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他在楼下对讲机报上名字。出电梯时,发现她已经靠在她公寓的门口,半倚着 门框。她穿了一件有系带的丝质睡袍,上面印着大花图案。她的拖鞋是前面有开口 的那种,脚趾甲上涂着血红的指甲油,配她的口红颜色。 他提着公事包,带着韩国蔬果店里买来的花,还有酒铺买来的一瓶酒。“这些 花跟你的睡袍一比,就黯然失色了。”他说着把花递给她。 “你喜欢吗?我不知道这件袍子是优雅还是俗气。” “为什么不可能两者兼具?” “有时候我自己也会问这个问题。这些花真美,亲爱的,我拿去插上。” 她在水槽里给花瓶装水,把花插进去,放在壁炉台上。他把酒瓶从包装袋里取 出,拿给她看。 “strega,”她念道,“这什么?甜酒吗?” “一种餐后酒。当然,是意大利的。strega的意思是女巫。” “指我吗?” “你肯定是会蛊惑人心的。” “嘴巴真甜。” 她投入他的怀抱,他们亲吻。她肉感而丰满的身体紧靠着他。她袍子底下是赤 裸的,他拉近她,一只手滑下她的背,抚摸她的臀部。 他因为心中有所期待而硬了。他已经这样一整天了,一次次硬了又消。 “这真是美好的惊喜,”她说,“连续两夜。你会宠坏我。” “我的空当时间很少,”他说,“我跟你说过了。” “没错。” “而且无法预料。有时我得去外地好几个月。” “这种生活一定很辛苦。” “也有愉快的时候。碰到我有自己的时间,我尽量以最享受的方式度过。这就 是为什么我今天晚上又来这里。” “相信我,我刚才不是在抱怨。我们应该尝尝那瓶女巫酒吗?印象中我从来没 喝过。或者你想喝苏格兰威士忌?” 他说他想喝那瓶餐后酒,已经好几年没喝过了。她找了两个适合的玻璃杯,倒 了酒,他们碰杯后啜饮。 “真不错。滋味很复杂,不是吗?有药草的味道,不过我分辨不出是哪种。你 真聪明,带这个来。” “或许我们可以把酒拿到卧室去喝。” “更聪明,”她说,“这位男士是天才。” 在她的卧室里,他拥抱她,从她肩上卸下那件丝袍。她比他年长几岁,有着成 熟女人的身体,不过节食和运动让她身材保持良好,而且她的皮肤很棒,柔软得像 天鹅绒。 他很快脱去她的衣服,放在椅子上。“哦,天哪,”她说,装出一副恐惧的口 吻,“你不会是要把这么大的家伙放进来吧?” “不会马上。” 她很敏感,从他们第一次相处就是如此。他先用手指让她达到第一次高潮,然 后用嘴。 “天哪,”她在第二次高潮后说,“上帝呀,我想你会把我给杀了。” “啊,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说。 他让她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换来换去,每次她高潮后就又滑出来,然后换新 的体位再度让她舒服一次。他不需要费力延后自己的高潮,它自会等到正确的时机。 中间有一度,她将他放入嘴里。这方面她很擅长,他也让她弄了许久,然后他 把她翻过来背朝上,预先从床头柜拿了润滑剂帮她擦过,然后让自己从她的肛门进 入。他们以前也这样玩过,事实上昨天就做过了,当时他让她也同时在前面抚摸自 己,然后让她达到高潮。 今天她不必交代,就自己照办了。 她学得很快,他心想。他或许可以留着她做自己想要的事情,这个念头很吸引 人。他应该晚些动手,多留着她几天或几星期吗? 不,时候到了。 “亲爱的?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做得很好。”他说。“可是我想让你舒服。” “你可以替我们两个人舒服。” “我这辈子没有到过那么多次,可是这样不公平。现在该你了。” “我觉得很享受。” “我知道,可是——” “我不需要达到高潮就能满足了。” “你昨天晚上也是这么说。” “当时是实话,现在也是实话。” “可是你舒服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兴奋。”她说,手放在他上面,“我爱它, 而且你自己似乎也乐在其中。” “嗯,那当然。” “所以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吗?” “这个嘛……” “我不会被吓着的,”她说,“我又不是刚从修道院出来的。” “嗯,我想也是。” “有些什么招数,对吧?听我说,只要不会流血或打断骨头,我就愿意做。” 他犹豫着,主要是在品味着她刚刚讲的那些话。然后他说:“嗯,如果我把你 绑起来怎么样?” “哦,啊。” “当然,如果你觉得很担心的话——” “不,刚好相反。这个主意让我兴奋极了。”她的手抱紧了他,“对你来说也 是,我看得出来。天哪。” “嗯,这的确增加了一点什么。” “法国人称之为说不上来的东西。我,呃,我没有任何特殊的设备。” “呃,我有。” “哦,你真是个魔鬼!” 他去拿那个公事包,打开来。他们说笑着,用丝制带子把她的手腕和脚踝系住, 他让她躺在床上,臀下垫一个枕头,再把她的手脚用丝带绑紧在床的四角。他把一 些带来的装备给她看,她的眼睛睁大了。她看起来很兴奋,他碰触她,没错,她湿 润了,可是她那里向来就是湿的,永远准备好,愿意做也可以做。 他用马鞭轻轻抽打她的下腹,有点痛,他注意到,不过她很喜欢。 到目前为止。 “天哪,”她说,“你一定把情趣商店给搬光了。你真是个魔鬼。” 他打开一枚安全套,戴上。 “亲爱的,你不需要戴这些。为什么你现在要戴?啊,别告诉我这就是你不让 自己高潮的原因!你真是太贴心了,可是你最不必担心的就是会害我怀孕。恐怕我 早过了那个年纪了。” 他开始受不了听她说话了。所以何不让她闭嘴?他撕下一片防水胶带,一只手 稳住她的头,另一只手用胶带封住她的嘴。她没想到会有这招,也不怎么乐意,他 看着她的双眼,知道她开始明白自己有多么无助。 可是这可能是一种催情之举,她还无法确定。 他拿出那个拆信刀让她看。她眼睛睁大,如果不是嘴巴被胶带封住,她会惊讶 得张开嘴巴。 他上了床,抓住她的胸部,用力将拆信刀往下压,直到刀尖插入她乳房的外缘。 一串血流淌出来,他用指尖蘸了让她看。 哦,老天,她眼中的那个表情…… “不流血,你刚刚说过,而我让你相信我答应了。恐怕这是个故意略而不答的 谎言。到头来,你今天晚上还是会流点血的。” 他把食指放到嘴边,尝了她的血,品味着其中滋味,也品味着她目睹他做这些 动作的脸部表情。她小时候看过《吸血鬼德拉库拉》吗?她可曾发现其中的色欲意 味,就像很多女孩似乎也有这种感觉? 他用那把拆信刀把伤口扩大。他的嘴巴凑上去,啜饮着伤口,让血充满口中, 流下咽喉。他喜欢血的滋味,也爱饮血这个主意。吸血鬼的神话影响极广,但就像 所有的神话一样,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永生不死,避开阳光,睡在棺材里——这 些当然很有趣,但实在太荒谬了。 然而鲜血所带来的满足感和优点,似乎要超过神话。有什么能比鲜血这个承载 着其主人独特生命力量的媒介更滋养的呢?饮血者当然可以长葆青春,还能有什么 效果呢? 他贪婪地啜饮着,小心不要冲动起来去咬那些柔软的肉。著名的连续杀人魔邦 迪会咬人,他在受害者身上留下了齿印,若非如此,或许他还可以逃过坐上电椅的 命运。这个丰满的乳房虽然美味可口,但绝不会留下齿痕的。 她挣扎着想挣脱束缚,贴着防水胶带的嘴想大喊。当然,那是徒劳。她完全无 能为力。 他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肉体。也许因为年龄而稍有软化,地心引力也造成了些许 松弛,不过却让她的皮肤柔软极了。 “你今天晚上舒服了几次?我没算。希望你过得很愉快。因为接下来的部分, 我不认为你能够享受,我不认为你会有任何一丁点儿的喜欢。” 当然,致命一击——虽然不能完全说是“击”,而且说“致命”也嫌太晚了— —是以那把拆信刀执行的,而且基本上就像他想给店里女人的那一刀,谨慎地从胸 腔下缘刺入,上弯直达心脏。那一刻他进入她,试图让自己的高潮和她的死亡同时 发生,但身体坚持遵循自己的时间表,或许身体的智慧更高。 因为这样他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他手中的刀和她眼中的神情,他感觉到她的 心脏就在他的刀尖,感觉到它被刺穿,看到她眼中的光芒幻灭,感觉到生命脱离她 的躯体。当然,此时她成为他的一部分,如同他过往取过性命的那些人。当然,她 的失就是他的得,她的痛就是他的乐,她的死就是他的生。 现在他正在结束,缓缓移动,缓缓地,逗弄着,在那个死亡肉体的囊穴中,直 到最后他不必憋着了,除了投降别无选择,他达到目标时喊了出来,可能出自痛苦, 也可能出自欢愉。 幸运地,他不必赶时间。他很想走,好远离这个死掉的女人,但他知道不能急 着离开。他希望不留下任何痕迹,或把痕迹减到最低。警方会全力寻找线索,而且 他们的鉴定人员是颇负盛名的。他希望警方可鉴定的东西越少越好。 他有了两次高潮,一次是在她死前,另一次是在她刚死后,因此有两个装了精 液的安全套。两个现在都打了结,他的DNA 牢牢封锁在内。他可以把安全套冲进马 桶,纽约公寓的水管工程当然可以胜任这个任务,但如果其中一个安全套卡在堵塞 的弯管里呢?还是把那两个安全套封进有拉锁的塑料袋里,连同系着手腕和脚踝的 丝带、马鞭,还有其他情趣商店里买来的用品,放进他的手提包中。 血不多。除了他吸掉的,她的胸口有一些,此外他胸口和前臂也沾了一些。最 后的伤口,就是刺穿并停止她心跳的那个,并没有机会流出血来,那把拆信刀也仍 埋在她心脏里。首先是淋浴。不过谨慎起见,他带来了一片长宽皆为五英寸的细纱 网,是让人自己动手修补纱窗破洞用的。他把纱网放在浴缸的排水口上方,用防水 胶带贴紧。任何头发或体毛,任何会遗留下来的证据,现在都在排水口上方先被拦 截下来。 他彻底冲了澡,用他自己的肥皂、洗发精、护发素。他用了一条蓝色的大浴巾, 擦完了就装袋,打算带走并安全地丢弃。他拿起那块纱网以及用来固定的胶带,也 装进袋子里。他在衣橱里找到了吸尘器。邻居会听见吸尘的声音吗?或许吧,但听 到了又怎样?他将整户公寓的地板彻底吸尘,然后换了集尘袋,继续用吸尘器清理 床、尸体和其他一切。 毛发是敌人,毛发、汗水与其他分泌物。他不止一次想象着,一个世纪或更久 之前的犯罪肯定是容易得可笑,那时没有DNA ,没有血型,没有弹道测试,那时还 没有犯罪鉴定这种东西,更别说能成为一种科学了。有人会被逮真是奇迹。 而且说真的,那些智慧型的、有计划的、超人式的谋杀者,又有多少被抓到? 甚至在他这些年一再逃过时,一定也有很多人逃过了。 他来之前就冲过澡、洗过头了,不过人总会掉头发,皮肤细胞总会脱落。他刚 吸尘完毕时,才想起自己前一夜也来过,天知道可能会留下什么毛发和皮屑。她后 来换过床单了,对不对? 他在洗衣篮里找到了昨天的床单,包起来,另外把洗衣篮里的其他东西也包了 起来。这些只是小细节,他的提防或许没有必要,但为什么要冒险呢? 她把现金收在放内衣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不是什么巨款,还不到一千块,但 他可以用得上,而她则显然用不上了。他有些花费——青铜拆信刀两百块,情趣用 品也花了两百块,再加上酒和那束花的钱。现在有了她的那笔现金,这一夜就成了 一件保本的差事。只不过,当然,是用她的钱还本。 接下来他擦遍整个公寓,以防留下指纹。他没碰什么东西,今夜或前一天晚上 都是如此。他擦了那瓶女巫酒,还有两个人的杯子。他从酒柜里取出那瓶她为他买 的格兰莫伦吉酒厂的苏格兰威士忌,倒了一杯喝掉,把酒瓶擦干净放回原处。他没 动壁炉架上的花。他没碰过那个花瓶,而花上头是不会留下指纹的。 但纸会,他双手曾握遍了包在花外面的纸。他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包装纸, 装进自己的垃圾袋里。 这整个过程里,他都光着身子。现在,工作完成,他穿上了放在卧室椅子上的 衣服。他把所有打算带走的东西都聚集在一起,排在公寓的前门边。他完成了吗? 现在可以走了吗? 还有一件事。 他从她的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指甲剪,对着墙上的镜子,剪下三根唇上的小胡子。 一根留在床单上她的右手臂旁边,其他两根扔在她的阴毛里。大功告成! 蓝调母亲不是半满就是半空,用哪个说法要依你觉得自己是不是股东而定。现 在这种远离中城和苏荷区以及格林尼治村的爵士乐夜间俱乐部已经很少见了,也很 少有外埠游客会找上门来。店里的客人有一半是全城各地来听音乐的人,另一半则 是住在附近、并非为音乐而来的当地人,他们只是觉得这地方不错,进来喝一杯而 已。往常大概白人和黑人各半,但最近又加入了很多亚裔人士。 丹尼男孩每星期有三四个晚上会在这里,其他的晚上则在普根酒吧,就在哥伦 布大道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之间的西七十二街上。普根酒吧没有任何音乐,除了点唱 机里偶尔流出来的乐声,那里的魅力除了某种粗俗的坦率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什么, 我只有要找丹尼男孩时才会去普根酒吧,但我会光为了听音乐而去蓝调母亲。 丹尼男孩坐在靠近演奏台的一张桌子,我们还没看到他之前,他就看到我们了。 我看见他时,他正朝着我笑,示意我们到他那桌去。 他说:“马修和埃莱娜。坐,坐吧。这位是茱蒂。茱蒂,这是马修和埃莱娜。” 茱蒂是华人,一头及肩的黑色直发,鹅蛋脸上五官精致。介绍时她看起来一副 自得其乐状,整个晚上也是。我无法判断她是对晚上的一切都很开心,或是她天生 就长成那个样子。“他们现在休息,”丹尼说着朝舞台点了点头,“你以前在这听 过他们的演奏。”他讲了几个乐手的名字。“有个跟他们搭配的次中音萨克斯风手, 刚出道,可是我发誓有时他让我想到本·韦伯斯特①。他是个小鬼,我不知道他有 没有听过本·韦伯斯特的唱片,但他肯定没听过现场的,可是你待会儿听听看他是 不是真的很像他。” ①本·韦伯斯特(Ben Webster ,1909-1973 ),著名爵士萨克斯大师。 我认识的人没有人像丹尼男孩·比尔这样,不过任何人也都是独一无二的。他 几乎不到五英尺高,个子小得可以去精品百货巴尼斯公司的童装部买衣服,但是过 去二十年,他的西装都是由一个来访的香港裁缝制作,不会比去巴尼斯贵,又免除 了他的尴尬,而且也不必白天跑出门去买衣服。他是一对西印度群岛黑人父母所生 下的白化病人,强烈的光线会让他眼睛不舒服,而且对他的皮肤不好。他白天都待 在公寓里阅读、睡觉或打电话,晚上则去普根酒吧或蓝调母亲。 他的生意就是资讯。他大部分来往的人都在警方留有记录,不过被警方逮捕过 并不见得表示就是罪犯。我想,那些人属于地下社会,不过埃莱娜认为法文demimonde ①更适合,只因为那是法文。 ①意思是被富人包养的女性,或暗娼。 他原来是我当警察时的消息来源,我缴回警徽不干之后,仍一直跟他保持来往。 认识他四十多年,我们早已是好友,而且我想我已经说过,我是在他桌边认识埃莱 娜的。 埃莱娜说他看起来精神很好,他忧伤地摇摇头。“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种话,” 他说,“我就开始明白自己老了,你听过有谁会告诉二十来岁的小鬼说他精神很好 呢?比如说茱蒂吧,她看起来真是个大美人儿,我也会这么赞美她,可是我绝对不 会想到要说她看起来精神很好。你看看她,她皮肤就像瓷娃娃似的,请原谅我用这 种形容。她要听到有人说她看起来精神很好,还得再等二十年。” “我把那些话收回,丹尼。” “不,别这样,埃莱娜。我是个色鬼,这又不是秘密,而且在我这个年纪,听 到有人说我看起来精神很好,对我的心脏有益处。尤其是出自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 美女。” “谢谢,不过我自己看起来精神很好也已经很多年了。” “你还是个年轻甜妞呢,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问问你丈夫嘛。马修,你是纯 粹来玩的吗?希望如此,不过如果有什么正事要谈,我们就趁乐队回来之前赶紧解 决。” “我纯粹来玩的,”我说,“我们希望这里的音乐能够改变心情。刚才我们看 了一出关于大屠杀的戏,埃莱娜看完后相信她自己也将走向同样的命运。” 他听了,点点头。“我现在除非有必要,再也不想看这个世界了,”他说, “可是就我所看到的部分,实在是不怎么喜欢。” 埃莱娜问他是不是还继续在记那份名单。 “哦,耶稣啊,”他说,“你知道那件事?” “马修跟我说的。” 几年前丹尼男孩因为结肠癌开了刀,又做了些后续的治疗,我猜想是化疗吧。 我听说这件事情时,他已经又恢复正常生活了,不过这个病让他明白了自己终有一 死,而他的回应方式非常有趣:他制作了一份名单,列出所有他认识的死去的人, 从他小时候被车子撞死的那个同学开始。等到我那夜离开他那桌时,我努力不要让 自己在心里也列出这么一份名单。 现在,几年之后,我们两个人的名单都更长了。 “我已经放弃了,”他说,“只要时间够久,我都一直没复发,我就可以开始 相信自己大概击败那个混账病了。不过真正让我放弃的是世贸中心。双塔垮掉两天 后,街角那个家伙,我每天回家路上会跟他买一份报纸,到现在为止有二十年了, 结果他现在告诉我,当时他儿子就在北楼里,他妈的就在被飞机撞上的那一层。我 认识那个小孩,他小时候每星期六都会帮他父亲弄星期天的《纽约时报》,把各个 版夹成一份。汤米,这是他的名字。那天我回家,想把他列入我的名单,然后我心 想,丹尼,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什么?那些人死得快到你都来不及写下来。” “我真高兴我们来这里,”埃莱娜说,“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道歉,埃莱娜告诉他别傻了,他从银色冰桶里取出他那瓶伏特加,倒满杯子, 然后女侍终于把埃莱娜和我早就点了的饮料端来,我的是可乐,她的是莱姆利克酒, 另外还有一杯茱蒂点的“海上微风”鸡尾酒。没多久,乐队也出现了,演奏了《劳 拉》、《恢复正常》、《靛蓝心情》、《午夜爵士》,还有其他曲子,丹尼男孩说 得没错,那个萨克斯风手演奏得真的很像本·韦伯斯特。 乐团休息前,那个带着角框眼镜、蓄着一撮修剪齐整的山羊胡的黑人钢琴手宣 布,他们最后要演奏一首歌,是讲一个法国女孩在英格兰以她的健美臀部魅力而闻 名。“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请尽情享受,《伦敦之臀》。” 有几处响起了低笑声,其他人则很困惑。当然,他是故意把《伦敦德里小调》 胡改了一通,这首曲调最为人所知的名字是《丹尼男孩》,是全世界旋律最美的歌 曲之一,但一般不认为适合用来演奏爵士。他们选这首歌是要向“丹尼男孩”比尔 致敬,他摆出一脸高兴难抑的表情。萨克斯风手独奏了一段副歌,真足以令人心碎, 然后他们加快速度,在其中变化,我觉得听起来还不错,不过主要还是觉得很新奇。 但是第一段的萨克斯风独奏,你可以听上一整夜,尤其是如果手里有一杯酒的话。 他们演奏结束,答谢观众的掌声,然后下台。钢琴手过来跟丹尼男孩说希望他 别介意,丹尼男孩说那当然,又说他们该跟那个萨克斯风手聚聚。“真希望,”那 钢琴手说,“他能待到下个星期四,再搭飞机去斯德哥尔摩。”丹尼男孩问他去斯 德哥尔摩干什么。“尝尝金发女郎的嫩屁股。”那钢琴手说,然后他才想到我们这 桌还有两位女士,紧张起来,一个劲地跟我们道歉,然后赶紧走了。 丹尼喝了点伏特加,然后说:“基督啊,我他妈真恨死这首歌了。” “曲调很美啊。”埃莱娜说。 “歌词也很美,”他告诉她,“‘夏日已远,繁花将尽。’可是我小时候成天 都听到这首歌,他妈的大家都用这歌来嘲笑我。” “因为你的名字。” “我反正怎么样都会被嘲笑,”他说,“因为我是所有人这辈子见过的人里长 得最滑稽的,这个白发白脸的小黑孩,不能运动又必须戴太阳眼镜,而且最重要的 是,他比学校里任何人、包括老师,都要聪明十倍,他们都模仿那首歌的第一句歌 词对着我唱:”哦,丹尼男孩,风笛正在召唤!‘“ “可是你一直用这个绰号。”茱蒂说。 “那不是绰号。丹尼尔·波依德。比尔就是我受洗时大人给我取的名字。那是 我母亲娘家的姓,波依德,B —O —Y —D ,就和布鲁克林那边的人念Bird的音一 样。我从小听到人家叫丹尼·波依德就会应,后来那个O 就消失了,因为大家没听 到,他们就以为我是丹尼男孩,B —O —Y ,跟那首歌名一样。” 他皱起眉。“你知道,”他说,“认真想想,比起我认识那些被他老爸操又被 老妈嫌的人,我爸妈还算不错的。” 我们又各自喝了一杯饮料,丹尼不让我们付账。“你们喝了两杯可口可乐和一 杯苏打水加酸橙,”他说,“我想我还付得起。”我说了些入场费之类的,他说跟 他同桌的人从来不必付入场费。“他们希望我继续光顾,”他说,“别问我为什么。” 出于某种原因,我掏出了那张过目即忘的大卫·汤普森的照片。我拿给丹尼看, 问他是否想起什么。 他摇摇头。“我应该想起什么吗?” “或许不必。他在离这里几个街区的地方租了个私人信箱,所以我以为他可能 会来这里。” “他长了一张很容易让人忽略的脸,”他说,“但我不觉得我见过他。你想多 印一些,让我到处发吗?” “我看不必浪费那个钱。”他耸耸肩。“随你。总之,这是谁?” “要么他名叫大卫·汤普森,”我说,“要么就不叫这名字。” “啊,”他说,“你知道,同样的话几乎可以用在所有人身上。” 我们到家时,埃莱娜说:“你真是个天才,你知道吗?你把一个忧郁的夜晚给 整个扭转过来。你以前想得到你这辈子能在一个夜晚里听到同一个人说自己既是个 患白化病的黑孩子,又是老色鬼吗?” “你说了我才发现,倒真是没有。” “而且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们就看不到这场好戏了。你知道你今天晚上会得到 什么吗,大男孩?” “什么?” “幸运,”她说,“但我想你应该跟某个干净又香喷喷的人共享幸运才对,所 以我要去洗干净。你或许也想刮刮胡子。” “还有冲澡。” “对。所以我们大概半个小时后在卧室会合怎么样?”当时约十二点半,后来 想必是接近一点半时,她说:“看吧?我刚刚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走运了。” “我这辈子最走运的,就是碰到你的那一天。”我说。 “甜蜜的老熊,哦,啊。” “啊?” “我只是在想。你知道,我认识的人都不做那行了,所以我也没人可以问。” “问什么?” “哦,我只是很好奇,伟哥对应召女郎有什么影响。我的意思是,一定会有很 大的影响,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你是水果蛋糕。” “什么?水果蛋糕?你怎么会这么说?” “水果蛋糕不是坏东西。晚安,我爱你。” 所以这是个美好的一夜,奇妙的一夜。但我当时并不知道,美好或奇妙的时光 已经到此为止了。 我醒来闻到咖啡香,到了厨房,埃莱娜已经帮我倒了一杯,烤箱里面有个英式 松饼。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的节目是《今天》,主播凯蒂·库瑞克看着来宾侃侃 而谈他那本讨论苏丹种族灭绝事件的书,正试图表现得开朗而得体。 埃莱娜说:“那个可怜的笨蛋。他正在上全国电视网,他写了一本主题严肃的 书,可是所有人只会注意到他戴了顶假发。” “而且品质还不太好。” “如果是顶好假发,”她说,“我们就不会那么轻易看穿了。而且你想想头皮 上黏着那块死麝鼠似的玩意儿,在摄影棚的灯光下会有多热。” 她喝了杯咖啡,但没吃早餐。她正要去上瑜伽课,一星期去上两天或三天,她 觉得空着肚子去上课会更有用。她在八点十五分前出门,结果后来证明,真是幸好 走得早。 因为八点二十五分插播本地新闻时,她不会看到。我原先漫不经心听着,但听 到的内容让我竖起了耳朵。一个女子在曼哈顿被杀害,不过没说是谁或在哪里。这 不稀奇,这个城市很大,这个社会很险恶,但不知为什么我转到“纽约第一”,这 个地方新闻台会二十四小时持续播报本地新闻,我看完市长发表一份声明和一个乐 观的天气预报,外加几则广告后,一个没出现在镜头里的记者报道着一名未婚的曼 哈顿女子被残忍地凌虐谋杀,我的心直往下沉。 然后她所居住那幢大楼的画面充满屏幕,这不表示那一定是她,她不是唯一住 在那幢大楼里的人,或许也不是里头唯一的单身女子。不一定是她,可能是另有其 人被发现裸身陈尸在卧室里,而且是在记者阴沉地形容为“一个显然马拉松式的凌 虐和侵害”之后,被刀刺死。 可是我知道那是她。 报道中说,她的名字要等到通知近亲后才能确定。她有任何亲人吗?我不记得 了,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听说过。我记得她父母好像过世了,她也没有孩子。她 前夫还在吗?警方会需要通知她前夫吗?或者她有兄弟姐妹吗? 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熟记在脑中的电话,一个不认识的声音说:“刑警队办 公室。”我这才想起星期五已经过了,乔·德金已经不在中城北区分局了。我认识 那个局里的其他两三个警察,不过不熟。而且这不是他们负责的案子,因为没发生 在他们的辖区内。换了乔会帮我打几个电话,但我不能期望那里的其他人肯替我费 这个事。他们只知道我是乔的一个朋友,一个当过警察没几年、辞职已久的家伙, 他们什么也不欠我。 我还认识什么人?我曾密切合作的上一个警察是西一二六八街二十六分局的艾 拉·温特沃思。案子解决后——事实上,那案子比较像是自行解决的——我们又联 系了一次,他喜欢来我们公寓拜访,说埃莱娜的咖啡是全城最棒的。 可是我们没有继续保持联络,只有圣诞节时寄张卡片,而且现在打电话给他也 没用,因为案子也不是发生在他的辖区。 不过我有她的电话。我拨了号,如果她来接电话,我可以想出其他事情来说。 但我很清楚她不会来接了。铃响到最后,转到语音信箱,于是我挂断。早晚警方会 设立检举电话,会有一个专线让人打去提供这个案子的线索,可是现在电视新闻还 不会出现这类报导。我知道这个案子发生在哪个分局的辖区,我自己也曾在那个分 局服务几年,不过当年的同事早就失去联络了。案子可能也不会归他们管,重案组 说不定会接手,可是分局警察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应该有人知道些什么。 我查了电话号码,一个正好在办公室的警探接了电话。我没等他问,就报上我 的名字和电话,告诉他我在新闻里看到有个女人在他的辖区被谋杀。我认得那幢大 楼,我有个朋友就住在里面,但是我没听到受害者名字,很担心就是我那朋友。 他叫我等一下,稍后回来说,他们还没公布受害者的名字。 我说我可以理解,我自己以前也当过警察。如果我告诉他我朋友的名字,他能 否告诉我受害者是不是她? 他考虑了一下,然后决定这样应该没关系。我把她的名字告诉他后,电话那一 端传来的片刻沉默便足以回答了。 “我真不愿意说,”他说,“不过我手上的名字就是这个。你要不要等一下? 我帮你接到管这个案子的人。” 我等着,然后我猜他帮我转接前,向负责的人简报了一下。他名叫马克·萨斯 曼,他和他的搭档被指派负责这个案子,所以如果没有其他人接手,案子就归他们 管了。 我会不会是她的亲戚呢?我说我不是。那么我可以联络上任何被害者的亲戚吗? 我说没办法,也不确定她有任何活着的亲人。我没提到她前夫,因为我不知道他的 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是不是还活着。 “我们找了个邻居帮我们指认,”他说,“而且她长相就跟她抽屉里身份证件 上的照片一样,所以她的身份其实没有问题。不过你来做个正式的认尸会更好,假 如你不介意的话。” 尸体还在公寓里吗? “不,法医检查过,拍完照片后,我们就把她移到这里了。她现在在停尸间, 那是在……你知道在哪里的。” 我的确知道。我说我可能会耽搁一下,得先等我太太回家。他说没关系,不急。 “无论如何,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他说,“在你认尸之前或之后都行。如 果你认识这个女人,也许你可以指点我们一些有用的调查方向。”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因为我们还没拿到鉴定科的初步报告,但看起来那个王八蛋没留下什么物证。 地板看起来干净得简直可以吃。这是指如果你有胃口的话,但你不会的,只要你看 过他怎么对待她,就不会有任何胃口了。” 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我反常地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可是我觉得自己已经 喝了太多咖啡了。我倒了咖啡,再度打开电视,其实电视里所讲的根本不会比萨斯 曼所告诉我的要多。那名路况报道主播的声音让我心烦,于是他还没讲完,我就又 关掉了电视。 我不断拿起电话听筒又放下。我到底想打给谁?又能说什么?有一度我拨萨斯 曼的电话拨到一半,才想到自己在干什么,于是又挂断。我能告诉他什么?说我可 以猜到是谁干的,可是我不知道凶手的名字,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我看着电话,一个号码忽然闪进脑海里,我好几年没打过了。那是吉姆·费伯 的电话,我向上帝祈求,真希望能拨那个号码,听到我已故的戒酒辅导人的声音出 现在电话那一端。他会跟我说什么?很简单,他会告诉我不要喝酒。 我不想喝酒,根本没意识到这点,不过现在我只是很高兴埃莱娜和我向来不在 家里放任何酒精饮料。因为人们为什么要制造威士忌、装进瓶子里?不就是为了像 眼前这样的时刻吗? 我还可以打给几个戒酒协会的朋友,有男有女,他们一定也会告诉我不要喝酒。 可是我不打算喝,也不想跟他们说话。 我打给TJ,跟他简单讲了目前的情况。他说:“哦,大哥,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的确是。” “我开了电视,听到他们播报了这条新闻,可是完全没把事情连在一起。” “嗯,你怎么想得到呢?” “该死,我觉得很难过。” “我也是。” “埃莱娜在家吗?” “她去上瑜伽课了。这会儿应该随时会回来。” “除非她直接去店里。你需要的话,我就过去,陪你等她回家。” “股市不是开盘了吗?” “快了,不过无所谓。纽约股票交易所没了我,还是照样可以运作。” “你不必过来了,我没事的。”我说。 “你改变主意的话,打电话说一声就是了。我要不了一分钟,就可以结束这里 的事赶过去。” 我挂了电话,试了埃莱娜店里的号码。我不认为她会过去,她很少在十一点之 前开门,不过还是有可能。应答机接了电话,我努力维持正常的声音,告诉她是我, 如果她在的话,请她接电话。没人接,我很高兴。 几分钟之后,我听到她的钥匙插进锁孔。 她开门时,我正站在离门数英尺之处,她一看到我的脸,就知道有事情不对劲 了。我叫她进来,接过她手里的运动包,叫她坐下。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坐下,我们说,指着椅子。你现在坐着吗?我们通 过电话告知坏消息时,都会这么问对方。这有什么差别?我们真担心我们的话会击 倒对方吗?有很多人听到坏消息时,会倒下去受伤吗? 振作一点——我们会这么说。好像这么说就真能让人振作,好像这样就能让人 对噩耗有心理准备。 “电视新闻播了,”我说,“莫妮卡死了。她被谋杀了。” 尸体其实没准备要让人看的。验尸还没完成,一个看起来一副已经花太多时间 在死人堆里打滚模样的女人让我们稍等,然后带我们进入一个大房间,来到一张桌 前,上面一张素白床单盖着一堆隆起物。她把头部掀开,没错。那是莫妮卡。 “啊,不,”埃莱娜说,“不,不,不。” 出来后她说:“我最好的朋友。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们每天都讲话,没有 一天不讲。现在我要找谁说话呢?真不公平,我已经老得不可能再交一个最好的朋 友了。”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我挥手拦下。 我本来不想带她到停尸间的,可是我也不想留她一个人在家。而且这也不是我 能决定的,是她做的决定,而且很坚决。她想跟我在一起,而且她想去看她的朋友。 在停尸间里,那个女人警告我们说尸体的样子不会好看,我曾告诉埃莱娜,她不是 非看不可。但埃莱娜说她要看。 在出租车里她说:“这样一来就成真了。这就是为什么葬礼时棺材要打开。这 样你就会知道,会接受这个人已经死了的事实。否则我心底总是难以相信她真的走 了。我会一直以为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就可以找到她。”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她的手。车子又开过一个街口,她说:“在某个层面 上,我反正是会相信这个事实的。但如果没有看过她甜美的脸,总是会差那么一点。 啊,老天,马修。” 我见到马克·萨斯曼的第一个感觉是他太年轻了,而第二个感觉是第一个的延 伸,那就是他大概就是我辞掉警察工作时的那个年纪。他个子不高,发达的上半身 显示他常做重量训练,深褐色的眼珠很难看透。 他大学毕业,这现在好像不稀奇了。我不认为我念警校时班上有任何一个人上 过大学,更别说大学毕业。警校里有种普遍的观念,认为上大学对当警察没好处, 你会学到太多错误的观念,而正确的观念又学得不够多,于是你只会变成个孬种, 而且满脑子都是毫无来由的优越感。当然,这些都狗屁不通,不过我们对大部分问 题的想法,多半同样是狗屁不通。 他在布鲁克林学院拿到历史和社会学双学位,毕业后申请到几家研究所,但他 发现自己并不想以教书为业。他去纽约市立大学的约翰·杰伊刑事司法学院修了几 门研究所课程,发现这是他感兴趣的领域,但他不想研读,他想投身其中,亲自去 做。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升到警探,在格林尼治村西十街的第六分局刑 警队里有张办公桌。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我们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莫妮卡·德里斯科尔,” 他说,“我们另外也找到一些证件,上面说她是莫妮卡·韦尔布里奇。” “那是她前夫的姓,”埃莱娜告诉他,“她从没用过。” “她离婚后,又改回她娘家的姓了。她是最近几年离婚的吗?” “哦,老天,不是。十五年前吗?至少是,或许二十年吧。”另外,不,莫妮 卡没跟德里克·韦尔布里奇保持联络,她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甚至不知道他还是 不是活着。 “这个姓很少见,”萨斯曼说,“如果有任何必要找他的话,电脑搜寻可能査 得到。我想你说过,她正在跟某人交往。” “对,他非常保密。” “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没见过,她连他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一开始我猜想是因为他已婚,虽然过 去几年我们见过好几个她的已婚男友。” “她常这样吗?和已婚男人交往?” 这应该是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埃莱娜不希望人家以为她的朋友很放荡,或 来者不拒。“如果她在跟某人交往,”她想了一会儿才说,“通常我们后来会发现 他是已婚男子。” “她一直都犯同样的错误吗?” “不,她喜欢这样。她不想再结婚了,不想只专属于另外一个人。” “这位神秘男子,她跟他交往多久了?” “没多久。两个星期吗?三个星期?总之,不到一个月。” “你对他知道些什么?” “哦,老天,我想想。他非常保密,他有时得出城去,没办法告诉她要去哪里。 她感觉他是在替政府单位工作,或其他国家的政府。你知道,就像某种情报人员。” “她跟你描述过这个人吗?” “他穿着体面,打扮整齐。可是她交往的都是这类人。哦,我想到了,他留了 小胡子。” “嗯,那就对了。”他放下笔,抬头看着我们,“昨天晚上九点半或十点时, 门房让一个人上楼去她公寓。这家伙告诉门房他的名字,然后她说让他上来。” “如果他把名字告诉了门房——” “是啊,嗯,我想我们很幸运,这个天才竟然记得小胡子的事情。还有花。” “花?” “这点确认了,因为我们发现壁炉架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他一定是两手都拿 着东西,因为他等电梯时,得把某样东西放在地上,才能摸他的小胡子。” “他把某样东西放在地上,才能摸他的小胡子?” “更像是整理。你知道,就像这样。”他大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放在他光滑的 上唇中央,然后两指打开。“上楼前先确认自己的外表没问题。总之,这就是为什 么——”他看了看笔记——“为什么赫克托·鲁伊斯会注意到他有小胡子。”他看 着埃莱娜。“她对他的外表只提过这些吗?说他穿得很体面,留了小胡子?” “我只记得这些。她说过他是个好情人。非常强势,非常有想象力。” “还比她原来所知的更猛烈、更有想象力呢。”她一脸疑惑看着他,然后他说, “虽然我们想保密,但反正你们很快就会从媒体上得知了。她手腕和脚踝上都有捆 扎过的痕迹,她的嘴巴上也有胶带的残留物。她迷这类东西吗,你会不会恰巧知道?” “她已经不年轻了,也见过不少世面,”她告诉他,“而且她独自住在格林尼 治村。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了。” “好吧,可是——” 她抢在他前面。“我不认为她有怪癖,”她说,“我不认为她迷上任何特定的 东西。我想,你知道,如果她喜欢某个男人,而他想做些什么,她不会叫着跑着说 要找妈妈。” “这只是一种形容,对吧?因为我査到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是,很久以前了。” “你不知道她有任何亲人吗?” “她有个哥哥,已经死了。不知道哪里可能还有一个阿姨或表亲吧,不过我不 清楚。她都不联络了。” 他说:“既然她没迷上被捆绑、性施虐与受虐,或随你怎么称呼的那些,那么 其实就正好符合我们收集到的资料,”他对着我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这 种事,不过如果你在这个分局待过,你就一定见过。任何稍微有点怪癖的人,就会 有满满一衣柜的工具,皮革和橡胶制品,面具,链子,你简直会觉得这些工具对他 们来说比那些做的事情还要重要。她半样都没有,没有手铐,没有鞭子,没有那些 垃圾。倒不是说——”他顿了一下,笑了,“你看过《宋飞传》①吗?我想说的是, ‘倒不是说那有什么错。’你还记得那集吗?” ①《宋飞传》是在美国热播的剧集,在文中提到的这一集中,主角杰里和乔治 因为乱开玩笑,阴错阳差地被一位女记者误以为他们是同性恋伴侣。进而公诸媒体。 两人一路疲于奔命地向各方解释,却愈描愈黑。杰里在澄清自己不是同性恋者时, 总要附加一句“倒不是说那同性恋有什么错”,而亲友们阅报后震惊地向两人询问 时,态度有责难有谅解,但总不忘附加一句“倒不是说那有什么错”,以示自己对 同性恋者并不歧视的“正确”立场。 “记得。” “对不起,我没有轻佻的意思。看起来,是他把他认为需要的东西带去的,事 后又全部带走。她说过他很爱干净吗?你会认为他是全世界异性恋男子中最爱干净 的。那里有一瓶酒,意大利餐后酒。我不知道把酒名写在哪里了。无所谓,只是一 瓶很花哨的酒。我们认为是他带去的,还有那把花。他们各自喝了一点酒,他离开 前把瓶子和酒杯都擦过了。他什么都擦得干干净净,据我们所知,他在整套公寓里 没有留下一枚指纹。等我们清查完毕后,可能会在哪里找到半枚指纹,通常都会的, 不过我得说,我不太指望。” “因为他很爱干净。” “他甚至还用了吸尘器。楼下的邻居在午夜时分听到了吸尘器的声音。他不打 算去投诉,因为也没那么吵,只不过觉得意外而已。显然半夜用吸尘器不是她的习 惯。” “她可能从没用过吸尘器,”埃莱娜说,“她雇了个清洁女工每星期来一次, 吸尘是她做的事。” “那个女工离开时,或许也不像那家伙还把吸尘器的集尘袋带走。她以为他是 某个政府的情报人员吗?嗯,如果他不是,那也可能当过。他真的是行家,不会留 下任何能追踪到他身份的东西。你知道那个有关鉴定科的电视剧集吗?后来又有另 外一套在迈阿密的版本,不过没那么好①。原始版很棒,不过我得说,我真希望那 个剧集停播。” ①即第二十九章中提到的CSI (《犯罪现场调查》)。 “因为它会提供人们构想吗?” “不,那些疯子本来就存在,根本无须你提供他们构想。他们光靠自己就能想 出一大堆主意来。那个剧集真正的影响,是让他们很难被抓到。里面会教他们不要 犯哪些错。” “你觉得这个人就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吗?” “不,我不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家伙怎么想。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令人 毛骨悚然的犯罪现场。我不想描述细节,也很遗憾斯卡德太太得听到任何一丁点儿, 可是他凌虐了那个女人很长一段时间,才动手杀了她。然后他把那个地方收拾得一 尘不染,一切井井有条,然后她裸身死在中间,就像那个画家,那个法国人……” “马格利特。”她说。 “对,就是他。就好像,这幅画哪里不对?我的意思是,如果凶手是她正在交 往的那个男人,几乎一定是他,而且她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告诉门房让他上去。如果 他正在跟她约会,又跟她上床——他们上过床吧?” “她说他是个好情人。” “是啊,还真是好极了呢。有些男人发疯了,会找个可怜的女人强奸。可是他 们不会先跟她约会。通常他们会挑个陌生人,某个站街女郎,或某个只是在错误的 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可怜女人。偶尔有某种男人会觉得她跟某个女人是情人,但 那是他在心里自己想。这种人一般称之为‘恋情妄想症’。那是一种幻想,这男人 会以为自己是在约会,但其他任何人都会称之为纠缠不休。” 他没说错,这不合情理。 “如果你们二位,”他说,“有谁能记得她曾不经意说过其他有关这个家伙的 事情,会很有帮助。任何事情,比如他有没有哪个地区的口音,他很有教养或没什 么教养,甚至比如他爱看篮球、擦古龙水这类小事。你们以为太琐碎不值一提的小 事情,可能与其他事情联系起来,就能变成一条线索。” “他喝苏格兰威士忌。”埃莱娜说。 “现在我们知道点儿东西了。这是她碰巧提到吗?” “有一次他到她家,她问他要喝什么,他说要苏格兰威士忌,结果她家里没有。 所以他就喝别的,但第二天她就出去买了一瓶我想是很好的苏格兰威士忌。她显然 选得很好,因为下一次他去,就说那酒真的很不错,但他只喝一小杯,她说她不知 道哪个会撑得比较久,是这段关系还是那瓶酒。” “那瓶酒,”萨斯曼说,“酒还在那里,叫格兰什么的。”他记了些笔记, “也许他上次去的时候曾拿起来倒一杯来喝,但昨天晚上忘了擦掉指纹。只是我不 敢指望。不过呢,我们就是希望你能想起这类事情。你知道,我觉得她应该会无意 间透露过一些有关他的小事情。只要慢慢想,自然就会想起来。” “也许吧。”她说。 “女巫酒,”他忽然说,“提到你可能会想起的事情。他带去的酒就是这个名 字。这可能是我们能逮到他的办法之一。这可不是什么到处都买得到的美国制伏特 加。如果你是酒铺的店员,能有几个人跑来跟你买一瓶女巫酒?” “所以你们会清查附近的酒铺。” “我们会从附近开始,一路查下去。她完全没跟你们提过他住在哪里吗?你们 不知道他可能在哪个特定的区域吗?嗯,有人把女巫酒卖给他,也许他去酒铺问的 时候,卖给他酒的人当时就在店里,而且或许他不但记得卖给了他酒,也觉得可以 跟警方合作,不会侵害他客户不可剥夺的隐私权,害他吃官司。或许这位女巫酒先 生是用信用卡付账,虽然这好像期望太高了。或许那酒铺里装了监控摄像头,而且 或许摄像机当时真的开着,而且或许我们真能在那天的录像带自动洗掉重录之前找 到那家店,虽然这似乎要求太高了。一般录像带根本不会保存那么久,因为你装录 像机是希望能用来指认那个抢劫你的败类,而不是两天前去跟你买一瓶高价酒的人。” 莫妮卡住的公寓大楼外形很特别,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在“纽约第一”频道上 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幢大楼位于格林尼治村西北角的珍恩街,是一幢十七层楼高的 新艺术风格建筑,正面是黄褐色砖,楣石和飞檐上都有精致的雕刻。我们手牵手沉 默地沿哈得孙街往上城方向走,当莫妮卡住的那幢比旁边都高的大楼进入视线时, 埃莱娜的手握紧了我的。我们穿过珍恩街时,她正在哭。 她说:“她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她从来没有坏心肠,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从来没有。她跟已婚男人上床,他妈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父母一死、留给她足够 的钱过日子,她就没再工作了。有时候她会在钱包里藏糖果偷偷吃,因为她觉得这 很可耻,不想让你知道。另外她可能对她衣柜花的心思比特雷萨修女要多,这或许 也让她比特雷萨修女要肤浅,可是相处起来也有趣得多。而这些是我所能想到她做 过的最坏的事情,可是也没那么糟糕,对不对?没有坏到要因此被杀死。对不对?” “是啊。” “我没法看她那幢大楼,看到就会哭。” “我叫辆出租车吧。” “不,我们走一走吧。可以吗?” 我们沿哈得孙街朝北走,过了十四街就变成了第九大道。我们经过一家叫马克 特的时髦餐厅,她说:“雷内·马格利特不是法国人,是比利时人。” “不过你还是知道萨斯曼讲的那个画家就是他。” “因为我心里也有同样的印象,那种超现实的不和谐。白天天空是暗的。或者 画的是一支弯柄的烟斗,画上写着‘这不是烟斗”。矛盾。我现在想到是因为—— “ “因为那家马克特是比利时餐厅。” “对,还有十四街上对面那个小地方,店名叫小什么的。莫妮卡喜欢那里,他 们有各式各样烹调淡菜的方式,她一向就爱吃淡菜。你知道看起来像什么吗?” “淡菜?有点像蛤蜊。” “特写,”她说,“把壳拿掉后。看起来就像女人的阴部。” “哦。” “我告诉过她,那清楚显示了她潜在的女同性恋倾向。我们正打算要去那儿吃 午餐,可是老抽不出时间。现在永远去不了了。” “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我说。 “我不想去那里。” “不去那里,”我同意,“可是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 “我吃不下。” “好吧。” “吃了也会吐出来。可是如果你饿了……” “我不饿。” “嗯,如果你想吃点东西,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不过我没胃口。” 我们沉默地走了几个街区,然后她说:“总是会有人死的。” “是啊,” “事情就是这样。你活得越久,失去的人就越多。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我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几天我可能会有点儿疯疯癫癫。” “没关系。” “说不定会更久。我对这件事没有心理准备。” “的确。” “我怎么可能有心理准备呢?我还以为自己会永远有她做伴。我还以为我们会 一起变成古怪的老太婆。她是我朋友中唯一知道我以前卖过的。我刚才用错了时态, 对不对?动词应该改成过去式。她现在已经是过去式了,对不对?她已经是过去的 一部分了,她再也不是现在式或未来式了。我想我得坐下。” 旁边就有一家拉丁美洲咖啡店。他们有古巴三明治,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 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没看菜单。我点了两杯咖啡,她告诉侍者给她换杯红茶。 “她从来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批判。她会感兴趣,但不会入迷,而且她不觉得这 样有什么不好,也不认为我那些年那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还会有谁知道这些?我 生命里还有谁会知道?除了你和丹尼男孩之外,还有谁知道我当年的事情?还有TJ. 我想不出其他人了。” “没有了。” “你听我说,好吗?我都一直在想自己。老天,他凌虐过她啊。她一定吓得要 死。我无法想象,也无法停止去想象。我不认为我能应付得了,宝贝。” “你现在正在应付。” “这叫应付吗?我不知道。或许是吧。” 我喝了半杯咖啡,她啜了两口茶,我们出去又往上城走了几个街区。然后她说 她已经可以搭出租车了,于是我设法拦了一辆。 回家的路上,她只说了一个词。“为什么。”她说,声调里没有问号。听起来 她不像是期盼有答案,而天知道,我也没有答案。 她坐在电脑前,花了一小时写一份给《纽约时报》的付费讣闻,然后印出来拿 给我,看我觉得是不是可以。我还没开始看,她就又拿回去,撕掉。她说:“干什 么,我疯了吗?我不需要登广告告诉大家她走了。报纸和电视自然会负责宣传。等 到明天这个时候,她认识的每个人都会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不认识的人也会 知道。” 她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我们住十四楼,以前从南边的窗子可以看到世界贸易中 心。当然,现在没有世贸中心可看了,但事后几个月,我常会发现她站在窗边,凝 望着没有了世贸中心的纽约。 大约六点时,门房打电话上来说TJ来了。她看到TJ时哭了出来,他拥住她。 “你一定饿了,”她跟TJ说,然后转向我,“你也是。你早餐后吃过东西吗?” 我没有。 “我们得吃饭,”她宣布,“意大利面可以吗?还有沙拉。” 我们说这样很好。 “我只做过这些。天哪,我真是没有情趣。你怎么受得了我?我他妈的向来都 只做同样的菜,唯一不同的就是意大利面的形状。也许我该开始煮肉。只是我决定 吃素,不表示你们两个不能吃肉。” “你就还是做同样的意大利面吧。” “谢谢,”她说,“我就打算做这个。” 我本来不打算去参加聚会的,但时间到了,埃莱娜建议我去。我说我待在家里 也一样。她说:“去吧。TJ和我可以玩扑克牌。你知道拉米牌怎么玩吗?”她转身 问TJ. “当然。” “那克里比吉呢?” “嗯,会一点。” “那不行。赌场呢?你知道赌场这种牌戏怎么玩吗?” “我以前跟我外婆就玩这个。” “她会让你赢吗?” “开什么玩笑?她是不惜作弊都非要赢我不可的。” “我敢说她不必作弊。一定有什么玩法是你不知道的。那匹纳克尔呢?” “要三个人才能玩,不是吗?” “我讲的是双人匹纳克尔,”她说,“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牌戏。你不知道怎么 玩吗?” “我连听都没听过。” “好极了,”她说,“这表示我可以教你。马修,去参加聚会吧。” 星期三在圣哥伦巴教堂有个男性的聚会,那是西二十九街一个小教堂。聚会专 门针对四十岁以上的男人,来参加的几乎全是同性恋男子,虽然并没有这个规定。 当地的人群中本来就有很多同性恋者。那一带是切尔西,大部分的男性人口都是同 性恋,就算四十岁以下也一样。 我可以去平常的圣保罗教堂参加聚会,从我家走五分钟就到了,但出于某些原 因,我不想看到熟面孔,也不想碰到有人问我情况可好。我情况一点也不好,而且 不想谈。 第九大道上有一路往下城的公共汽车,不过我没乘,而是叫了出租车,今天倒 还可以成为我的出租车日。我到的时候,正在念开场文,也已经收过捐款。我想没 有我捐的两元。 他们或许也可以付得起场租,然后我倒了杯咖啡,找位子坐了下来。演讲者一 身行头和打扮就像GQ杂志上的广告,他说了个独自在四季饭店酒吧喝酒的故事,他 在里面试着和另一个没有伴的男士眉目传情,然后他去街对面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店 里,希望他的候选人跟着过来。如果没有,他就待在那儿喝到醉。“当时我们都躲 在衣柜里不肯出来,”他说,“肩膀都是衣架印子。你会以为琼·克劳馥是我们的 妈妈①。” ①琼·克劳馥(Jian Crawford ,1905-1977 ),好莱坞女星,以肩膀宽而闻 名。 他说完之后,全场轮流发言,而不是举手自由发表意见。轮到我的时候,我已 经说完要讲的话了,只不过是在心里跟自己说罢了。“我名叫马修,”我说,“我 是个酒鬼。很高兴听到各位的发言。我想我今晚只听就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我听过的声音说:“我真的很高兴今天来这里。我平常参加 的是其他聚会,但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几个熟面孔,而且今天听到了很多人的故事。 我名叫阿比,我是个酒鬼。” 他继续谈到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参加聚会,然后如何想起戒酒应该是他的第 一要务。“如果不能坚持这一点,那么我也就不能坚持住所有随之而来的一切。” 他说。 这种话多年来我听过几千遍了,不过再多听一次也无伤。 出门时他赶上我。“我第一次来这里,”他说,“我原先还根本不知道这是个 特殊兴趣的聚会。” “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我在聚会手册名单上看到过这点。我不知道的是,来参加的都是同性恋。” “也不是每个人。” “你和我除外,”他说,咧嘴笑了,“我不介意同性恋者,事实上我很享受满 屋子同性恋者的那种能量。只不过没想到罢了。” 我心想,倒不是说同性恋有什么错。 “马修?我很惊讶你今天晚上没有发言。” “嗯,我不是‘沉默者威廉’那样不爱讲话的人,”我说,“不过我也不想硬 挤出些什么。” “可是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想讲出来。” “哦?” “好像有什么事在折磨着你。”他碰碰我的肩膀,“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我在聚会里已经喝过两杯。我想已经够了。” “那就去吃点什么吧。” “我想不用了,阿比。” “我的第一个辅导人常说,把话藏在心里这种事,是我们所负担不起的奢侈。” “那么,还好他不在中央情报局做事。” “我想是吧,不过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的意思。” 他往后退,皱着眉头,然后捏了下他的上唇,以前我看他做过这个动作。“嗯, 我没有恶意,”他说,“我想你今天晚上宁可独处吧。” 我没有反驳他。 我又拦了辆出租车,车上收音机里的阿拉伯音乐放得很响。我请司机关小一些。 他看看我,想必我脸上的表情让他不敢跟我争执。他关掉了音乐,我如愿在一片沉 默却难免有点不快的气氛中坐到家。 我进门时,匹纳克尔牌戏还在进行中。我问谁赢了,埃莱娜做了个鬼脸,指指 桌子对面。“他发誓说他以前从没玩过这种牌戏,”她说,“我真伤心,没想到这 个可爱的年轻人竟然会这样,撒谎面不改色。” “真的从来没玩过嘛。” “那你怎么有办法轻轻松松就让我输得这么惨?” “你是个好老师,如此而已。” “想必是。”她收拢牌,“回家吧。你真是个天使,陪了我一晚上,虽然你没 好心到让我赢。等一下,你饿了吗?要不要吃饼干?” 他摇摇头。 “你确定?我是自己烤的,用的名字是‘费尔兹太太’①。” ①美国最大的连锁饼干店。 他还是摇头,然后她给了他一个拥抱,送他走了。她收起牌,又走到窗边,再 也看不到世贸中心双塔的那扇窗。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跟我说。“我刚才一直在 想,除了我之外她还有其他朋友,虽然没那么熟,但还是有几个女人她会一起吃中 饭,或在电话里聊天的。” “想必是。” “也许她曾跟其他人提过这个男人。我的意思是,她告诉过我他喝苏格兰威士 忌,有小胡子。她可能也跟其他人提过别的什么小事。” “如果你把这些小事收集起来,或许可以拼出一个图像。” “嗯,你不觉得有可能吗?” “我知道有可能,”我说,“萨斯曼也觉得有可能。警察会检查她的通讯录或 她的旋转式资料匣这类东西,然后清查上面列的每一个人。这么一来,凶手可能也 会包括在内。只因为她不肯说他的名字,不表示他没告诉过她。如果他也给过她电 话号码,那应该就会登记在她的通讯录上。” “你想警方会用这个办法逮到他吗?” 我不认为,但我说有可能。 “好吧,我还想着另外一件事情。她可能回去找她的心理咨询师。几年前她就 停止做心理咨询了,不过偶尔碰到什么事情,她还是会回去跟咨询师谈几次。我记 得最近曾感觉到她可能又回去了,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我就是有这个感觉。” “她有可能跟那个心理咨询师谈过这个男人的事情吗?” “嗯,你知道,如果她觉得没法跟其他人谈这件事的话……” “这就是重点。” “可是那个心理咨询师会说出去吗?你跟咨询师讲的任何事情,他不是都应该 要保密的吗?” 我说是,但其中有灰色地带。当病人死了,而警方的调查有希望能找到凶手时, 对某些医师来说,这就压倒了医生与病人间的保密特权,但也有医生不这么想。 “她的心理咨询师叫布里奇特·杜菲。是法国人,跟那个法国画家拉诺尔·杜 菲同姓,说不定两个人还是亲戚。我知道莫妮卡问过她,但不记得回答是什么了。 这大概也不重要。她是在纽约长大的,她父亲以前在‘布列塔尼之夜’当二厨。你 记得那个地方吗?” “当然。” “那家餐厅很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天忽然消失不见了。总之,布 里奇特在这里长大,口音就像地狱厨房那一带的爱尔兰裔。莫妮卡喜欢喊她布里奇 特·达菲。警方或许会在莫妮卡的通讯本子上找到她的名字,但也或许不会有。你 知道一般人更新通讯录的时候,都会懒得抄下那些现在已经不来往的人。因为反正 你不会再打电话给他们,干什么还费事抄呢?嗯,如果她没再去做咨询的话……” 我说我明天会跟萨斯曼提这件事。 “想到她已经走了,真的很难受,”她说,“但我会慢慢习惯的。人生就是如 此,你会习惯有人死掉。但想到有人这么对待她还逍遥法外,我无法忍受,而且我 也不想习惯。” “他们会抓到他的。” “你保证吗?” 我怎么能保证这种事呢?然而,我又怎么能给她否定的答案呢? “我保证。” “你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恐怕我只会碍事。不知道,我会看看我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 “我不期望你去办案,逮到凶手。”她说,“只不过,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 英雄,你知道的。一向如此。” “你最好把希望寄托在蜘蛛人身上。” “不,我很愿意坚持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