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地铁“卡纳西线”始于第八大道和第十四街交会口,往东一路直行,终点站就 位于卡纳西郡一带,是布鲁克林区洛克威公园大道和格兰伍德路交会的洛克威公园 大道站。这条路线的正式名称是L 线,没多久之前称之为LL线,或双L 线。然后某 个有权掌管的人——虽然我不认为他有多大的权——决定去掉所有的双字母。于是 GG线变成了G 线,LL线变成了L 线。同时AA线变成了K 线,因为原来已经有一条A 线了,后来K 线就完全消失了。我不知道是谁作了这些决定,也不知道他如果丢了 饭碗的话,能改做什么谋生。 我不常有机会搭L 线地铁,每次乘坐我总会想起我父亲,他就是在搭L 线地铁 时死的。当时他站在两节车厢间的门口,可能是去偷着抽烟,结果掉下去,然后车 轮碾过他,当时他可能醉了,所以如果真要追究的话,你可以怪罪酒,或香烟。但 我小时候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当然,我是怪罪那趟地铁列车。 L 线沿着第十四街东行,然后从东河下方进入布鲁克林。最后地铁会升上地面 成为高架铁路,就像大部分地铁路线出了曼哈顿之后一样,不过我们没待在车上那 么久。我们在布鲁克林的第一站就下了车,那是威廉斯堡那一带的贝德福德大道站。 我们沿贝德福德大道往北走,经过了几条以号码排序的街,来到一排迷人的三层楼 房中的一幢。以前这些房子外面曾经涂满柏油或覆上铝制外墙板,但近几年都整修 恢复原貌了,埃莱娜觉得这些房子看起来很迷人,而且觉得威廉斯堡这一带充满魅 力。 “我可以住在这里。”她说。 以前她没来过这里。我来过,虽然不是最近,但我不必查通讯本就可以认出雷 和比齐住的那一幢。雷一定看到我们走过来了;我们还没敲门,门就打开了,我们 随着他走进客厅时,他太太比齐从厨房端着一盘烤饼干和玻璃壶装的咖啡走出来。 那是波多黎各咖啡,又黑又浓,而我自从在阿姆斯特丹大道那家杂货店的橱窗看到 布思特罗咖啡的海报之后,就一直渴望喝这种咖啡。 雷说我们两个的气色都好极了,埃莱娜问起他们的孩子,然后埃莱娜和我吃了 块饼干,虽然她只咬了一口。雷说:“好吧,我们大可以坐在这里聊几个小时,不 过我想该办正事了,嗯?”然后埃莱娜点点头,站起来到他三楼的工作室。 我待在楼下,又去拿第二块饼干,比齐说:“厨房里还有,我是第一次试这个 配方。我想结果非常好,而且做起来非常简单。咖啡还可以吧?” “比‘还可以’好得太多了。” “马修,她还好吧?” “她最要好的朋友昨天被杀害了。” “啊,天哪,太可怕了。不过在某方面,我还觉得松了口气,你知道,我还担 心她会不会是生病了。” “她的心事从脸上就看得出来。” “嗯,还不止是这样。她整个人都没精神,好像她的灵气都乱了。” “你看得见人的灵气吗?” “不是真的看见,”她说,“应该说是感觉到。我妈也是一样。不知道,那种 感觉很难解释。也许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可是失去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而且你刚刚 说她是被谋杀的?不会影响她的灵气,没问题。但那种事太可怕了。” 之前我们走出警察局后,便往右转,没走几步,她就停下来说,“雷。”我们 认识名叫雷的有好几个,包括雷·格鲁利奥在内,他就住在第六分局的辖区,但她 不必说出姓,我就知道她说的雷是哪一个。 雷·加林德斯小时候住在东哈林区,就在波多黎各和中南美洲移民聚集的艾尔 巴里奥那一带,长大后当了警察,后来被发现他很会画图,让他成为警方素描专家 后,他才发现自己的真正天赋。电脑绘图软件没有抢走他的饭碗,因为警方很乐意 训练他使用电脑,但却抢走了他绘画的乐趣。 埃莱娜觉得他的能力远远不止是一种小技巧或谋生技能而已,她认为雷其实是 一个有才华的艺术家,能够和他的工作对象合作,将他们眼中所见过的东西化为黑 白的实体。他们两个曾合作画出一幅她过世已久父亲的画像,她也继续找他替一些 客户替他们死去的亲人画像,包括一个大屠杀的幸存者,她全家人都死在纳粹集中 营里。那对埃莱娜是个极佳的心灵涤净经验,她说整个过程就等同于一年或两年的 心理咨询。我不知道其他客户的感想如何,但没有人要求退钱。 因为埃莱娜把他当回事,雷自己也开始把自己的艺术当回事。埃莱娜在店里陈 列他的作品,卖掉了几件,又在社区报《切尔西克林登新闻》上登了一篇评论。于 是他接到更多活儿,再加上比齐的鼓励,他辞掉了纽约市警察局的工作,当起艺术 家,在家里弄了个工作室。他们把原来的房子整修一遍,而且当时威廉斯堡已经成 了新兴艺术家群居的所在,另外他也接了些商业的委托工作,让他可以付每个月的 房屋贷款。比齐是经验丰富的记账员,也在附近接了一些工作,替那些更擅长调颜 料的艺术家们处理数字问题,收入足以应付日常生活用度,而且这样她就可以在家 工作,当一个全职妈妈,还有很多时间烤饼干。 绘图软件非常好,可以让任何眼力好、受过短期训练的人都能担任警方的绘图 专家。但雷的本事是那些训练或电脑程式比不上的,他有办法让他画图的手成为客 户心灵的延伸。埃莱娜不满意警方电脑所画出来的结果,而如果要有所改进,我们 可以到威廉斯堡。 我正考虑要不要再吃一块饼干,然后又告诉自己说我其实并不是想吃,此时雷 和埃莱娜下楼来。“把那张警方绘图专家的画拿给雷看。”她说,于是我拿出那张 图打开。雷把两张素描并排在茶几上,埃莱娜说:“看到没?完全不一样。” 她说得太夸张了,放在一起看,两张图像是以不同的观点看同一个人。我没见 过这家伙,所以我没法说哪张比较像。埃莱娜见过,而根据她的说法,这两张根本 没法比。 “雷的这张画看起来比较不那么寻常,”我承认,“很难说出这幅画有什么不 同,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给人的感觉不同,”埃莱娜说,“另一张感觉上像是你可以用那种小孩玩具 的改良版拼在一起的东西。” “马铃薯先生①。”比齐说。 ①马铃薯先生(Mr.Patato Head)是美国知名的自己动手做的玩具,一九五〇 年代刚推出时,只卖塑料配件如五官、胡子、帽子、身体、手脚等等,头为保丽龙 制,但建议小朋友可插在真的马铃薯或其他蔬果上面。后来“马铃薯先生”逐渐衍 生出许多亲友形象和新版本、新玩法,也有电子游戏。 “我以前很喜欢马铃薯先生,”埃莱娜说,“我不懂为什么我妈要把马铃薯收 回去做晚餐。我哭了起来,我爸就抱着我坐在他腿上,告诉我总会有新的马铃薯。” “一定会有的。”我说。 “总之我觉得那些话很能安慰我。雷,这幅素描很像。你知道我怎么看得出来 吗?因为我根本不能盯着这幅画看。我看了就会想吐。” 我的反应没那么极端,不过看着雷的这幅画,却也不会想笑,画中不单传达出 埃莱娜所看到的那张脸,也传达出埃莱娜现在知道他是凶手后而产生的感觉。我猜 想,关键在于他的眼睛,不管那是什么,都让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我说:“看起来很眼熟。” “或许是因为你之前已经看过另一张素描了。” “或许吧。” 她转向我。“你是认真的吗?你认识他吗?” “我最多只能说他看起来很眼熟。也许我在街上见过他,或是在地铁里。不是 见过他就是见过长得像他的人。你在这个城市每天会看见那么多人,那么多影像从 眼前掠过。” “可是你向来很擅长于观察眼前的事物。” 警察的训练使然吧,我想。我告诉雷,我们想复印几张,这附近有地方可以复 印吗?他看了我一眼,拿了图上楼去,然后带着一个装了十二张复印件的文件袋下 来,还有一张原版的铅笔素描装在牛皮纸信封里。 我们打算告辞时,他把我拉到一旁。“我没见过她这样,”他说,“她太害怕 这个家伙了。” 我们本来要乘地铁回家的,L 线再换A 线,但雷帮我们打电话叫了出租车。住 在布鲁克林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打电话叫车,但坏处就是你非得这样不可,因 为这里的出租车不多。我们的司机兴高采烈且很爱讲话,不过看到我们都没反应, 他就明白我们的意思,于是陷入了一种受伤的沉默。他把车停在凡登大厦前,我先 下了车,然后四处看一圈,才让埃莱娜下来。 值班的门房是老面孔,几乎从我们搬进来,他就开始做这份工作了。我问了他, 确定他值班时没有人来找过我们,然后告诉他别让任何人上去到我们公寓。 “除非是TJ. ”埃莱娜说。 我于是修改我的指示。但其他人都不行,我说,无论那个人给他任何证件看都 不行。那人可能有警徽,我说。他可能穿着警察的蓝制服。但这不表示他真的就是 警察。 我们上了楼,然后我说:“我刚刚才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我就像个将军,正 在做战前准备。” “莫特利。”她说。 她指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名叫詹姆斯·利奥·莫特利的人,这家伙曾谋杀了 一名警察,穿上他的制服,带着他的警徽和警棍,唬过了埃莱娜的门房。他是警察, 门房怎么会想到要拒绝让他上去呢?结果他用刀把埃莱娜刺成重伤,那回她差点死 了。 那是——老天,那是十五年前了,而在那之前,我和埃莱娜也已经有十来年没 联络,却因为莫特利的威胁而再度重逢。我猜想这表示我们欠他什么,不过我很高 兴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他,谢天谢地那狗娘养的已经死了。 现在我们手上有了个新的,他聪明狡诈,会想到穿着警察制服出现,也会想出 其他办法。 出了电梯后,我先检查走廊,然后让她出来,自己再去检査公寓里。我告诉她 可以进来了,她一进来,我就把门锁上。 “我想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不能再去店里了。” “的确。” “明天下午有人要来。一个俄罗斯女人,也说不定是乌克兰人。其实也差不多。 她有几幅圣像画想卖,如果不是仿制品我可能会买下。即使是,如果价钱合理,看 起来又不错,我也会买。我可以叫她改来这里。” “你可以叫她下个月再来。” “要花那么久吗?” “你是指抓到这个家伙?很难讲。警方说不定今天晚上就逮到他,也说不定他 会躲上好几个星期。” “天哪。你真觉得让她来这里不安全吗?她不过是个包着头巾的小个子老太太。” “这里的警卫很不错,”我说,“但他们不是守卫大使馆的海军陆战队。如果 我们的规定很严格,他们或许就会明白这事情很重要。你每破一次例,他们就会对 这件事多松懈一分。” 她张嘴想辩,但又改变心意说我是对的。“如果他真是在纠缠我的话。”她说。 “不然还会是什么?” “他真的想杀我。我不会读心术,不过有些事情你就是知道。我知道的就是这 个。他手上拿着那把拆信刀,而我站在他面前,他心里就闪过要杀我的念头。但或 许那只是一个机会,你知道吗?他有武器而我在那里,他是个喜欢杀女人的疯子, 而且……” “而且怎样?” “而且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要去我的店?一定是因为我是莫妮卡的朋友, 他一定知道。可能是从她说的一些话中得知,或是因为跟踪她而知道的。” “或是因为跟踪你,他就是因此才设法去认识莫妮卡。” “你这么觉得吗?” “我觉得两种说法都有可能。” “我想是吧。马修,他不会是为了要买凶器而跑来我店里。我那里是个卖时髦 艺术品和古董的小店,不卖那些大老粗喜欢的刀枪。那把拆信刀搞不好是店里唯一 能用来杀人的东西,除非你要用手钩的挂毯闷死人,或是用那些大理石书挡去砸死 人。他走进来是因为他想近距离看我。” “听起来有道理。” “那些圣像画就不管了。我是犹太人,那些东正教的东西连给我陪葬都不行。 不过我实在很不想让她白跑一趟。” “她住哪里,就在俄罗斯移民很多的布莱顿海滩那一带吗?” “不,我觉得她就住在我的店附近,不过即使如此,也不应该让她搬着一堆圣 像画白跑一趟。我店里有她的电话。” “我晚点过去拿。” “你要去吗?然后我打电话要怎么跟她说?说本店将暂时停止营业,择期重新 开张。你知道你去的时候可以——” “我会在橱窗上贴个布告。” “我去印,我比你印得好。” “你是女人嘛。” “一定是因为这样,你要打电话给谁?” “萨斯曼,”我说,“我要给他一件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省得我还要跑 一趟。” 我在店里等着的时候,萨斯曼来了,带着一个实验室技术人员。我让他们进来, 那个技术人员给我们两人各一副手套,然后从各个可能的表面上收集指纹,尤其是 玻璃的柜台顶板。我打开收银机,拿出三张二十元纸钞,交给萨斯曼。他装袋了, 说会写一张收据给我。我不在乎那六十块钱,还不如省下那张收据。如果以往的经 验可以借鉴的话,这些纸钞将永远锁在纽约市警察局的证物柜里。 “你跟我介绍了一堆的那张素描呢?”萨斯曼问,我拿给他。他说他看不出有 多大的差别,我说他并排起来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差异。 他说:“这张比较有艺术性,这我看得出来。看起来就是人手画的,不是机器 画的。这也未必就表示跟本人比较像。” “埃莱娜说是比较像。” “嗯,她是比较清楚。她是唯一见过他本人的人。你说这是谁画的?” 我稍微跟他介绍雷·加林德斯的状况,指着一张他所画的裱框作品。里面是一 个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读书。那是比齐的一个叔叔,他在波多黎各桑图尔赛市的 一家疗养院过世。这是她记忆中的叔叔,但她告诉雷说如果任何人想买的话,就卖 掉,没关系。“我们不需要把全家族的照片挂在墙上,”她曾说,“谁知道我有多 少个堂表兄弟姐妹?” “这家伙很不错,”萨斯曼说,“这样一幅画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我得问埃莱娜。” “这件事结束之后,”他说,“我可能有兴趣买。这画你看得越久,就会发现 越多。我家里可以放一幅画。而且画家以前是警察,对我特别有意义。说不上来为 什么,但反正我就是这样觉得。他有其他作品吗?” “在后头,可是——” “不,先别去拿,我问是打算以后来买的。我真的很喜欢这幅。”说完他转向 雷两个小时前画的那张素描。“这张也是,”他说,“不过不是用来挂在墙上的。 这张我要拿来认准逮住他。这张我带着,我会把另一张素描回收,把这张散发出去。 即使没看到本人,我也知道这张比较像。你知道我怎么知道吗?因为你从这张画能 感觉到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走后,我查了埃莱娜的预约登记簿。正想抄下费德伦科太太的名字和电话, 然后决定干脆自己打电话给她更省事。我告诉她我是帮斯卡德太太打给她,明天没 办法看那些圣像画,因为店要暂时停止营业,择期重新开张。 她印给我的那张纸上也是这样写的,我贴在橱窗内。我在店里的应答机录下了 新的留言:感谢您致电埃莱娜·斯卡德艺术与古董店。本店暂时停止营业,择期重 新开张。 我拉上大门关好回上城。到了我住的五十七街,我打电话给TJ说我想跟他谈谈。 他说要下楼来碰面,我说不必,我上楼就行了。我过了街,走进那个旧旅社的大厅。 维尼还在那里工作,据我所知,他当这里的门房已经有三十年了,他只是朝我点点 头,根本懒得费事打电话通知TJ. 我知道,他可能以为我还住在这里。天知道,我 之前在上面那个小房间可真住了不少年。 “你不必跑来的。”TJ告诉我。电脑屏幕上是个单人牌戏,他发现我在看,就 关掉了。“华尔街四点就收盘,”他说,“但是我三点之前就把手上的东西全部结 清。今天很刺激。” “哦?” “我今天早上几点起床?管他几点,反正有一支我之前在观察的股票有了动静, 你知道,跌破了某个价格,我就卖了一点。后来股价就回升了。” “照理说不是跌了之后就会回升吗?” “是啊,嗯,可是通常不一定。所以这支股票就一直涨,所以我就赶紧发出了 一个停损单,如果跌到某个地步我就卖出,但股票每上涨一些,停损点也会随之往 上加一些,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吧?” “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 “结果那支股票就这样涨了有——不知道,两小时吧?然后往下掉了一点,达 到我的停损点后,我就没事了,自动脱身。他们已经有我的停损单,会帮我卖掉。 然后接下来,那支股票当然就转头回跌,我就想:那我该怎么办?然后我又想:该 再去卖一些吗?” “你讲话像加州来的傻妞儿似的。” “是吗?”他皱起眉头,“不是故意的。我真正做的,就是告诉自己要冷静, 这是好事,因为那支股票一路回跌,收盘时比我一开始买的时候整整跌了两倍。” “所以你做得还可以。” “我做得很好。有资格名列‘知足的持股人’名单。” “那支股票是哪一家公司的?” “不知道。股票代码是NFI ,我从来不知道那公司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那家公司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做什么的有差别吗?” “如果你持股不超过两小时,那就没有区别。不过我们可以查査看。”他抓起 一份报纸,浏览着股市行情表。“那家公司叫天星。配的股利不错,一定是不动产 投资信托或不动产业主有限合伙公司。要长期持股才会配给你股利,我分不到啦。 这是谁啊?不是露易丝的男朋友吧?” “你不觉得很像他吗?” “不像我看过的那个人。” “这是另外一个人,”我说,“就是他杀了莫妮卡。” 我跟他说完最新进展后,两个人就过街去对面。我觉得我们好像应该有至少一 个人陪着埃莱娜。我不能确定埃莱娜是那个凶手的主要目标,他可能杀了莫妮卡就 立刻上了去拉斯维加斯的飞机,不过在警方查出他的身份并逮捕他之前,我不会冒 任何风险。在我看来,这家伙是最邪恶的组合,活像书报上写的那种杀人狂,而且 思绪缜密敏锐。你不必妄想他会做出什么蠢事,也不必期待他的行为合乎逻辑。他 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狐狸,你只能期望他乱跑冲到车子前被撞死。 七点左右,我到街角的中国餐馆买晚饭。平常我们都打电话请他们送外卖,但 在我们的新制度之下,现在没有送餐这回事儿了。除了我们三个人,任何人都别想 上楼去,如果这表示我们得上下多跑几趟,我想反正也不会死。 我点的菜分量多得我们都吃不完,我猜想这也是围城心态下的结果。“看来我 是没什么机会离开这屋子了。”埃莱娜挥动她的筷子说,我告诉她,她完全不能离 开这屋子。她花了点时间适应这个想法,然后又夹了一块椰汁牛肉。 我问TJ有没有枪。他没有,我也没有。几年前米克·巴卢和我曾跟一群占据了 他纽约州沙利文郡农场的帮派分子有过一场血战。我们带了枪过去,把十年加起来 该射的子弹在几分钟内全射光。那一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枪。 “如果你有枪,”我说,“知道该怎么用吗?” “学习应该不会太困难,”他说,“我见过一些最蠢的笨蛋也用得很好。” “你呢?”我问埃莱娜,“你愿意开枪吗?” “我愿意开枪吗?” “如果他上来,”我说,“只有你一个人在,或他撂倒了陪你的人。你有办法 朝他开枪吗?” “那就像傻瓜相机,对吧?对准了之后按快门?我会瞄准后开枪的。” “比如说,他就站在这里。手上没有武器,嘴里叽里咕噜解释着,说事情不是 他干的,有个人偷走了他的拆信刀,然后——” “换句话说,他不是冲着我来的。他会装出一副绅士模样。我还会愿意朝他开 枪吗?我真不懂你怎么会以为我是什么害羞的小花。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王八蛋杀了 我的朋友。我愿意开枪吗?如果他现在躺在这个沙发上睡觉,而我手上有枪,我会 把他的脑袋给轰得稀烂。你要去弄几把枪来吗?” “我会去想办法。” “弄三把来,”她说,“我们一人一把。再也不当老好人了。” 刀子真美。 就拿这把来说吧。十又四分之三英寸长,是鲍伊型猎刀,类似他留在里士满的 那把漂亮的蓝道刀子。不过眼前这把不是传奇的蓝道先生,而是一个名叫莱因霍尔 德·梅瑟的爱达荷州年轻人打造的。他是跟梅瑟本人买下这把刀的,当时是在犹他 州普洛沃市的一个刀械展上,长发大胡子的梅瑟就坐在他的摊位后面展示他的作品, 双手动作温柔得有如管弦乐团的指挥。 梅瑟的每把刀子都美,但他最喜欢这把。它很沉,粗的那端可以用来钉钉子, 但平衡感太完美了,因而握在手里根本不觉得有重量。甚至,你会觉得它就像是手 的一部分。 这把刀的握柄是以两片半圆的厚板子夹在两边,厚板的材质是一种树脂基的黑 胶板Micarta ,很受刀匠喜爱,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材质优于天然材质如木头、石头、 象牙和oosik ——刀匠也会采用这些天然材质,他见过握柄是花梨木和罕见的热带 硬木,或是孔雀石、青金石,或是象牙、海象牙、乳齿象牙,以及oosik ,这个字 源于因纽特人的语言,用来称呼海象阴茎的那条骨头。谁会知道居然还有这种玩意 儿?他很开心地发现,任何领域只要追根究底地研究,就能得到各种不为人知的知 识。 他相信,像这样的刀子是工匠技术的最高境界,形状完全配合功能而设计,而 且还散发出美感。刀片延伸经握柄直到刀尾,都是同一片钢、一体成形,夹在握柄 间的那段一般称为“柄脚”——谁想得到竟然还有一个专用名词,还是个可爱的词。 这把刀的刀片是以大马士革钢所制成,意思不是指这种钢从叙利亚进口——刀片是 在美国制作的——而是指一种可能源于大马士革的古老制钢过程,把一块钢折叠锤 平,再折叠锤平,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刀片几乎有无数层,完成的刀子上会有着 硬木桌面般细致的纹路。每把大马士革钢所制出的刀片都是独一无二、美丽非凡的, 但这个制造过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美丽,而是为了增加刀片的强度;每次锤过后刀 片都会变得更坚实,然后折叠再锤平,就会变得更坚韧也更耐久。其美感源自于功 能性,谁不想拥有这样的美?谁不想握之如权杖、舞之如指挥家、如击剑大师?谁 不会深感荣耀地佩挂在腰带上,在街上昂首阔步? 谁不会渴望流畅地将它抽出刀鞘,划过一道喉咙? 这把刀他用过两次,其中一次他还真用来割过一道喉咙。那回也同时令他感到 惊奇,因为好像不必他指挥就发生了,好像是刀子本身采取行动的。 他还清楚记得那一次,虽然有时很难记清楚时间顺序。那是发生在科罗拉多州 南部,在一个叫做杜朗戈的小镇。他只是经过,停下来吃晚餐,结果餐厅里的女侍 首先给了他一杯令人舒适的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然后是一客同样令人满足的三分 熟牛排,她调情的态度似乎不单是为了小费。他也调情回应,然后说她看起来有点 像一位电影明星,只是他想不起名字。他保证,那名字就在他舌尖了。那就伸出你 的舌头吧,她说,说不定我就能看到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十点半,她说,然后叫他在停车场远端的角落等着,因 为她不希望有人知道她的私事。 他一身牛仔打扮,穿着皮靴牛仔裤和一件西部衬衫,上头是按扣而非一般纽扣, 那把刀于是很自然地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在车上等她,然后跟在她的车后开回到 她的拖车屋,他在屋内干她,两人都很尽兴,然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一个小时后 他醒过来,看到她正熟睡着,带刘海的直长金发披散在枕上,下巴松开。她正在打 鼾,还有口臭。他始终没把像她的那个女星名字告诉她——当然根本没有这么个女 明星——现在他觉得她不是太漂亮,不过她是个不错的性伙伴。他可以多待几天, 即使只为了看她愿不愿意玩一些不同的花样。他没有特别的目的地,这个小镇说不 定还不错,可以多逗留几天、一星期或一个月。 他伸手去拿长裤,手拂过了刀鞘,仿佛那把刀就做了决定。因为接下来他发现 刀子就在他手上,抽出刀鞘的刀片在床头灯的照射下光辉灿烂。如果她睡前关了灯, 如果他没看到灯光在那美丽的刀片上闪闪发光,如果她不是仰天躺着,苍白的喉咙 一览无遗…… 她可曾感觉到那把刀?他动作流畅,以刀划过她的喉咙,毫无阻碍,就好像在 切温暖的奶油。她的眼睛睁开了,但再也看不到什么,眼中的生命光芒已经离去。 他穿好衣服离开,阳光升出地平线时,他已经离杜朗戈镇一百英里了。他走前 稍微清理了一下。之前他射在她里面,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既然他已经提供 了很好的DNA 样本,再去担心毛发和一些微量物证也没有意义。祝他们幸运吧,离 这个小镇最接近的科学鉴定实验室在哪里?丹佛吗?他们会欢迎他的DNA ,他们可 以把这份样本存在试管里,放在后面房间的架子上,对他有什么损伤呢?除非他们 逮捕他,可他们是抓不到他的。 他擦净了自己的指纹,这样就够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来过杜朗戈,更别说知道 他钓上了那名女侍者。任何当夜注意过她的人,只会看到她进了自己的车子开走。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也开着车子尾随在后。 他的晚餐是用现金付账的,他甚至没在杜朗戈加油。没有他去过那个小镇的痕 迹,只除了一个死妞儿阴道里的几滴精液。 何况,他有托词。不是他干的,是那把刀干的。 他上网看了几个他订阅的新闻群组。他很高兴看到有一大堆针对普雷斯顿·阿 普尔怀特的帖子。有几个新闻群组里比较热心的家伙已经看到里士满报纸上后续的 报道。一个废弃农场的私人墓地上掘出了人类的骸骨,初步证据强烈显示的确就是 威利斯家的男孩。 大家纷纷推测个不休。是不肯承认自己罪行的阿普尔怀特安排某人在他死后替 他发言吗?他是否有共犯——一个理论家称之为“未被起诉的同谋”——谁参与了 他的犯罪?阿普尔怀特真是谣传许久的魔鬼邪教分子吗? 报纸转载了一部分他所寄去的电子邮件,也刊出了他的署名,有一个新闻群组 的成员很快就注意到了亚伯·贝克。“你们年轻人不知道这个,”他写道,“但这 是以前英文字母通讯读音的前两个字母。Abker Baker Charlie Dog Easy Fox…… 有人记得其他的吗①?” ①在军事或航行等语音通讯时,为避免英文字母单音念出易产生混淆,会有一 套特定的念法,以上英文单字即代表其起首字母。 当然有个人记得,也写了出来,另外一个人则呼应地写出现在通行的读音,从 Alpha 和Bravo 开始。另一组人好奇Alpha Bravo 这套读音到底是什么时候取代Abker Baker 那套的,然后有人提供了时间,引发另外一个人质疑,然后这个讨论很快就 变了在讨论两组读音的各自优点,以及这个改变与军方角色演变的关联。 他跳出新闻群组,用Google查到《里士满新闻领袖拫》的网站。他读遍了所有 关于这个案子的相关报道,包括一篇社论呼吁对全国的死刑作一次检讨;另一篇专 栏文章则持相反态度,主张死刑的执行过程应该加速,才能减少判处死刑后、执行 死刑前那段“捣蛋期”。 他接着往下看,果然,一名积极的记者已经确定阿普尔怀特死前有一名访客, 他死前那几天曾跟一位阿尼·伯丁森相处了不止几个小时。他发现,那些记者把他 的名Arne给变成英语化的Arnie ,可能是光听到发音就选了一个比较普遍的拼写, 不过当然,未来几天内他们会更正的。伯丁森博士是以知名的耶鲁大学心理学家身 份出现,他姓名缩写恰巧跟亚伯·贝克一样都是AB,这点并没有被忽略。不用说, 新闻群组里面那几个最热心的家伙对于这个主题将会有一些看法。 那位记者写道,他一直试图联络伯丁森博士,却始终无法成功。他心想,而且 注定永远都不会成功了,不过明天的报纸应该会揭露耶鲁大学从来没有听说过阿尼 ·伯丁森,或阿诺·伯丁森。 这下可不就有趣了吗? 他想着莱因霍尔德·梅瑟,好奇这名字是不是跟阿尼·伯丁森一样都是假名。 这名字太好了,不可能是真名,因为梅瑟在德语里就是刀子的意思。梅瑟肯定是符 合典型有种族歧视的民兵与“亚利安兄弟会”的原型,而如果他的本名是卡斯伯特 ·薰衣草之类的,那他好像就非得换个名字不可。 他曾在网际网络上查过梅瑟,不过这个人没有网站,他甚至没有名片。你可以 在商展会场找到我,他说,这表示他过着一种没有正式记录的生活。他所买下另一 把刀的制造者就不是这样了,那是个长得像猫头鹰的小伙子,名叫撒德·詹金斯。 詹金斯专做折叠刀,他认为这种刀子的制造更具工程学上的挑战。此外,他慢吞吞 地说,每个人都用得上折叠刀。他从撒德的作品中挑了一把很精美的,阖起来将近 六英寸长,打开来跟梅瑟的鲍伊型猎刀差不多长度。不过这不是伸缩刀,也不是弹 簧刀。它的机械性和平衡感极佳,一下就能掌握要领,手腕轻轻一挥就能打开,刀 片会弹出来并锁定就位。 他在手中翻转着刀子,握柄是一种质地异常致密的热带硬木,颜色像胡桃木, 纹理很细致。光滑得像玻璃,而且非常美丽,用久了,他手上分泌的油脂就会使木 头更润泽,只会增添它的美丽。 当然他拥有它的时间也许不能那么久,看不到那样的结果。他生命中的事物来 了又去。我来似水,我去如风。有一次他把这句古波斯诗人奥玛·恺亚姆的诗句写 在一个地下室的墙上,但故意把句末的作者写成英国世纪末唯美主义的艺术家奥博 利·比亚兹莱①。大部分的事物不都是来似水、去如风吗?那阵子他戴着一个有斑 驳杂质的粉红色菱锰矿石环项链,希望使心思澄明,但后来他却必须把石环留在那 个地下室里。不过那时他已经吸收了这种矿石的性质,再也用不着那石环了。然后 他改戴一个紫水晶,希望能带来永恒不朽,结果那个紫水晶也早就没了,他连怎么 失去的都不记得。但他也已经吸收了紫水晶的性质。 ①奥博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 ),英国插画作家。 他会永生不朽吗?哦,真的,谁敢说呢?但看看他已经比那么多人都活得久… … 他轻挥那把刀,刀片弹出来锁定就位。刀身很薄,宽度只有那把鲍伊型猎刀的 一半,而且这把刀的重量不会超过鲍伊大家伙的三分之一。刀子有性别吗?感觉上 它们似乎都是男性,都是锋利的阴茎。不过如果硬要分男女的话,很轻易就看得出 梅瑟的创作是粗犷的男性,詹金斯的折叠刀则是优雅的女性。 那个男人斯卡德比较难对付,适合用比较强壮的武器。害他得不到七十四街那 幢房子的,就是斯卡德。他早就不在乎那幢房子了,他知道自己根本从来没真的想 要过,不过那无关紧要。逼他离开纽约的,也是斯卡德。他本来做得很成功,他有 满屋子的人爱他、尊敬他,而且没错,他们需要他,可是他却得把他们全部刺死, 然后将尸体所在的那幢房子烧毁,没错,很令人发指,牺牲掉那么多男男女女,但 那也同样无关紧要,因为都是斯卡德害得他别无选择,只能谋杀后逃走,而斯卡德 将要为此付出代价。 斯卡德是头阉牛,是畜生。应该说是只大公牛才对,而他要以斗牛的方式对付 他,挥舞着披风逗弄他,然后用那把大马士革钢所制的刀,一刀刺死他。 折叠刀则将用来对付那个女人。 这把刀会远比他留在珍恩街那把精致的铜质刀要更好用。当然,那真是诗意的 一笔,从这个女人手上买了刀,用来杀另一个女人,而那把刀果然达成任务,在那 女人身上开了个口子,让生命逸出,就像打开一个信封般轻松顺利。但这把詹金斯 制的折叠刀会做更多,而且会做得很优雅。 而她知道了,他很确定她已经知道了。她不知道会怎么发生或何时发生,只知 道他会去找她。她的店橱窗贴了一张布告,将暂时停止营业,择期重新开张。她的 应答机里也是同样的内容,暂时停止营业,择期重新开张。 永远停业了,或许最好这么说。停业直到另一家店全新开幕。 她既然知情,便会小心提防。因而她会比她的朋友莫妮卡——她真的是太简单 了——更难下手,但她无法永远逃过。他会找到办法,而且他有大量的时间。 他拿着那把刀,很轻,很优雅,那种轻巧精致非常女性化。他把刀片收起,然 后又轻轻挥开。的确很轻巧,的确很精致,可是也很强韧。根据制造者詹金斯的说 法,这把刀用来剥除大型动物的皮都很轻松。 他有个想法,也许会给她剥皮。活剥她的皮,用胶带贴牢她的眼睑不让闭上, 然后在她眼前放一面镜子,让她眼睁睁看着,而同时她的嘴巴被胶带封紧,让她喊 不出声。 这副景象让他很高兴,高兴得坐立难安。他离开乔·波汉的公寓前,把那把刀 折起来放在口袋。毕竟,这是个危险的城市。常会有人劝你,没带武器不要上街。 我先到葛洛根,那是位于五十街和第十大道交会口一家固守本色的老爱尔兰酒 吧。从外表完全看不出几年前曾有一场大惨案,当时有人朝店后方的吧台扔了颗炸 弹,外加一把新款的手提轻机枪把室内扫射得火花四溅。不过现在去的客人大半都 知道这档子事儿,其中某些还可以告诉你当时的伤亡人数。葛洛根重新开张后就吸 引了很多客人,地狱厨房这一带新搬来的高档居民开始发现这个酒吧,珍爱这家店 货真价实的老式风味,虽然他们的惠顾使得原来吸引人的那种特质褪色。 这个城市永远都有大量崇拜黑帮传奇的人,至少从吉米·沃克一九二〇年代当 市长那会儿就是如此,自从HBO 的影集《黑道家族》播出后又人数大增,而年轻律 师和广告AE则希望能跟同事吹嘘他们前一夜就坐在米克·巴卢旁边喝威士忌。 然而,今天晚上的顾客没办法如此吹嘘了,因为葛洛根的老板不在。我是听那 个风口很紧的酒保说的,新来的这个小伙子是直接从北爱尔兰的安特里姆郡来到葛 洛根的,找米克给他个住的地方和一份工作。我怀疑自己不是第一个问起米克的, 而我跟其他人得到的答案一样——他没来,至于稍晚会不会来,为什么要问?谁要 找他? “找他的是马修·斯卡德。”我说的时候压低声音,不是因为怕谁听到,而是 要让柜台后那个家伙印象深刻。他不会因此就多告诉我些什么,不过如果米克人在 后面房间,那个小子可能会不动声色打内线电话给他。结果没有,于是我喝完手上 那杯可乐就走了。 我可以花一个小时去参加戒酒聚会,可能会对我有好处,可是我不想去。如果 我打算消磨时间,宁可去一家酒吧。通常这不是个好建议,我也明白为什么,可是 我才不管。 我打电话回家,应答机接了,一如我们之前的安排;埃莱娜会过滤电话,知道 对方是谁才接。我讲了几句话,她接了,我说我会耽搁一阵,她说没关系。 我挂了电话,搭出租车去普根酒吧。 酒吧里灯光昏暗,这也是吸引丹尼男孩的原因之一,他曾偶尔观察到这世界最 需要的就是一个声音控制钮和一个灯光明暗调整钮,因为该死的地球总是太吵太亮。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那种黑暗,没看到丹尼男孩,但看到了他的桌子。普根酒吧和 蓝调母亲一样,伏特加是整瓶卖给他的,而且就给他一个冰筒放在旁边。我想州政 府有条法律禁止这样,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取缔。 我站在吧台前,叫了一杯苏打水加冰块——我暂时不想再喝可乐了——点唱机 里面的歌放完了,换了另一首曲子,我看过去,看到丹尼男孩从洗手间回到他那桌。 我忽然发现他看起来变老了,但我判断一定是因为我的眼睛,因为最近我开始发现 我看到的每张脸都变老了,而且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的脸也不例外。 他沉重地坐下,拿起杯子,像倒啤酒似的倾斜着,然后倒了半杯冰的红牌伏特 加。他举起杯看着,我想起自己也曾这样瞪着波本威士忌,同时想起了自己停止再 看下去而喝下口的波本滋味。 我的思绪困扰着我,我的行动也困扰着我,因为感觉很怪,像在窥视别人。我 拿着自己的饮料过去他那桌,拉开椅子,他抬起头看我。他说:“哦,真是难得, 马修。我几个月没看见你,然后忽然一下又荣幸的跟你在一个星期之内相聚两次。 你今天一个人吗?” “不再是了。” “的确,现在你有个老友做伴了,我也是。”他正要叫女侍过来,然后看到我 已经有饮料了。刚才他没喝半口伏特加,只是倒出来看着,现在他举起杯说,“敬 老友。”我也举起我的玻璃杯,啜了口苏打水,他的伏特加则喝了一半。 他问我怎么会过来,我说我要消磨掉一点时间,于是他笑了,说我们就一起消 磨时间吧。 “不过我反正迟早要过来一趟的。”我说,然后拿了一张雷画的素描给他看。 “你前两天晚上拿给我看过,”他说,“在蓝调母亲。慢着,这是同一个人吗?” “不,完全不同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另一个家伙的样子我也不是记得那么清楚。这家伙看起 来很有威胁性。”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目击者把自己感觉到的告诉了画家。这个家伙前天晚 上在格林尼治村谋杀了一个女人。” “电视上都在播,”他说,“给我一分钟,我就能想起她的名字。” 我自己告诉了他,也说了她是埃莱娜最要好的朋友,而且凶器是埃莱娜卖给他 的。丹尼男孩很聪明,你只要告诉他第一句,他就能知道整页在说什么;于是他说 :“我希望你送她上飞机了。” “有可能会这样。不知道。”我把我们采取的预防安全措施细节告诉他,又说 我打算去弄把枪给她。他问埃莱娜会不会用枪,我说如果是要近距离射击某个人的 话,那就不必太懂枪。 他说:“我这辈子,见过那么多牛鬼蛇神,就一次都没开过枪,马修。我想过 如果我手上有把枪会怎么办。你知道,我想我办不到。” “嗯,你年纪还轻,丹尼。” “那位黄色珍珠也这么告诉我。就是茱蒂,你前几天晚上见过她。‘丹尼,你 真是太神奇了!’她的意思是,以我这个年纪。只要他们还一直制造那些蓝色小药 丸,我就能继续让她觉得神奇。” “科学真是了不起。” “是啊。” 我想到个什么,问起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五年了,他都没有复发。所以他已经 走出森林了①,对吧? ①out of the woods,字面意为走出森林,意指渡过难关。 “走出森林?马修,从我这里你现在连一棵树都看不到了。” “太好了。” “我击败结肠癌了。这个说法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就好像我在打拳击的绳圈 里跟这个病对打,把它给打得狗吃屎似的。结肠癌,倒地不起,数到十都还没爬起 来。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也没办法多做什么。他们帮我开刀又缝合,在我身体里面 塞满了一堆化学物,搞完之后我还活着,癌症却死了。‘我击败结肠癌了。’这说 法就好像是你击败了一台吃角子老虎机,而你不过就是挑对了时间塞硬币进去罢了。” “重要的是你没事了。” “那是好消息。”他说,然后等着我问他,那坏消息是什么。不过最近我听过 太多坏消息,不想再去主动问了。 看我没问,他就告诉我了。 “前列腺癌,”他说,“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因为我的葛里森分级很低。讲 到葛里森,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影集《蜜月中人》里面演男主角的那个葛里森。‘葛 里森分级’很低,表示前列腺癌的癌细胞长得很慢,我可以治疗,但会有性无能和 大小便失禁的危险;或者我可以不治疗照样活下去,那个医生说,他几乎可以确定 在前列腺癌杀死我之前,我就会因为别的原因死了。‘如果你继续这样喝下去,’ 他说,而且我发誓他说的时候还在微笑,‘你的肝脏很可能在前列腺癌害死你之前 就完蛋了。’猜猜我一走出他诊所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杯红牌伏特加。” “事实上,是一杯‘绝对’伏特加,不过你没猜错我的想法。我对医生的指令 就是这么看的。我跟你说,先别替我难过,把这件事放在我一生整个来看。我刚出 生的时候,妇产科医生就告诉我爸妈,说我大概活不了几个星期了。然后说我其实 撑不过童年的。‘趁现在尽量爱他吧,’那个小儿科医生告诉他们,‘因为你们保 不住他太久。天主想把他要回去。’这对我是天大好事,因为我爸妈带我回家后, 把我宠得要命。结果天主看我看了很久,决定他不那么想要我了。” “嗯,这点你也不会真怪天主,对吧?” “我不怪任何人,”他说,“也不怪任何事。我有美好的一生,我猜过了第一 个星期之后,任何事物都是多得的红利。我随时可以听音乐,随我爱喝多少酒,而 且我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我玩腻了小茱蒂就去另外找一个,因为永远都找得新 的。所以别替我难过。” 我告诉他我连梦都不敢做。 我回到普洛根酒吧时,米克说我最多只晚到了几分钟。“刚才我们很忙,”他 说,“忙到我都得到吧台后头帮科恩的忙。我不在乎,那是老老实实的挣钱工作, 老老实实给顾客倒酒。”他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符合大多数人对于“正派工作” 的定义。几年前,被媒体泛称为“西城帮”那个松散的爱尔兰黑帮的全盛时期,米 克·巴卢是其中一个小帮派的头儿,以严酷的风格领导他的手下。他是个职业罪犯, 后来成了我的好友,对此感到不解的人不止乔·德金一个而已。我自己也不是真的 很了解。 “现在人少了点,”他说,“不过总之还是比以前忙。下午人还是很少,我得 说,那是一个酒吧最美好的时段,顾客都是想安静喝杯酒的男人。或者是深夜,半 个人都没有,只有两个老友畅谈到天亮。” “我们也曾拥有过那样的夜晚。” “而且我很高兴不止一次。我们好一阵乎没有深夜畅谈了,不过这不是你今天 来的目的,对吧?” “对,没错。” 我把事情告诉他。他见过莫妮卡,但得经过我的提醒。有回我们三个去“爱尔 兰艺术中心”看完一出爱尔兰剧作家布莱恩·弗里尔的戏之后,我们带莫妮卡来过 这里一次,而米克则过来跟我们一起坐,莫妮卡曾开玩笑要他办读诗会,保证说这 样对葛洛根的生意会有帮助。叶芝的诗最适合,她说,他则附和着慎重地点点头, 然后当众朗诵叶芝的诗《决心就义的爱尔兰飞行员》,他的才华和声音中的抑扬顿 挫,即使站在都柏林的爱尔兰国家剧院修道院剧院的舞台上,也绝对够资格。 “她的幽默感很可爱,”他回忆,“而且她喜欢我念诗。” “的确。” “即使是有理由杀人,都已经够可怕了。啊,杀人这档子事真的很糟糕。不过 其中还是有乐趣的,你知道。” “我知道。” “不过永远不能为了乐趣而杀人。如果我这么搞,会变成什么样?老天在上, 我现在这样就已经够坏的了。” 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打开那个大而陈旧的莫斯勒保险柜,拿出一排手枪。 我挑了两把点三八手枪给TJ和我自己,还有一把点三八左轮手枪给埃莱娜。点三八 的阻滞力不如九〇手枪,不过我想她操作起来会比较简单,点三八左轮手枪没有保 险掣混淆,比较不容易卡弹,她只要不断扣扳机,直到把子弹射完为止。 回到前头酒吧里的桌前,枪和两盒子弹装在我脚边的运动包里,他说欢迎我来 跟他拿武器,但他希望我不必用到。 “如果警察明天抓到他,”我说,“我就会原封不动把东西拿来还你。” “你想,你需要帮手吗?” “需要的话我会通知你,但我想应该不用,米克。我打算做的就是把她留在他 碰不到的地方。而且我们不会让她单独一个人。如果我不在,TJ会陪她。” “我随时都可以替你们轮班。只是跟你说一声。” “谢谢。” 他又看了一次那张画像。“这个败类,”他说,听起来比诅咒还严重,“老天 爷啊,他看起来很眼熟。” “我也说过同样的话,还有丹尼男孩也是。对了,我都忘了跟你说,他向你问 好。” “那你就不算忘了。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 “他很好,不过年轻的那部分我就不知道了。他跟我们年纪差不多。” “是吗?我想一定是,对吧?都是他个子小,让我以为他比较年轻。啊,天哪, 老兄,我们都老了。” “可不是吗?” “我抱怨所有的顾客,抱怨这些律师和股票交易员想进来这里和大魔头喝一杯, 但我就是靠这些人的惠顾才能养活自己。我每星期得走到外头街上去吐口水,才不 会忘记犯法的滋味。老天哪,我是一头牙齿掉光的老狮子,我胆子还真大,敢去恨 那些把食物穿过铁条笼子送来给我的衣食父母呢。” “送来的是泡在牛奶里的面包,”我说,“这样你才不会咬不动。” “而你呢,你等着警察去做那些你以前自己也会设法去做的事。” “警方有各种资源啊。” “那还用说。”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找他。” “你该做的,就是让她保持安全和健康。”他食指碰碰雷完成的那张素描。 “我敢发誓他来过这里。或他长得像哪个演员吗?” “弄不好有一打。” “你可能看到他却像没看到。你的双眼会略过他,因为他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会吸引你的目光。那个可怜的女人。你刚刚说他让她死得很惨吗?” “不可能太舒服,他凌虐了她。” “这种人坏到没有词儿可以形容他了,”他说,“这个世界承受的苦难还不够 多,还得创造新的吗?只要老天给我机会,我会马上杀了他,不过我不会让他感到 痛苦。我会直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