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我从葛洛根酒吧出来,绕远路步行回家,先往上城方向走第十大道到五十八街, 转东走两个长街区到第八大道,然后回到五十七街,我没过街沿北边人行道走,而 是一路走到第九大道街角。我想我是在寻找他,寻找某个可能潜伏在我家这一带、 留意我那幢大厦入口的人。我看到一个醉鬼在一户门口小便,看到一个人拄着铝制 助行器痛苦地缓缓走向那家卡尔迪恩熟食店,我看到两个我认得的男人和女人在吵 架,以前我已经见他们吵过十几次了。我看到一大堆跟我一样的老百姓在等公车, 走进往地铁站的地下道,上下出租车,或徒步要去某个地方,有些人慢条斯理,但 大部分是典型的匆忙纽约人。不过我没看到自己想找的那个人,不久就想到,我注 意的正是像我自己此刻的举止:身上带着三把没登记的手枪和足够引发一场黑帮火 并的弹药,这样鬼鬼祟祟可不是好主意。于是我放弃了,上楼回家。 埃莱娜正坐在有扶手的单人大沙发上打盹。TJ则坐在她的电脑前在弄什么。我 给了他一把九〇手枪和一盒装满的弹匣,他检查了一下,一副以前用过的样子。他 问我要不要他在这里过夜,说他可以睡沙发。我让他回家,接着叫醒埃莱娜回床上 睡,然后自己过去站在往南的窗边。 世贸双塔依然不存在,正如我的前景也越来越没有希望。我继续看了一会儿, 依然没有改变,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我们正在吃早餐时,TJ打电话过来。我们需要他吗?因为他可能要出去一下。 我告诉他出去没关系,然后他提醒我他带着手机。如果我们需要他,只要打给他就 行了。 喝了第二杯咖啡之后,我把两把枪放在厨房餐桌上,一把九〇和一把点三八。 埃莱娜轮流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然后宣布她比较喜欢那把九〇手枪。其 实没那么重,她说,而且她喜欢这把枪握在手里的感觉。我说我替她挑了那把左轮, 还有为什么我认为可能比较适合她。她说没关系,不过好像有点失望。 她逐渐熟悉那把枪之后,失望就减退了,我教她如何装卸子弹,让她练习瞄准、 不装子弹开枪。我以前学都是单手开枪,我当警察时都是这样教你开枪的,但现在 每个人都是双手握枪。我想大概是在网球天后克莉丝·埃弗特向全世界示范双手反 拍并不表示娘娘腔的期间,不过我想这跟双手握枪没有什么关联。我不知道多一只 手会让你瞄得更准,但这样会减低后坐力,光是这一点已经足以让我教埃莱娜用双 手握枪了。 我告诉她,要记住的就是不断开火。后坐力或许会让枪口弹高一些,所以她得 再瞄准一次,然后再扣扳机,然后持续这个过程,直到打完子弹为止。如果她第一 枪让他中弹倒地,如果他倒在那里死了,也没有理由停下。要是他脸朝上,就朝他 胸部再开枪。如果他脸朝下,就朝他的背部开枪,然后再射他的头。 然后割下他的头,我心想,然后插在一根杆子上,然后我们要举着那根杆子招 摇过市。 TJ在十点左右打来电话,好确定我们没事。他可能还要一阵子,他说。我告诉 他一切都很好。一个小时后他又打电话来,说他马上回来了,要不要帮我们带什么? 我告诉他买两份报纸,于是他带了《时报》和《邮报》,在接近中午时出现了。 “我知道这件事不急,”他说,“可是我反正没什么事好干。所以我就决定去 查大卫·汤普森。” “怎么查?” “嗯,他正在等你说要寄给他的那张支票,对吧?所以我到阿姆斯特丹大道那 边等着。如果对街有个地方能让你坐着吃东西、隔着玻璃窗监视,那就太美了,不 过没有,所以我就靠着一幢大楼站在那里。” “那一定很快就会觉得很无聊。”埃莱娜说。 “腿也觉得酸,”他承认,“我就开始希望有个方法可以坐下来,可是你自己 一个人坐在人行道上,大家就会忍不住要看你。” “没错,那是很容易引人注意。”我表示赞同。 “而且如果你坐下,可能就看不见对街的动静,尤其是一条像阿姆斯特丹大道 那么宽的马路。所以呢,我就过了马路,坐在人行道上,就在那家有信箱服务的杂 货店旁边。” “好避免人家注意你。” 他咧嘴笑了。“我戴着这个,”他说,摘下他头上的卡其布棒球帽,“免得阳 光太刺眼。而且因为戴帽子是很好的伪装。你戴上帽子,摘下来,外形看起来就不 一样了。老家伙教我的。” “没想到你听进去了。” “大哥,我对经验之谈向来是洗耳恭听的。不然我怎么能学习到新知识呢?我 啊,我就把这帽子放在面前的地上,身上的零钱都丢进去,然后一脚盘着坐在那儿。 任何人看到我,都会以为我瘸了腿。” “那如果他们看到你跑过街摆姿势呢?” “那他们就会认为我是个假瘸子。老兄,你以为乞丐很容易讨到钱,其实根本 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家就是走过去而已,根本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当日交易可能还比较容易赚到钱。”埃莱娜说。 “只不过如果去当乞丐,不会搞一天下来还亏钱。偶尔会有人停下来给你几毛, 还有个家伙在帽子里放了一块钱又拿走零钱。” “你开玩笑。” “只拿了一枚两毛五的硬币,”他说,“说他要投停车计时器。他还给了我七 毛五,所以什么要道歉?人类有时候真是奇怪。” 埃莱娜说:“看到没?看看你这个早上学到了什么。” “这点我早知道了。我学到的是,只要你等对了地方,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出现了吗?” TJ点点头。“来拿他的信。满怀希望的表情走进去,然后沉着脸走出来。我看 他还在等那张支票,而且万一任何人有疑问,我可以说他不是素描上那个家伙。他 是从露易丝家那幢大楼走出来的那位先生,就是在街角甩掉我们的那个。” “你跟踪他有没有碰到好运气?” “我根本没试。他开着一辆旧雪佛兰随想曲轿车来的,停在消防栓旁边,没两 分钟就进去又出来。跳上车开走了。我抄了车牌号码。这对我们有用处吗?” 乔·德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现在是普通老百姓,我已经不为纽约 市服务了,我退休啦。” “我敢说系统里还没把你的名字拿掉。” “你是说要我假冒警察,”他说,“这是犯法的。” “哎,我还没想到这点呢。” “是啊,我敢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你这几年不知道犯过多少次法了。” “你才知道步骤啊,过去三十年改变很多了。” “三十年,”他说,“耶稣啊,我想是变了挺多的。三十年前有牌照这玩意儿 吗?” “有啊,不过牌照老是从马的身上掉下来。” “从马屁股上掉下来,你的意思是。说到马屁,我还以为你已经快退休了呢。” “发生了一些事。” “就像主教跟女演员讲的话。把那个他妈的牌照号码给我,我帮你想办法。” 结果没花多少时间。十五分钟后他打电话给我说,“下回我们吃晚餐,就由你 请客了。而且不会是上回我请你的那种便宜小店。资料你记一下。大卫·乔尔·汤 普森,曼哈顿大道——八号4C. 邮递区号是一〇〇二五,电话——” “那边会登记电话?” “他们搞不好可以告诉你他最喜欢的颜色呢,只要你知道怎么问。”他把汤普 森的电话和出生日期告诉我,算下来是四十一岁。“而且是射手座,”他补充, “以防万一埃莱娜想替他排个出生图。五英尺九英寸,体重一百六十磅,头发是褐 色,眼珠也是褐色。这些有帮助吗?” “你是个王子,乔。” “退休的王子,”他说,“有养老金的王子。” 他告诉露易丝的名字没错,地址离他拿信的地方只要走五分钟。电话号码的区 域号码是二一二,所以是一般家用电话,不是手机号码。我拨了那号码,响了五声, 然后一个机器的声音告诉我这个电话停了。 无所谓,大卫·汤普森不重要,但我不禁生出兴趣来。如果我有其他事情要忙 就好了,但我根本没事干。我可以坐在家里等萨斯曼打电话来,或出门去做点事情。 我要TJ过来留守,而且提醒他把枪带着。他把枪插在后头皮带上,外头松垮垮 的格子布工作服拉出来盖上。“纽约真是个险恶的城市哇,”他用中西部人的口音 说道,“连乞丐身上都带枪。” 我出门时乌云密布,等到从地铁站出来,天空更暗了,我很后悔身上没带伞。 我搭一号线列车,然后经九十六街,到一〇三街和百老汇大道交口那站。曼哈顿大 道是一条位于中央公园西边隔着一个短街区的南北向街道,从一〇〇街往北延伸到 一二五街。我沿着曼哈顿大道走,找到了——八号。电铃盘上没有汤普森的名牌, 而4C的电铃和信箱上都插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牌,上面印的名字是“科斯塔奇斯”。 我按了电铃后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按,没人应门。我按了管理员的电铃也没有 人应,我正要离开时,通往门厅的门开了,一个听起来喉咙有痰的声音问我要干什 么。 我告诉了他,他皱着眉搔了搔脑袋。“大卫·汤普森,”他说,“这里没这人。 那户现在住了一对希腊夫妇,搬来快一年了。很友善的好人。之前住在那户的男人, 老实说,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说来好笑,因为我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我把照片给他看,他毫无犹豫。“就是他,”他说,“搬了,没说搬去哪儿。 现在我想起他的名字了,因为他刚搬走的前两个星期还有信寄到这里,我还得退回 给邮差。然后就没信寄来了,我也就可以忘记他的名字了。” “他没付房租,”我告诉TJ和埃莱娜,“房东通知他,他还是拖了两个月没缴。 要把他赶走照理得花上一阵子,但那个管理员不是照章行事的人。他确定汤普森不 在家,然后换了锁,找个朋友帮他把汤普森所有的东西都搬到街上。他说,那些东 西一点一点地逐渐消失。有些经过的人会拿走自己需要的东西,最后清洁队员会把 其他的拖走。” “汤普森从没出现过吗?” “即使他出现过,管理员也没注意,不过我不确定他会多注意。汤普森可能是 在换锁之前就已经拖走了,也没费事去通知任何人。” “可是他的东西都没带走。” “可能只留下管理员最后丢掉的那些东西。我们不知道他之前可能带走了什么。” TJ说:“接下来要怎么做,你有计划了吗?” “没有,”我说,“不能算有。” 那天是星期五,根据《纽约时报》说,那是一年里最长的一天。这一点我也可 以告诉他们,不过我不会谈白昼与黑夜的相关比例。时间过得真慢,而且好像一天 不止二十四个小时。 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看报纸、看电视,有一会儿TJ和埃莱娜玩凯纳斯特牌戏, 玩得不太顺利,因为他们两个都不是很熟悉规则。最后TJ回家,我们上床睡觉,次 日起床是星期六,除了天气什么都没变。昨天一直威胁要下的雨现在开始下了,一 整天下下停停的。 “我一直想着该打电话给莫妮卡。”埃莱娜说。 我则是一直想着该打电话给萨斯曼,最后打了。他报告了一些进度,不过我觉 得好像没什么头绪。他们找到了他买那瓶女巫酒的酒铺,他是用现金买的,职员对 那张素描给予很肯定的指认。假如即使能让法庭承认这个证据的话,也不过是情况 证据,这类事情雷·格鲁利奥喜欢称之为“不过是司法天平上头的一根羽毛”。 萨斯曼承认这个证据很薄弱。“这表示我们不必再派人到处去查酒铺了,”他 说,“我想这是好事。你和你太太状况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们还好,不过这个案子结掉我们会开心得多。 “我也会,”他说,“我这几天一直在过滤那些没有破的案子,想找出只要有 一点点符合的旧案。换了你也一定会觉得他以前干过这类事,不是吗?” 我没想过这点,但当然他说得没错。莫妮卡的谋杀案布置得太成功了,是精心 设计过的,不可能是第一次作案。 “不过没有一件案子有他的指纹。我指的不是他真正的指纹,你懂我意思。” “当然。” “我正在查国家犯罪资讯中心里面的作案手法时,打了个电话给联邦调查局一 个外勤探员,他是我认识的探员中少数还像个人的。因为我想到我们要抓的这个人 搞不好是别地方来的,所以纽约没破的案子档案里根本查不到他,可是他可能会符 合威斯康星州奥什科什市或印第安纳州萨科莫市的案子。” “也许他就像闪电,从不会两次劈中同一个地方。” “那他也就会像闪电一样难抓,因为没有人能看出他的作案模式。除非每宗谋 杀案都像橡皮图章,相似得让联邦调查局的电脑都一定会注意到。否则,你知道, 他只是巡回全国,这里杀一个,那里杀一个,所以从没有全面性的追捕,因为没有 人知道这是一个人所制造出来的犯罪潮。” “几年前不是有个人就像这样吗?结果是个开货柜拖车的司机?” “我想起来了。不过无论如何,我无法想象我们要逮的这个人坐在拖车头的方 向盘后面。” “是啊。” “也许他已经完成了纽约的配额,”他说,“现在要带着他个人专属的欢乐前 往得州的阿尔帕索。这样我们就逮不到他,但他就再也不会来烦我们,然后你太太 的店就可以开门卖我那张画了。我真的很喜欢那画,你知道。” “你抓到这个狗娘养的,她会把画送给你。” “到时候我会欣然接受,”他说,“但如果他走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呢?此时此刻我只能说,那样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我挂断电话时觉得好像漏了什么事情,他讲的有个什么我应该注意到的。我们 家的应答机也可以当录音机,可是我从没用过录音功能,所以也没查阅过使用手册 看看该怎么用。我从没想过要录音,但现在我忽然觉得如果录下这段对话就好了, 那我就可以重听一遍,解开疑惑。 前几天他讲过的话里也有个什么,当时我没留意,后来才想起来,想打去问他 什么意思又太晚了。该死那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想记的事情向来都记得住。就像埃莱娜偷偷相信年龄不 会损及她的外貌,我也一直告诉自己,我的记忆力是不会因为年老而受到侵蚀的。 我想是自大让我们以为会得到不同的待遇,宇宙会给予我们特权。她的确是,上帝 明鉴,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也依然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的记忆力 也还是相当好。 但偶尔会发生一些事情,提醒我记忆力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我这么告诉埃莱娜,她说:“这倒是让我想到,莫妮卡总在担心的事情之一, 就是老年痴呆症。她家族有出过病例,所以她很害怕老来也会得。”她的脸皱了一 下,“她要我答应不会让她那样活着。她有活下去的意志,但碰到老年痴呆症就没 用了,尤其是到了末期,因为你根本是行尸走肉。你完全健康,只是完全没了心智。 “所以我答应她,我会设法让她脱离那种凄惨的状况,我想是让她吃安眠药吧。 我们没谈过细节,天知道碰到那种事情我会怎么做,但总之我就是答应了她。 “然后她说,‘对,就是这样,那可就帮了我大忙了。因为我会变成这样,糊 里糊涂,眼睛茫然乱看,嘴角挂着口水,然后你就会站在那里说,老天,我来想一 想。我该帮莫妮卡做点什么事情,可是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那该是什么事情。’” 星期天早上,TJ一早就带着一包熏鲑鱼、百吉饼和奶油乳酪过来。我们一起吃 早餐,我很快吃完,出门搭车到格林尼治村参加十一点在佩里街的聚会。这个聚会 通常会有很多老人参加,我在那里也常会碰到一些老朋友。 我离家时正下着雨,到了聚会地点时已经停了,但十二点半聚会结束时出来,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我回家路上买了周日版的《纽约时报》,回家三个人分着看, 那真是一幅宁静家庭的完美画面,只不过埃莱娜不时会陷入深深的哀伤思绪中,而 且当然,会想到正有个人想杀她。 我拿了体育版,正在看一篇有关高尔夫球的报道,其实我对高尔夫球一点兴趣 都没有,此时她说:“我想你应该看这篇。” “我吗?” “对。说不定你看过了。讲的是有个人在里士满杀了三个男孩,这个月稍早他 被处决了。” “我看过了。” “今天的吗?” “昨天的,或可能是星期五的。”闲着没事可做的时候,时间好像很容易搞混。 “我会注意到,是因为他处决之前那几天,我刚好碰到有两次谈话都有人提起这个 案子。后来有人通风报信,告诉他们那个失踪男孩在哪里,是不是那篇?” “今天报上有更多相关消息。” “然后大家就很激动地说他们处决了一个无辜的人。”我说,“这招以前有人 试过,你知道。比方我被判处死刑了,因为一桩我肯定犯下的谋杀而等着被处决。 我呢,我把一些犯罪细节偷偷告诉你,然后你假装良心非常不安去坦白,把那些警 方没公布、而且只有真凶才会知道的细节说出来。说是另有其人的真正凶手告诉你 的。这是老套游戏了,玩得好的话,也许会掀起一些话题,有时候还会让处决暂时 延后。不过不可能因此取消,这回也不例外。” “这个案子好像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因为那个家伙被打了毒针之后,犯罪细节才曝了光。而且通风报信的不是一 封无法追踪来源的电子邮件吗?会让你想不通那个报信的人为什么还要费事,他已 经隐瞒消息太久,救不了他的兄弟了,反正这招是没用了。” “也许他是在处决之前寄出邮件的,”TJ提议,“不过却网络堵车不知道卡在 哪里了。有时候某些网络服务公司慢得跟邮局一样。” “你知道,”埃莱娜说,“今天报上有很多进一步的消息。你看一下这篇他妈 的文章会死吗?” “也许不会,”我说,“在哪里?” “算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凶的。” “我能不能看一下那篇文章?” “也许这篇报道一点也不有趣。” “埃莱娜——” TJ转着眼珠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拿走了她手上的报纸,然后走过来交给我。 “有家人真好,”他说,“即使是一个你们称为不正常的家庭。” 我开始阅读那篇文章。 看了一两段之后,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很诡异,不是吗?” “而且很复杂,”我说,“我先看完再说。” 一名《里士满新闻领袖报》的记者想到要去找处决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的格 林维尔监狱当局。典狱长记得有一位名叫阿尼·伯丁森的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去过 几次。伯丁森的姓名缩写跟那个显然是用假名写电子邮件通风报信的人一样,这可 能纯粹是巧合,也可能不是。 这些消息我本来就知道,昨天或之前在报上都登过了一只除了伯丁森的名,之 前的报道都错写成阿诺。但新的消息是,这位记者已经确定耶鲁大学从来没有这么 一位伯丁森,不论是阿尼或阿诺都没有,他不是耶鲁的教职员,也不像他履历表上 所宣称的曾在耶鲁获得博士学位。这促使那位记者又去夏洛特维尔的弗吉尼亚大学 查询,伯丁森曾表示他大学学业是在那里完成的,结果弗吉尼亚大学根本连他曾入 学的记录都没有,更别说是毕业了。 “太奇怪了,”我说,“你看到这个伯丁森还出席了处决吗?而且是阿普尔怀 特邀请他去的?” “很厉害吧?我们曾被邀请去参加过的场合,最了不起的也只是莫扎特音乐会 的赞助人晚宴而已。” “至少他们会给你们一件T 恤,”TJ插嘴说,“我敢说伯丁森就没有T 恤可领。” “上面印着:”我的朋友刚被打了致命毒针‘,“埃莱娜说,”’而我只拿到 这件他妈的T 恤‘。“ 我说:“很难猜透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伯丁森好像找不到了。他在那一带待了 好几天,天天都去牢房里看阿普尔怀特,但当地没有一家汽车旅馆记得他。他们有 这个人的图片。” “哪里?我没看到。” “不是在报上。每个进入格林维尔监狱的人都会经过监控摄像机。他们现在没 有照片,但马上就会有,只要把所有录像带调出来就能找到。当然,如果伯丁森聪 明得可以伪造证件进入阿普尔怀特的牢房,那么他或许不会让监控摄像机拍到他清 楚的影像。他们可能会发现录影带上他用手遮着脸,或他的脸正好转开。明天报上 也许会登出来,因为这个报道会引起全国性的关注。” “原因不难想象。” “根据那个典狱长的说法,伯丁森告诉阿普尔怀特说他相信他是无辜的。当然 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这么告诉阿普尔怀特的,因为只有阿普尔怀特才会知道,而 现在他没法讲话了。不过他说他是打算这么讲的。但同时他又告诉典狱长说他是为 了要研究而骗阿普尔怀特的,他觉得阿普尔怀特很明显是有罪。你想这个狗娘养的 是在想什么?” “我想往后几天会有更多消息揭露出来。” “我搞不懂,如果他本来就认得阿普尔怀特,为什么不走一般渠道去拜访他? 死刑犯可以见朋友的啊。如果他根本不认识阿普尔怀特,那为什么要去见他?” 埃莱娜说这个人可能是个志趣相投的同伴,属于某种恋童癖的地下网络。 “去提供帮助,安慰一个落难的同志,”我说,“而且保持匿名。他答应典狱 长说他会设法查出那个失踪的男孩埋在哪里。显然他的确查到了,但他没告诉典狱 长,反而等了几天才把消息通报给这家里士满的报社。我不懂。” “也许阿普尔怀特告诉了他,但要他发誓保密直到他死。也许阿普尔怀特希望 到死前都能宣称自己是无辜的。” “这一切都未免太复杂了,”我说,“阿普尔怀特不过是个性变态谋杀犯,可 是阿尼·伯丁森,也就是亚伯·贝克,却不是这么回事。你不禁会好奇,接下来他 还有什么花招。” 他必须承认,它很像,像得令人不安。报纸和电视上都出现了,那是他的脸部 素描,眼睛专注地瞪着前方,好像照片里的人瞪着相机镜头似的。但这不是照片, 一定是由警方的绘图专家和目击证人合作画出来的。 可是什么目击证人?当然不会是珍恩街那幢大楼的门房。那门房简直睁不开眼 睛,更别说有好眼力了。而他离开那幢大楼时值班的另一个门房,也只是勉强瞥了 他一眼。他的职责是有人进来时检查,而不是离开时检查。 那么会是谁? 啊,当然了。店里那个女人。埃莱娜·斯卡德,艺术与古董经纪商。那个侦探 的老婆,己过世的莫妮卡的好友。 没错,他一定要剥她的皮。从她的手和脚开始剥,然后一路剥下其他部位。 不过首先要解决那幅画的问题。要是任何路人瞥他一眼都可能报警,那他就无 法顺利地四处行动,不能去做他必须做的事。要是他同时还要扮演猎物的角色的话, 又怎能全神贯注于捕猎呢? 他面前放着一张素描,是从今天早上的《每日新闻报》上撕下来的。那对眼睛 多么炯炯有神!他这才明白自己的眼睛散发出何等的力量和意志。当然,这种炽热 的双眼是逐渐发展出来的,是他个人演化的一种过程。一般不是说眼睛是灵魂之窗 吗?当然,灵魂是虚构的东西,但若改称为心灵或本质,意思就不难明白了。他的 眼睛反映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他的力量逐渐壮大时,他的眼神也随之改变。 他在浴室镜子里研究自己的脸,已故的乔·波汉偶尔记得刮胡子时,一定也曾 在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没错,他的眼睛真的就像那张画像里一样炽热。 这让他觉得很高兴。 他也很高兴地注意到那张画像里的小胡子有多么醒目。那是最明显的特征,会 吸引人们的目光,不经意看到的人只会记得小胡子,忘了那张脸的其他特征。 而他再也不需要小胡子了。 没了小胡子会有帮助,但他不确定这样就够了。这个城市有八百万人,很难说 其中会不会有个人还看清了小胡子后的那张脸。 因此,他的任务就是要改变自己的外形,让自己看起来不太像那张素描。长期 以来,他不就已经非常习惯于重新创造自己吗?他的一生不就是不断重新创造的过 程吗? 事情很简单,他心想,只要剃光头发就行了。几年前他剃过一次,目的只是想 看看而已,他开心且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形很好看,没有那些该遮起来的突起、 坑凸或疤痕。剃光头发会立刻带来激烈的转变,但他知道这个主意不好。剃光头的 人会让人一览无遗。光光的脑袋会吸引别人的目光,而且看的人会不禁想着,如果 那个头上还有头发的话,不知会是什么样。 不行,他的目的是要避免吸引目光。他希望看起来与他的画像不一样,但还是 和其他人很协调。他希望能融入人群,而不是显得突出,他希望自己非常普通,平 凡无奇,毫不起眼。他已经去过杂货店,现在他把买来的东西摊在浴室的架子上。 他脱光上身的衣服,开始工作。 首先是发际线。他很幸运地拥有满头的头发,而且的确就跟画像上一样浓密。 一般人的目光会被光头所吸引,却绝不会对前额渐秃的脑袋多看一眼。他先利用小 剪刀清理,然后用剃刀,操作熟练精准得有如整容医师,仔细地剃出了一道新的发 际线,比他原来的后退了一寸半,在太阳穴两旁后退得更明显。完成的结果,就是 男性秃发的标准范例,只除了头顶的头发并未稀疏。可是要在头顶弄出一块秃顶, 唉,靠自己实在是不太可能办到。 保持简单,他告诉自己。 真是个好句子。保持简单,轻松去做,先做第一要务。他最近老和一堆笨蛋混 在一起,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不过他的确喜欢那些人讲的某些箴言,而当他 偶尔对那些人讲出一两句他自己的箴言时,他们似乎也都很喜欢那些句子。你碰上 了只能认命,他曾经这么说过,然后看着那些傀儡的头表示赞同地上下摆动着。 他保持简单,把自己的发际线处理完毕。接下来是眉毛,要处理得用上小剪刀 和拔毛器。 他自己的眉毛一点也不粗重,不过还是有点显眼。修剪并拔除可以让眉毛不再 那么显眼,而且大幅改变了他眼睛的整个外观。在比较细、比较稀疏的眉毛底下望 出去,他的目光不知怎么变得柔和些,也比较不那么慑人了。 接下来就是染发。他原来的中度褐色头发有着令人视而不见的优点;在亚洲或 北欧或许会引人注目,但在美国却十分寻常。这是个不要改变的好理由,但再三考 虑后,他遵照染发剂盒子上的指示,把头发染得稍微暗一点。他知道不能染成黑色 ——即使是天生的黑发,看起来也还是像染的——而且他挑的颜色几乎就像他原来 的发色一样平庸,但肯定是不一样的颜色。 他的眉毛就不染了,这样看起来更不起眼。 他的新发际线露出了一块未经日晒的皮肤,因此比其他部分的皮肤要白。其实 也没差多少,但还是看得出来,就像戴久了戒指或手表所造成的效果一样。他考虑 了一下,然后用了一点褐色的防晒乳涂在那块苍白的区域,其他在脸上也涂了些。 他天生肤色就淡,也晒不黑,所以脸上涂点颜色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一般人。最后, 一副眼镜。 不要太阳眼镜。虽然太阳眼镜可以遮住眼睛,把脸盖掉一些,但缺点就是看起 来像是在遮掩什么的样子。相对地,戴上一副普通眼镜后,隐藏双眼并改变脸型的 效果几乎一样好,但看起来却不会有刻意遮掩的感觉。 他的视力很好,两眼都不止一点零,而且虽然他已经到了该有老花眼的年纪, 看近处却没有任何影响。连阅读时都不需要戴眼镜。 他想配一副真正的眼镜,不是舞台道具或那种药房里卖的有现成度数的便宜眼 镜。昨天他到一家“眼镜巧匠”连锁店去,让店里的验光师检查他的眼睛。他假装 看不清图表下方几行的字,让验光师替他配一副能“改善”视力的眼镜。他戴上新 眼镜后并没有看得更清楚,但也不会变差,而且他想这副眼镜不会弄得他头痛。 何况他只有出门时才会戴。 戴上了眼镜,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眼睛转来转去,从镜中的自己转到那张素 描,再回到镜中。 啊,就算他自己的母亲也认不出他来。 但这种事情他不愿意去想,现在不想,从来不想,他很快就把思绪抛到脑后。 没有人会认出他来,这才是重点。无论是《每日新闻报》的读者,还是电视新闻节 日《五点现场》的观众。以那些警察惯有的笨拙,绝不会多看他一眼。马修·斯卡 德也不会认出他来,直到那把梅瑟制造的鲍伊型猎刀插进他肚子里,把他开肠剖肚, 从肛门到嘴巴一路切开。至于埃莱娜…… 没错,他一定要剥她的皮。 当然,问题在于这幢大楼的其他住户,也就是乔·波汉的邻居,他们之前见过 他——没有小胡子,他在这里从不戴胡子的;但他们看过他满头浓密且颜色较浅的 头发,看过他比较白的皮肤,看过他完整的眉毛和他没戴眼镜的眼睛。其中有几个 人肯定不止看过他一眼而已,或许有的只是曾在楼梯上曾擦身而过罢了,但有几次 他和拉斯科斯基太太多聊了两句,还跟其他一两个在白天碰过面。 所以最好能避开他们,最好能尽量降低他出入这幢大楼的次数。更审慎的做法, 可能得放弃这个地方,另找别的住处。不过不能再去住廉价旅馆了。警方第一个就 会去査那类地方。 或许他还是可以待在这里。时间对他有利,警方找了几天徒劳无功之后,自然 会降低警觉,也失去了原来的热度。媒体会懒得再登他的照片,而一般大众则会被 新的影像和新的恐怖事件轰炸,逐渐忘记了他的长相。 这种事需要时间,你只能随遇而安。 但他等到天黑了才离开这幢大楼,等到拉斯科斯基太太肯定离开了她喜欢的前 门阶梯,回去舒舒服服地看电视。然后他把那把詹金斯制造的折叠刀放在口袋里, 下楼出门,走入夜色中。 在位于东城的另一家金考连锁影印店,他上网去看他订阅的一个新闻群组。他 浏览新的帖子,其中几篇看完全文,自己贴了一篇新的讨论主题。 他写道:那些自称或一般所谓的专家,那些犯罪学家和心理学家和新闻记者, 认为我们这些为乐趣而杀人的是被迫的,基本上是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强迫性行为。 无疑地,去相信一个人“必须”杀人而非他就是“喜爱”杀人,是比较能让人心安 的。那些专家告诉我们,我们杀人是根据历法,我们的行为是由月亮的圆缺所支配。 亊实上我们已故的弟兄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解决他的年轻朋友,就是以一个月为 间隔周期。当然如果一个人想建立一个模式,吸引大众注意有个连续杀人狂的运作, 难道不会故意等上一个月再干下一桩吗?但似乎没有人考虑到这个可能性。 可以确定,我们有些人是受强迫作用的影响而去杀人,但也有些人并不是。必 要时我们可以等,无论月亮如何改变我们血液中的潮汐。而且只要时机得当,我们 可以立刻行动,无须任何内在的刺激。我们比你们所愿意相信的要更危险,也更不 可预测。 他看了一遍,考虑着要不要署名,最后决定不必。然后他点了“发送”键。 回到公寓,他想着自己刚刚贴的那篇文章。他所必须做的,他知道,就是给自 己时间。让斯卡德夫妇放松警戒的时间,让警方失去兴趣的时间,让一般大众忘记 的时间。 但稍早时候,走在这个城市中,他曾抬头看了月亮一眼,印证了他自己血液中 早已告诉他的事实再过一天,最多两天,就是月圆之夜。 他不是机器人,他不会只因刺激就做出反应。他不是命运随机制造的产物,他 要决定自己的宿命,开创自己的命运。然而他怎能辩驳说满月对他毫无影响?满月 把海水吸向天空。没有人能否认月亮是潮水的源头。那又怎能否认月亮也吸引着人 类血管中的血液? 道奇那一晚是月圆之夜吗?除了那盏床头灯的光芒之外,月光可曾照耀那道喉 咙,吸引那把鲍伊型猎刀划过去?他宁可认为是这样。 明天,他知道,那道引力将会达到最强。那是无法抗拒的吗?不,当然不是。 他的意志将会比潮水更强,比月亮更强。但月亮可能会影响他仓促行事,去冒不必 要的险。解决斯卡德夫妇的事情拖得越久,就越能确保他的成功。所以他得压抑因 为月亮所引起的冲动吗?他必须把这股冲动拋开,直到下一次满月,甚至更久吗? 他在对病人进行心理咨询辅导时,常常会强调脱离二元思维的重要性。小心非 黑即白的二选一陷阱,他会劝告他们。如果你认真寻找,往往会发现第三种选择。 对他来说,第三种选择,也就是唯一真正的选择,其实很明显。他唯一要做的, 就是解除压力。 星期一傍晚,在下班后的高峰时间,他挤上了往南的E 线地铁列车。当列车驶 离五十街车站时,他抽出口袋里的刀,手腕熟练地轻轻一挥,弹开刀子。周围其他 乘客的身体挡住了他的动作,没有人看得到他将刀滑进紧挨着他的那个女人的两根 肋骨之间。 当刀身触到心脏时,他感觉得到那股气吸到一半突然中止。那一刻她似乎在他 的刀尖上跳舞,然后舞蹈中止。他感觉到生命离她而去,而他将之吸入,连同她的 香气。 列车驶入时代广场站。门开了,他跟着许多人一起下车,他在那个女人有足够 空间可以倒下之前,就已经站在月台上。等到大家腾出足够的空间想救她,他已经 上了楼梯。在任何人有一丁点儿怀疑到她已经死了之前,他早已经回到地面的街道 上了。 好了。 太容易了。因为月圆了,或只是因为他喜欢去做能带给他喜悦的事情,所以他 觉得自己需要杀个人。但他不会让这种需要逼迫自己实施计划,或让自己暴露于不 必要的风险之中。他找到了一个简单而无风险的行事方法,而且进行得非常成功。 现在他可以等待。现在他可以等着好时机,躲在乔·波汉舒适的公寓里,继续 跟他的新闻群组联系,在网际网络上闲逛,阅读有关阿普尔怀特的精彩报道——那 些报道很快就变成了有关伯丁森的报道——在里士满逐一披露。 你可以带着一把汤匙或一个水桶走向海洋,他以前常告诉他的病人,大海不在 乎少那么一点儿水。 一个很实用的意象,这个道理放诸四海皆准。他一直很喜欢。 的确,带着一把汤匙或一个水桶。或是一把刀。 “我知道你太太的店暂时关闭,将择期恢复营业,”萨斯曼说,“直到这一切 结束,我想是这个意思。” “我希望很快就会结束。” “她还是一直待在家里吗?” “她待在家里,”我说,“就这样。” “因为我有个想法。” “哦?” “她每天待在家里,一定没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她在那个小店是怎么做生意的, 可是如果不开门,就什么生意都不能做了。”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 “嗯,我想你猜得没错。我们可以保护她,你知道:我会派两个人在她后头的 办公室,然后再派两个人开着小货车停在她店门前,我会在她店里装上窃听器。他 不可能靠近她的。” “不行。”我说。 “你为什么不花两分钟考虑一下呢?我们眼前有个采取预先立场的机会。这不 是比坐等事情发生要好吗?” “让警察去上大学,”我说,“他出来就会讲‘预先立场’这种高深名词了。” “预先立场又有什么不对了?我们有个机会不必傻坐在这里把大拇指插在屁眼 里①。你比较喜欢这个说法吗?” ①thumb up in one ‘s ass ,意为不作为,废物。 “我不喜欢的,”我说,“是拿我老婆去当祭祀的羔羊。” 我们又继续说了几句,到最后两个人的嗓门都有点大。我挂掉电话时,埃莱娜 问我献祭的羔羊这角色是怎么回事,我告诉她别管了。 “他们希望我去开店吗?” “这点子可真不怎么样。萨斯曼喜欢这个主意是因为这样他才有事做。” “那一定就是那个预先立场说法的由来了。” “他可以在这里那里布置人,每个人身上都配有无线对讲机。他可以当将军, 他可以去当电影导演。不过冒险的人是你,而且不会有用,因为这个家伙不是笨蛋。” “所以你认为这招没用?” “等上一百万年也没用。你以为他会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吗?他们可以派两个 警察躲在电力公司的工程车里,看起来好像在修地下缆线,还可以派一个人打扮成 乞丐拿纸杯讨钱一” “就像TJ,用他的棒球帽。” “然后派两个警察躲在店后头的办公室,一个在地下室,另一个在屋顶,尽量 派人,没关系。那家伙一眼就可以看到这些人,然后就会躲得远远的。” “就算是这样吧。也不会有人因此吃亏,而且至少我可以去那边有事情做,而 不是坐在这里好像一件威基伍德①的瓷器,精致得让人不敢用。我去的话,能有什 么坏处呢?” ①英国著名瓷器品牌。 “他们把你放在那里,”我说,“他们在钓钩上放了诱饵,可是他不肯咬。” “他们在钓钩上放一只羊?算了。所以他不肯咬。这就表示不值得去试吗?” “如果这表示他们失去了优势,那就值得去试。”我说,“他们一直准备等着 对方上钩,但结果没事,他们就会开始觉得反正不会有事情发生。然后他们就会松 懈,降低警觉性。然后他就坐在那边等待、观察,最后他终于采取行动时,等有人 发现都已经太迟了。” “你真觉得会这样。” “对。” “哦。” “而且你不会光是每天站在柜台后面六七个小时而已。你得从家里过去,然后 再回来。他们会派个警察护送你,你觉得那个凶手不会发现吗?他不会找出办法下 手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你提防得太久,就会开始松懈。不过同样的 事情不也会在我们这里发生吗?我已经快被闷出幽闭症来了。我们的公寓很宽敞, 所以我不止有四面墙可以看,不过我同样已经非常厌倦了。我很好,我在客厅做瑜 伽,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得了多久。” “我们一天撑过一次就行了。” “就像戒酒一样,一天戒一次吗?” “就像熬过任何事情一样。即使是坐牢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你一天撑过去一次, 总会等到出狱的那天。”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她说。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假设是你的话 呢?” “假设什么是我?” “假设你也在那个王八蛋的狗屎名单上。而且我们怎么知道没有你?也许他不 止想杀我,你想到过这一点吗?” “如果他对我采取行动,我希望他不会带一瓶女巫酒来给我” “我是说真的。” “不过我想带花给我没问题,但是不要女巫酒。”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一直在冒险。你曾让自己去当诱饵。上次那个哥伦比亚 人拿着大砍刀朝你冲过来的事情怎么解释?”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我比较年轻,也比较鲁莽。” “之后你还是在冒险。你和米克去他农场找那些家伙那次——” “那时我们别无选择,亲爱的。” “我知道。” “那时不能把警方扯进来,我们又不能躲起来等着事情结束。情况不一样的。” 她点点头,然后说:“最近我常想到我被刺杀的事。那一定很痛,你不觉得吗? 可是好可笑,我唯一记得的痛是在手术之后,等着复原的那时候。那次我差点死掉, 对不对?”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医生必须切除我的脾脏。” “没错,”我说,“不过任何认识你的人都会觉得很难相信,你脾气这么好。” “多谢你。他也是想杀我。先杀我,接下来就是你。我想这回也是一样。”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我只是有种感觉。他可能也不会太在意顺序。我会待在家里,我会被关在这 里很多天,可是你必须出门。”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 “哦,你一定要小心。我不知道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失去你,”我说,“我就真的不想再继续生活了。” “别说这种话。” “我不是说我会自杀。只是不想再活下去了。到了某个年纪,人生就变得很残 忍,你老是去参加别人的葬礼,等着哪天轮到自己。你的身体和心智都开始消退, 最多只能期望身心能力同时报废。如果有你陪着我,我就能应付得了这一切,可是 没有你,哦,我就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了。所以我明白二十四小时待在室内真的很痛 苦,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忍下去,好吗?就算是迁就我吧。” “好吧。”她说。 刚过中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阿姆斯特丹大道那家杂货店的女人。一二一 七号又来了,想拿信,结果没有他的信,于是她灵机一动。你把名字告诉我,她说, 我去查查看有没有你的信放错信箱了。 “于是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大卫·汤普森。” 我谢过她,注意不要让她听出我两天前就知道这件事了。总之她帮我们确认, 也还是很有用的,这也告诉我们大卫·汤普森不单是他驾照上的名字,也同时是用 来收信件的名字。 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越来越没问题了。另一方面,他因为付不出房租被赶出公 寓,如果他现在住在奇普斯湾,那又何必在上西城租一个信箱呢? 我有个直觉,然后不到一个小时,我的电话又响了,结果是他,我其实并不意 外。 “我是大卫·汤普森,”他说,“我一直没收到那张支票。” “我知道,”我说,“真的很抱歉。你不会相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吧,”我说,“你的支票就在我手上,我想亲自交给你。另外我还有别 的工作想找你,一个比较大的活儿,我想当面跟你谈谈。我保证这回不会等那么久 才拿到酬劳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最好再给他一次地址。这个可怜的混蛋根本不知道我 是谁,又不想让我发现他不知道。 “不,你不要过来,”我说,“我这里乱得像个动物园。五十七街和第九大道 路口有家小餐馆,在西北角,叫‘晨星’。半个小时之后怎么样?你一定认得出我, 我会是店里唯一穿西装打领带的人。” 他说他会去那儿找我。我到卧室里挑出了一套西装和一条领带。 他自己也穿西装打领带出现。我猜想他认为必须穿得一副来开会的样子。他看 到我,但不认得,然后又继续扫视餐厅,想找其他穿西装的人。我说:“大卫吗?” 他听到声音转向我,装出一副终于认出我来的样子。“真不明白我刚才怎么会 没看到你。”他说着走过来跟我握手。他的手很干爽,握得很坚定。他谈了些有关 天气或交通的事情,然后我适当地接腔,示意他坐。我已经叫来了咖啡,侍者此时 过来等他点。汤普森说他要红茶,因为咖啡总会让他想抽烟。他看起来整齐又干净。 他的西装烫过,衬衫也没有皱纹,胡子刮得很干净。他的头发有点乱,不过现在本 来就不流行梳得太整齐,而且他的小胡子也修剪得恰到好处。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我说“我编了个借口让你来这里。你不觉得我眼熟是 有理由的。因为我们没见过面。我没给过你任何工作,我也没有支票要给你。” “我不明白。” “嗯,你当然不明白。我名叫马修·斯卡德,以前当过警察。我认得的一个女 人在网络上认识你。她以前有过不好的经验,于是她决定采取一个步骤,碰到有兴 趣的人,她会搞清楚对方的来历,好确定他们没有对自己的身份撒谎。” “露易丝。”他说。 “她对你的来历不放心,”我说,“你的名字太大众化了,很难调查,可是你 所透露的一些状况又有疑点。我想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这段谈话让我很尴尬。” “你可以离开。我不能硬要你留下。不过你不妨听听我要说的话,看我说的是 对还是错。或者你就告诉我去死,随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