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现在是十二点整,长窗的另一面还没有任何人出现。就好像幕布已升起,但舞 台上仍是空荡荡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昨天夜里州长打了电话吗?不,当然没有,因为州长想继续当州长,可能甚至 希望有朝一日能坐上更高的职位。他不会打电话。也不会有律师向最高法院提起最 后上诉,因为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的上诉过程早就结束了。 阿普尔怀特没事吧?他还年轻,才刚跨过中年的门槛,不过也老得足以中风, 或心脏病发。他想象着阿普尔怀特十一点时在牢房里倒下,想象着救护车疾驰,赶 来救他的命。死刑执行随之延期,直到他的健康状况被认为足以被送去处决。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他痛快地想象了一阵子。其他观众并没有坐立不安或不 停地看手表。或许处决就像摇滚演唱会,或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从不会准时开始。 反正又不是有谁要赶时间。不过这似乎正是个好机会,让他再度徜徉在回忆的 小径上…… 威利斯家的男孩死后两天,他在宾州的约克市租了一幢带家具的洋房。过了快 一个月,他才回到里士满。 但这个月他并没有无所事事地虚度时光。他为电脑装了个DSL 线路,常常上网, 寻找网络上的各种东西、检查电子邮件,看了他所订的新闻群组里的新消息。 他每天至少会让他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离线一次,然后打开他买来的那台计划要 归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所有的电脑。他用你Word软件写了一份令人发指的记录, 叙述那名男孩被绑架和谋杀的过程,唯一违背实情的是说他事发之前耗了好几星期, 如何跟那种念头挣扎,又如何决定他除了这样做之外别无选择。然后他故意对杀人 场地含糊其辞。 我带他到一个美好而隐秘的地方。那里没有人会打搅我们。他将会轻易地消失。 没有人知道该去那里找他。 他在网络上替阿普尔怀特在Hotmail.com 开了一个电子邮件账号ScoutMasterBates ①。在申请表格上,他自称姓名是约翰·史密斯,够平凡无奇了,但街道地址他写 的是榆树街四七六号。阿普尔怀特真正的门牌号码的确就是四七六号,但不是在榆 树街。至于居住的城市和州,他填的是加州洛杉矶,不过却用了阿普尔怀特在里士 满的邮递区号。 ①意思是“童子军团长贝茨”。 他以“童子军团长贝茨”的用户名在网上寻找色情网站,结果并不难找。没几 天他的信箱里面就塞满了色情垃圾邮件,他浏览了众多以年轻男模特儿和讨论男人 与男童之爱的网站,因而愈发成为儿童色情供应者的目标。“十八岁以上模特儿 (心照不宣!)”一个网站如此宣称。 他下载了色情照片,用一张无法追踪到他身份的信用卡付费。几个星期前他在 一家餐厅吃饭,看到另一桌有个顾客用信用卡付账,没拿收据就走了。他趁女侍收 走之前,假装要去上厕所,经过那张桌子,摸走那张黄色纸条塞在口袋里。上面有 信用卡持有人姓名和到期时间,足够应付他在网络上的小额消费。一两个月后,那 名顾客收到信用卡账单时,如果发现了,就会打给信用卡公司投诉。但届时他已经 把这个信用卡账户利用完毕了。 回到里士满,他开始设法进入阿普尔怀特的房子、车子和办公室。 结果很简单。阿普尔怀特在他办公室附近的停车场包月租了一个停车位。他自 己过去,询问有关收费、开放时间和租用方式的事,还问了许多其他问题,然后趁 服务员不注意,他从附着号码的挂钩上偷走了阿普尔怀特的钥匙。他告诉一名锁匠, 他要给女朋友配一套备用,锁匠咧嘴笑了,说他真是容易相信别人,他自己已经结 婚十八年了,他太太到现在还没有他的车钥匙。 开车门和后备箱的是同一把钥匙。钥匙圈上还有其他的钥匙,他都复制了,知 道一把是房子的钥匙,另一把是办公室的。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又回到那个停车场, 把阿普尔怀特的钥匙放在桌上,看起来就像是从挂钩上掉下来似的。 那天深夜,阿普尔怀特家熄灯后许久,他进入没上锁的车库,打开车子的后备 箱。他身上带了一条旧军毯,是从约克市的救世军商店里买来的,他把毯子铺在阿 普尔怀特车子的后备箱里,四处摩擦着内部的衬垫,然后取出放回原来的塑料袋里。 两天后他换了车,开着那部暗色的凯美瑞,把米色的天霸留在车库。放学时他 开始驾车四处闲逛,很快就载到一个比杰夫里·威利斯年长、懂事的男孩。司各特 ·索耶,十五岁,有机灵的双眼,笑起来有点邪气。他的T 恤太小了,而且旧旧的 蓝色牛仔裤挑逗性地紧裹着他的大腿和臀部。他上车后,一只手就搭在椅背上,想 让自己看起来更有魅力。 效果很滑稽,但他没笑。 我想你在置物匣里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他告诉那男孩。于是,他在适当 的时机挥动那把橡胶槌。 里士满市东北有个倒闭的乡村俱乐部,就在去往旧港镇的克莱顿路旁。这块地 产正待出售,而求售的招牌长期竖在那里,已经被人们当成路过练习开枪的靶子。 九洞的小型高尔夫球场上长满了杂草,一片荒凉,中央球道上杂草丛生。稍早前他 来查看过这个地方,挑了一个点。去球场的路上,男孩醒来了,贴着防水胶带的嘴 仍试着想大叫,想挣脱双手,绑着安全带的身子拼命挣扎扭动。 他叫他安静一点,但挣扎仍持续着,于是他拿起橡胶槌,用力朝男孩的膝盖一 敲,挣扎停止了。 他把车开进高尔夫球场,停在第五洞球道旁的杂草区,把那个男孩拉下车,拖 进树林深处。他用铲子猛击男孩的膝盖骨,让他不能行动,接着剥光他的衣服,摆 成适当的姿势,然后戴上安全套强奸他。 年纪较小的杰夫里·威利斯比较有吸引力。更柔软,更娇小,更能感觉得到他 的纯真。而且跟男性性交也很有新鲜感。但与司各特·索耶的经验却完全是一种原 始的快感,而且也不需要抑制自己的高潮。他全力达到终点后,弯身拾起刀子—— 妥帖握在手里的感觉多么美妙——往下用力刺,然后再刺。 他用军毯包起尸体,那条毯子之前曾铺在阿普尔怀特车子的后备箱里,会黏上 后备箱内衬的纤维,同时留下毯子本身的纤维。每次接触都会让纤维转移,这就是 为什么他之前会拿毯子去做那些事,也是他杀掉威利斯男孩后把穿过的衣服丟掉的 原因。他现在身上穿的也会丢掉,所有的衣服,包括脚上的运动鞋。这些衣物会黏 上纤维,带着青草的水渍和残余的泥土,但这一切都无所谓,因为这些衣物最后会 被扔进宾州的慈善捐衣箱中,不会有任何犯罪实验室有机会看到它们。 他开始掘墓坑,可是天越来越暗,他又累了,而且脚下的泥土遍布着纵横缠绕 的树根,根本不可能深挖。此外,他是打算让这具尸体被发现的。 他剪下一绺头发,塞进一个玻璃纸袋中。他把那纸袋连同他下次去里士满所需 要的工具,都放进那辆凯美瑞的后备箱。 他把裹在军毯里的尸体留在那里,上头堆了些树枝,然后开车回到他租来的车 库,把凯美瑞换成天霸。他走州际六十四号高速公路,然后转州际八十一号。他用 过的安全套尾端已经打了结以免外漏,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车子进入马里兰州界 时,他摇下车窗,把安全套扔出去,然后继续往前开。 两个星期后,他在约克市待够了。房租已经付到月底,所以他留着钥匙以便万 一还要回去,但去除了他住过的所有痕迹,这样没必要就不用再回来。他开车到里 士满,开始布置舞台的布景。 此时那台廉价笔记本电脑的硬盘里已经有一份第二起谋杀案的叙述文章。他对 谋杀场地和弃尸地点仍然含糊其辞,但明确称之为高尔夫球场,而且他从地图查询 网站MapQuest下载了一份那个废弃乡村俱乐部的详尽地图,存在硬盘里。另外还有 一篇短文的两份草稿,他在文中以阿普尔怀特的身份阐述了谋杀的道德寓意,以理 性的言辞把自己的行动合理化,他必须承认,这些言辞得大大归功于法国色情文学 大师萨德侯爵,另外他还借用了尼采和兰德①的说法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其中一篇 特别提到杀害威利斯和索耶的草稿,他删除了,知道其实可以复原的,另一个提到 同样的杀人场地、但没有对作者不利的档案,他存在硬盘里,还加了注解:要发表 吗?在哪里??? ①兰德(Ayn Rand,1905-1982 ),俄裔美国哲学家、小说家。 一天下午,他开车到阿普尔怀特家所在的郊区。两辆车都不在家,学校还没放 学。他进入房子,在各个房间里走动,兴奋得全身震颤。阿普尔怀特有个书房,从 他的税单看来,这无疑是一个家中的办公室,然后他把那部电脑放在书桌的一个抽 屉里。 在卧室,他从阿普尔怀特的抽屉里拿了袜子和内衣,从衣橱拿了一件衬衫和一 条宽松卡其长裤。他注意到,衬衫上有洗衣店的标记,另外挂在木栓上的那条裤子 洗后至少已经穿过一次了。 鞋子呢?他想到稍早去车库时,曾看到一双破旧的球鞋,无疑是整理花园和院 子时穿的。完全符合他的需要。 第三名被害人的选择和弃尸简直是无关紧要了,因为他现在主要关心的是他为 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所织起的那张网。慢慢来,他告诫自己。花点时间闻闻花香。 然后,想起司各特·索耶给他带来的乐趣多么不如杰夫里·威利斯,这回他用心挑 了一个年纪比较小、在光谱中更偏向纯真那一端的男孩。 网上有关恋童癖的新闻群组和电子布告栏——没错,他找到了获取这些信息的 途径,而且“童子军团长贝茨”还不止一次提供了他的评论文章——教了他一个新 的说法。他得知,刚踏入青春期的男孩,被称为正在开花,身上还有少年的露珠。 那就是他在寻找的一个名叫马库斯·里柯克的十三岁男孩。男孩被发现时,根本没 有在等着搭便车,而是在从学校走回家的路上。 此时他开着那辆凯美瑞,也已经在车库里换过衣服了。他卷起阿普尔怀特那件 衬衫的袖子,折起他的卡其裤裤脚。球鞋也有点大,他试过用卫生纸塞在脚趾前面, 但决定还是不要。这双鞋没那么大,而且他又不是要穿着走多远。 “小子,过来一下好吗?这儿有个地址我找不到。” 太完美了。他花了足够的时间在那些男人与男孩的电子布告栏上,对于恋童癖 实在缺乏尊敬,但他们的狂热倒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就在那个废弃的高尔夫球场上, 他慢条斯理地对付马库斯,而在他冒险的愉悦增加的同时,也必然增加了那个男孩 的疼痛和苦楚。哦,这个世界有时就是个和局,不是吗?一个人有所得,另一个人 就会有所失,而人会知道该站在这个等式的哪一边。 总之,事情很快就结束了,而一旦结束,那个男孩就不必再承受苦痛以及苦痛 的记忆。那个男孩走了,去到每个人终将去的地方。 不管那是哪里…… 最后的收尾工作:那具尸体除了少掉一绺头发之外,用一条军毯和树枝盖着, 离司各特·索耶的尸体只有几码远。尸体下方显然不小心掉落的,是启动这一切行 动的那条手帕,他自己的手帕,两个月前染上了阿普尔怀特的血。然后在深夜里, 他把原来放在凯美瑞后备箱的大头槌、铲子、胶带、剪刀移到阿普尔怀特后备箱的 备用轮胎槽。那盒一打装的安全套扣掉他用掉的两个,放在阿普尔怀特车上的置物 匣里,刚好与将会在那两具尸体上发现的残留物相匹配。他穿过的衣物,包括球鞋、 袜子、内衣、卡其裤、有洗衣店标记的衬衫,全部放进一个垃圾袋,再把垃圾袋放 进后备箱,看起来好像阿普尔怀特打算要拿去丢掉。 他敢再一次冒险进入那幢房子吗? 他进去了,行动缓慢而安静。他家没养狗,没有防盗警铃。这一带很安全,是 犯罪率很低的郊区,而且阿普尔怀特一家都睡得又深又沉。站在那幢黑暗的屋子里, 另一个计划忽然冒上心头。他身上带着那把刀子;让那两个小孩被杀死在床上,割 断他熟睡中的太太的喉咙,然后再为这幢房子的主人安排一个恰当的自杀,不是很 简单吗? 不,他决定。最好坚持原来的计划,最好让弗吉尼亚州去负责惩罚他。 他把装着那三个小玻璃纸袋的信封黏在一个书桌抽屉的底下。而刀子,那把蓝 道制作的绝世好刀,擦掉了上面看得见的血和指纹,但确定还留有能验出三个被害 人的血迹,他实在很难割舍。 无论如何就是该割舍。人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太依恋任何事物——无论是某个地 方,某个人,还是某样东西。人唯一能依附的,而且必须完全依附的,应该就是自 己。若是你的右眼害你失足,就挖掉;若是你的房子、车子或手工打造的刀子令你 过度耽溺,就丢掉。 于是刀子被放进一个书桌抽屉。他离开那幢房子,动作缓慢而安静,他把失去 刀子的痛苦化为选择正确行动步骤的满足感。毕竟,那只是一把刀,一个工具,一 种达到目的的手段。日后会有其他的刀子,而其中某些刀子会博得他同样的喜爱。 他此时开着凯美瑞,一路继续向前,上了州际九十五号高速公路,北上到华盛 顿特区。到达时已经是上午了。他开着车子去机器洗车,然后停在离杜邦圆环几个 街口的街上,下车离开,车窗开着,钥匙还插在启动器里。他乘地铁到联合车站, 很有把握他的火车启程往里士满时,那辆车已经被偷了。他来到那个租来的车库, 上了他的福特车,开车离去。过了两天,那个男孩的失踪事件上了报纸和电视的头 条新闻,而且一个证人声称曾看到一个符合马库斯·里柯克外貌特征的男孩上了一 辆暗色的小汽车,于是他用一个无法追踪来电的电话打去提供线索。他报告说注意 到一辆暗色汽车在男孩失踪那夜驶离“美景乡村俱乐部”的旧址,而且这事情让他 起了疑心,于是记下了车牌号码的前四位,他最多也只能提供这些了。 当然,这些就够了…… 贵宾来了。我们这个小小盛会的明星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终于姗姗来迟。他 拖着脚镣,戴着手铐,这使他的进场不那么优雅,但是现在他来了,表演可以继续。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情如何。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对于未知世界的惧怕? 对于这个制度无法证明一个无辜者无罪而狂怒?毫无由来地期望能有奇迹发生、能 救他一命? 一个星期前,他,阿尼·伯丁森,原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奇迹。他可以公开或匿 名地自白,而且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可以说出威利斯家男孩埋尸的地点。但现 在,和阿普尔怀特共处那么多个小时之后,他说什么都立刻会被怀疑。伯丁森先生, 你说你知道尸体在哪里吗?若是如此,那是因为阿普尔怀特告诉过你。你只是更确 定了他有罪。 典狱长脸上有着这个职位压力所造成的沧桑,他陈述了一些常规套话,然后问 受刑者有没有话要说。停顿许久。阿普尔怀特——他还没被绑在推床上,显然要让 他站着说自己的临终遗言——低眉思索着,然后首次抬起眼睛看着玻璃后的一张张 脸。他发现了他的新朋友阿尼,双眼一亮,但只是片刻。 他开口了,声音柔和,好像不打算说给观众听。不过里面有麦克风,所以见证 席还是能听得见。 “你们都确定我犯了这些罪,”他说,“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没有理由 要任何人相信我。我简直希望我真的有罪。那么我就可以告解,可以祈求原谅。” 他停了一下,于是旁边的人上前,以为他讲完了,可是他迅速摇摇头制止他们。 “我原谅你们,”他说,“所有的人。” 最后他的眼睛定在那个曾宣称相信他是无辜的人身上。他猜到了吗?最后那句 话是表示他猜到了吗?但不,他是在寻找别人对他这番话的认可,而且也遂了愿, 玻璃另一面有个人会意地点了点头。阿普尔怀特看到了,似乎很感激。 阿普尔怀特躺在推床上,旁边的人替他系紧缚带。医师在他手臂上找到了一根 适合的血管,用酒精棉擦了擦他的皮肤,试了两次,才把静脉针头插入。 然后他僵坐在那里,看着一个人死在他眼前。没有多少可看的。第一剂的巴比 妥盐没有明显的效果。第二剂麻妥侬会引致麻痹,使得阿普尔怀特无法呼吸或改变 表情。而最后一剂氯化钾,不管是否引起刺痛,都不可能看得出来,不过至少对那 些坐得够近、可以看到心跳监视器,或是检查脉搏的医师来说,显然第三剂药物发 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死了。 而玻璃后面,那名不久就会放弃阿尼·伯丁森这个名字的男子从头到尾都小心 翼翼,维持着一种忧郁而超脱的表情。他勃起了,但他很确定不会有人注意到。 他知道州际九十五号高速公路在星期五会大堵车。于是改走州际六十四号接八 十一号,当天夜里在宾州的一家汽车旅馆过夜,星期六早晨走州际八十号高速公路 往东,希望在交通比较顺畅的时间抵达往曼哈顿北部的乔治·华盛顿大桥。最后果 然符合他预先的计划。 近来,每件事都符合他预先的计划。 和他的预期的一样。几年前他在里士满辛辛苦苦地工作,实施杀人行动、栽赃 嫁祸,把圈套牢牢地套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唯一犯的错,就是在最不巧的一刻 刚好鼻子流血。而过去的这个星期,原来是被他归在末完成事务的项下。 他在纽约还有另一项未完成的事务。 星期一晚上我正喝着咖啡看电视,手机响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真像个他妈的间谍,”露易丝说,“我现在在餐厅的女厕所里。 我们差不多要回我家了。你有我家地址吗?” 我说有。 “这件事真是太诡异了。我要带他回家跟他上床,同时你要躲在外头等着跟踪 他回家。告诉我这不算太诡异吧。” “如果你希望我不——” “不,这么做很合理,只是诡异透顶。如果他真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那么他 永远不必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不是,那我就必须知道这回事。” 我问他是否可能在她家过夜。 “如果是,那就是破天荒头一遭了。他通常会过来待三四个小时,不过今天我 们吃过晚饭了,平常不会的,所以我们会很晚才开始。现在几点,八点半吗?不, 快九点了。我猜他不会待到十一点半以后。” 我问他身上穿什么,以确定不会跟错人。牛仔裤和一件海军蓝的马球衫,她说。 我建议她等他一离开公寓,可以把电灯迅速开关五六次,她说这个点子真棒,不过 她住的那户在大楼的后方,所以我从街上根本看不到。 “不过我无论如何还是会照办,”她说,“因为这好像玛塔·哈莉①那种很酷 的超级女间谍会做的事。嘿,慢着。你不是会带着手机吗?所以他离开时我打个电 话给你不就得了?然后我还是会开关灯,只是为了好玩。” ①玛塔·哈莉(Mata Hari ,1876-1917 ),生于荷兰,一九〇五年赴巴黎成 为知名舞女,据信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德军搜集情报,一九一七年被法国逮 捕,以间谍罪处死。 她估计得差不多。我的手机在十一点四十分响起。 “我是玛塔·哈莉,”她说,“就交给你了。我得告诉你,晚餐很好,但甜点 更棒。拜托你帮个忙好吗?明天打电话,告诉我他是大卫·汤普森,而且是单身, 他唯一瞒着我的秘密是他非常有钱。” 我告诉她我会尽力而为,然后挂了电话,接着看到门打开,他走了出来。或许 不用打这个电话我也猜得出是他。他穿着牛仔裤和深色马球衫,我看过的那张照片 跟他本人很像。 如果你有一整队人马去跟踪某个人,那事情就会很复杂,半打人在车上,另外 半打走路。但我只有TJ做伴,另外还有个名叫利奥的开出租车的收了我五十元,答 应当我两个小时的专属司机。 露易丝住在百老汇大道和西端大道之间的西七十八街,是上城的一幢褐石建筑。 就像大部分单数号码的街道一样,八十七街是往西的单行道。如果大卫·汤普森住 在奇普斯湾或那附近,他或许会搭出租车回家,而且或许会走到百老汇大道上叫车。 如果他想搭车到其他地方也是如此。而如果他想乘地铁,他会走到八十六街和百老 汇大道交叉口的那个车站,所以他还是会走到百老汇大道,跟车行的方向相反。 我们依此安排对策。TJ和我会站在露易丝那幢公寓正对面的大楼门口,利奥的 车则停在百老汇大道上一个消防栓旁边。如果有警察来赶他,他就会在那个街区绕 一圈,不过这个时间不太可能。如果有警察来问,他只要说他在等客人就行了。 汤普森离开那幢大楼后,我们就打算跟踪他走到百老汇大道,然后上利奥的车, 跟踪他搭乘的出租车。如果他走到八十六街搭地铁,TJ会跟在他后面到的地铁站。 他会设法跟我用手机联系,我则乘出租车设法在他和汤普森下车时赶到场。 汤普森走出门,下了门口的台阶,看看手表,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一开始没 人接,然后有人接了,或是转接到语音信箱,因为他起劲地谈了一两分钟才按钮断 线。他拿着手机看了一下,然后收起来,拿出一根香烟点燃,吐出一缕烟雾,开始 往前走,不过不是往百老汇大道,而是朝反方向的西端大道。 妈的。 “B 计划。”我说,跟在汤普森后面走,而TJ则拔腿跑到百老汇大道的街口, 转弯去利奥正在等的地方,利奥原来正把早版的《每日新闻报》摊在方向盘上看。 但TJ上车之前,他已经发动引擎。纽约的交通规则是遇红灯一律不准右转,因为交 通实在太混乱了,要是允许右转会更糟。不过脱口秀主持人大卫·雷特曼有一次指 出纽约人只把交通规则当成参考而已,而且利奥觉得成人应该能够运用自己的判断 力。他绕过街角,在街区中段接我上车。 我上了后座,利奥开到街口碰上红灯停下。汤普森走到街角时,可能站到人行 道边缘招一辆往南的出租车,也可能步行往南穿过八十七街,或者等绿灯亮时穿越 西端大道,往河滨道走。 如果他选了上述三种可能性中的任何一种,我们跟踪他就不会有问题,偏偏他 右转,朝上城方向走。利奥可能会愿意再碰一次运气,来个红灯右转,可是他之前 没转到右线道,而且这是一条单行线,所以实在没办法右转。 “狗娘养的!”他气冲冲地说。 “开到河滨道,从八十八街绕回来,”我说着,打开车门下车,“我会设法盯 住他。” 等我赶过去,他已经在我前头领先有半个街区,这应该不是问题,可是他在八 十八街右转,我就看不见他了。我加快脚步来到他刚刚转弯的街角,发现他不见了。 利奥载我们回到第九大道和五十七街交口,不肯收任何钱。“我还以为会有一 场冒险,”他说,“‘跟踪那辆出租车!’我还以为可以表演一下我的驾驶技术, 跟踪那个王八蛋穿越布鲁克林,到那些连熟知纽约的《每日新闻报》专栏作家彼得 ·汉米尔都会迷路的角落。结果我竟然只是开车绕了那个他妈的街区一圈而已。” “我把人跟丢不是你的错。” “的确,都是他的错,因为结果证明他是个滑头的混蛋。你把钱收起来,马修。 下回再打电话给我,我们玩得开心点,到时候你可以付我双倍。不过这次免费。” 他在晨星餐厅门口放我们下车,不过我和TJ都不想进去。我们过街到凡登大厦, 上楼回家。埃莱娜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莫妮卡推荐她看的小说,说绝对能 让人获得有罪恶感的快乐。“她说这本书等于一部哭湿三条手帕的电影,”埃莱娜 说,“我承认她说得没错。怎么了?” “那家伙绕过街角把我们甩掉了。”我说。 “这狗娘养的胆子真大。你们要吃点什么吗?” “我真希望这一夜可以从头来一遍,”我说,“不过很难。我不想再喝咖啡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TJ你呢?” “我喝可乐吧。”他说,然后自己去拿。 我跟着他到厨房,两人一起坐在那里,想弄清刚才在西八十几街那边到底是怎 么回事。“看起来好像是他耍了我们一场,”他说,“可是他的行动看起来不太像。” “我不明白的是,”我说,“他怎么就这样消失了。” “他走在路上,用魔术把自己变了成一家杂货店。” “真的就像这样,对吧?他转弯时离我没多远。一百英尺?不会太远,而且我 应该把距离缩得更短了,他一转弯我就看不见了,于是就加紧脚步追上去。我到了 转角,却发现他不见了。” “就算他转过弯就开始叫车,但你马上就会到那个转角,应该可以看到他了。” “我本来以为是这样。” “除非他走进那幢大楼。” “转角那幢公寓?我也想到过。靠街上的那扇门没上锁,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前 厅。然后你就得有钥匙,或者谁按键开了里面那扇门让你进去。我往前厅里看过, 没看到他,不过我不是马上就看的,是在街上找了一阵子后才去看的。你知道,他 没往百老汇大道走,而是走到西端大道,这好像很奇怪,但如果他住在那里——” “那他只是回家罢了。” “一个男人住得离一个女人很近,却告诉她说自己住在几英里之外的东三十几 街。” “也许他不希望她每隔一天就跑来借一罐糖。” “比较可能是借一包香烟。不过我的确可以理解。你在网络上交到一个女朋友, 希望她不是住在遥远的布鲁克林或皇后区,免得要搭地铁、换巴士才能去到那里, 可是接下来你又发现她就住在附近,于是你明白,原来住得太近也不是好事。” “不知道,”他说,“她如果在附近看到他,不是会认出来吗?” “照理说是这样。纽约人可能不认识隔壁的邻居,但通常见到会认得脸。另外 别忘了一件事,他打过一个电话。” “就在他点烟抽之前。” 先前埃莱娜也进来厨房泡茶。“他是打给他太太,”她说,“看是不是该买一 夸脱牛奶回家。” “或是一罐糖,”我说,“或一条万宝路烟。如果他已婚,会找个住在附近的 女朋友吗?” “除非他真的很想死,”她说,“他是跟谁在通电话,男的还是女的?” “我们听不到他讲话。”我说。 “从他的肢体语言看不出来吗?在电话那头的是个男人或女人?” “看不出来。” “TJ呢?” “如果要我猜,我会说是个女人。” “是吗?”我说,“为什么?” “不知道。” “他才刚跟一个女人约会过,”我说,“而且根据露易丝的说法,他表现得非 常好。如果他不是打电话给他太太说他得留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 “不可能,”TJ说,“如果他家步行五分钟就能到的话。他直接回家不就得了。” “你说得没错。所以他不是打给他太太。” “除非是别人的太太。” “耶稣啊。”我说。 “他有可能是打给他太太,”埃莱娜说,“他家在郊区的斯卡斯戴尔镇,他打 给太太说他会弄到很晚,或根本不打算回家了。然后他走到街角的那幢大楼。” “街角那幢大楼里面住了谁?” “不知道,”她说,“你才是侦探啊。” “谢谢。” TJ说:“有可能是另一个女人。” “住在街角的大楼?” “每个人总得有个地方待吧?” “所以他是脚踏两条船,背着露易丝去跟住在她街角的某个女人偷情?” “三条船,如果他斯卡斯戴尔镇还有个太太的话。” “说不定那女人是应召女郎。”埃莱娜出主意。 “露易丝吗?我真的不认为——” “不是露易丝。是稍后约会的那位,住街角的女人。也许她是做那行的。” “可是他才跟露易丝约会过。” “那又怎样?” “根据她的说法——” “他让她舒服得昏头了?” “她用的不是这些字眼,”我说,“不过我得到的大致印象是这样,没错。” “或许她得到了满足,但他没有。也或许他想玩帽子戏法。那是什么运动的术 语?曲棍球吗?” 我点点头。“一名选手在一场比赛里进了三球。” “我知道是三球,我只是不记得是指曲棍球还是足球。” “这个词也被其他运动借用,不过原来是曲棍球用词。” “真想知道这说法的来源是什么。总之,如果他认识一个应召女郎,就住在露 易丝家的转角,那何不顺道去拜访一下呢?” 我努力回忆他站在露易丝家那幢褐石公寓前的样子,手里拿着电话。“他不必 查她的号码,”我说,“所以他是设定成快速拨号键了,不是吗?” “或许吧。现在大家都这样,不用小小的黑色电话本了。” “如果他还想跟女人在一起,”我说,“为什么不在楼上待久一点?” “天哪,不知道,”她说,“你想会不会是他天生的Y 染色体作祟?” “换句话说,那是男人本性。” “我以前工作时,”她说,“有些客人会先自慰之后再过来,这样他们就可以 更持久。我碰过一个正好相反,他要我让他保持在兴奋状态一个小时或更久,但是 绝对不要让他达到高潮,这样他就可以回家,和他太太进行一次永生难忘的交流活 动。老实说,那还真是难倒我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场子里的骑马斗牛士。” 我瞥了TJ一眼,想看他对埃莱娜的往事回忆有什么看法。如果那些话对他有任 何影响,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来。他知道以前埃莱娜是做哪一行的,我们常来往的 朋友里大概只有他和莫妮卡知道,不过埃莱娜很少像现在这样,在TJ面前讲以前工 作的事情。 TJ对自己的母亲一无所知。他不到一岁母亲就过世了,外婆一手抚养他,后来 也过世了。外婆的话让TJ推测自己的母亲曾当过应召女郎,因此他可能是个不小心 怀孕的产物,从一个不知情的恩客那里意外得到的奖品。反正也不可能知道了,他 说过,但他好像也无所谓。 不过我们的谈话已经离题了,把本性纵欲的大卫·汤普森拿来当成“男人真奇 怪”的论文主题。我说:“我不相信他进了那幢大楼。” “有可能是另外一幢吗?” “或者根本他就没进入任何一幢大楼。也许他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不可能,”TJ说,“除非他生性多疑。他会不会是从露易丝身上觉得不对劲?” “他如果还用了安全套,就表示不是。”埃莱娜说。 “如果他已婚,”我说,“可能会怀疑他太太找人跟踪他。这可能会让他心存 警戒,感觉到我们在盯梢。” “他站在那里点烟的方式,”TJ说,“好像他想花点时间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 么,同时也尽量多吸收点尼古丁。” “然后他右转而不是左转,”我说,“接下来在西端大道上又右转,跟车行方 向相反。然后他钻进一幢大楼,或者找了一个门廊或小巷子躲起来。” “为什么?显然是为了要甩掉你们两个,可是为什么?他这样不是很可疑吗? 而且你不觉得,如果他认为他太太找人跟踪他的话,他就肯定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很 可疑吗?” “除非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他老婆知道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说:“或许那里有辆出租车,就在八十八街的转角。” “他雇了辆出租车在那里等他?” “不,但可能刚好有一辆车在那边放客人下来。然后他可以趁我转过那个街角 之前,拦住出租车上路。” “那你不是会看到有出租车开走吗?” “那也得我注意了才行。如果那辆车已经开过半个街区,而我又在到处找一个 走路的人,那可能就没注意到了。或者他可能有辆车停在那里。” “然后发动车子开走,你却没看见?除非你是慢吞吞地转过那个街角。” “可能他的车停在那里,”我说,“他上车关上车门,可是没发动。因为他怕 被看到。” “或者因为他得先做别的事,”埃莱娜猜测,“比如打个电话或查个地址。” “或者再抽一根烟,”我说,“或其他别的事。我们知道的事情太少,推测的 方向又太多。” “加上一路推下去还有很多岔路。”TJ说。 我们又反复讨论了一会儿,埃莱娜说听起来这个男人好像在隐藏什么,而她的 猜想是,这男人是“性成瘾患者”。这是个新名词,她补充道,用来形容那些以前 只是被视为喜欢参加派对的男人,或上几代的人会说他是个乐天派,或老是注意女 人的绅士。 我们因此谈起这个世界再也不会让你放轻松了,昨天的休闲娱乐到今天都成了 心理病征。TJ喝完他的可乐回家了。 “利奥不肯收钱,”我告诉埃莱娜,“我也不收。今天晚上不能从露易丝给的 保证金里扣钱。” “你是说那五百块?不是早就扣光了吗?” “我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你真是个脚踏实地的生意人,对吧?” “其实钱根本不是重点。” “我知道,亲爱的。”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搞清楚,”我说,“不应该那么困难的。” 他双手握着那把铜制拆信刀,转过来,一只手指抚过握柄上的浅浮雕图案。两 只猎犬把一只鹿围捕得走投无路。这件作品,他心想,真是巧夺天工。 那个女人就像那把拆信刀一般精致完美,耐心地站在柜台后头。他问女人是否 知道这件作品的背景。 “哦,当然,这是把裁纸刀。新艺术风格,或许是法国的新艺术,也可能是比 利时的。” “比利时?” “上面有标记,”她说,“在背面。”他把拆信刀转过来,她递给他一个有鹿 角柄的放大镜。“肉眼很难看见,或至少是我的肉眼。看到没?” “德弗里斯。” “戈弗里·德弗里斯,”她说,“或者按法文念成戈弗德瓦·德弗里斯。我不 知道你比较喜欢哪个。他是比利时人。我以前有个他做的青铜圆形大奖章,好几年 了,很漂亮,直径足足有三英寸半。一面是利奥波德二世,那把值得炫耀的大胡子 可比他本人还要高贵得多。你知道利奥波德二世吧?” 他轻松地咧嘴笑了。“我想,”他说,“他是介于利奥波德一世和利奥波德三 世之间吧。” “事实上,他的王位继承人是他的儿子阿尔贝特,利奥波德三世还要再晚一些。 二世就是把比属刚果当成个人封邑统治的那位温和人士。他把当地居民视为奴隶, 对待他们比蝼蚁还不如。你还记得那些当地原住民双手被砍掉的照片吗?” 她自己如果被砍断了双手会怎么样?“有点印象。”他说。 “可是他看起来还不错,”她说,“尤其是在青铜器上。另一面有匹马,看起 来还比利奥波德好看。它是匹役马,这种大型马现在只有在百威啤酒的电视广告里 才看得到了。只不过奖章上那匹是佩尔什马,而百威啤酒广告里面是克莱兹代尔马。 那个奖章是某个农业展颁发的。或许就相当于世纪之交时的拖拉机比赛。” “你还有那个奖章吗?” “我本来还以为会永远拥有,不过几个月前,有个收集马的人看到它,就买走 了。我或许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奖章了。” 他手上翻转着那个拆信刀。很漂亮,而且他喜欢握着手里沉甸甸的感觉。 “你刚才说世纪之交?” “我想德弗里斯用法文说是fin-de-siecle.或者是佛兰德斯语。我不能确定具 体的制作时间,不过一定是十九世纪末或二十世纪初。” “所以它大约有一百年了。” “差不多。” 他用大拇指掠过刀尖,相当锐利,刀刃则不是这样。这把刀是用来拆信的,不 能用来切割。 不过可以用来刺戳。 “可以问问价钱吗?” “两百。” “好像很贵。” “我知道。”她用安抚的口吻说。 “你可以给我打折吗?” 她考虑着。“如果你付现金,”她说,“我可以自行吸收营业税。” “所以加上税要多少,两百一十六?” “其实还要多几块。你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算,你就可以知道自己究竟可以省 几元几角几分。” “不过我要付的,”他说,“就是两百块。” “然后换来一件历史作品。” “能够得到一件——”他极短极短地停顿了一下,“历史作品,当然再好不过 了。”她注意到那个停顿了吗?这种事女人好像不太会忽略,而且他感觉她注意到 了,但决定不予理会,脸上也没有表露出任何迹象。 他皱起眉,再看了一眼那个浅浮雕,观察那两只猎犬及其猎物。这件工作花不 了几秒钟,他心想,只要手握住这个刀柄,毫无预兆地刺入。他想象着那个动作的 画面,他的手由下往上一插,尖锐的铜刀尖从最下面一根肋骨下方进入,往上直达 心脏。他想象着在柜台后的她还没瘫倒在地之前,甚至在生命之光尚未从她双眼退 去之前,他便已转身走到门口。 可是他碰过很多东西了,展示柜的表面印满了他的指纹,而玻璃是最容易留下 指纹的。 “我想我就买下了。” “也难怪你会想要。” 此外,这样杀人太快了。她根本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快手杀人有时会非常有 满足感,但在这件事上,他希望她亲眼看着死亡逼近,他希望目睹她失去自信,失 去那种令人讨厌的泰然自若。 他想着到时候要怎么对她下手,觉得鼠蹊间一阵骚动。但他脸上完全不动声色, 同时叹息着投降,从皮夹里掏出钱来数。她收了钱,用卫生纸将那把拆信刀包起来, 装进一个纸袋。他告诉她不用收据了,然后把买来的刀子放进外套内里的胸袋。 “谢谢,”她说,“只是让你知道一下,我不认为你买贵了。麦迪逊大道上的 店可能会卖你五百块。” 他笑了,喃喃低语着,转身朝门走去。可是,啊,老天,他真想杀她!他不想 等,他想现在就杀了她。 我不是很想向我的客户报告那一夜的经过,不单是因为怕她怀疑自己雇的人无 能。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任何说法暗示她的汤普森先生甩掉了我,都意味着他不仅 不是表面上的那个人,而且还隐瞒着什么。我感觉是这样,但现在就把这个看法告 诉露易丝,还嫌太早。 “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我告诉她,“再过一两天我应该可以告诉你更多。” 我查了笔记本里汤普森的电话,用我的手机打给他。我希望他不会接,所以电 话转到语音信箱时让我松了口气。“嘿,老兄,”我说,“我们寄了张支票给你, 全额付清,现在这支票就摆在我面前。退回来了,我们寄给你的地址是错的。哦, 妈的,我得去处理一下。这样吧,你回电给我,如果我没接,在语音信箱里留下你 的地址就行了。你留话的时候——哦,要命,算了。再联络。” 我设法装出一副匆忙的样子,就像那种中层主管刚好碰到手边一堆事情,可是 我不确定自己装得像不像。等他回电或不回电时,我就知道了。 我出门时身上带着手机,不过在人行道上停下来把它关掉。我正要去参加戒酒 聚会,去那里得关掉手机或呼叫器;大部分戒酒团体聚会时都会这样要求。不过不 管是否参加聚会,我都要把手机关掉,因为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接到大卫·汤普森 打来的电话。他首先就会问我是谁,还有那张支票是哪家公司给的,到时候我可给 不出答案来。如果他听到我的留言,没法问我问题,就会猜想有人该付他钱,而他 最好要拿到,于是就会留下他的地址。 这是假设他的说法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实,也就是他所从事的工作中,会有一些 公司寄支票给他。这个行业可能是直接行销也可能不是,他的名字可能是大卫·汤 普森也可能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给他的留言要尽量含糊其辞。 这招应该会有用。就算失败了,那也算是另一方面的成功。如果他那么多疑, 那么就表示他的确在隐瞒一些事。 我往北走到西六十三街的基督教青年会,赶上“炉边”团体的中午聚会。演讲 人的饮酒故事很短,大部分时间都在谈她现在的两难处境,就是她是否应该承认自 己在表演这条路走不通,她曾在罗雷兹抗酸剂的电视广告里面讲过两句台词,当过 几十天的临时演员,还在一些没有人看的观摩演出里演些没有酬劳的小角色,她在 这一行五年的努力只有如此成绩,实在乏善可陈。 “我不是演员,我是个女侍者,”她说,“这样也可以,当女侍者没有什么不 对,这是一个不错的谋生方式,但我不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要当女侍者。甚至 如果有人要给我机会去演戏,我都不再那么确定表演是我的人生目标了。” 阿比也在场;自从上回雷·格鲁利奥在圣保罗教堂的那次聚会演讲后,我就没 再见过阿比,他说他最近都参加中午的聚会,另外有一天晚上被找去皇后区的中村 那一带当演讲人。我跟他在附近吃中饭,同行还有另外两个女人,一个名叫雷切尔 的是个办公室的临时雇员,另一个脸尖尖的年轻女人唯一的工作是当代课老师,我 猜想工作机会不是很多。她叫什么名字我老记不住。 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反正她毫不浪费时间地批评起那个演讲人。“那些剧场训 练的好处,”她说,“就是她讲话清楚且表情丰富,你坐在最后一排也听得到她讲 的每个字。不幸的是,听到的每个字都是‘我’。” 雷切尔说她看起来很眼熟,也许看过她在哪里演出。阿比说他不觉得眼熟,真 奇怪,因为罗雷兹的每条电视广告都是他必看的。 “她说她讲过两句台词,”雷切尔说,“但或许她是旁白,根本没上镜头。” 很难分辨她是真信了阿比那些话的表面意思,还是在配合他而出言讽刺。 我回到家才把手机打开,已经有一条语音留言在等我。一个我没听过的声音说, “嘿,谢了,老兄。我的地址是……”我写下纽约州一〇〇二五,纽约市阿姆斯特 丹大道七五五号一二一七室。“别忘了要写最后的房间号,”他说,“不然我会收 不到。上次可能就是这样才会退回去的。” 在曼哈顿,街道的号码是按东西向排的,而门牌号码则是从第五大道开始往两 边顺着排下去。如果你知道地址是几号,就可以很快知道位于哪两条大道间。 而大道则是南北向的,每一条都有不同的门牌号码系统,要看从哪里开始排起。 不过有个关键要诀印在街道地图和口袋型地图上,同时也可以在大部分纽约的住宅 和工商电话簿上找到。在某些大道上或许有一点点不同,但基本要诀就是,你把门 牌号码尾数去掉,然后除以二,再加上一个表上所列出那条大道的特定数字,得出 的结果就是最接近的东西向街号。 有些房地产经纪人把这张表印成名片大小的塑料卡,这赠品比月历还好用,因 为我这张卡到现在用了五年,而且常常用。那个经纪人大概做不到我什么生意,我 们住在凡登大厦不会搬,不过她得到了我的感谢,虽然这感谢不值钱。 于是我算出那个大卫·汤普森的地址在九十六街以北一个或两个街区。从八十 八街和西端大道交会口走过去不止半英里,离奇普斯湾就更远了。 我搭地铁过去,从百老汇大道往东走一个街区,按照那张房地产经纪人阿美莉 亚·费伦特送我的卡片所算出来的结果,找到了阿姆斯特丹大道七五五号,就在九 十七街和九十八街之间的那个街区。那是一幢五层楼的出租公寓建筑,显然还不太 受社区绅士化的明显影响,不过有点不对劲,因为即使那幢楼几年来再怎么隔成一 堆小小的鸽子笼出租,也绝对不可能有一二一七室。 也许这是汤普森的一个密码:如果收到一封寄给一二一七室的信,他就会知道 是打电话给他的人寄的。不过这样也说不通。 我走进门厅,看着那排电铃。有十六个是二到五楼、每层楼四个,另外再加一 楼属于商店的一个电铃。那十六个门铃上有九个或十个贴了标签。其他则是空的。 我检查了那些名字,大部分都是西班牙裔的名字,没有一个是汤普森。 我又走出去,到一楼那家商店看一眼。不是很吸引人,陈列的商品随着时光流 逝或太阳照射而褪色,不过店家弥补的对策,就是提供一个附近街坊所可能需要的 一切——支票兑现、拍大头照、公证人、五金和厨房用品、雨伞、鞋油、纸尿布, 还有各色零食。有三个啤酒的霓虹灯标志,其中一个牌子十年前就停产了,橱窗上 还有一张布思特罗咖啡的海报。东西太多了,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橱窗上唯一 一个有关的东西,那是一张黄色纸,上头是手写的:提供私人信箱。 商店里面大概就是我原先猜想的模样。我没看到任何信箱,很好奇那一二一七 信箱会藏在哪里。柜台后有个女人,身材矮胖,头发像那种黑色的刷锅铁丝球,她 盯着我瞧。不知道她以为我可能会想偷什么。 我问她是不是有信箱要出租,她点点头。我说我没看到信箱,能不能请她告诉 我在哪里? “不是信箱,”她说着用两手比出一个箱子的形状,有顶有底,还有四个侧面, “是邮件服务。” “有什么服务?” “你付一个月的费用,我们给你一个号码,取邮件时告诉我号码,我就把你的 邮件拿给你。” “这个服务要多少钱?” “不贵。五十元。预付三个月,第四个月就免费。”我把皮夹一翻,朝她亮出 一张乔·德金给我的警探基金协会贵宾卡,这张卡不能让你在违规停车时不被开罚 单,但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还挺像个正式的证件。“我对你的一位顾客有兴趣,” 我说,“他的号码是一二一七。” 她盯着我。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她摇摇头。 “能不能去帮我查一下?” 她想了想,耸耸肩,到后头的房间去。回来时,她宽阔的前额深深皱着。我问 她怎么了。 “没有名字。”她说。 我本来以为是她不能告诉我,但结果不是。她的意思是这个号码没有名字,我 也相信。她对这个情况显然也满腹疑惑。 我说:“如果有寄给他的信——” “所以我才会找那么久。如果有信寄来给他,上头就会有他的名字,对不?可 是没有他的信。他一星期会过来一两次,有时候有信件,有时候没有。” “他来的时候,会说他的号码。” “一二一七。我就会把他的信件给他。” “如果他收到信,信封上不会有名字吗?” “我没注意。” “如果你听到名字,能知道吗?” “或许吧,不知道。” “那个名字是大卫·汤普森吗?” “不知道。不会是荷西·西曼内兹这种西班牙语的名字。他的母语是英语,我 只知道这么多。” 她去招呼另一个客人。回来后她说:“付钱租这个服务的人,就会拿到一个号 码。我们会把名字登记在本子上,就写在号码旁边。” “结果登记簿上一二一七号旁边没有名字。” “对。也许他来租信箱的时候是别人值班,忘了把他的名字写下来。这样不对, 可是……”她耸耸肩,摇摇头。我觉得这件事她比我还烦心。 我身上带着露易丝给我的那张照片,掏出来让她看。她眼睛一亮。 “没错!” “是他吗?” “是他,一二一七。” “可是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对。” 我给了她一张名片。告诉她,下回如果有他的信,请她打电话给我,把信封上 的名字念给我听。她答应了,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似的拿着我那张名片。她 伸长脖子,又看了那张照片一眼。 她说:“这个人做了坏事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是得查出他是谁。” 我比埃莱娜早到家。她打电话回来说她会稍微晚一点,问我能不能先在炉子上 放一锅水。我照办了,把炉火打开,她走进门时,水已经烧开了。她拌了沙拉,煮 了意大利面,我们吃完把碗盘放在水槽里,走第九大道到四十二街一个外百老汇戏 剧的表演处,我们拿到了一场台词排演的票,剧名叫《里加》,是讲拉脱维亚犹太 人的屠杀。我知道剧作家也在场,这就是我们去的原因,落幕后我们去向他道贺, 告诉他剧情很震撼人心。 “就是太震撼人心了,”他说,“所以没有人想投资制作。” 回家的路上,埃莱娜说:“老天,我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放弃制作这部戏的机 会。为什么,这出戏真是让人全身舒畅呢。”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们来看了。” “我不知道自己高兴或不高兴。只是很担心这一切又会再度重演。” “你不是认真的吧。” “不是才怪呢。《纽约时报》有好多版我现在都看不下去了。任何国内或国外 新闻都不看了。文艺版我还可以忍受,只不过有一半的书评和新闻报道一样糟糕。 星期二的科学版没问题,星期三有食谱和餐厅报道的也可以。我从没想过要去他们 报道的餐厅或照那些食谱做菜,不过纯阅读我还可以忍受。” “可惜你对体育没兴趣。” “是啊,否则我就可以看得懂,而且看了也不会想到抗忧郁剂百忧解。TJ会看 商业版吗?” “我想会吧。” “也许我们老了可以靠他,如果我们能活到那么老的话。” 我走到人行道边缘,举起一只手。有辆出租车靠边停了下来。 她说:“我还以为我们要散步回家。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吗,亲爱的?” “还没舒服到可以走五十个街区。”我请司机走第十大道,然后接阿姆斯特丹 大道,到九十三街街口。 “蓝调母亲?” “我今天下午离那儿就几个街口,”我说,“可是那个时间去不合适。要到晚 上才会有音乐。” “还有丹尼男孩。” “除非今天晚上他在普根酒吧。不管他在不在,我想我们应该去听听音乐。” “我想你说得没错,”她说,“我想这总比我们回家自杀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