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周末的一个聚会上,一个我见过的女人走上来,说她听说我是个私家侦探,对 不对? “算是吧。”我说,解释说我已经半退休了,而且没有执照,这表示我没有任 何正式身份。 “可是你可以调查某个人,”她说。 “有特定的人选吗?” “我得考虑一下,”她说,“你可以给我联络的电话号码吗?” 我给了她一张名片,是新印的那批,上面有我的手机和公寓电话号码。我尽量 拖到不能再拖,直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荒谬可笑的那种感觉压过了本性中的顽固, 才买了手机。我有一半时间会忘了带,即使带在身上也会忘了打开,不过星期一早 上我带着、而且开机了,电话响起时,我还能顺利接听,没有不小心按错键挂断。 “我是露易丝,”她说,“你给过我名片。前两天晚上,我问你能不能帮我调 査某个人,然后——” “我记得,当时你说要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过了,想跟你谈一谈。可不可以找个地方碰面?” 我正在跟TJ吃早餐,我笨手笨脚地接电话时,他努力绷着脸没笑。“我在晨星 餐厅。”我说。 “真的?因为我就在火焰餐厅。” 晨星就在第九大道和五十七街交口的西北角,火焰则在同一个街区靠五十八街 那头。两家都是典型的纽约式希腊小餐馆,没有一家会登上纽约的美食排行榜,但 两家都不太糟,而且天知道,都很方便。 她说:“你还会在那边待十五分钟吗?我想喝掉这杯咖啡,然后我想出去抽根 烟,抽完就去晨星,如果你还在那里的话。” “我们的主菜还没上呢,”我告诉她,“你慢慢来。” “我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她说,“我有了这段浪漫恋情,感觉上是会有结 果的,而一段感情应该是建立在彼此互信的基础上,如果我雇一个侦探去调查这个 家伙,这证明我付出了多少信任呢?感觉好像我一开始就在阻挠这段感情发展。” 露易丝年约三十七八,中等身高,中等身材,长着深褐色的头发和淡褐色的眼 珠。年轻时的青春痘在她的双颊和尖下巴上留下了轻微的凹疤。她穿着上班的裙子 和宽松短衬衫,洒了香水,那种花香遮不住她身上的烟味。 她来到我们这桌,有点惊讶我不是一个人。我介绍说TJ是我的助理,让她稍微 安心一些。TJ是个二十来岁的黑人小伙子——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不过这么说 来,我也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但他其实已经算是我的家人了——今天早上他一身 轻松打扮,穿着宽松褪色的厚棉布短裤,上身是一件拆掉袖子和领子的黑色T 恤。 他看起来不太像我的助理或任何人的助理,而像毒贩的帮手。我看得出来如果我单 独出现她会比较自在,不过这么一来,我事后又得跟TJ转述,我想反正她可以适应, 结果也的确如此。 我说:“任何持久的感情关系都是以信任为基础的。” “我就是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可是——” “信任也是大部分欺诈和骗局的关键元素。没了信任就不可能骗得成。如果你 能确定没有什么难以容忍的原因不去信任他,那么要自己信任他可能就会比较容易。” “这一点我也不断提醒自己,”她说,“这样好像很不堪,可是我对他一无所 知,这个事实我就是无法忽略。又不是说我们的父母是世交,或我们是在教会活动 里认识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网上。” “那种交友网站吗?” 她点点头,告诉我网站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个城市其他人到底是怎么认识朋 友的,”她说,“我整天工作。事实上我再过二十分钟就得回去上班,不过我迟到 十分钟也不会让庭克贝公司倒闭。我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参加戒酒协会的聚会。 我上一个男朋友是在聚会里认识的。这让我们省掉互相寒暄试探的步骤,可是一旦 合不来,其中一个人就得换个聚会地点了。”她瞥了一下我的左手。“你结婚了, 对吧?她也是聚会里的人吗?” “不是。” “你们怎么认识的,不介意我问吧?” 我们相遇是在一个下班后的酒馆里,“丹尼男孩”比尔的老座位。当时她是个 年轻的应召女郎,而我是警察,有老婆和两个小孩。不过露易丝不需要知道这些, 于是我只说我和埃莱娜已经认识很多年,失去联络后又再度重逢,两个人就认真起 来。 “真浪漫。”她说。 “我想是吧。” “嗯,我以前的男朋友,老天让他们留在记忆里就行了。我高中的男朋友很可 爱,可是我有一次在半路呕吐的事情他始终没法忘记,那是在……哦,别提了。耶 稣啊,真希望我能在这里抽烟。既然这里可以喝咖啡,那就应该也可以抽烟才对。 我们那位翘屁股市长该去操他自己。你能相信他也想禁止户外吸烟吗?我的意思是, 他以为他是谁呀?” 她没有等我们回答,而我其实也一时想不出答案。“我应该回到正题了,马修。 我在网络上认识了这个家伙,有很多交流,一开始是写电子邮件,然后是传送即时 消息。你知道即时消息是什么,对吧?那是某种线上交谈。” 我点点头。TJ和埃莱娜常常互相传送即时消息,就像两个小孩扯根线,在两端 绑着罐头似的。TJ就隔着马路住在我们正对面,是我住了很多年的那间旅馆房间里, 每星期会过来吃两三次晚饭,他和埃莱娜可以随时打电话彼此联络,但显然网络即 时消息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他们会注意到另一个人在线上,接下来他们就像两 只喜鹊似的聊了起来。 “网络联系会让人很亲密,或至少让人有那种感觉。人们在电子邮件中会卸除 防备,或者一开始就不会带着防卫心理。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很容易。你打字就好 像在写日记似的,还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就敲了‘发送’键,信就寄出去了。你甚至 没办法检查拼写,更别说思考一下你是不是真想告诉他你高中四年级时堕过胎。所 以感觉上很亲密,因为你可以了解对方很多事,但也只是他选择要告诉你的部分, 而且你只是在屏幕上阅读。那些只是字,没有声调,没有脸部表情,没有肢体语言。 其他空白由你自己在心中填补,而且随你任意编造。但不见得会跟本人一样。早晚 你们会交换照片,就是网上照片——” “我知道。” “于是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那也只是屏幕上的图像,就像屏幕上的文字。 你还是不了解他。” “可是你见过这个人。” “啊,当然。如果这一切只不过是网上的调情,我不会拿来浪费你的时间的。 我大概在一个月前跟他碰了面,后来又见了他七八次。这个周末我们没在一起,因 为他出城去了。” “我想你们很合得来。” “我们喜欢彼此,被对方所吸引。他长得不错,但不英俊。我对英俊帅哥没兴 趣。有个心理咨询师曾告诉我这是自尊心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有个英俊的 男朋友,不过我不觉得是这么回事。我只是不信任长得太好看的男人。他们通常都 很自恋。” “我就有这毛病。”TJ说。 她咧嘴笑了。“不过你处理得很好。” “尽力而为。” “我喜欢那个人,”她说,“他不会急着把我弄上床,不过我们都知道那是早 晚的事,而且我们没花太久就走到那儿了。结果很美好。他喜欢我,我也很想乐不 可支地告诉全世界我恋爱了,可是却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 “他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嗯,他有什么事情是我是‘知道’的?他四十一岁, 离过婚,独自住在奇普斯湾那一带。他是自由职业者,替公司设计一些直接邮购广 告。有时他得长时间工作,有时又闲着完全没生意上门。不是忙得要死就是闲得要 死,他说。” “他有办公室吗?” “就在家里。这是我们都去我家的原因之一。他那边乱七八糟的,他说,他都 睡在沙发上。而且还不是那种可以掀开的沙发床,因为他的书桌和档案柜占据了太 多空间,根本没有地方把沙发打开。他有个传真机,有个复印机,还有电脑和打印 机,其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所以你从没去过他家。” “对。我说过我想去看看,他总说家里很乱,还得爬四层楼,上去只为了看那 团混乱。听起来好像很合理,但当然他说的也可能是实话。” “也说不定他结婚了。” “说不定他结婚了住在别的地方。我想过要去他住的那幢大楼,至少看看信箱 上是不是他的名字,但我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可是是手机。 他有可能结婚了,可能是个骗子,我只知道,他还可能是个他妈的连环杀手。我倒 不是真的认为他是前面讲的那种人,不过问题是我不能确定,而且如果我隐隐的有 这些疑虑,情感上就无法摆脱那些感觉。” “而且听起来,不是埋在心底的太深处。” “对,你说得没错。那些疑虑一直存在,挡在中间。”她皱起眉头,“我收到 了一封垃圾电子邮件,每个人都会收到,从信里可以连到一些网站,站上宣称可以 查出任何人的真面目,我去过那些网站,很受诱惑,但也就到此为止。总之,我也 不知道那些网站有多可信。” “可能不一定,”我说,“这些网站只是让你进入各种可以公开取得的资料库。” “网上什么都查得到,”TJ说,“可是只有一部分是事实。” “他的名字是大卫·汤普森,”她说,“或至少我以为他的名字是大卫·汤普 森。我试过雅虎上的人物搜寻那一项,如果他名叫海勒姆·韦瑟瓦克斯,事情就会 简单得多。你不会相信里头有多少个大卫·汤普森。” “太大众化的名字会很难查。你一定知道他的电子邮件地址吧。” “DTHonps5465@hotmail.谁都可以去Hotmail 拿到一个免费账户,只要上他们 网站登记就行。我在雅虎有个账户,Farelady.F—A —R —E ,就和地铁车费①那 个字一样,因为我天天乘地铁上下班。”她看了眼手表,“还好,我住在八十七街, 搭到哥伦布圆环。然后我吃了百吉饼喝了咖啡,接着来到这里,从这里走到我办公 室只要五分钟。我会在路上抽一根烟,因为那个他妈的办公室当然是禁烟的。我可 以在办公桌里藏一小瓶酒偷喝,没问题,可是抽烟却不准。我提过他抽烟吗,我是 指大卫?” ①Fare有“费用”的意思。 “没有。” “我在网络的征友广告上特别注明了。不只说我抽烟,而且说我希望找抽烟的 人。很多人会说他们可以忍受,但结果还不是手在空中挥呀挥的,或者跑去开窗子。 我才不想碰上这种事。我一天戒一次酒,也不用麻醉药品,我连经痛药都不吃,所 以我想我爱抽多少烟就可以抽多少,管他市长说什么。”她大笑起来,“耶稣啊, 听听我说什么?‘嘿,露易丝,何不告诉我们你真正的感觉?’其实是,我知道哪 一天我会戒烟的。我甚至连谈都不想谈,但哪一天我准备好了,就会戒了。而且呢, 最可能发生的时候,就是当我有幸遇到一段完美的感情,结果对方是个烟抽得像烟 囱的老烟枪,而他最不想做的就是戒烟,最后他抽烟会搞得我发狂。” 那是个艰难的古老世界。“大卫知道你参加戒酒聚会吗?” “他喜欢人家叫他戴夫①。是的,我一开始就告诉他我在戒酒,那时我们还只 知道对方的网络昵称。他说些什么如果能共享一瓶葡萄酒一定很美好之类的,我想 让他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他只是在社交场合稍微喝一点。或至少跟我在一起是这 样,不过这点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也可能是跟我在一起时很节制,但我不在眼前时, 他随便就能灌下半打啤酒。” ①戴夫(Dave)是大卫(David )的昵称。 她给了我一张照片,是他以前寄过来的,她下载后印出来。她向我保证,这张 照片跟他本人很像。照片里是一名男子的头部和肩膀,脸上露出大部分人面对镜头 时硬挤出来的那种微笑。他看起来很好相处,有个方下巴,唇上一道仔细修剪过的 小胡髭,满头深色头发。当然,他不像电影明星那么帅,不过我觉得他看起来还不 错。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会把照片要回去,可是她已经下定决心,往后一靠。 “我真恨自己要这么做,”她说,“可是如果不做,我会更恨我自己。我的意思是, 这类报道很多。” “是啊。” “我不是什么女继承人,不过我有些投资,银行里也有点钱。我住的公寓是自 己买下的。所以我会有失去财物的风险,你懂吧?” 她离开后,我请侍者过来结账。之前她想留一元咖啡钱给我,但我想我还请得 起她。她给了我五百元当聘雇费,换来了一纸收据,还有我对自己基本原则的解释 :我不会给她写详尽的报告,但如果发现什么会通知她,我调查时会刻意小心,不 让他知道这些调查是谁主使的。我会自己负担种种费用,但无法估出金额是多少, 如果最后我花的时间超过五百块,我会通知她,而她可以决定要不要再付给我。这 套方法对某些人来说有点太乱,但她没有意见。也或许她只是急着想出去抽根烟。 “很高兴我没那习惯,”TJ说,“你以前抽烟,对吧?” “一年抽一两次,”我说,“我会喝酒,喝得陷入某种心情,于是去买一包烟 来,然后一根接一根,连续抽上六根或八根。然后我会把剩下整包烟给丢了,接下 来好几个月都不会想抽。” “很诡异。” “我想是吧。” 他伸了根手指放在那位据说是大卫·汤普森的照片上。“要我去看看网上的消 息吗?” “我也正希望你去查呢。” “你知道,”他说,“我能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你自己不能做的。你只要用 埃莱娜的苹果电脑就可以查了。你现在连拨号登录都不必了,因为她装了数码用户 专线,只要打开电脑就上网了。你就先上Google,到处查查,看能找到些什么。” “我老担心我会打坏什么东西,” “连半滴汗都不必流,大哥。不过没问题,我会查查看。现在我们来复习一下, 看我们对这家伙知道些什么。” 不必花太多时间复习,因为我们所知不多。我建议了几个可以调查的方向,我 们两个人都做了些笔记,然后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我最好回我的房间 去,”他说,“十分钟前开盘了。” “你做得还好吗?” “有时候还过得去。有时候整个市场都在涨,随你做什么都像个投资天才。除 非你是在做空头交易,那你看起来就会像个傻瓜。” 我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迈克尔和安德鲁。迈克尔和他太太琼住在加州的圣克鲁 斯,而上回我听说时,安德鲁在怀俄明州。我不确定是哪个城市,他最近搬家了, 但我不知道是从夏安市搬到拉若米,还是从拉若米搬到夏安,我想反正也不会太重 要,因为那是圣诞节前后的事,之后他可能又搬过了。自从四五年前他飞到东岸参 加他母亲的葬礼之后,我就没再跟他见过面。迈克尔后来又来过纽约一趟,是前年 夏天匆匆来出差,去年他第二个女儿出生时,我和埃莱娜飞到那边待了几天。 他们给小女儿取名安东妮亚。“我们想给她取名纪念妈妈,”迈克尔告诉我, “可是我们两个都不是很喜欢安尼塔这个名字,安东妮亚的字母完全一样,其中多 了一个O 和一个N ①。琼说这代表的意义是,‘安尼塔永远活在我们心中’②。” ①安尼塔和安东妮亚的英文分别是Anita 和Antonia.②多出来的O 和N 构成英 文单词on,是“安尼塔永远活在我们心中”(Anita is living on. )里的一个单 词。 “你妈会很喜欢这名字的。”我说,心里很怀疑是否如此。我三十年前就跟安 尼塔分手了,即使是当时,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 “我们本来有点希望是个男孩。好传宗接代,你懂吧?不过超声波结果显示是 个女孩,老实说我们都松了口气。至于梅勒妮,嗯,这点她倒是态度明确,她想要 个妹妹,就这样,没什么好讨论的。她不接受一个弟弟当代替品。” “他们可能会再生一个,你知道,”在回纽约的飞机上,埃莱娜告诉我,“好 把斯卡德这个姓给传下去。” “这个姓没那么少见,”我说,“有一次我查过,有几百个姓斯卡德的遍布全 国。据我所知,说不定还有几千个,还有一个家族共同基金。” “没有孙子你不在乎吗?” “一点也不在乎,而且我得说,安东妮亚配上斯卡德这个姓,比安东尼奥①好 得多。” ①安东尼奥是男用名。 “嗯,”她说,“这点我赞成。” 重点在于,我跟两个儿子之间有一段距离,而且不止是地理上的距离而已。我 没真正一路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只能隔得老远看着他们的变化。这一切都让我很高 兴有TJ为伴,因为我不了解他的种种——比如他的姓,或者他的名字TJ是不是哪两 个名字的缩写——因而更能够仔细且近距离地看着他自我实现。 几年前他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混,显然是用吹牛绝技糊弄过了校警。 他旁听各式各样的课,所有课外指定阅读的参考书几乎都乖乖读完,或许比百分之 九十修同门课拿学分的学生还要学得更多。偶尔他会写篇报告,只是为了想写,如 果碰到觉得老师很有同情心,他就会把报告交上去。有个历史系的教授拼命想拉他 去注册,还很有把握可以弄到一堆奖学金,让TJ几乎不必花钱就能完成常春藤名校 的教育。但TJ说他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同样的教育,何况还可以自由选课。如果埃莱 娜建议说一张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凭可以为他打开很多扇门,他就反驳说那些门都是 通往他不想进入的房间。 “何况,”他瞪大眼睛说,“我是个侦探,我已经有事业了。” 最近他又跑去旁听一些商学院的课。他穿得像个商学院学生,乘地铁在靠近哥 伦比亚大学的一一六街下车时,就藏起自己的街头嘻哈风格黑话,不过我怀疑至少 有一些教授知道他不属于那里。如果这样,他们也就一定明白这个人是真的想听课, 但并不打算拿个哥伦比亚大学的管理硕士学位。那他们又干吗要为难他呢? 我不认为哥伦比亚商学院的课程有多少是针对股票市场的,不过TJ很有兴趣, 找到了一些书和杂志来阅读,到了放暑假的时候,他已经在西北旅社的那个房间里 做起了操作短线的当日交易者,小小的电视机成天播放着CNBC财经台的消息,而他 的电脑——把几年前我们买给他当圣诞礼物的那台换成了更高效能的新电脑——则 准备好做线上交易。他在网络证券公司Ameritradeg 开了户,虽然我无法想象他有 多少资本可以玩股票,但至少足够让他开始,而且他显然都能设法不欠债。 “他搞不好会破产,”埃莱娜说,“可是就算破产了又怎么样?如果早晚要破 产,那发生在他这个年纪还比较好一些。何况谁知道?说不定结果证明他是个股市 天才。” 他很少谈论输赢,所以很难判断他做得怎么样。他没开着宝马或穿定做的西装, 但他也没误过任何一餐饭。我猜想他会一直玩到再也不想玩为止,届时他一定会有 一些获利盈余。他向来如此。 杰拉特镇外就有家红屋顶旅店,正位于九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出口旁,不过他 仔细考虑后判断这里离得太近了。往南二十英里就是北卡罗来纳州的州界,他又多 往前几英里,在罗阿诺拉皮兹城的出口下来,那里有好几家汽车旅馆可以选择。他 挑了一家连锁的戴斯酒店①,要了个房间。他用阿尼·伯丁森的名字登记,给了旅 馆职员一张这个姓名的VISA卡,说他星期五早上退房。 ①戴斯酒店(Days Inn)是美国著名的连锁酒店品牌。 他的房间如他所要求的,位于后幢的顶楼。他把车子停在后面,拎着他的公事 包和蓝色帆布野营袋上楼进了房间。他把行李打开,衣服拿出来,笔记本电脑放在 书桌上,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则放在床头桌上。之前准备行李时,他想到南方是个奇 怪的区域,每个郡的饮酒法令都不一样。某些地方只能买到啤酒,某些地方则什么 酒都喝不到。而如果有酒铺的话,则营业时间又很怪又有限。如果想在酒吧喝杯酒, 可能就得去所谓的私人俱乐部买个会员身份。花上五块或十块钱,你就享有会员的 资格和种种特权,意思就是只要你身上的钱够,就可以在那边买酒喝,随你爱喝多 少。 他觉得这一切都没有道理,但这些不重要。反正事情就是这么运作的,而他必 须做的——向来如此——就是决定事情如何运作,而且如何采取适当的行动。 他拿了旅馆提供的塑料桶到走廊那头去拿冰块,然后对着一次性的塑料平底杯 皱眉。旅馆收你那么多钱,你会以为他们应该提供适当的玻璃杯,可是他们偏不, 所以你只能跟平常一样应对。面对人生,你只能随遇而安。 他给自己调了杯酒,啜了一口。用玻璃杯喝起来滋味会更好,不过光想这个也 没用。那只会破坏他享受苏格兰威士忌的乐趣,而事实上这瓶确实是很好的威士忌, 酒体饱满、带着烟熏味,清爽提神。今天他忙了一天,却没有什么头绪。他手持塑 料平底杯坐在一把椅子上,慢慢喝着那杯酒,品尝其中的滋味。他闭上双眼,调整 呼吸,让呼气和吸气配合着身体的节奏。他让自己感觉到酒力,感觉到酒精在血管 中发挥作用,然后他想象着,酒对于身体和灵魂,就像用来加入一辆老汽车引擎里 的机油,它可以填平老旧金属上所有的刮伤和凹痕,覆盖内层,消去摩擦力,增加 效能,排除障碍,减少震动。 他睁开眼睛后,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在铃响第三声时接起。他说:“嘿, 比尔。是我。哦,没什么,只是想到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我眼前满桌子的工作,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嗯,我本来希望今天晚上能跟你碰面的,不过看起来不 太可能了。不,我很好,只是忙得像个独臂工人在蜂巢里贴壁纸似的。嗯,老朋友, 你也是。保重。” 他挂了电话,坐在书桌前,插上了笔记本电脑,上网检查他的电子邮件。看完 之后,他又打了个电话,然后再给自己倒杯酒。 上午,他又回到格林维尔。阿普尔怀特看到他似乎很惊讶,不过那种喜悦是真 诚的。他们握了手,各自坐在老位子上,阿普尔怀特坐在床上,他则坐白色塑料椅。 一开始他们试探着说话,从天气谈到上一届美式足球超级杯,然后陷入一段尴尬的 沉默。 阿普尔怀特说:“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你。” “我说过我会来的。”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我以为你走后就会改变心意。你会想回 家,回到太太和孩子身边。” “我没太太,也没孩子。据我所知是如此。” “据你所知?” “这个嘛,谁知道一次年少无知的行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不过这类行为 不多,而如果我是某人腹部隆起的原因,那么我相信一定会被告知的。无论如何, 没有什么事情要我急着赶回家。” “你家在哪里,阿尼?我想你没告诉过我。” “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市。我在耶鲁大学念博士,从此没搬过家。” 这让他们怀念起大学时代,对于两个彼此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讲的男人来说,这 向来是个有用的话题。昨天用在典狱长身上,今天也同样管用。他谈到了夏洛特维 尔的弗吉尼亚大学——说词最好一致。阿普尔怀特则是毕业于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 范德堡大学,这让他们开始讨论起乡村音乐。他们一致同意,现在的乡村音乐已经 不像以前那样了。现在太商业化、太精致,太追求排行榜了。 有些事情他们一直避而不谈,而迟早会有人提起,问题是谁去提。他自己几次 要提起这个话题了,不过却按捺着,最后阿普尔怀特叹了口气,宣布道:“今天是 星期二。” “是啊。” “明天,明天,”他吟诵着,“再一个明天。麦克白的独白。‘明天,明天, 再一个明天/一天接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只不过这回蹑步走到第 三个明天就要停止了。” “你想谈谈死亡吗,普雷斯顿?” “有什么好谈的?”他想了想自己的问题,摇摇头,“我无时不刻都在想死亡 的事情。我或许可以想出一些事情来谈。” “哦?” “有时我简直是盼着死亡到来。好结束这一切,你明白吗?好让我做下一件事。 只不过,当然,这次不会有下一件事情了。” “你确定吗?” 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变得很戒备。“阿尼,”他说,“很感激你给予我的友 谊,但我得搞清楚一些事。你不是来这里拯救我他妈的灵魂,对吧?” “拯救世人这种事我恐怕是有点外行。” “因为如果你是来这里推销地狱的恐惧或天堂的希望,我是不买账的。曾有几 个神职人员想来见我。不过很幸运,这个州对于他们计划要取其性命的人,也会相 对地给予某些事情的控制权以作为补偿。我不想见的人就不必见,所以那些牧师都 进不了我的牢房。” “我发誓我不是神父、牧师,或犹太拉比,”他温和地笑着说,“我甚至不是 个虔诚的教徒。如果我相信你真的有灵魂,而且可以拯救,需要拯救,那么也许就 会想到要拯救你的灵魂。” “你认为你死时会是什么样?” “你先说。” 他的话似乎不容争辩,而阿普尔怀特似乎也不想抗拒。“我觉得就是到了终点,” 他说,“我认为一切结束,就像电影放完了最后一卷胶片。” “没有最后的工作人员名单?” “完全没有。我想整个世界照常运转,任何人死了也都是这样。主观上,我认 为这就像重新回到出生前,或可以说母亲受孕前那种虚无的状态。首先,要接受自 己不再存在这个概念就很难,不过只要想到自己没出生前的这么多个世纪,这么几 千年,整个世界没有你,还是照样运转无误,你就会觉得好过点。” “有人听说过濒临死亡的体验……” “有个隧道,还有白光吗?那是某种幻觉,很可能有生理学的原因,有朝一日 医学科学无疑将能够向我们解释这种现象。我不会有机会听到那些解释了,但我猜 反正我也照样可以活下去,或仔细想想,也照样可以死去。” “黑色幽默。” “在我们这个文明时代,很难找到真正的绞刑架,所以这个说法得改了,应该 说,用打针总比用绞索好。不过现在该你了。你想我们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他没有犹豫。“我想我们会突然昏死过去,普雷斯顿。我想就像睡着了,但不 会做梦,也不会醒来。而且为什么死亡那么难以置信呢?难道我们以为牛会从屠宰 厂直接升上牛的天堂?我们的意识有什么特别之处?凭什么得以幸存?”他露出同 情的浅笑,“虽然我期望自己能被拉进隧道朝向白光而去。不过当我冒出隧道尽头 时,我将不复存在。或许我将成为那道白光的一部分,也或许不会,不过反正又会 有什么差别呢?” “我明天想再来,普雷斯顿。” “如果你能来就太好了。你觉得他们会让你进来吗?” “我想不会有任何问题。典狱长认为我可能会达到某个目的。” “帮助我乖乖认命?” 他摇摇头。“他希望你能告诉我,威利斯家那个男孩的尸体埋在哪里。” “可是——” “可是如果我真心相信你是无辜的,又怎么可能企图去达到这个目的呢?你想 说的是这个吗?” 他点头。 “恐怕我是有些事情瞒着汉弗莱斯典狱长。我可能误导他,让他以为我相信你 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他简短地描述了他告诉典狱长的假设,解释愿望如何能成为信念之父,一个人 又如何通过不断否定自己的罪,最后会真心相信自己其实没有犯下那些罪。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认为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我知道的确发生过。我认为这种事发生在你身 上吗?绝对不是。” 阿普尔怀特推敲着。“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他纳闷地问。“即使你天生有某 些测谎的本领,也只会知道我相信自己所说的是实话。但如果我是在利用我自己— —” “你不是。” “你好像很肯定。” “非常肯定。” 出门的时候,他请警卫带他到典狱长的办公室。“我想我有进展了,”他告诉 汉弗莱斯,“我觉得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离开监狱时正在下雨,比浓雾大不了多少的细雨。他很难设定雨刷的适当速 度,使得开车的乐趣大减,而更像是一桩无聊的苦差事。 抵达戴斯酒店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停车场几乎是空的。他把车停在后面, 进了自己的房间。现在喝酒有点嫌早,不过打电话就不嫌早了。 结果他的语音信箱有一个留言。他听了,删掉。他打了三个电话,全部都是他 所设定的速拨键号码。第三个是打给一名女子,他说话时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声调 压得比较低沉,措辞也更慎重。 “我一直在想你,”他说,“其实想得超过了应该的限度。我有很具挑战性的 工作要做,应该要百分之百专心,可是我却发现自己一直在想你。老天,真希望我 知道。四天或五天吧,我想。但愿我能告诉你我人在哪里。这地方的人对隐私的态 度不太一样。这个电话如果被窃听我也不意外。我的手机?留在家里了,在这里不 能用。如果你留了话给我,就只好等我回家再听了。我有些话想说,不过最好别说。 是,我一知道就会告诉你。我也想你,你不知道有多想。” 他挂了电话,纳闷着自己否认用手机打电话是不是失策。 他的手机设定为限制本机号码显示,任何有显示来电功能的电话接到时,都会 显示为“来电者不详”或“来电者不在服务范围内”,可是手机难免偶尔会出毛病。 她会看到来电者号码吗?他以前从没想过要检查,因而判定这是个“应该做而没有 做”的过失。不是什么严重的毛病,应该不会出问题,但他应该尽量把可能性降到 最低才是。 他检查电子邮件时,才突然想到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他不饿, 从来就不会饿,但应该适时喂饱他的身体。 安波利亚是一个不大的镇,人口大约五千,不过这里是格林维尔郡的郡政府所 在地,也有家全球连锁的“荒野牛排屋”。他注意过那个招牌好几回,就靠近州际 五十八号公路的出口。他驶回弗吉尼亚州十英里,找到了那个地方,点了一客两分 熟的肋眼牛排、薯条和生菜沙拉,还有一大杯不加糖的冰红茶。一切都很好,端上 来的牛排的确就像他指定的,只有两分熟,在这种任何食物都会煮得太熟、而且几 乎每样菜都是煎或炸的乡下地方,倒真是个愉快的惊喜。 开车回汽车旅馆,他好奇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会要求最后一餐吃什么菜。 星期三。已经是接近中午了,阿普尔怀特显然等他等得很心焦。他们握手时, 他左手还揽了一下阿普尔怀特的肩膀。他才刚坐进那张白色塑料椅,阿普尔怀特就 说:“我一直在想你昨天的话。” “我昨天讲了很多事,”他说,“不过很怀疑其中有什么值得思考的。” “有关你跟汉弗莱斯提出的那个理论。说一个人可能有罪,但却真心相信自己 是无辜的。” “哦,那个啊。” “我始终确定的是,从一开始,他们就都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知道我没杀 那几个男孩。” “当然。” “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有反社会性格的人,他们心中缺乏某些观念。你不懂 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哦,我又怎么知道?相信我,我很想把你的话当回事,但却办不到,我怎么 能确定呢?你可以看得出逻辑会推到哪里。这是个复杂的谜。如果我是无辜的,我 就会知道我是无辜的。但如果我有罪,而且设法说服自己我是无辜的,我也会知道 我是无辜的。” “你看看你自己,普雷斯顿。” “我怎么了?” “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又一向是什么样的人。你曾经有过暴力 行为吗?” “如果我杀了那些男孩——” “之前。你打过老婆吗?” “有一次我推了她一把。那时我们才刚结婚,两个人吵架,我想出门去散步, 让脑袋清醒一下,她死都不肯放开我,简直就像我要离家出走去巴西似的,于是我 硬把她推开。然后她跌倒了。” “然后呢?” “然后我扶她起来,我们喝了杯咖啡,然后,嗯,就没事了。” “你最严重的婚姻暴力就到这个程度吗?那你的孩子呢?你打过他们吗?” “从来没有。我和我太太都不打孩子的。我对孩子也从不会生气得想要打他们。” “那我们来看看你的童年,好吗?你虐待过动物吗?” “老天,没有。为什么会有人——” “放过火吗?我指的不是童子军的营火。而是小至恶作剧、大到纵火的任何事 件。” “没有。” “你小时候尿过床吗?” “或许吧,我爸妈训练我不穿尿布那时候。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当时我是,不 知道,两岁或三岁吧。” “那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呢?” “没有过,不过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是连续杀人犯或性杀手的标准人格剖析。尿床、放火,还有虐待动物。你 是三次出手投篮都不进。你的性倾向呢?跟小男孩性交过吗?” “没有。” “想过吗?” 答案一样。“没有。” “小女孩呢?” “没有。” “真的?接近中年时,不会开始觉得十来岁的女孩很可爱吗?” 阿普尔怀特想了想。“倒不是说我没注意过她们,”他说,“不过从没感兴趣 过。我这一辈子,都是被年龄相仿的女孩或女人所吸引。” “那男性呢?” “我从没跟男人有过感情关系。” “跟小男孩也没有吗?” “也没有。” “想过吗?” “没有。” “有没有遇到某个男人很吸引你,即使你根本不会打算跟他交往?” “不算有。” “‘不算有?’这什么意思?” “我自己从没被男性所吸引,不过可能注意过某个男人有没有吸引力。” “听起来你非常正常,普雷斯顿。” “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很正常,但是——” “那你的性幻想呢?别说你从没有过。那就太正常,反而是不正常了。” “有一些。” 啊,他抓到要害了。“普雷斯顿,如果你不想谈——” “我们结婚很久了,”他说,“我一直很忠实。不过有时候,我们做爱时——” “你心里会有一些幻想。” “对。”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你幻想别的女人吗?” “对。我认识的女人,或者只是……想象出来的。” “你跟你太太讨论过这些幻想吗?” “当然没有。我不能这么做。” “你幻想里会有男人吗?” “没有。哦,有时会有男人出现。有时候我会幻想一个派对,都是我们的朋友, 大家会脱掉衣服,而且可以随便配对。” “你曾想过要把这些幻想转为现实吗?” “如果你认识那些人,”他说,“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不可能。我在心里想象 他们有那样的行为就已经够困难了。” “你在这些幻想中从没跟另一个男人有过性行为吗?” 他摇摇头。“没有这种事。最多就是跟另一个男人分享一个女人。” “你除了幻想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对,当然从来没有过。” “没跟你太太提议过?” “耶稣啊,没有过。我根本不会想这么做,不过在幻想中很刺激。” “这些幻想中有儿童吗?” “没有。” “没有小男孩也没有小女孩吗?” “都没有。” “任何暴力成分呢?有没有强奸,或虐待?” “没有。” “有没有逼女人去做她们不想做的事?” “从来没有。不必逼她们,是她们自己想做各式各样的事情。所以才会是幻想 嘛。” 他们都笑了,或许笑得有点超过这句话所带来的效果了。 他说:“普雷斯顿,你刚才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你怎么可能做过他们指控 你的那些事呢?” “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嗯,我现在觉得很安心了,阿尼。你让我很担心, 或许该说我让我自己很担心。”他挤出一个笑容。“当然,坏消息是,”他说, “后天他们还是要给我打针。” “行刑时间是中午,”阿普尔怀特说,“我一直假设是午夜。我是说我这辈子, 只要想到处决,我得说,这种事我不会常常想到,不过我总以为死刑是在半夜执行 的。有人按下开关,全州的灯光就暗下来。我一定是小时候曾经在电影上看过。而 且我好像记得有一段在监狱外拍的新闻影片,一群人聚在那里反对死刑,旁边挤着 另一群人庆祝某个可怜的混蛋即将遭受致命的电击。大中午有这么多人聚集就不对 劲了,天空一定得是一片黑暗,这样每个人才能清楚地看到烟火。” 这些话很悲伤,有意思的是,他的声调却毫无悲伤之意。 “给我宣布量刑的法官没提到行刑时间,只说了日期。细节是由典狱长决定的, 我想汉弗莱斯是不希望有人熬夜吧。” “有人告诉过你会是什么时间吗?” “不止一次。他们不希望有任何惊奇。他们会在十一点到十一点三十分之间来 接我。带我走到那个小房间,然后把我绑在推床上。在场会有一名医师,还有其他 人,玻璃墙那面还会有一些观众。我不确定玻璃墙的目的是什么。不会是要隔音, 因为里头会有麦克风,好让他们听到我的遗言。我可以讲一段话。我不知道我到底 该说什么。” “随便想说什么都行。” “也许我会保持沉默。‘主席先生,阿拉巴马通过。’但另一方面,为什么要 放弃传达信息的机会呢?我可以替全国健康保险说点话。或反对死刑,只不过我没 那么确定我反对死刑。” “哦?”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向来就不反对死刑。如果我做了他们说我做过的事情, 那么我应该用命去偿还。而如果我没做,而且没有死刑,嗯,我的余生就得在一个 比这一间更吵而且更不舒服的牢房里度过,被我根本就不想交往的一群人彻底瞧不 起。我可能会像那个残忍的杀人狂杰夫里·达玛一样,在狱中被杀死。” “玻璃墙后面的那些人。”他提醒。 “我想会有些记者吧。还有受害者的家属,想看到正义伸张,看到结局。我记 得在量刑审时,有几个被害者家属这么说过,我当场的反应就是恨他们,不过要命, 我怎么能怪他们恨我?他们不知道那些不是我干的。” “的确。” “如果他们能从我的死得到某种有益身心的‘了结’,嗯,那么我可以说我也 不完全是白白送掉一条命了。只不过我的确会是白白送死。” “还有其他见证人吗?” 阿普尔怀特摇摇头。“都是我不认识的。他们告诉我可以邀人前来。这不是很 好笑吗?我努力想过谁有可能会乐于收到这种邀请,而如果有这种人,我怎么受得 了跟他同处一室?我的父母亲早就过世了——顺便说一声,感谢老天,幸好如此— —而就算我老婆没跟我离婚,就算我的小孩会定期来看我,我会希望他们见我最后 一面时,是看到一根针扎在我手臂上吗?” “不过,我还是觉得那种时刻孤单一人很可怕。” “我的律师提议过要来。我猜想只是因为职业上的道德义务,碰到某个没打赢 的官司,你最后就得做这种事。我告诉他,我不希望他在场,他还得很努力才能不 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说吧,他无声催促着。你还等什么? “阿尼?你觉得——” “当然,”他说,“这是我的荣幸。” 星期三晚上他在汽车旅馆里熬夜看付费色情片看到很晚。即使是在信仰虔诚的 区域,肯花钱照样什么都看得到。家就是男人的城堡,即使只是一个租来过夜的小 隔间,在里面也是可以随自己高兴做任何事情,只要你愿意花每部六块九毛五的代 价看三级片。 那些电影并没有唤起他的情欲。色情片从来就没用。不过还是很解闷。不是故 事情节,他根本没注意情节。里面的对白也很多余,要不是因为想听其他声音—— 背景音乐、拉下拉链的音效、按摩棒的嗡嗡声、用手掌拍打的声音——他会按下静 音键。 他看完那些片子,连声音带画面,然后让自己的思绪任意漫游。他身边的桌上 有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不时喝上一口。最后一部片子结束时,杯子里还剩一点酒, 被融化掉的冰块稀释了。他把酒倒进水槽,上床睡觉。 星期四他在阿普尔怀特的牢房里待了几小时。这回他们的握手变成拥抱。阿普 尔怀特在怀旧心情的驱使下,详细叙述了他的童年。还算有趣,从各方面来说,都 寻常得可以预料。中间也有几次中断。一名医师进入监房,带来一个称体重的普通 磅秤,他秤了阿普尔怀特的体重,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数字。 “这样他就可以计算该给我的正确剂量,”医师走后阿普尔怀特说,“可是你 不觉得他们应该更加谨慎,直接给每个人致命剂量的三四倍吗?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省点儿药钱?” “他们想维持科学方法的假象。” “想必如此。或者他们是想确定他们的推床够牢靠,免得被我压坏了。你知道, 如果他们有可能让一个人自杀的话,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和费用了。你可以把床单 撕成长条拿来编根绳子,不过要吊在什么上面呢?”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自杀吗?” “我考虑过。几年前我看过一本书,惊悚小说,里面有个人,我想是个华人, 他是咬舌自尽的。你想这有可能吗?” “完全不知道。” “我也是。我想试试看,可是……” “可是怎样,普雷斯顿?” “我没那个胆子。我担心会真的死掉。” “我今天晚上想吃什么都可以。他们说,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你知道,之前不 管托盘里是什么我都吃。可是现在他们要让我点菜,我反而不知道要吃什么了。” “随使你想吃什么。” “警卫朝我偷偷挤了挤眼睛,告诉我说如果我想喝酒,他或许可以弄一瓶给我。 我被逮捕后就没喝过酒了。现在也不想喝。你知道我想吃什么吗?” “什么?” “冰淇淋。不是当甜点。而是一顿饭只吃冰淇淋。” “上面要浇糖浆、撒上配料吗?” “不,光是香草冰淇淋就行了,但是要很多。真酷,你懂吗?而且又甜,可是 不会太甜。香草冰淇淋,我就打算吃这个。” “你想过那个真正的凶手吗?” “以前常想。那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无罪的方法——如果警方去找他的话。但 他们没去找,可又为什么该去找呢?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 “那一定会让人气得发狂。” “的确如此。那真的把我气疯了。因为那不单是巧合。有个人花了很大的工夫 把证据栽在我身上。我想不出有谁会有理由恨我恨到这个地步。我亲近的朋友不多, 不过也没有任何敌人。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 “他不光是陷害你,还用恐怖的手法杀了三个无辜的男孩。” “就是这样——这不像他盗用公款,然后窜改账簿栽赃给同事。这种事情可以 理解,有个理性的原因。但这家伙一定是有反社会性格或是精神病态,不管正确的 字眼是什么,而且他一定对我有病态的执迷,才能把一切都栽在我头上。我这样谈 论一个匿名的敌人,听起来像是有偏执狂,但一定有个人做了这一切,让他成为我 的敌人,可是我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不会罢手的。” “什么意思?” “他一定从杀人中得到快乐,”他解释,“很显然,摧毁你只是他计划的一部 分,但他用那种方式杀害那些小男孩,是因为他是个病态的王八蛋。无论如何,他 都会再犯,而且他早晚会被抓到。最后他可能会供认自己所有犯过的罪,这种人一 旦被抓就会变得很爱吹嘘。所以可能有一天,你的罪名终将会被洗刷。” “到时候就太晚了,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了。” “恐怕你说得没错。” “不过也许威利斯夫妇可以找到儿子埋骨的地方。我想这样就很好了。” 然后,“阿尼,你心里有什么想说的吗?” “的确有。” “哦?” “有些我没告诉过你,但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要命,现在我好像非说不 可了,对吧?” “我不明白。” “当然了,你怎么会明白呢?事情是这样的,普雷斯顿。我知道一项资讯,你 知道了可能会很难过,但如果你不知道,到最后可能会更难过。” “隧道尽头的白光后面,还有个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牢房。” “天哪,你真有想象力。事实上,这让我更容易下定决心了。你的坚强、你的 心智顽强程度。” “不管是什么,阿尼,你就说吧。” “是跟明天的行刑步骤有关。注射致命的药剂。如你所知,总共有三个步骤。 他们会用静脉注射三种药物。第一种是戊硫巴比妥钠,比较普遍的名字是巴比妥盐, 一般都误以为这是让人说实话的麻醉药。它被归类为安眠药,会让你冷静、镇定下 来,让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第二种是麻妥侬,是源自于南美洲印第安人用来涂在箭 头的箭毒。这是一种麻痹药剂,会使你的肺麻痹,让你的呼吸停止。最后,就是一 份高剂量的氯化钾,让你停止心跳。” “然后你就死了。” “对,不过这个执行的效果有很大的争议,因为整个步骤不像一般宣传的毫无 痛苦,其实是非常痛苦的。旁观者看不出痛苦的症状,因为受刑人的脸部表情完全 不会改变,但这是因为他们改变不了,肌肉都被麻妥侬麻痹了。受刑人其实会感受 到剧烈的痛苦,而且会一直持续到几乎死亡的那一刻。” “耶稣啊。” “我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这些,”他说,“没有人回来提供给我们第一 手报告。所以我的意思是,我猜想,你应该要知道可能会有这些痛苦。而我会告诉 你,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你完全没心理准备的话,那会更糟糕,不过或许我弄错了。 也许我只是让你最后几小时承担不必要的忧虑。” “但是我不会担心,”阿普尔怀特说,“痛苦好像根本不重要。一旦你适应了 自己即将死亡的这个想法,痛一点又有什么差别?甚至不止一点点?不管会是什么 感觉,反正不会持续太久。” “这样的态度真了不起,普雷斯顿。” “这不会坏我吃冰淇淋的胃口的,阿尼。我可以这么告诉你。” 行驶在往南的州际九十五号公路上,他看到荒野牛排屋的招牌时放慢了速度, 然后决定再往前开。他住的戴斯酒店附近有一家OK便利商店,他可以在那边稍停, 买一品脱香草冰淇淋带回房间。 TJ第一个试的就是电话号码。露易丝告诉过我们,那是他的手机,九一七开头 的,纽约地区专用的两个移动电话号码开头之一。网络上有个可以用电话号码查信 息目录,TJ知道怎么用,于是就去上网,希望能查出姓名和地址。可是那个号码没 有登记。 “他可能是走进一家店,买了一部有预付通话时数的电话。你要买卖东西,就 是这样。走进十四街那边的手机店,付现金买一部电话,生意就成交了。连名字都 不必提供,因为你又不是要开户,你只是买个电话,外加里头预付的通话时数而已。 时数快用光时,你就回去原来那家店,再给老板一点钱,他们就再给你一些通话时 数。” “这一切都不必记账。” “关于这一点嘛,其实是记账的。不过那家店会不会申报这笔现金收入,嗯, 这部分我们也不在乎,对吧?” “不会让我们烦恼得睡不着。我想未必只有毒贩才这样买电话。” “我就是这样买的。比较简单,而且不会每个月收到账单。更不会接到推销的 电话。你不必要求电话号码不公开,因为一开始你的名字就没有列入名单里。” “是有很多明显的好处,”我不得不承认,“唯一更好的就是根本不要电话。 不过像大卫·汤普森,他应该不难联络才对。他是广告文案自由撰稿人。如果没人 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要怎么接工作?” “客户会有他的电话号码,就和毒贩子一样。” “那如果有新公司找他呢?” “那就麻烦了。” “他跟露易丝说过,他那一行不是忙得要死就是闲得要死。闲得要死的时候, 他应该不会希望别人很难联络到他。他的电话肯定不止一部。” “除非他很笨。” “他办公室应该有一部有线电话。他可能因为那是营业电话,就没给她号码。” “或者他根本不是他声称的那个人。” “有这个可能。” “电话簿上有一大堆叫大卫·汤普森的,还外加一堆D.汤普森。 “可以从这里开始。”我说。 而且打电话也不需要电脑技巧,只需要有一种我刚从警校毕业时所学得的顽强 精神,不过这是静止的。缩写是GOYAKOD ,代表“抬起屁股去敲门”①。从理论上 说,我就是这么做的,按照曼哈顿区的住家电话簿,一个个打给D.汤普森和大卫· 汤普森。 ①英文是Get Off Your Ass and Knock On Doors.“我不确定这个电话对不对,” 我会告诉来接电话的人,“我要找一个广告信函文案撰稿人大卫·汤普森。” 有个男人指出,广告信函的优点就是不会像电话推销那样插进来打扰你。不过 我碰到的大部分人都很礼貌,只是帮不上忙;他们不是我在找的那位大卫·汤普森, 也没有听过这么一个人。我谢谢他们,然后在他们的名字旁边打个钩,继续打下一 个电话。 这是碰到刚好有人接电话的状况,不过发生的几率并不高。大部分时候我都是 碰到应答机或语音留言系统,这时候我就会留话,大致就是说我要找这么一个人, 然后加上我的电话号码。我没指望会有很多人回电,不过这种事很难讲,而且总可 能有人是在应答机旁边过滤电话,等着看是谁打来的再接。我碰到过一次;我正留 话留到一半,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告诉我她丈夫不是广告文案撰稿人,而是维蒙特 寿险公司的保险业务员。但或许她还是可以帮我,她建议道。我有多久没有全面评 估自己的保险需要了? “我想这是我自找的,”我说,“我们两个说好,我再也不打电话给你,你也 不要打给我如何?” 她说这样好像很公平,于是我在她丈夫的姓名旁边打了个钩。 这些年来我认识了几个广告界的人,但即使我在匿名戒酒协会碰过面,也几乎 都不知道他们姓什么,或在哪里工作。我第一次戒酒时认识了一个叫肯·麦卡琴的, 可是已经失去联络很久了,既然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电话给一群人,心想或许也可以 跟他联络一下。最后有个人想起他已经搬到威彻斯特郡的杜斯菲利。我从电话簿上 查到了他的电话,不是在杜斯菲利,而是在哈得孙河畔的海斯丁镇附近,然后联络 上一个女人,结果是他的遗孀。肯已经死了六年,哦不,七年了,她告诉我。我说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她问我的名字,又问我是怎么认识肯的。 他已经过世了,而且她反正是他太太,所以也不必保护他的匿名,我自己也从 来不会刻意为自己匿名戒酒的状况保密。我说我是在匿名戒酒协会认识他的,她很 让我意外地问我是不是还在戒酒,我说是。 “那你很幸运,”她说,“肯戒了九年,了不起的九年,然后我想他觉得自己 治愈了。接下来他就是没法不喝酒。他进出戒酒中心,还去明尼苏达州的海泽尔顿 戒酒中心住了三十天。他飞回家时,我去机场接他,他下飞机时已经喝醉了。之后 又醉了一两年,然后一发作,就过世了。” 我为打扰她而致歉,她则为告诉我这些没用的消息而致歉。“我早该去改掉电 话簿上的资料。”她说,“可是一直抽不出时间。” “现在都不说是广告直接信函了,”鲍伯·莱普利告诉我,“别问我为什么。 现在不是说直接行销,就是说直接回复广告。我对这个主题的认识也就差不多这样 而已,不过我认识一个人,他可以把一切你所需要知道的告诉你,包括为什么每个 月你都会接到六封邮购服饰商地之涯①寄来的可恶的广告信。” ①地之涯(Lands ‘ End)是一家在服装、箱包和日用百货领先的老牌零售商, 是世界上最大的十五家邮购公司之一。 我该早些想到鲍伯的,不到两个月前我们才碰过面,同一天晚上我找雷·格鲁 利奥预约要在圣保罗的戒酒聚会中演讲。鲍伯跟雷一样,都是“三十一俱乐部”的 会员,也是“佛勒暨克瑞斯吉”公司的副董事长,我不知道他那个职位的工作内容, 不过我知道“佛勒暨克瑞斯吉”是家广告公司,这就够了。 他提到的那个马克·萨弗兰正在开会,不过我留了电话,说是鲍伯介绍我来找 他的,于是一小时内就接到回电。“我可以告诉你很多有关直接行销的事情,”他 说,“不过你是要找某个特定的人,对不对?” “或者是査清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那就难了,因为这一行有一大堆写文案的自由撰稿人,要证明他不是其中之 一会有困难。不像医生或律师,文案撰稿人没有一个专属的专业组织。没有州政府 或市政府的证照管理局,我猜想就跟你那行一样。” 我不置可否。 “问题是,”他说,“我们几乎所有的事都是由上班的正式员工完成,赶时间 或需要找外头的帮手时,我们就找个以前合作过的。所以我们自己的名单上有六到 八个这样的人,另外还有些大型的工作室,可是你要找的人不在其中,因为他是自 由撰稿人。你猜我打算怎么着?我让你去跟我们常找的一个人联系。” 他给了我一个名字和电话,结果要相信这个人是个自由撰稿人很容易,因为他 是自己接电话的。“彼得·霍克斯坦。”他报上姓名,我跟他解释我的请求,他问 我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没听说过,”他说,“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什么。我很少 出去跟同行碰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工作。就算我听过他,这个名字也不是那 种会让你印象深刻的。” “没错。” “他可能属于直接行销联盟,但或许没有。大部分的会员都有工作室,因为会 员费很贵。不过你在邮购联盟的官方网站‘如何收费’可以拿到免费名单。或者他 可能会在《DM新闻》、《直销》或《目标行销》上头登小块广告。你可以去找找看, 另外还可以査一下《广告周刊》和《广告年代》的分类广告。” 他的建议源源不断,我每一条都写了下来。如果大卫·汤普森得过奖或演讲过, 可能在Google可以搜寻到,不过也可能没用,因为他的名字太大众化了。“你可以 在网络上查到我,”他说,“还有那个在内布拉斯加因为受雇杀人而服无期徒刑的 彼得·霍克斯坦,更不必说那个德国科学家彼得·霍克斯坦了。” 他说,很有可能这个大卫·汤普森是漏掉了。“我有一份‘如何收费’的名单,” 他说,“因为那是免费的,所以拿了会有什么坏处?不过我不会在《广告年代》上 登分类广告,也不会在直接行销的出版物上登广告。我不认为值得花那个钱,而且 不单只有我这么认为而已。我们在这一行做了一阵子的人似乎都有同样的感觉。认 真想想其实挺可笑的,简直就像我们已经不再相信广告的威力似的。我也没参加任 何同业工会,我接到的活都是熟人介绍的,会有什么客户光凭看过你广告就挑中你? 那就像要从工商电话簿里面接生意一样不太可能。” 我谢了他,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我之前早该做的。我在工商电话簿上寻 找汤普森——不是消费者版本,而是企业对企业的版本。没有直接行销文案撰稿人 这个分类,不过有一区是广告文案撰稿人,里头没有大卫·汤普森,我并不觉得意 外。 我在《广告周刊》和《广告年代》的分类广告栏也没找到他,这两种杂志是他 提过可以在一般书报摊找到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埃莱娜的电脑前,上Google仔 细寻找他提过的一些网站。 每个人都告诉我国际网络可以节省多少时间,而且简直不敢相信没有网络还怎 么活下去。我懂他们的意思,不过每回我上网,到头来总是纳闷,在电脑出现并吸 光我们的闲睱时间之前,那时候大家没事都在干什么?我从下午三四点就坐在那混 账玩意儿前头,直到埃莱娜把晚餐放在桌上才起身离开。 她说她想检査她的电子邮件,可是又不想打扰我。我告诉她说我很欢迎她来打 扰,我已经花了好几个小时却没有什么进展。“我找不到那个狗娘养的,”我说, “后来我去查彼得·霍克斯坦,别问我为什么,然后发现他不是说笑的,还真有个 跟他同名同姓的家伙在内布拉斯加因为受雇谋杀而在服无期徒刑。起初是被判死刑, 上诉后改判了,那个案子很有趣,不过我干吗花将近一个小时看这些,就很难解释 了。”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我们应该再买一台电脑。” “真有趣,”我说,“因为我想的是我们应该连原来的这一台都给扔掉。” 纽约的各个地区很少会有明确的范围界限。这些范围会因为媒体、房地产商、 当地居民的舆论转变而有所变动,谁也不敢确定哪一个地区的名称会消失,而另一 个地区会崛起。而大卫·汤普森所居住的——或那个声称自己是大卫·汤普森的男 人所声称自己居住的——奇普斯湾则是紧临着奇普斯湾广场的一个居住区,奇普斯 湾广场是一个占据三个街区的住宅社区,介于三十街与三十三街、第一和第二大道 之间。从三十四街以南、东河河岸至第三大道间,都是大家所说的奇普斯湾。比尔 维医院和纽约大学医学中心占据了第一大道和小罗斯福道之间的地带。奇普斯湾的 南界很难有明确的界线,不过打个比方,如果你住在二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交会口的 公寓,你大概就不会告诉大家你住在奇普斯湾。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区域都非常小,我徒步穿越所需要的时间,不会超 过前一天在网络上几乎一无所获的搜寻。这一带主要都是住宅,散布着一些服务业 和供当地居民消费的街坊餐厅,我就到那些店里去,到杂货店和熟食店、干洗店和 报摊,把大卫·汤普森的照片拿出来。“你在附近看过这家伙吗?”我问了一些韩 国蔬果贩和意大利修鞋匠。“你认识这个人吗?”我又问了几个多米尼加的门房和 希腊侍者。没有人见过,甚至一个送信途中的邮差、一个影印店的职员,或一个正 在巡逻的警察也没见过,那个警察本来正开始考虑要问我问题,结果发现我也在做 自己的工作就打消了念头,尤其是后来还发现我认识他父亲。 “他长相很平常,”那个警察说,“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他,他摇摇头说 名字太普遍了,没什么用,不是吗?他自己名叫丹纳赫尔,我记得他父亲交际甚广, 朋友遍天下,可以兼任两党的选举幕僚。他现在住在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市,他儿子 说,每天都打高尔夫,除非下雨。“可是那里从不下雨。”他说。 那天晚上纽约下了雨,不知道图森怎么样。我待在家里看了—场死气沉沉的拳 击赛。次日早晨空气凉爽清新,整个城市充满光明的希望。TJ和我见面吃早餐,交 换笔记,然后认为我们正在进行爱迪生所描述过的那种过程,他声称他现在已经知 道一万两千种物质不适合用来做灯泡里的灯丝。我们也确定了大约有同样多种方法 都找不到大卫·汤普森,而且我开始纳闷他是否存在,是否能让我们找到。 我没有事情让TJ做,所以他就回家坐在电脑前,我也及时赶回家接到了一个某 个大卫·汤普森给我的回电。他打电话来跟我说他不是我在找的那个大卫·汤普森。 我奇怪那他干什么还费事打电话来?我谢了他,挂上电话。 下午三四点时,我忽然想到我手上唯一有关露易丝那位大卫·汤普森的线索就 是他的电话号码,所以为什么不打打看呢?我不能追踪电话,也不能由此査到名字 或地址,不过我可以做的一件事就是拨号,看谁会来接电话。我拨了,一开始没人 接电话,然后响五声后转到语音信箱,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请我留言。我没留话便 挂掉了。 我以为那天晚上会在一个聚会上碰到露易丝,结果没有,于是我打了电话给她。 “不知道啊,”她说,“也许我行动太急了,自从雇了你之后,我就没再接到他的 消息。我实在很讨厌一个人讲都不讲就甩了你。” “你打过电话给他吗?” “如果他是要甩了我,”她说,“我就不希望让他得逞,你懂吧?但如果他没 有要甩掉我,我也不想催他。在女人打电话给男人这种事上,我的观念很老派。” “好吧。” “不过管他呢。如果我能叫一个侦探去查他的底,那打个电话给他又有什么大 不了的?你等一下,马修,我稍后再给你回电。” 她几乎立刻就回电了。“没人接。只有他的语音信箱,我没有留话。我连问都 没问。你查到他任何事情了吗?” 我说我在这案子上头花了一些时间,但是没有太多成果。我没告诉她我离发明 灯泡有多近。 “哦,”她说,“也许你不该继续查下去,懂我的意思吗?因为如果我从此再 也联络不到他,那还去查他就太不切实际了。如果我打算忘掉一个男人,也就不需 要知道他太多事情。” 通常我查案子就像一只追着骨头的狗,而且在客户告诉我放弃时还往往会继续 査,可是这回我轻易就停了下来。如果我想出了一些比较有希望的方法,可能会比 较难放弃,可是现在我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等他和她约会后,一路跟踪他回家。如 果他再也不打电话给她,那我要玩这招恐怕就难了。 次日傍晚,我去西五十三街的唐诺尔图书馆阅读一本有关直销的书。读书不能 帮助我找到大卫·汤普森,但我在网上査到有关这个主题的几个方向让我生出兴趣, 想花一两个小时浏览一下这方面的书。我从那里走路到埃莱娜位于第九大道的店, 想陪她到打烊,然后一起散步回家,但她不在店里。 看店的是莫妮卡,她已经来了大半个下午了。“我只是刚好经过,”她解释, “想跟她聊一会儿。我去买了两杯摩卡拿铁,她一喝完就说我是天上派来的天使, 问我可不可以帮她看店,让她去参加泰博画廊的一场拍卖。于是我就困在这里了, 一杯摩卡只能撑这么久,我犯了咖啡瘾,还得再喝一杯才行。” “你怎么不锁上店门十五分钟,去买一杯来喝?” “因为呢,亲爱的马修,我得先有钥匙才能锁上店门,而你的好太太却没想到 要交给我。我肯定什么地方一定藏了一把备用的,可是却找不到。你要不要帮着守 住城堡,好让我去买两杯咖啡回来?” “不,我去。你刚才是说要摩卡拿铁吗?” “刚才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帮我弄点真的很恶心的 玩意儿来行不行?我要那种焦糖摩卡星冰乐,稠稠的加上一堆糖,让你尝不出咖啡 味,不过再加两份浓缩咖啡进去就有劲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恐怖,不过反正喝的人是她。我去了店里逐字照念她点的咖啡,然后 那个穿了鼻环的金发咖啡师大步走过来把咖啡拿给我。我把咖啡带回店里,和她聊 了聊,直到埃莱娜一阵风似的进门,向我们报告说她的那场拍卖真是成功。莫妮卡 看店的奖赏就是去巴黎绿餐厅吃一顿好晚餐。说话的大半是她们两个,偶尔她们其 中之一会跟我道歉说她们都在聊女人的话题。不过没人提起莫妮卡的神秘男友。 我们送她上出租车,散步回家,进门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露易丝。 “他打给我了,”她说,“昨天很晚的时候,一直道歉时间很晚,还道歉说他 这么久没打给我。忙,忙,忙,他这个周末出城了,不过我们星期一晚上会约会。 昨天晚上太晚了就没打给你,今天我又一直在忙,而且我想考虑一下。” “结果呢?” “嗯,结果是显然他没有甩掉我,而且我真的喜欢他,我觉得我们两个真的可 能有结果。感情走到某个地步,你就是得有信心,你必须能够敞开心胸,相信一个 人。” “所以你想取消调查了吗?” “什么,你疯了吗?我刚刚说过我必须相信他,可是如果我根本不确定他是谁 的话,要我怎么能相信那个狗娘养的?我打电话是要请你继续查下去。” 闹钟还没响他就醒了。冲澡、刮胡子、换衣服。他已经准备了一套今天要换上 的干净的内衣,一件白色衬衫。他穿上那套他第一次拜访监狱时穿的暗灰色西装, 把银色领带换成有织纹的黑领带。朴素,他决定。穿得朴素绝不会出错。 他看看镜中的自己,很满意。他的胡髭需要修剪吗?他想着想着笑了,用大拇 指和食指顺了顺。 他的鞋子不脏,不过可以擦一下。五十英里之内会有擦鞋匠吗?他很怀疑。不 过昨天他在OK便利商店买冰淇淋时——他买了两品脱,而不是一品脱,而且两盒都 吃掉了——也顺便买了一罐奇伟黑色鞋油。 有些汽车旅馆会提供一次性的擦鞋布,主要目的是想节省旅馆毛巾,而不是给 客人提供方便。这家戴斯酒店却没有预备,这是他们的损失。他用一条毛巾擦上鞋 油,然后把鞋子擦得雪亮。 他离开前,用另一条毛巾擦掉他可能碰触过的表面。他习惯不去碰触不必要的 东西,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来他房间撒粉采指纹,不过这种事对他来说是例行公事, 为什么不做呢?他还有很多时间,而且事先预防绝对不会有错。小心点儿,免得事 后遗憾。 他最后一次打开电脑,上网,检查电子邮件。他浏览了几个他订的USENET①的 新闻群组,看了一些文章。有个关于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即将被处决的讨论主题, 迅即引起了一连串回应,他看了一些新的帖子,发现除了零星夹杂的几则挑拨性言 论外,大半不是来自一般反对死刑人士所必然会有的怒吼,就是正好相反,是出自 拥护死刑者的欢呼,这些拥护者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电视转播处决过程。 ①世界性的网络系统。 他想,付费观赏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退出网络,把行李整理完毕,从后门离开汽车旅馆。没有必要去办退房,因 为他们已经预刷了他的信用卡。他也没有任何必要去归还钥匙卡。他看过报道,说 这种钥匙卡上头会自动记录许多编码资料,理论上可以利用钥匙卡去查出住客所有 的进出记录。他不确定是否确实如此,就算可以,他知道这些卡片都是自动回收循 环利用,要重新设定以供下一个住客和下一个房间使用时,里面的编码资料会永远 删除。不过为什么要留下任何机会呢?他带走了那张钥匙卡,到另一州扔掉。 十点二十分,他在监狱的警卫室前停下车,警卫认出他来,朝他咧嘴微笑。他 把车子停在现在已经是他老位置的地方,然后看看镜中的自己,顺了顺胡髭,走向 入口。太阳高挂在几乎无云的天空,没有一丝风。今天会是个大热天。 不过监狱里并不热,里面有空调保持终年空气凉爽干燥。他经过了金属探测器, 把证件拿给那几个已经认识他的人看,然后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是专供人们坐 着目睹这个社会动用极刑的地方。 他在十点四十五分进入那个房间,离预定的行刑开始时间还有整整一小时十五 分钟,里面已经有六个人了,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有个男人比他年轻几岁,穿了 衬衫,打了领带,可是没穿西装外套,正在到处搭讪。他确定这个人是新闻记者, 他不想跟他谈话,其实他不想跟任何人讲话。他摇摇头,打发掉那名男子。 他惊讶地发现,房里有一张供观众取用的茶点桌,桌上摆了一个保温咖啡壶和 一壶冰红茶,另外还有一盘甜甜圈和一盘玉米麦麸松饼。他什么都不想吃,这个吃 吃喝喝的做法有点让人反感,不过他去倒了杯咖啡。 然后他挑了张椅子坐下。这里没有不好的位置,观众席长而窄,每张椅子都面 对着一面大玻璃板构成的窗子。他立刻猛然意识到,他们离即将观看到的死刑竟是 如此接近。但透过那扇隔开的玻璃,他们将可以感觉到那位在场医师的呼吸,以及 那名不幸病患的恐惧。 各种设备都已经准备就绪,推床、悬挂着三瓶点滴的器具,还有一整套医学设 备。他往右瞥了一眼,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女人,他们双眼紧盯着女人手上拿 着的一个镶框照片。当然,那是他们的儿子,阿普尔怀特手下的三名受害者之一。 他稍微转身,看了那张照片一眼。那头浓密的金发是个绝对不会搞错的特征; 他们是威利斯夫妇,第一个被杀害男孩的父母,男孩尸体至今仍未寻获。 显然,尸体的所在位置是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决心带进坟墓里的秘密了。 门打开,进来了另一个人,他找了个位子坐下,然后看到茶点桌,过去倒了杯 咖啡,拿了个甜甜圈。“看起来好像不错。”有个人说,也往那张桌子走过去。 咖啡比预期的好,不如他偏爱的那么浓,但还可以,而且是刚煮的。他喝完了, 把杯子放到一边,凝视着玻璃板的另一面。 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离此不到五十英里,但时间上的间隔比距离更为遥远。 几年前,威利斯家的男孩——叫杰夫里吗?——还活着,那时普雷斯顿·阿普尔怀 特还没有失去自由,有太太有孩子,是社区中受人尊敬的人士。而且,每星期会到 离他办公室几个街区外的市立户外运动场打一两场篮球。 而他自己,阿尼·伯丁森——当时他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刚好经过那个球场。他之前从没经过那儿,他刚到里士满,停下来看着一群成 年男子打篮球。 两个人跳起来抢篮板,其中一人的胳膊肘撞上另一个人的脸,后者痛得大叫一 声,倒在地上,鼻子涌出血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去;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败? 这似乎不言自明,以下两种运行法则一定有一个说得通。要么就是凡事必事出有因, 要么就是一切事物的发生都没有道理可言。若不是从宇宙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万事皆 已注定,那么一切事物,每个右转或左转,每一声惊雷,每一根断掉的鞋带,全都 毫无缘由,只不过是随机而生罢了。 不论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他都可以说出一些道理,但他往往倾向于后一观点。 随机主宰命运,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们就是发生了。你碰上了只能认命。 因此,任何人都有可能停下来看那场篮球赛,但偏偏不是任何人,而是他,亦 即未来的阿尼·伯丁森,有着自己独特的过往和个性。而且,虽然那天有点热,但 他还是穿了一件运动外套,而且在胸前的口袋里,他很反常地放了一条折叠整齐的 白手帕。他是那天早上放进去的,他知道自己有那条手帕,所以当时他想都没想, 就朝场上那个倒下的男人冲过去,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止住那个受伤的鼻子——后 来才知道鼻梁没断——所流出来的血。 其他人包括队友和对手,也都赶过来协助阿普尔怀特,他们立刻将他扶起来, 带他去看医生。然后他也走了,手里拿着那条血手帕,他低头看了看,说来不可思 议,他竟能预知接下来的每件事。换了别人,会立刻把手帕扔进离自己最近的垃圾 桶,但他立刻将这条手帕视为独一无二的机会。 他小心翼翼带着手帕离开。一等到有机会,就把它塞进一个塑料拉链袋里。 一名穿着褐色西装的男子走进房间,显然是典狱长的下属,他清了清喉咙,详 尽地解释稍后窗子的另一边将会如何进行。他以前早听过这些了,猜想在场其他人 也都听过,包括受害者家属、媒体记者,以及任何设法抢得这些宝贵第一排座位的 人。 但那名男子不是来温习每个人的记忆的。他几乎等于是在电视节目摄影棚里负 责鼓动观众的人,他会讲笑话提高观众的情绪,鼓励他们看到“鼓掌”的提示标志 时就热情地报以掌声。当然,那名褐衣男子没说笑话,他的目标也不是要激励观众, 而是要消除、降低人们的情绪。“请记住这是个严肃的场合,”他告诉众人,“你 可能会感觉到有开口说话的冲动。不管是什么话,请先忍着,直到整个过程结束为 止。这个人的样子可能会让你痛苦得想喊出来。如果你觉得可能控制不了自己,那 么请你现在告诉我,我会找人带你到本中心的其他地方。” 没有人这么做。 “你们将会目睹一个人的生命结束。我们将会尽我们所能,让这个过程没有痛 苦,但即使如此,你们仍将看到一个人从活着转为死亡。如果你不想看到这样的场 面,现在就告诉我。好,如果到时候你觉得不想看了,就闭上眼睛。这好像太明显 了,根本不必说,但有时候人们会忘记他们还有这个选择。” 接下来还有其他的话,但他没留意听。毕竟时间宝贵,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回忆 …… 把那条血手帕封在塑料袋里后,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心里清楚极了,仿佛剧本 早就写好放在那里,仿佛他只需要一一按照指示去做就行了。 他第一次开始杀人,只是一种金钱与权力两者兼得的手段。他以为自己想要的 是金钱和权力,而杀人只是为得到这两样而偶尔用得上的一种技术。发现杀人并不 困扰他没有让他感到意外,这点多少也预料得到,但他没想到的是杀人行动所带来 的愉快和满足。带来的兴奋和成就感,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很难确定他是什么时候想通了,明白金钱和权力都是次要的,杀人本身就是报 酬。但他猜想,他开窍应该大致就是他买那把刀的时候。 他抓着那把刀,紧握在手里。它看起来就和其他的鲍伊型猎刀一样,可是花了 他两百多美元,而他可以从刀的平衡感和握住它的手感,体会到那种价值。那是一 个姓蓝道的人亲手打造的,在手工精制刀的制造者与收藏者圈子里,此人堪称传奇。 他买下这把刀之后使用过几次,总能完美地达成目的。每回用后他都会清理刀 子,擦去表面的血迹。当然,刀子是不锈钢的,而且坚固耐用,可是血会渗进刀刃 和刀柄之间的缝隙,所以他还会把刀子在稀释过的家用漂白水里泡一夜,以预防生 锈。没有血迹,没有DNA ,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这把刀或其主人涉入过任何杀人事 件。 现在,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再度使用这把刀,而且知道如何使用,为什么要使用, 他感觉到一阵激动。 那一夜和次日白天,他开着车在里士满到处逛,熟悉环境。他得知了妓女聚集 的地方。其他没有更容易的下手对象,而且他以前若碰到急需满足杀人的饥渴、没 有时间玩什么花样时,也找过妓女——不是在街上,而是在按摩院。其中一名妓女 好像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不怎么惊讶,他纳闷她和她的姐妹们是否已想到会有此 下场,纳闷连续杀手是不是可能名列她们的职业疾病排行榜上,就像煤矿工人容易 得黑肺症一样。 第一夜他差点就挑了一名身材苗条,打扮火辣,穿着红色热裤和一件很紧的露 背背心的妓女。他只需停车就行。她会上车,而当他驶离路边时,她的命运就注定 了。她将成为那个鼻子流血的男人手中第一个不幸的牺牲者。 但他必须知道更多。方针很清楚,但他得决定细节。凡事都要先计划好。 他查到了许多自己必须知道的事情。他知道了那个鼻子流血的男人的名字和住 址,还花精力在网络上搜寻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已婚, 有小孩,过着一种基本上清白无瑕的生活。多么讽刺,接下来他会去绑架,鸡奸, 谋杀一连串同样清白无瑕的男孩。 因为他已经逐渐明白,妓女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们很多人身上都染有这种或 那种脏病,想到要亲密碰触她们及她们的体液,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而且,万一 他挑上的是个假扮妓女的警察呢? 更关键的是,一个妓女的死无法引起足够多的愤恨。俄勒冈州的那个家伙杀了 两打妓女才开始有人注意到他,而即使到那时,警方也没有不眠不休地追捕他。 然后,他缓缓开车驶过昨天引发他灵感的场地,看到了另一场篮球赛正在进行。 可是打球的都是男孩子。一群穿着运动短裤的小鬼。一半穿着运动衫,另一半则光 着上身。他们的胸膛没有毛,脸颊上没有刚长出的胡楂。年轻,纯真。 杀掉一个妓女不会有人注意,但杀掉一个儿童呢? 他曾这样写道:我杀男人,也杀女人。杀男人,我得这么说,让我比较有成就 感;至于谈到纯粹的快感,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杀可爱的女人了。 那么男孩呢?他看着那些打篮球的小鬼,感觉不到他们有性吸引力。然而,想 到要捕杀他们中的一个,还是有种不可否认的刺激性。性的方面可以作假,只要找 个形状适合的东西充当阴茎的替代品即可。他不需要为了布置一个可信的性谋杀舞 台,而亲身体验性欲的部分。 但结果,连他自己都很惊讶。 几天后他才去物色被害人,之前他买了几样东西。其中大部分——胶带、一条 毯子、一把园艺铲、一个橡胶大头槌——是在当地的沃尔玛买来的,但还有两样比 较昂贵的,就是一辆汽车和一台电脑。车子是一辆日本进口车,形状和大小跟普雷 斯顿·阿普尔怀特开的那辆一样,而电脑则是减价的1BM 笔记本。他匿名用现金从 一个私人车主那里买下那辆车——车子被撞过,外壳需要整修美容,另外车体结构 可能有些损坏。不过就他的使用目的来说倒是够了,而且很便宜。 他在那所高中附近发现一个地方,常有男孩在那里等着搭路过的便车,他找到 了一个独自站在那里的男孩,竖着大拇指。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反正还不到拿驾 照的年纪。 他停下车,让男孩上车。他是个好看的年轻人,金发,脸和前臂晒得微黑。他 手臂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脸光滑得像女孩。 他是男妓吗?有可能,搭便车是男孩勾引年长男子进行性交易的老套手法。不 过这男孩看起来很纯真。 他和那男孩聊天,问起有关运动和学校的事情。“女人呢?”他说,“你喜欢 女人吗?” 我更喜欢男人,那男孩可能会说,但结果没有,他说女孩不错。从各种迹象看 来,他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在一个红灯前,他把车停下,指着乘客座那边的地板。“那里有一只手套,” 他说,“帮我捡一下好吗?” 男孩往前弯下身子,寻找根本不在那里的手套,他那把橡胶大头槌挥出一个大 弧形,结结实实击中男孩的后脑勺。会用力过猛把他打死吗?不会,但足够让他昏 过去。他立刻把男孩的双手用胶带缠在背后,又撕下一小片封住他的嘴。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预先选定的杀人场地。 他发现不需要利用阴茎替代品。他自己的更足以胜任。那男孩的皮肤像女人般 又软又滑,而且他那种无助、完全脆弱的状态很令人兴奋。他没想到要带安全套来, 这个荒谬的疏忽是因为他假设这个男孩不会激起他的情欲。绝对不要想当然,他提 醒自己。绝对不要把任何事视为理所当然。要为各种意外状况预作准备。 于是他在那男孩身上满足了快感,但没到高潮就停下了。然后他拿出刀子,那 把蓝道所制的漂亮的刀子。 刀子之后,是剪刀,剪下一小络头发。剪刀之后,是园艺铲。不是用来挖墓穴, 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会有需要,已经提前挖好了,铲子是用来把土填回去。这个杀人 场地是一个废弃的农场,在里士满西边,刚过城南赛车场。农场的家族私人墓地就 在荒废的旧农舍一侧。墓碑残破得难以辨识上面的碑文,而现在除了原有的十几座 坟墓之外,又将添上一座新坟,他把墓穴填好,覆盖上草皮压实。现在这是一座新 坟,但不久之后就跟其他的没两样了。 到了傍晚,他把那辆破旧的凯美瑞车开到前一天租来的车库。如果任何人发现 这辆车,里面不会有任何指纹。后备箱里的工具上——铲子、大头槌、还有那把极 好的刀上也没有指纹。 他改开自己的车,一辆米黄色方背的福特天霸,行李放在后备箱。往西开上州 际六十四号高速公路,然后向北接州际八十一号,他把定速系统设在车速限制以上 四英里。中间除了加油之外都没停,直到过了宾州州界。在宾州一个家庭式小型汽 车旅馆里,登记住宿的办公室还有一股咖喱的香味。他在旅馆房间里用热水淋浴了 很久,把穿过的衣服装成一袋,准备明天上午扔进慈善捐衣箱中。他赤裸着钻进被 窝,让自己从头回味当天下午那场娱乐的分分秒秒,从那名男孩上了他的车,直到 他刺下最后一刀为止。 这回他不需要憋着了。他的高潮强劲而猛烈,他喊出声,像个痛得叫起来的女 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