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旅馆柜台有一个留言。打给简·基恩。 “周年快乐,”她说,“我怎么样,晚了一个月?” “还差一点才一个月。” “没差多少。你知道,我记得那一天,我原想要打给你的,然后我完全忘光了。 从我脑子里的一个洞掉了下去。” “有时是会发生的。” “事实上现在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我怕这是痴呆症的早期症状,不过你知道, 我可不打算为这个担心。” 我说:“你好吗?简?” “哦,马修,我还好。不是很好但也不坏。很抱歉我忘了你的周年纪念日。那 天好吗?” “还不错。” “那就好,”她说,“我能请你帮个忙吗?我保证不是像上次那样的大忙。你 能不能过来看我?” “当然,”我说,“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我一晚没睡但并不觉得累。“现在?” “太好了。” “现在是十点差二十,我大概十一点左右到。” “我等你。”她说。 我冲了澡刮过胡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我早到了几分钟,按过铃后走过去等着 接钥匙。她向我直直地丢下来,而我在裤子拉链前一把接住。她大声鼓掌,当我走 出电梯,她又拍了一阵手。 “走了运。”我说。 “那是最好不过了。好吧,你就直说。‘你看起来糟透了,简。’” “你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坏。” “哦,别这样。我的眼睛还管用,镜子也没问题。不过我在考虑把我的镜子遮 起来,犹太人这样做的,对不对?当有人死的时候。” “他们一向这么做。” “嗯,我说他们的做法不错但时机不对。应该在你将死之前遮住镜子,死后才 遮还能有什么差别?” 我不想说什么,但她看起来是不好。她的脸色很难看,惨淡苍黄。脸上的皮肤 好像被吸进骨头里,她的耳鼻及眉毛仿佛扩大开来,眼睛却陷进脑壳。她将死的事 实以前也很明确,但现在已无处逃避。它直直地瞪着你。 “等一等,”她说,“我刚煮了咖啡。”我们各自捧了一杯,她说:“先说最 重要的事。我要再谢一次你的枪,它改变了所有的事。” “一切都不同了。每天早上我醒来后我问我自己,老女人,你非得要用这玩意 儿吗?现在是时候了吗?然后我对我自己说,不,还不到时候。然后我可以自由轻 松地享受那一天。” “我想我了解。” “所以我要再谢谢你。但这不是我把你找来的原因。我可以在电话里谢你。马 修,我想把我的美杜莎留给你。” 我看着她。 “你只能怪你自己,”她说,“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你就对她赞不绝口。” “你警告我不要看她的眼睛,你说她的视线会把我化为石像。” “我可能在警告你小心我。无论如何,你没有听我的话。你是个顽固的杂种, 不是吗?” “人人都这样说我。” “说真的,”她说,“你一直被那件雕像吸引,所以你要不是真的喜欢她——” “当然我是真的喜欢。” “——就是栽进你自己的谎言里,因为无论如何我想要把她给你。” “那是一件很棒的作品,”我说,“我真的喜欢她,但我希望我得过很久才等 得到。” “哈!”她拍拍手,“这是今天一早你在这里的原因。她要跟你一块儿回家。 不,别跟我争论。我不想费神搞那无聊的遗嘱留言,然后每个人得等查验无误。我 记得我祖母死的时候,家里的人为了桌布餐具搞得天翻地覆,可笑极了。我自己的 母亲至死还相信,她的兄弟帕特在那天早上把袓母较好的耳环偷偷放进了他口袋里。 其实全家没有人有钱,又不是在争什么巨钻。不,我要把我的一件件东西及早分完。 这是你知道你跟死神有约的好处之一。你可以把东西都送走,而且确定它们去了你 想要它们去的地方。” “说不定你会活下去。”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纵声大笑。“嗯,说好了就算数,”她说, “不过即使我活着,雕像也归你,如何?” “这句话还像样。” 她已经把那件雕像装箱,那个木箱跟雕像的底座一起放在地上。她说那个底座 也是我的,但下次我再来拿会比较方便些。装了箱的铜像并不大但很重,底座很轻 但很不好拿。我能够一个人独自搬运那个铜像吗?我在木箱上找了一处可以抓的地 方,搬上肩头,很重但还可以承受。我一路搬出房间放到电梯前面,停下来喘口气。 “最好叫部出租车。”她建议。 “还真是。” “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知道吗?你看起来糟透了。” “谢了。” “我是说真的。我知道我看起来很糟,但我有正当的借口。你还好吗?” “我一晚没睡。” “睡不着?” “也没睡。我看到你的留言时正打算要上床。” “你该告诉我的,这件事可以等,又不急。” “我并不很想睡。累了,但没有睡意。” “我知道那种感觉,最近我醒的时候也常这样。”她皱起眉头,“不止如此, 还有别的事让你烦心。” 我叹了一口气。 “嗯,我不是要——” “不,”我说,“不,你是对的。还有咖啡吗?” 我一定在那里聊了很久。当我想不出要说什么时我们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收 了我们的杯子到厨房又再装满回来。 她说:“你觉得到底是什么?不纯粹是性吧。” “不是。” “我也不觉得。那会是什么呢?是男人总归是男人的那句老话?” “说不定。” “说不定不是。” “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说,“其他所有的事都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不 需要面对任何问题。我们之间的性没有什么特别。她很年轻,长得美,刚开始时很 兴奋,新鲜总是让人兴奋。但我跟埃莱娜之间的性反而更好。跟另外那一个——” “你可以说她的名字。” “跟莉萨,我不是每次都能做,而且有时候不过虛应一下。我在那里,我们之 间有这样的关系,所以我们不如还是做了,不然她为何要在我的生命里存在会更无 法解释。” “让我们逃避所有的一切。” “嗯。” “你告诉了些什么人?” “一个人也没有。”我说,“不,这不完全对。当然我告诉了你——” “我是不算数的。” “几小时前我告诉了一个跟我喝了一晚的家伙。嗯,是他在喝酒,我只喝苏打 水。” “谢天谢地。” “我想要跟吉姆谈,但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你看,他认得埃莱娜。瞒着埃莱 娜已经够糟了,但如果别人都知道了而她却不知道——” “这不好。” “是不好。而且当然,越谈越像是真的,但我不想要它变成真的。如果它非得 要代表什么,我想要它像是一个我在梦中去的地方。最近每次我离开她的公寓,我 都对自己说,该结束了,我绝不会再去。但几天后我又拿起了电话。” “我猜你没有在聚会的时候谈起。” “没有。理由是一样的。” “你可以试试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像布朗克斯的偏远地带,过去三百年 来他们都近亲通婚。” “而所有生下来的小孩都有畸形脚。” “正是,你在那里说什么都可以。” “不错。” “不错,但你不会这样做。最近你去聚会吗?” “当然。” “和以前一样多?” “我可能少了一点,我不知道。我,嗯,有点心不在焉,胡思乱想的,不知道 见什么鬼了。” “听起来不对,小子。” “哦。” “你知道,”她说,“我想你找对了人谈这件事。面对死亡是非常具有教育价 值的过程。你因此学到很多。唯一的问题是你没有时间去运用你新学来的知识。但 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吗?当我十五岁时我对自己说,‘哦,我现在明白了这么多事, 如果我重新回到十二岁有多好。’当我十五岁时,我又真懂得什么?” “现在你悟到了些什么?” “我知道时间太宝贵了不容浪费。我知道只有真正重要的事才值得费心。我知 道不要在乎那些小事。”她做了一个鬼脸,“所有这些睿智的观察,听起来好像是 贴在车尾的标语。最糟的是,好像我十五岁时就已经明白。说不定我在十二岁时也 已知道了。只是我现在的理解很不同。”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老天,我希望你真的了解,马修。”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关心你, 你知道。真的,我不希望你弄得一团糟。” 过去的这几天,报纸上登载了些什么我会感兴趣的事?我坐上出租车往上城行 进时心里在想着,那个装在木箱里的铜像就在我身边。在我的旅馆前我付了车钱, 又把她扛上肩头。在房间地上,我找了一处我不太可能会被她绊倒的地方。我得拆 箱,但这可以等一等。我得回去拿底座,但那也可以等一等。 我到图书馆去,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我想找的那个故事。三天前上报。我不确 定我在哪里看过,因为所有的地方报纸都登载了,但没有一家有详细的描述。 早些时候,一个叫罗杰·普里索克的在南公园大道与东二十八街的交会处被枪 击致死。根据警方记录,现场证人说被害人在打电话时,有辆车开了过来。一个枪 手跳了出来向普里索克胸前开了几枪,最后一枪射进他的后脑,然后跳回车里迅速 开走。根据《邮报》上说,轮胎还尖声作响,据说被害人三十六岁,有很长的犯罪 记录,其中包括重伤害罪及非法持有赃物罪。 “他是一个拉皮条的,”丹尼男孩说,“我想他一定是保护少数种族法案的受 益者。” “什么意思?” “他是个白人。” “他不是第一个拉皮条的白人。” “不是,但在街上混的并不多,而道杰·普里索克完全是在街上混。” “道杰?” “他在道上的名字。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罗杰道杰,而且他原来是从洛杉矶 来的。” “我原以为是布鲁克林。” “那是因为你有历史感。普里索克在他选的这一行里不算是个主要角色,但他 过活不成问题。” “够他头戴紫帽,身穿一套佐特西装①?” ①流行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种上衣肩宽而长、裤子高腰裤口狭窄的男子套装。 “这可不是他的风格。道杰把那套衣服留给了他的同行,他自己穿得很讲究。” “谁杀了他?” “不知道,”丹尼男孩说,“我上次听说他出城了。然后我在报上看到他被杀 的新闻。谁杀了他?你问住了我。你没干吧?” “没有。” “嗯,我也没有,”他说,“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算进去。” 我到达西十八街四八八号的顶楼时是在午后,但就算是午夜看起来也会是同样 的景象。没有日光透过那些窗户。玻璃窗的下半部已被镜子取代,而上半部像墙一 样漆成了柠檬黄。 “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看进来,”朱莉娅说,“就是连太阳、上帝也不行。” 她给我一杯茶,让我坐下,她自己则把脚放在身下坐的躺椅上。这次她没有穿 伊斯兰式睡衣。她一条合身的黑色长裤,一件深粉红色的衬衫。衬衫是丝质的,脖 子上的扣子没有扣起来,从衬衫下的曲线看,不论是上帝或外科医生都没有亏待她。 我呼叫了TJ几次,我们来回打过好几个电话。现在她这位女皇陛下亲自接见了 我。 “罗杰·普里索克。”我说。 “是不是有人叫亚瑟·普里索克?”她想道,“我好像记得,是个音乐家。” “这个是罗杰。” “可能是他亲戚。” “都有可能,”我说,“他们叫他罗杰道杰。” “以前这样叫他,现在他已经死了。” “当他在打电话时,在街上被枪打死。三四发打在胸前,最后补一枪以防万一。 那枪在脑后。是不是听起来很熟悉?” “是听起来有点熟悉。你的茶怎么样?” “茶很好。他个子很高,深色头发、深色眼珠。长得不错。穿着体面,虽然不 像其他干他这一行的专业人士那样花哨。” “专业。”她调皮地说。 “就我所记得,他死的那条街一向有娼妓活动。现在还有什么我们认得的人是 身材高肤色深,一副常春藤的穿着,然后就像他一样的死法,而且死在类似的街上?” “哦,亲爱的,”她说,“你可以长话短说吗?” “谁杀死了他,朱莉娅?” “嗯,”她说,“听起来凶手跟杀死我们的朋友格伦是同一个人,而且我已经 告诉你我不知道是谁杀的。” “‘以前不知道。’” “我把时间说错了吗,马修?” 我摇摇头。“以前你不知道是谁杀的,”我说,“但我想你现在知道了。因为 我相信格伦·霍尔茨曼是被错杀的。杀死他的人其实在找罗杰·普里索克。说不定 他只是听说罗杰是怎样的长相,也说不定他们两个长得很像,所以在那样的灯光下 把他搞糊涂了。” “我远远在对街另一头,”她说,“我看他并不像罗杰道杰呀。” “你已经知道他不是了。稍早的时候你在近距离看过他。” “说得也是,”她说。她检查她的一只手指甲,然后瞪着指甲根的那圈皮。 “我没有把这两桩凶杀案连接起来,”她说,“第一桩杀格伦,我有好几个星期都 没去想了。我也没有听说什么有关第二桩的细节。我不知道死者的脑后中了弹。” “像某种亲笔签名一样。” “不错。”她又继续研究她的手指甲,同时在上面吹气,好像指甲油还没干, “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普里索克。” “嗯。我有几个月没见到他,我听说他回洛杉矶去了。我想他是从那儿来的。” “我也这样听说。” “我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说,“就是他死去的消息。” “谁跟他有仇?” 她的眼睛回避着我。“我没有一个替我拉皮条的,”她说,“你也可以叫他们 经理,现在好多人喜欢这样被叫。而且我跟罗杰道杰不熟,我也看不起他。他的衣 服可以穿得很保守很像样,但就算他穿了一套昂贵的西装,他仍旧看起来像一个十 块钱买得到的下贱货套在一件新娘礼服里。你相信我的话没错。” “好。” “任何我告诉你的话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且你不是在我这里听到的, 因为我永远不会重述这些话。你明白了吗?” “再明白不过。” “我听到的是,”她说,“我是在道杰消失很久之后才听说的,他跑到加州去 是因为健康缘故,换句话说,有人想要杀他。” “谁?” “我不知道那个人。我只知道他在街上混的名字,而且我从没见过他,因为他 跟我不在同一条街上活动。” “他们怎么叫他?” “佐特。” “佐特。”我说。 “因为他喜欢那种服饰,当然这跟那位死去的普里索克先生有很大的不同。” “他穿佐特装。” “穿一套真正的佐特装,”她说,“如果你知道那像什么。很多人以为佐特装 一定缺乏格调或花哨作怪,不是跟松垮的紫红帽子,就是跟装毛皮的粉红凯迪拉克 轿车相配,其实佐特装是四十年代一种特殊的风格。” “一种垂落的造型及利落的褶线。” “亲爱的,真想不到。我这样说有点太那个,不过你看起来不像对流行很敏感。 想不到你居然在男性服饰方面是如假包换的历史学家。” “不见得,”我说,“告诉我有关佐特的事。他是黑人吗?” “啊,你从来没告诉我你是个灵媒。” “肤色很深,”我说,“下巴尖长,侧面比正面要引人注目。一个小纽扣似的 鼻子。” “听起来你好像认得他。” “我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我说,“但我看过他一次。他穿着一套粉蓝色 的佐特装,戴着一副装了遮光镜的太阳眼镜。还有一顶帽子。”我闭起眼试着全神 贯注地回想,“一顶草帽,像可可的棕色,帽檐非常窄。上面有一条很醒目的带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以前,比较可能是在一年多以前。我记得他有一个名字,但不是叫佐特。” “他在做什么?” “跟我的一个朋友同坐在一桌。然后他走了,我就坐上他的椅子。” “而且听说了他的名字。” “但不是他在街上混的名字。” “现在问个值大钱的问题。他的帽带是什么颜色?” 我皱起眉全神去想,然后摇摇头。“抱歉。”我说。 “相信我,我也很抱歉,”她说,“但你不是全盘失败。像电视节目里一样, 你仍旧可以留着微波炉及家庭娱乐系统。谢谢你参加我们的记忆力大赛节目。” “尼科尔森·詹姆斯,”我告诉乔·德金,“他原来叫詹姆斯·尼科尔森,但 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名字在某个官方文件里给弄反了。我猜是法官下的拘票,因为这 可能是他最常见的官方文件。不论是什么,他喜欢他的名字反过来。一旦他可以去 办,他就依法把名字改了过来,这可能是他最后做的一件合法的事。” “那么他做的最后一件违法的事是什么?” “很难说。他把一个叫罗杰·普里索克的家伙在南公园大道上给杀了,但那是 好几天前,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可能已经犯了半打的一级罪。另一方面来说,他也 可能已经洗手做神甫去了。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就从来不知道,”他同意,“只要你的朋友尼科尔森不在我的辖区出现, 我也不能说我在乎就是了。他是不是这样叫他自己的?尼科尔森?还是他喜欢叫詹 姆斯?” “有些人叫他佐特。” “好极了,”他说,“真有格调。当然如果他变成了神甫,他们得叫他佐特神 甫。或是佐特修女也可能。现在你告诉我,有个把他自己名字颠倒的浑蛋,在别人 的辖区里杀了另一个浑蛋,这跟我什么关系?” “他杀死的人大概六英尺一英寸,深色头发深色眼珠,穿着整齐,案发时在打 公用电话。佐特在他胸前打了几枪,又在他脑后补了最后一弹。” 他一下坐直了。“好了,”他说,“我开始注意听着。” “两个月以前,或不管有多久,尼科尔森·詹姆斯开始跟罗杰·普里索克结了 仇。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结怨。可能是为了女人,要不然就是为钱。一天晚上佐特 开车经过十一大道。也许他是在找普里索克,也许他只是走了运,但他要找的人就 在他眼前,像普里索克一样在打公共电话,又一套常春藤的服饰,跟普里索克一个 样。” “只是他不是普里索克。” “他是格伦·霍尔茨曼,”我说,“出来散步,很可能在进行他自己的阴谋诡 计,只是还没行动,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了。佐特跳下车,打了他三枪。霍尔茨曼 仰面朝天倒了下来,所以如果佐特还没有发现他杀错了人,他现在也不会注意到。 无论如何那时候是晚上,光线很暗。” “加上尼科尔森·詹姆斯又不聪明。” “所以他再开一枪然后就回家了,”我继续,“或上什么地方庆祝去了。乔治 ·萨德斯基这时从阴影里闪了出来,以为他还在越南,所以最好去捡他的弹壳。警 方办案卓越,把有一口袋证据的他抓了起来,而乔治甚至无法发誓不是他干的。” “原来该死的被害人呢?” “罗杰道杰?像是道奇球队,他去了洛杉矶。事实上当佐特杀了霍尔茨曼时, 他可能已经出城了。要不然他就是在不久后走的。乔治先去了瑞克斯,再转贝尔维, 又再转回瑞克斯,在那里被乱刀杀死。这个案子早已结束,现在更不会上法庭,搅 起已经落定的尘埃。” “道上的人怎么说?怎么没有人知道霍尔茨曼替别人挨了子弹?” “他们怎么会知道?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佐特跟普里索克有仇,知道的人也不可 能太重视。皮条客之间老是彼此结怨。而且街上的人不知道霍尔茨曼跟普里索克很 像,也不知道乔治不是报上所说的凶手。天知道,就连普里索克都没想到真有这样 严重。他以为够安全可以回来了。尼科尔森·詹姆斯一听说他回来,就开车四处跑, 直到他找到对的公共电话,找到对的打电话的人,然后他就干了他曾经干过的事。” 我们这样来回说了几次。他问我我希望他做些什么。 “说不定你可以打电话给在办普里索克案子的人,”我建议,“告诉他们说不 定应该查查尼科尔森·詹姆斯。” “也叫佐特。”他用手指敲着桌面,“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你的人给你通风报信。” “我猜是小鸟告诉他的。” “那只众所周知的小鸟。” “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佐特很可能早在伦诺克斯大道上的酒吧里自吹自擂, 然后好几个家伙跌跌撞撞赶着去打电话传播。” “有这个可能。” “但你不以为然。” “如果话已经传出来,”我说,“我有个朋友应该已经听到了。但他还没有。” “我大概知道你在指谁。” “你大概知道。” “而他还没听到?那很有意思。不过你也可以自己打电话。只要不是在公园大 道或十一大道,你到处都可以打电话。你来找我做什么?” “如果是你说的,他们会多加注意。” “‘当德金说话,人人听着。’记得那个广告吗?不知道这些人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说不定别人已经不再听了。”他皱皱眉,“马修,用什么话来总结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要怎么结束?” “因为运气和警方的大力追査,”我说,“尼科尔森·詹姆斯因谋杀罗杰·普 里索克而被拘捕入狱。” “那你已经安眠的狗呢?” “你说什么?” “霍尔茨曼跟萨德斯基。如果那罐虫子被放出来的话,一定又是一团混乱。你 知道佐特跟霍尔茨曼的枪杀有关。事实上如果把事件掀开来,就比较不容易把他跟 普里索克牵连起来。辩护律师可以借机利用。” “而且这对警方也没有好处。” “我知道有几个家伙因为抓到萨德斯基而得到嘉奖。所以我叫他和霍尔茨曼是 已经安眠的狗。说不定我们就不要再去叫醒他们了。我不觉得佐特会自己提起,他 不至于这么笨吧。” “不会的。” “你觉得怎么样,马修?你能让这个案子就这样结束吗?” “这要由客户决定,”我说,“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 我从我的旅馆里打电话到汤姆·萨德斯基的店里找到了他。我很快地把经过说 了一遍给他听,而他静静听着一直没有打断我的话。等全说清楚后我说:“你在这 里必须作个决定。就目前看来,凶手说不定会因谋杀罗杰·普里索克而被起诉,如 果他被起诉的话,说不定他会被定罪。这都要看他们是否能提出一个强而有力的案 子。我猜他不是认罪,就是出庭受审,因为这是一个新的案子,而且他们还有目击 证人。不过现在还在初步阶段,所以很难说结果会是如何。 “如果我们试着把凶手跟霍尔茨曼联系起来,并且把我们所有的资料公开,那 么可能反而削弱了普里索克的案子。我们最多所能做到的是洗清你兄弟的罪名。你 曾说那不重要,但如果你想要的话,你有权利改变你的想法。” “天知道,”他说,“我以为我不会再触及这件事了。” “你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我说,“如果你就此算了,对我比较容易,而且对 警方来说也要方便多了。但真正最重要的是你的想法,你和你家庭的想法。” “乔治没有干?你确定这点,对不对?” “绝对确定。” “真可笑,”他说,“刚开始时我对他维持信心这点非常重要,但接着最重要 的是让这件事过去,你了解我的意思吗?现在看起来我一开始就是对的,我很高兴 知道这点,但这点已经不再那样重要了。这整个案子像是与乔治没有关系,也跟我 们无关。” “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 “如果我要洗清他的名声,我们又让他重头来一次。他不需要洗清他的名声, 让整个世界忘了他。我们永远记得他,而这就足够了。” “那我们就不要再翻案。”我说。 我打电话给莉萨。我说了喂,她也说喂,然后她等我邀请我自己去看她。 但我所要告诉她的是,她的丈夫因被误认为一个皮条客而被杀。“这个案子不 会重审,”我说,“唯一想要重审的人会是乔治·萨德斯基的兄弟,而他已经决定 不要这样做。警方最好没人再去碰,我们也是如此。” “所以这个发现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它解决了几个过去留下的疑点,”我说,“而且我们现在知道格伦并不是被 他以前密告的人,或正想要去密告的人所杀,这点也不无安慰。但说实在的,不, 这个发现并没有改变任何事。” “真奇怪,他居然会预感到有危险。” “如果他确实有这种预感的话,说不定他正在做某种他觉得可能因此被杀的事, 说不定那个皮条客没先杀了他,他还是会被杀的。”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她问我想不想过去。 “今晚不行,”我说,“我累极了。” “去睡觉吧。” “我要去,”我说,“会先打电话给你。” 我挂断电话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注视了窗外一会儿。然后我拿起电话来。 “嗯,”我说,“我过来好吗?” “现在?” “是不是时间不好?” “我不知道。”她说。 我说:“我真的想看你。我累得不行了,从前天晚上起我就没上床睡觉。” “有什么重要的事?” “不,我只是忙。但我想我可以等到明天再说。” “不,”她说,“没关系。” “你确定吗?” “没关系的。”她说。 “他是意外被杀的,”我告诉埃莱娜,“从一开始看起来就像是件意外。警方 也是这样想。” 一个高高住在二十八层楼上的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一个穿西装 的人在街上的那一段漫步。 “他们以为他撞上了乔治·萨德斯基,而不论我多么努力,也没办法排除这个 可能性。但格伦·霍尔茨曼这个人说不出来的不对劲,我对他知道得越多,越觉得 有人会有比乔治更好的理由杀他。而且凶杀的方法看起来像怀有目的。最后射进脑 后的那颗子弹不像是抢钱抢过了火,或是要钱出了差错而发生的。那颗子弹像是在 执行处决。只有在你一定得置人于死地时才会这样做。” “所以这就是事实真相。” “这正是事实真相。尼科尔森·詹姆斯一定有他非杀罗杰·普里索克不可的理 由,当他杀格伦时,他以为他杀的是普里索克。然后当乔治出来替他顶罪的时候, 他一定觉得受到上帝的特别眷顾。当然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杀错了人。杀错人 可没有什么好在酒吧里吹嘘的。他杀了一个陌生人,然后另一个陌生人因此而被抓 了起来,这种情形下,天下最容易干的事是假装他什么也没干。 “然后普里索克以为已经可以安全回家了,尼科尔森·詹姆斯发现之后,他就 旧戏重演。一样在公共电话旁,三枪在胸上,一枪保证致命,只是这次他杀对了人。” “但没有人发现这两件案子的关联。” “他们没有理由发现。”我说,“在这五个市区里,从霍尔茨曼到普里索克被 杀之间,有将近五百个凶杀案。绝大部分是枪杀,很多都发生在街上。这两个案子 的相似之处很惊人,但只有你把霍尔茨曼的案子放在心头时才会注意到,而办过这 个案子的警察都有其他事情要处理。而且,普里索克是在城的另一头被杀的。办那 个案子的人没有一个跟霍尔茨曼的案子有关。同时别忘了,霍尔茨曼的案子已经是 历史。案子不但已经结了,凶手不只被抓到,而且他还死了。如果你碰到一个案子 是夫妇俩被斧头砍死,你可能会想到很早以前莉齐·博登①的故事。但你并不会当 她是凶手。” ①莉齐·溥登(Lizzie Boreen ,1860-1927 ),被指控于一八九二年八月四 日用短斧杀害了自己的双亲。 “我明白你的意思。” “其实只有一个人是应该联想到的,那就是我,因为我从来不认为是乔治杀的。 而且不论这几个月来有多少凶杀案,我的心里只有这一桩。所以如果有人会把霍尔 茨曼及普里索克联系起来,那就该是我。” “而你想到了。” “不,”我说,“问题就在这里。起先我并没有想到。四家地方报纸都报道普 里索克被杀的新闻,所以我至少看过一次。我一定看过了,因为几天后我想了起来。 这个故事甚至像是在响铃,但我就是没有听进去。” “为什么?” “因为我让自己耳聋了。爱尔兰式耳聋,我的姑妈佩姬以前常常这样说。意思 是当你不想听到的时候,你就听不到。” “为什么你不想听到?” “我会告诉你我怎么克服我的爱尔兰式耳聋,你就会明白是什么缘故造成的。 昨晚离开这里后我先去了午夜聚会。之后我去看米克。” 我告诉她我在葛洛根消磨的时光,又重复了跟格伦·霍尔茨曼有关的那部分谈 话。然后我告诉她我们两人看着天空发亮,之后去了圣伯纳德教堂参加了屠夫弥撒。 “但米克是唯一身系白围裙的人,”我说,“基本上只有我们及一群修女。” “你原来以为他杀了霍尔茨曼。”她说。 “我怕是他杀的。当我追查到阿尔图那,找到的人告诉我他从哪里搞到钱去上 法学院时,我最先想到的可能之一就是这个。一边是霍尔茨曼,一个以告密为生的 人;另一边是我的朋友米克,他的车、他的房子都在别人的名下,所以政府没办法 追索到。而且他老是挂在嘴上,说什么如果他们能证明你有任何资产的话,他们就 会来查收,说什么如果他的房客死了的话,他的律师要他确定那个房子没有遗留到 别人的头上。 “我在葛洛根碰到格伦一次。我在酒吧喝可乐,而他居然以为那是杯爱尔兰啤 酒,可见他在一个典型的地狱厨房的酒吧里有多么如鱼得水了。但他知道是谁拥有 这个地方,而且他对屠夫巴卢有一肚子的疑问,最后我只好告诉他在那里问这些问 题很不敬。但这不表示他不会去问别人,他说不定探听到什么,然后试着利用他探 听到的消息。 “现在看起来怀疑米克杀他一点道理也没有。格伦在暗地里行事,我们所知道 被他害过的那两个人完全蒙在鼓里。他当然也不会在一个著名的杀手面前暴露自己。 何况如果米克知道他的意图,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是把他吓跑。 “我就错在这里,”我说,“我没有好好去想个清楚就放弃了。我坚持认为我 的工作已经结束,因为我替我的两个客户都已尽了力。莉萨·霍尔茨曼保住了她的 钱,而我不能替乔治·萨德斯基再做什么事。我又没有追寻真正凶手的线索,所以 我可以不再去找他。 “同时我的疑心病折磨着我。我不能不去葛洛根。每隔几天我就去找米克,然 后我会跟他长坐在那里,但从不谈起我最放在心上的事。或许你可以说这件事不是 最重要,至少不是在意识的层面,因为我不容许我自己去想它。 “然后尼科尔森·詹姆斯杀了罗杰道杰。我看了那则新闻,但竟然没有引起我 的注意。” “然后你去葛洛根找米克谈话。” “我去跟他谈话,”我说,“不知怎么提到了格伦·霍尔茨曼。”没有理由说 明我们怎么会提起的,“他所说的话让我清醒了,我的忧虑让我不能想个清楚。然 后像有奇迹似的,我开始记起来我最近看过点东西好像和他有关。我不知道到底是 什么,但我知道有这么回事存在。” “一个人心智的运转真是奇妙。” “你说得对。” “假设是他干的。”她说。 “米克?” 她点点头:“假设他承认是他干的,或假设你手上有绝对明确的证据证明是他 干的。那又如何?” “你的意思是我会怎么做?” “嗯。” 我不需多想。“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我说,“这个案子已经结束,我已经 办完了。” “他杀了人不偿命不会令你不安?” “我不愿意去想米克杀了多少人都没有偿命,”我说,“我曾经在场过一次, 他又告诉过我很多别的。如果我可以接受其他的,为什么多一件会让我如鲠在喉?” “就算这一件跟你有关?” “怎么能说跟我有关?因为我跟被害人有点认识?因为事发后我接了这个案子? 他并没有杀了跟我亲近的人,或以特别残酷的方式杀人。如果他确实杀了格伦,我 相信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所以你虽然怀疑他,但并不因此而改变你对他的感觉。” “是的,并没有。” “而且也没有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会?” “今早你跟他一起去做弥撒,”她说,“你好久都没这样做了。” “你们犹太女孩,”我说,“从不放过任何细节。” “哦?” “我想你是对的,”我说,“我猜如果我怀疑他的话,我不会允许我自己跟他 一起参与这个仪式。一旦我的疑心消除了,我就觉得有纪念这个时刻的必要。” “然后你记起来了那则新闻。” “我记起来有那么一条,而且是最近才出来的。我看遍了过期报纸,直到找到 我要的东西。然后我开始往下挖。朱莉娅一提到一个叫佐特的皮条客,我就想起来 有个穿佐特装的家伙。那就是尼科尔森·詹姆斯。当我在办那个绑架的案子时,我 看到他和丹尼男孩谈话。凯南·库利的太太。你记得吗?” “当然。” “后来我跟丹尼男孩提起,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节,所以幸好朱莉娅居 然知道。但处理这个案子的运气一直不怎么样,我很高兴也有走运的时候。” “我不怪你,”她说,“老天,你看起来很累,我可以再给你加一些咖啡,但 你大概不需要更多咖啡。” “你可能是对的。” “我也累了,”她说,“昨晚我也没睡多久。最近我有很多心事。” “我知道。” “你打电话来时把我吓着了。你说你一个晚上都没睡,而且你需要跟我谈一谈。 我害怕你可能要说的话。” “我只是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 “而且我不想一个人独自去睡觉。” “嗯,你不需要一个人去睡觉。” 当我上床后我忽然觉得,不论我有多累,要睡着都很不容易。但接下来我一睁 眼,阳光已经从卧室的窗口射进来,新鲜咖啡的香味充满了公寓。 我喝第二杯时,电话铃响了。埃莱娜接了电话,我望过去注意到她的脸色变化。 “等一下,”她说,“他就在这里。” 她遮住话筒说:“是你的,简·基恩打来的。” “哦?” 她传给我电话后大步走开。如果不是我手上有那该死的电话,我会追过去拉住 她。我说:“喂?” “马修,很抱歉,时间不对,是不是?” “没关系。” “你要待会儿打给我吗?” “不,”我说,“没关系的。” “你确定吗?”她说,“因为没什么紧急事,只是现在好像跟我有关的事都有 点紧急。昨天你走了不久,我忽然像是想通了。我几乎要打电话给你,但我想再多 想一想,看我今天是不是还有同样的想法。” “是不是呢?” “嗯。而且我想让你知道,因为这跟你也不无关系。” “哦?” “我不打算自杀了,”她说,“我不会去用你给我的那把枪。” “真的吗?” “真的。你想知道如何发生的吗?你走后我照照镜子,而我不敢相信我看起来 有多糟糕。然后我想,那又如何,我可以接受这一点。突然我明白不论发生什么事, 我都可以接受,再久也不是问题。我可能无法改进,但我可以接受,我可以忍受。 “而这对我是天大的新闻,”她说,“有些事是我不能控制的,像癌症的痛苦 及我外表的改变,还有这个完全不可接受的事实,就是我不可能逃生了。那把枪给 我某种控制力。如果我不能接受情形的发展,我永远可以扣下扳机。但谁说我一定 得控制所有的事?而且有谁在我们的生命里真能控制什么?哦,见鬼,我可以忍受 一点痛苦。‘没有你忍受不了的痛苦’,他们是不是这样说的?” “是有人这样说的。” “你知道我突然明白的是什么?我不想要错过任何事。保持清醒不再沉醉的整 个目的就在这里,你不再错过你自己的生命。哦,我要在这里面对一切。等待死亡 是一种经历,而且是我不想错过的经历。我以前总是说我希望忽然死去,中风或是 心脏病,最好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哦,结果这并 不是我想要的,我宁可有时间慢慢面对。如果我像一道光似的走了,我永远不会有 机会确定我的东西到了我想要送的人手里。忽然想起来,别忘了回来拿那雕像的底 座。” “我知道。” “所以我想要再谢你一次,谢谢你给了我那把枪,”她说,“因为我有了它, 我才会发现我不需要它。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有没有道理——” “你说得非常好。” “是吗?有时候我不知道我的头脑是不是很清楚。你知道昨晚我上床前在想什 么?我发现我对面临死亡最害怕的是我会搞砸了,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想, 去他的,想想看所有那些白痴低能一事无成的人,还不是都成功了。会有多困难?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的妈妈可以做,任何人都可以做。” “你是个神经病,”我说,“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当我走进卧室时,埃莱娜坐在椅子上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她转身过来面 对我。 “是简。”我说。 “我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打电话到这里来。我原来要问她的。她并没有这里的号 码。” “你的转移还开着。” “不可能的。昨晚我并没有打开。” “你不需要开,”她说,“从前天晚上起你就一直开着。” “哦,老天,”我说,“你开玩笑。” “不,是真的。” 我回想了一下。“你说得对,”我说,“我一直没关。” “她昨天早上也打来过。” “她打来这里?在我旅馆那里有她的留话。” “我知道,是我留的话。‘打给简·基恩。’她没有留下电话号码,不过我想 你大概知道。” “啊,当然。” “当然。”她说。她从小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往东可以看到河,不过从客 厅望去的景色比较好。我说:“你记得简。你在苏荷见过她。” “哦,我当然记得。你过去的女朋友。” “不错。” 她转过来对着我,她的脸扭曲了起来。“妈的。”她说。 “怎么回事?” “我害怕我们昨天晚上会有这番谈话,”她说,“我以为这是你要来这里的缘 故,所以我们可以谈这件事,但我们非谈不可,对不对?” “你是什么意思?” “简·基恩,”她说,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你在跟她约会,对不对?你跟 她又好了起来,对不对?你仍旧爱她,对不对?” “老天。” “我原来不想提的,”她说,“我发誓我不想提的,但还是冒了出来。好吧,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假装我从来没有说那些话?” “简快要死了。”我说。 她快要死了,我说。她有胰脏癌。她只有几个月可活,他们给了她一年,时间 快要过去了。 她在两个月前打电话给我,我说。就在格伦·霍尔茨曼被杀的那段时间。她告 诉我她快要死了,然后要我帮她一个忙。她想要一把枪。当她不能再忍受时,她可 以杀了她自己。 她昨天打来,我继续说,是因为她想要给我一件她的作品。她开始把她的东西 送出去,所以她能确定它们去了她想要它们去的地方。昨天早上我去她那里拿了她 以前做的一尊铜像,她的气色很差,所以我猜大概不会太久了。 她今天打来,我说,是告诉我她不打算把枪放进嘴里,把她的脑浆射出来溅了 一墙。她决定让死亡走完它自然的路途,而她想要告诉我她的决定,以及她怎么得 到这样的认知。 不错,我说,我是去看过她,只是不是你想象的。不,我说,我并没有又跟她 好了起来。而且,不,我没有跟她发生恋情。我是爱她,关心她,她是一个极好的 朋友,我说,但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我爱的是你,我说,你是我唯一爱恋的人。你是我唯一真正爱过的人。我爱你。 “我觉得自己很蠢。”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一个将死的女人这样嫉妒。昨天一整天我都坐在那里恨她。我真蠢, 又苛刻又小心眼,无聊极了,十足是个神经病。绝对是个神经病。” “你原来并不知道。” “不,”她说,“还有一件事。你怎么可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么久,却不说 一句话?这件事有两个月了吧?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 “你跟别的人谈过吗?” “我跟吉姆说了一点,但我没提她要我帮她弄把枪。我也跟米克谈过。” “我猜你就跟他拿了一把枪。” “他反对自杀。” “但谋杀就没问题?” “有一天我会跟你解释他怎样划分界限。我没有跟他要枪,因为我不想让他为 难。” “那么你怎么弄到枪的?” “TJ在道上帮我买的。” “我的老天,”她说,“你叫他给你买枪,卖毒品,跟双性人混在一起。你对 这男孩真起了不得了的正面影响。你告诉他你为什么要吗?” “他没问。” “我也没问,”她说,“但你可以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说?” 我想了一想,“我猜我觉得害怕。”我说。 “怕我不会了解?” “不是那样的。你比我还要了解。说不定怕你不会赞成。” “赞成你给她枪?我赞不赞成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如何,你都会去做你想要做 的事,对不对?” “说不定。” “为了澄清起见,让我告诉你,我赞同她不自杀的决定。但我也支持你给她枪 让她自己选择的决定。但我不高兴的是当你为此而痛苦时,我却一直被瞒着。她过 世时,你计划要做什么?不去丧礼吗?或是告诉我你要去看拳击赛?” “我会告诉你的。” “你这样说让我舒服一点。” “我猜我想要假装没事,”我说,“告诉了你就增加了它的真实性。” “我能了解这一点。” “我还害怕另一桩事。” “是什么?” “是你也会死去。”我说。 “我又没生病。” “我知道。” “所以——” “我恨简快要死了,”我说,“当她过世后,我将会有所遗失,但失去亲友这 样的事永远会发生,人生教导你要学习接受。但如果你出了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 办。这个想法一直在我心上。唯一让我不想的缘故是我不让我自己去想。但有时候 当我们在床上,我会摸着你的胸部,然后我发现我在想,不知里面有没有长什么, 或是我会在你的肚子上找到那个杂种砍伤的伤痕,我会开始忖度他有没有造成还没 被发现的伤害。从我发现我也不能免于一死已经有好几年了,不是好玩的,但你也 适应了。现在发生在简身上的事让我惊觉到有一天你也要走,这让我非常难过。” “老笨熊。我会永远活着,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选择,”她说,“只要在地球上有一个人需要我,我就不能容许自己 去死。哦,天哪,抱着我,小宝贝,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永远不。” “我想,嗯,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又有成就,是个艺术家,她一定比一个 花了一辈子跟人上床的人要令人钦佩。” “这是你的想法吗?” “嗯,我想她是那个更明净,更清纯的少女。” “可见你有所不知,你才是那个更明净,更清纯的少女。” “是吗?” “当然。” “我?” “你。” “所以我错了,”她说,“我改正。听着,你想我们可以再回到床上去吗?不 做什么。只是,你知道,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样做好吗?我们可能会失去控制。” “说不定。”她冋答。 那天下午我站在客厅的窗前。她走过来站在我旁边。“据说今晚会变冷,”她 说,“可能会下雪。” “会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对不对?” “嗯。我们可以出去在雪地里走走,或是留在家里看雪景。看我们要什么样的 经历。” “我在想我刚开始来你的公寓时,就在这些高楼建起来之前,那时的景色要好 多了。” “我知道。” “我想现在是搬家的时候了。” “哦?” “凡登大厦有两间公寓要卖,”我说,“而且我相信在西五十七街上一定还有 其他的。我知道你一向喜欢隔壁街上特别工艺设计的走廊。” “还有挂着‘贝拉·巴尔托克①曾在此居住’牌子的那一幢。” ①贝拉·巴尔托克(Bela Bartok ,1881-1945 ),匈牙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一九四〇年移居美国。 “明天或是后天,”我说,“我想你应该开始帮我们两个人找房子。你一旦找 到你喜欢的,我们就去订了下来。” “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去看?” “我去只是碍手碍脚,”我说,“我知道你选的地方我一定会喜欢。天知道我 在一个衣橱大小的旅馆房间住了有多久?我喜欢至少有一个窗户,那样我可以坐在 前面往外看,而且前面的景致要比通气孔有趣一点。我想我们说不定想要两间卧室。 除此之外,我很容易满足的。” “你想要留在你原来住的附近吗?” “嗯,不是那里就是苏荷冈,假如你想步行到画廊的话。” “哪个画廊?” “你的画廊,”我说,“五十七街有很多画廊的那一段离我住的旅馆走路不过 五分钟,而且我想有些大楼有空屋出租。” “他们应该有。现在有好多画廊都纷纷关门。我什么时候决定要开画廊的?” “你还没决定,”我说,“但你将会这样决定的。我说错了吗?” 她想了一想,“你可能是对的。”她说,“一想就觉得可怕。” “还有一个最好由你去选房子的理由,”我说,“你是要去付钱的人,至少是 付绝大部分。我觉得如果我会为这点事烦心就太愚蠢了。” “你说对了。你会挂在心上。” “所以我会努力不这样做。” “我会找一个经纪人来处理这套公寓,”她说,“我立刻就可以去办。另外我 去看看手边有多少现钞或其他的资产,所以我们不需要坐等着卖公寓。我现在就去 打电话,看我可不可以明后天约人去谈。你知道吗?忽然之间,我一刻都不能等了, 我想立刻就搬。” “太好了。” “我们谈啊谈啊的,谈了好久,然后我们不说了,现在——” “现在我们准备好了,”我说,我吸了一口气,“当你找好地方,我们在那里 住定下来,而且你差不多安排妥当了,我想我们就去结婚吧。” “就这样了?” 我点点头:“就是这样。” 当我终于有时间去里斯伯纳德街去拿那个雕像的底座时,已经是一月中旬了。 圣诞节和新年之间的那个星期,我跟埃莱娜及八到十个简的朋友在她家庆祝节日。 我们原来当然要把底座带回去,但回去时就忘了。 这次我特别走一趟。“你气色很好,”她告诉我,“房子怎么样了?你们搬进 去了吗?” “下个月初就要签约。” “太好了。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喜欢你的女朋友。我希望知道圣诞节 时你送了她什么特别的礼物。” “我请一个警察艺术家画了一幅她父亲的肖像。” “为什么?有人要找他吗?”“他过世很多年了。” “你找人照着相片画?” “他按照记忆去画,”我说,“她的记忆。”我对她解释画肖像的过程。她觉 得那是很有意思但很奇怪的圣诞礼物。“这是她想要的,”我说,“对她来说,是 情绪上极其强烈的体验,跟这样的艺术家合作,而且成品又很棒。哦,我,我还给 了她另一个礼物。” “哦?” “一枚戒指。” “哦,天哪!啊,她非常的好,马修。你结果不错。” “我知道。” “她也是。我替你们两人高兴。” “谢谢你,”我说,“你的气色也看起来很好。” “哈!我是,是不是?我比我希望的要瘦,我敢发誓以前我绝没有想到我会说 这样的话。但这是真的,是不是?我是看起来比以前要好。” “绝对要好。” “嗯,我觉得好多了。我在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哦?” “我改变了我的饮食习惯,”她说,“我现在在用生果汁疗法,我还采用几个 古里古怪的治疗法,实在不好意思解释给你听。你看,我在心里作了重大的决定, 我想要活下去。” “那真是太好了。” “哦,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改善。很多人多年在喝红萝卜汁或用什么五花 八门的药,但我没看到有多少殡仪馆因此而关门。不过我觉得舒服多了。这点就很 重要,你说呢?” “我当然也这样想。” “而且谁知道呢?是有奇迹发生。那些医学专家只是叫它们的别名,他们说是 病情自发地减轻,不然他们就说最初的诊断不够正确。但他妈的谁在乎他们怎么叫?” 她耸耸肩,“老实说,”她继续,“我没有抱多少希望。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结果 会怎样。” “你永远不会知道,”埃莱娜说,“那些医生又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 “他们只知道用药、手术或是放射线治疗。其实除了传统治疗外,还有很多其 他的选择,有时候比传统治疗有效多了。听起来她现在这样做对她大有好处。至少 会有什么害处呢?” “我看不出来。” “不,而且她人生态度的改变可能也有很大的影响。我不是说这只是影响她的 心理,很显然也影响了她的身体,其实人的心理状况是有相当的决定性,你说呢?” “当然。” “而且就像她说的,奇迹是会发生。天,就看看我们。我们是奇迹,不是吗?” “我也会这样说。” “所以为什么简不会有奇迹?我告诉你,我想她会活下去。” “天,那会太好了,”我说,“我希望你是对的。” “我相信我是对的,”她说,“我有这种感觉。” 她是四月死的。 最残酷的月份,艾略特说。紫丁香从死亡的大地里盛开出来。回忆与欲望交缠。 枯寂的根茎被春雨唤醒。 那首诗我最多只能领会到这个程度,但这已经够了。 最残酷的月份,我猜在最后的时候对她的确很残酷,但她熬了过来。虽然我们 几个人都劝她,她从来没有用任何止痛药,她也没有用枪杀死自己。她一直留着枪, 所以她永远可以有选择,但她从没有选择去用它。 尼科尔森·詹姆斯如期以谋杀罗杰·普里索克的罪名被起诉。我没有特别注意 这个案子的发展,但看起来证据很充分。警方有目击证人,又有物证,不论他是接 受审讯或是认罪,他都会在监狱里好好待上一阵。同时在他律师不断延迟的时间, 于是他就被关在瑞克斯岛上受冻。 我现在在我的旅馆房间。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街对面的凡登大厦,但我看 不到我们的公寓。我们住在大楼后面的十四楼,从南和西边望出去的景色很好。这 间房间声称是我的办公室,但我想不出来我为什么想在这里见客户。我也不能说我 用这个地方存档案,我存的档案放在一个雪茄烟盒也就绰绰有余了。 但我仍旧喜欢保留这个我专有的地方,而且埃莱娜好像并不在乎。 从我的窗户,我可以看到在我们的大楼旁还有另一幢。我必须一直往右看过去, 然后我可以勉强看到格伦·霍尔茨曼曾住过的那一间,现在他的寡妇也还住在那里。 不过我看不到她的窗户。她的公寓在大楼西边,望出去可以看到哈德孙河,看到河 那一边的新泽西。 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往外看,她的电话号码会不由自主地跳进我的心里。我猜是 因为我什么都记得。 我是马修,我可能说,你需要有人陪伴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