为这附近在改变,另一方面是那他妈的报纸报道。” 《新闻报》有篇葛洛根的专栏报道,对葛洛根声名狼藉的常客作了一番感情充 沛的描述,围绕着米克的各种传说更是受到特别的关注。我说:“那会吸引人?我 还以为那会把他们给吓跑。” “没错,”他说,“但人类是很奇怪的。你刚提到的那个家伙就在那时候来的, 跟那些人一样,东张西望,好像他可能在墙角发现一具尸首。” “他是一个专门告密的人。” “哦?” “他把他舅舅出卖给了国税局,然后设计把一个贩毒的律师给抓了起来。” “天哪。”他说。 “他干得挺不错,但也可能这是他被杀的原因。” “难道不是那个小子干的?那个穿着军用夹克的家伙?” “嗯,说不定。但也不见得。” “不见得,”他想了一想说,“如果不是那个瘪三,那会是谁?” “他当时想要设法坑害的人。” “这么说他会去勒索?” “不,除非他想多加一条赚钱之道。” 他皱起眉头:“那谁会知道去杀他?那个舅舅?还是律师?” “不是这样的。” “我想不该是一个正在进行的案子,不然你会看到联邦调查局的探子像苍蝇见 了腐肉一样扑上去。你说他是要去告密的人,但这件事还没落到毒品管理局或国税 局那里。” “不错。” “那么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去杀他?而且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给他个警告把 他吓跑?你想如果有人警告他的话,他会怎么办?” “他会吓得屁滚尿流。” “我也会这样说。你甚至不需要抬起手来。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对他大声嚷嚷。 我会压低声音,我会静悄悄地对他说。” “但带了一根大棒子。” “对付那小子你压根儿不需要带棒子。” “说不定是跟他过去有关的人,”我说,“不是那个舅舅或是那个律师,而是 被他告过但我不知道的人,一个一心想要找他报仇的人。” “然后在十一大道上找到他?你能常在那里找到他吗?那里是你要找他的地方 吗?” “有人可能跟踪他到那里。” “然后当他要打电话时开枪打死他?”他拿起他的杯子,“哦,天哪,我是哪 根葱,还想教你怎么办案子?” “总有人该试试。”我说。 我们谈了些别的。在我们的故事之中渗透了长长的沉默。他喝的酒并不多,只 是常常斟一点保持酒杯常满罢了。这种喝法我记得很清楚,以前我也常常这样喝, 直到这样的喝法对我不再生效,因为在我还没喝个舒服之前,我就已经醉倒了。这 是一年中白天很短的时候,但外面的天空终于转亮。米克走到酒吧后面煮了一壶咖 啡。他倒进两只杯子,又在他的杯里加了威士忌,我不想去猜我像他这样混合有多 少次了。那是完美的组合——咖啡因让你的心思灵活,而酒精使你的灵魂麻木。 我们喝了咖啡。他看看他的表,跟酒吧后的钟对了一对。“该去望弥撒了,” 他宣布,“你来吗?” 神甫是爱尔兰人,几乎跟协助弥撒的男孩差不多年轻。参加的人不过十来个, 大部分是修女,而且除了米克之外,没有人是穿着屠夫的白围裙。我想我们是唯一 没领圣饼的人。他把他银色的凯迪拉克轿车停在教堂旁的殡仪馆前。我们坐进去后, 他把钥匙插上但没有立刻启动。他说“你还好吧,兄弟?” “我想是的。” “你跟她之间怎么样?” 他在指埃莱娜。“有点紧张。”我说。 “她知道另外那一个吗?” “不。” “你爱她吗?我的意思是指另一个。” “她是一个好女人,”我说,“我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等着。 “不,”我说,“我不爱她。我见他妈的鬼不知道我在她的生命里干什么。我 也不知道她在我的生命里干什么。” “哦,老天,”他说,“你不喝酒。” 好像这可以解释所有的事。 “所以呢?” “所以男人非得做点什么事,做点操他娘不该做的事。”他一转钥匙,踩下油 门。“这是男人的本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