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有时他觉得世上似乎真有守护天使存在,而他就有一个。以比较理性的眼光来 看,他觉得守护天使这个概念基本上是一种隐喻,一种方便的手法,将自己心灵和 精神对于某些无形事物的感知能力拟人化。 多年前,他在纽约的最后期间,当斯卡德带着一帮警察守在他位于中央公园西 路的公寓时,他就躲开了。他当时正在乘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刚要走进那个挤满了 等着他出现的警察的门厅,但有什么警告了他,有个什么让他提前下了出租车,徒 步走完剩下的路,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任何危险的迹象。 回想起来,他始终无法明确说出是什么让他产生警觉的。他还记得当时并没有 远方传来的警笛声,而他搭乘的出租车驶近目的地时,那一带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改 变。但无论你选择哪个称呼,守护天使、更高的自我、高层次的第六感觉,都无可 否认有什么东西在警告他,而他也沉着地遵循那个警告而行动。 当时有什么东西令他转身远离中央公园西路的那套公寓,去他平常停放的车库 取车,直接开到布鲁克林。他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那儿,也没花多少时间就把该做 的事情做完,让麦瑟罗街那幢房子陷入一片火海,然后彻底离开这个城市。 一切都因为他听得到那个心灵深处的提示,不让逻辑思考凌驾于那个倾诉的声 音之上。 而现在他又再度体验到那种感觉,那种同样的警告。他感觉到颈后的紧綳感, 感觉到手掌的微微刺痛。他第一次注意到那种感觉时,正在第九大道往南走,刚经 过埃莱娜的店,而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有人在观察他,有人正在监视他。 他停下来,看着一家餐厅橱窗里的莱单,左看看右看看,设法不动声色地观察 四周。他没看到任何人,而且周围的情况也不符合他此刻的那种感觉。没有人在监 视他。 有什么在等着他,这就是他此刻的感觉。他还记得四年前的那种感觉,记得他 突然叫出租车停下,跟司机说剩下的路他走就行了。 他还记得当时在中央公园西路往前几个街区,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这会儿他走到五十三街,右转,往西走。他就像在玩游戏的小孩一样,借着其 他人不断告诉你“越来越接近了”或“越来越远了”而改变方向。他越来越接近了, 而且他感觉到接近了,前方有敌意存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终于他走得足够近,能看见他们了。就在他居住的那个街区。没有穿蓝色制服 的人,但不必再看第二眼,他就知道那些人是警察。有辆汽车前面的盖子掀开,盯 着里面引擎的那两个男人也可能穿着蓝色制服。另外有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对街 道上的动静比对推车里的婴孩——是个假娃娃,他很确定——还要关心。两名男子 在乔·波汉那幢大楼隔壁的台阶上,喝着纸袋里的铝罐装饮料。警察,每一个都是。 回去拿笔记本电脑的代价太高了。就算他可以设法闯过那群警察,现在回去也 根本没用了。他们早就拿到了电脑,还有他所有的东西。 那个笔记本电脑里有什么?密码可以保护一阵子,但如果你制造出更好的捕鼠 器,就肯定会有人制造出更好的老鼠,这个原则不但适用于他的捕鼠器,也适用于 其他人的。他们会花一个小时、一天或一星期破解他的密码,然后他们会发现什么? 有关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的档案在里面吗?他觉得一定在。 没问题。阿普尔怀特,那个可怜虫,他早就上天堂了,如果档案被发现能恢复 他的名誉,哦,他当初提供消息给里士满的报社就已经是在做同样的事情了。这是 个得失所系的世界,不是吗?任何阿普尔怀特名誉的获得,都必须以整个弗吉尼亚 州刑事司法系统的名誉损失作为代价。 那个笔记本电脑就让他们拿走吧。他随时都可以再弄一个。同时,也永远都会 有金考连锁影印店。 他还损失了什么?几件衣服,几篇文章。一把刮胡刀,一把牙刷,一把梳子。 还有,当然,那把美丽的刀。那把莱因霍德·梅瑟的鲍伊刀,刀片是大马士革 钢,制作如此精巧,平衡感如此完美。 他一手滑入口袋,里面放着达迪·詹金斯所制的折叠刀,摸起来光滑而冰凉。 他忍不住拿出来,轻挥一下打开,现在动作已经非常熟练。他用大拇指测试刀刃, 感觉它的锐利。然后他有点不情愿地操作扳钩,把刀子收起,放回口袋。 去那幢房子吗? 他之前想到过位于西七十四街的那幢房子。将那幢房子拿来当作下一个临时住 处,他觉得似乎是某种因果循环,而且对他这只寄居蟹来说,那里也是个比乔·波 汉寒碜的出租公寓更大、更舒适的壳。毕竟,那本来就该是他的房子,早在他还以 为一幢房子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 为什么他竟然还曾幻想——现在似乎很可笑——要娶克里斯廷·霍兰德,帮助 她抚平失去父母的悲伤。克里斯廷很漂亮,可以拿来当一阵子有趣的伴侣。他可能 会说服她,比如为了心理治疗所需而在客厅里做爱,就在他杀掉她母亲和父亲的同 一地点。 然后,当然,当趣味逐渐消退,那个悲痛难抑的小可怜会自杀——要安排太容 易了——而房子将会是他的,免费且完全属于他。 要不是因为马修·斯卡德。 他摇摇头,驱走那股思绪。往事,他提醒自己,之所以称为“往事”是有原因 的——俱往矣,已经结束而且完毕了。有人把往事称为另一个国家,若是如此,那 么这个国家不宜定居,或甚至不宜待太久。他关心的是眼前的此时此地。 而这个“此时此地”包括那幢霍兰德的房子吗? 她还住在里面。这他知道,不只是因为他在电话簿上查过。他也见过她,离开 房子走到街角叫出租车,模样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她现在多大了?二十五,二十六? 肯定是二十来岁,而且还很可爱。 以前他曾有进入她房子的钥匙,而且知道防盗警铃的密码。锁和密码早都换过 了。但应该还是有办法进入那幢房子。 如果他就直接去按门铃呢? 她会来应门。夜里她可能会有所警戒,但在下午三四点时,哦,她会开门看看 谁来了。 如果她认出他来呢? 克里斯廷,他会说,见到你真好!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在她想到自己见到 此人没理由高兴之前,哦,他已经进去了,不是吗?接下来她想什么或感觉什么或 试图做什么,就不再重要了。 等他收拾了她,这房子他爱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寄居蟹将会有个绝佳的新壳。 就在他转过街角来到她街区的那一刻,他感觉有异,心里第一个冲动就是转身 溜掉,但这回抓住他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他决定凑近一点看。他很小心,谨慎地 观察并设法不要让自己被看到,但他没有逃跑或退缩,还不到时候。 在哥伦布大道转角一家韩国人开的超市里,他买了三条白面包和两卷卫生纸。 他们给他的购物袋装得鼓鼓的,但却轻得很。他出了店门才想到,又回去买了一把 花,用绿色的纸包起来。他一手把那袋杂货捧在胸前,另一只手抓着那把花,扮出 一副寻常且无辜的模样,同时挡住自己的脸,免得任何朝他这个方向望的人看到。 他朝她家的方向走去,刻意让移动的脚步显得不胜重荷。他得以扫视每一辆路 边停的车,检查每一幢建筑前的台阶和门口。他没看到任何人有一丁点儿可疑,没 有人可能会是盯梢的警察。 为什么他的守护天使会警告他? 他认为,那是预知。人的心灵会有这类反应,碰到熟悉的状况时会召唤某种感 觉的回忆。而当警报结果是虚惊一场,结果不也还是同样有用吗?因为现在他可以 去按她的门铃,她可能从窥视孔看到的他,都会被他手上的袋子和花挡住。这一点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是个漏洞,她的前门上可能有窥视孔,让她在开门前就先认出他 来。但现在她得先开门才知道自己的访客是谁,而哪个女人会不肯替捧着一把花上 门的男人开门呢? 太完美了。 他走过了她住的那幢房子,来到另一头的街角,这会儿他转身再度往前走。他 只差两幢建筑了,正打算从人行道走向她的前门,此时有什么让他停在原地。他花 了几秒钟在头脑中演练一遍,按门铃,杂货袋和花就这么拿着,等着门打开,然后 他会用力顶开门,硬挤进去,扔下所有东西,立刻朝她打去,用尽全身最大力气击 向她的胸部或腹部,让她无法反应或喊叫,直到有机会把门在身后关上。 于是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清晰如实际发生一般,此时一辆车开过来,平稳 地驶入对街消防栓前面正对着克里斯廷房子的一个停车位。 两个男人,他立刻知道他们是警察。 司机熄了引擎。他的乘客下了车,走到街中央,一只手举在眼睛上头挡阳光, 好看清门牌号码。没错,他转身回到车上,摇下车窗好清楚盯着克里斯廷·霍兰德 的房子。 想想他还以为那个清晰的警告只是个残余的回音,还打算置之不理!不管来源 是什么,那个警告不但告诉他警察的实际存在——他们到这时才出现——更告诉他 有确实的危险。他迈着原先那种刻意装出来的蹒跚步子,脸被花束遮住,手上的沉 重负担确保他看来无辜,他一路走到转角,警察看不见了。他又走了一个街区,把 两手的东西都扔进了一个垃圾桶,然后加快了步伐。 如果警方去监视霍兰德的房子,就表示他们知道他是谁了。 或至少,他们怀疑有这个可能。怀疑几年前他没死于布鲁克林那场火灾,怀疑 地下室的那具尸体是别人,怀疑当初他杀了那些人又脱身,后来再度行凶。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兴奋。他知道这点很矛盾,他喜欢匿名,但同时又渴望被认 出来。一切似乎都很清楚,他是个天才,虽然不是诺贝尔奖委员会所考虑的那些领 域。然而,他也有想要被肯定成就的人性欲望——还有一种关键的敏感度,能让他 警觉到这种肯定所带来的危险性。 他再度自问,或许是该消失的时候了。他有身上穿的这套衣服,皮夹里有钱, 外加一张自动提款卡,可以让他提领这个国家另一头某家银行账户里的几千美元。 他不记得当初用来开户的名字,也不记得那家银行在哪里,叫什么,可是有什么关 系?他有这张卡,又知道密码,这就够了。 此外他还有什么?锐利的心灵,坚强的意志,以及直觉的苏醒。 还有,当然,他口袋里的那把刀子。 这些足以带他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那么,他该离开吗? 那个电话是五点刚过几分钟打来的。我让应答机接了,听完了我们自己请对方 留话的短讯后,一段长长的沉默,让我以为来电者可能已经挂电话了。 然后他说:“喂,马修·S.我是阿比。” 埃莱娜和我都在客厅里,她脸上是一种认识这个声音的表情。当然,他去她店 里买那把青铜拆信刀时,她的确听过他的声音。 我拿起电话说:“喂。”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话。 “我一直想联络我的辅导人,”他说,“希望能从他的坚强、希望,和他的经 验中得到帮助。可是他没接电话,所以我想我就改打给你。” “真的?”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不要喝酒,去参加聚会,这可能可以帮助我严守不喝酒的 原则。” “你想做什么?” “怎么了,我只想谈谈而已。你或许想让我一直在线上,好追踪这个电话。” 我们没有安装追踪电话的设备。现在这个时代要追踪电话并不难,但这个案子 似乎没有必要。我们已经知道他打给比尔好几次电话,也清査过比尔的电话记录, 已经知道阿比的电话都是来自无法追踪的移动电话。如果他打给我,也会用同一部 手机,所以为什么费事装设备去追踪? “我替你省点麻烦吧,”他说,“我这会儿在宾州车站打公用电话,大约七分 钟后我就上火车。我决定该是我消失的时候了。” “我希望你留下。” “哦?你祈祷时要小心啊,朋友。” “因为我的祈祷可能成真吗?” “一般是这么说的,或者你想告诉我,说你可以帮我,只要我去自首,你就会 让警方帮我?” “不,”我说,“我不想告诉你这些。” “哦?” “我不想帮你,我希望你被杀掉。” “这个可就新鲜了,”他说,“我非离开这个舞台不可了,你不觉得吗?跟你 说话真好,不过我得去赶火车了。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给我的辅导 人呢?是比尔,他们叫他‘沉默者威廉’的那个老家伙。他现在比平常更沉默了, 如果你去帮我确认一下,我会觉得好过些。” 他收线了。我放下电话,看着埃莱娜。 她说:“我真想扔了这个应答机,重新买一个。或至少用喷雾消毒剂把它彻底 喷一下。” “我懂你的意思。” “也许我该把整套公寓都喷一喷,在那个声音有机会在这些墙壁间回荡之后, 整个地方都该消毒。” “全纽约市都该消毒。” “整个地球都该消毒。你要打给谁?” “比尔。”我说。电话响了又响。我挂掉重拨,还是一样没人接。 “哦,耶稣啊。”我说。 警方在比尔的公寓发现了他,胸部被刺好几刀致死。他的双手和前臂都有防御 性的伤痕,表示他曾抵抗凶手。 萨斯曼清查了电话记录,结果我们接到的那个电话的确是宾州车站的公用电话 打来的。我不知道这表示什么。 “我们在五十三街发现的东西之一,”他说,“就是一个手机充电器。要我猜 的话,他的电池用光了。所以他要打电话给你,就得花两毛五找公用电话。” “他是从宾州车站打来的,”我说,“他也说他是从宾州车站打来的。” “所以呢?” “所以他要确定我知道这一点。不但告诉了我,还知道电话记录可以确认他的 说法。” “他希望我们以为他离开纽约了。” “或许,他真的离开纽约了,但希望我们以为不是如此。” “所以告诉我们他要走。” “对。” 埃莱娜引述了一首歌的歌词:“你明知道我这辈子都是骗子,当我说我爱你的 时候,你怎能相信?” “现在都没有这种歌了,”萨斯曼说,“那我们总结一下,好吧?我们现在能 确定的,就是他要么离开了纽约,要么没离开。是这样吧?” 结果我去了圣保罗教堂的戒酒聚会。我哪里都不想去,但得有人去告诉他们比 尔的事,而我觉得实在应该由我来讲。我到的有点晚,演讲已经结束,但一般互动 讨论还在进行,我必须去扮演报噩耗的角色。 除了我们失去了一个长期会员这个事实之外,我必须让每个人知道他们可能有 危险,但有多么危险却完全无法猜测。阿比——我在聚会里这么称呼他,因为大家 所认识的他就是这个名字——忽然间从一个冷静理性的人变成杀人狂。就像我不确 定他是真离开了纽约还是假装离开一样,我也无法判断他杀了他的辅导人这件事, 是他针对纽约戒酒协会的一场战争的开场序曲,或只是向我传递一个私人信息。我 觉得自己好像该死的政府似的,把警戒层次从黄色警戒提升到橙色警戒。现在起不 止要“小心”,我说着,而是要开始“更加小心”。如果到了必须“特别小心”的 时候,放心,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会后我没有去火焰餐厅。埃莱娜没有独自在家,TJ陪着她,但我还是急着想回 家。 走了两个街区,我一直感觉到有人在监视我。我四周看看,却没看到什么异常。 那个混蛋在提防。 你可以从他的步伐看出来,从他不断东张西望看出来。也许他可以感觉到有人 在监视他、跟踪他。也许那只显示了他焦虑的程度:而且他也带了枪。你看不到枪, 但你完全知道枪在哪里——插在他右后方的腰带上。他的运动衫套在他的宽松长裤 上,下摆很长,足以盖住枪,可是当你观察他,就能准确无误地确定枪的位置,因 为他的右手老是护着那里,准备时机一到就拔出枪来。 他会很迅速吗?这个人已经六十多岁了,不可能有十来岁小伙子的灵敏反应。 他很紧张不安,他心中无疑想着要迅速拔枪,但假设你猛然攻击他,假设你手上拿 着刀奋力从后面扑过去。他要花多久才能听到接近的脚步声?他会多快转身,多敏 捷地用左手把衣服下摆拉到一旁,拔出枪来? 街上还有其他人,不过你可以忘掉他们。等他们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一切 已经结束,当他倒在人行道上流血时,你已经绕过街角了。 你可以办得到。要不要试试看? 不,时机未到。 或许他之前该买张车票。比如一张纽约往华盛顿的城际列车车票。用他们认得 的名字订,阿登·布里尔、亚当·布莱特或阿尼·伯丁森。 可是他们会去查售票记录吗?如果查到了,会认为这个购票行为很重要吗? 或许是浪费时间,也是浪费钱。 说到这个,他倒是有钱可以浪费。他的皮夹里面有笔新入袋的现金,承蒙已故 的“沉默者威廉”赞助,他毕竟没有那么沉默。老比尔交出了他的提款卡及密码, 因为他明白若要挽救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当然,这样其实也不能挽救 他的生命,他也不会妄想,但有人把你压在地板上,不断拿刀往你身上戳的时候, 的确很难清晰思考。 问出密码之后,他刺入了最后一刀。然后他把刀抽出来,之后没多久他就从比 尔的账户里面提了五百元出来。加上比尔放在袜子抽屉里的现金,大大改善了他的 财务状况。钱不是问题。 但他需要一个地方待。他想睡觉,而且也该洗个澡了。 而且他得找个方法靠近斯卡德夫妇。 一抹微笑浮上他的双唇,就是他曾在弗吉尼亚州对着车上后视镜练习过的那个 谨慎的浅笑。两只鸟,他心想。而他知道要在哪里找一颗石头了。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汤姆·塞尔温,身高有六英尺,体重肯定超过二百五十磅。 虽然胖,但他看起来步伐灵活,肯定是个好舞者,虽然这里没有机会见证。在这个 灯光黯淡的五十八街酒吧里,虽然点唱机里有很多爵士乐曲和流行歌,但却并没有 舞池。 “奥尔登,”汤姆·塞尔温说,“奥尔登。就像迈尔斯·斯坦希的那个好友吗?” 这个说法不错。“事实上,”他说,“如果我不提家母是‘美国革命女会’的 会员,她一定不会原谅我——” “我完全可以想象。” “哦,她找了一个系谱学者查出了从约翰·奥尔登和普丽希拉·穆兰①的直系 后裔——”他怎么能想起这些名字的?“一直传到她身上,然后到我。她本来想给 我取名为约翰·奥尔登·比尔斯,可是家父的名字就是约翰,而且他觉得家里有一 个约翰就够了。” ①约翰·奥尔登与好友、邻居迈尔斯·斯坦尼什均为一六二〇年搭乘“五月花 号”到达北美的英格兰殖民者。奥尔登与普丽希拉·穆兰的婚姻日后成为文人笔下 虚构的浪漫故事的灵感来源。美国名诗人朗费罗曾有诗作《迈尔斯- 斯坦希的求婚 》,描写奥尔登代斯坦希向穆兰求婚,而穆兰却中意奥尔登而结成良缘。 “我会忘记所有关于约翰和厕所的文字游戏①。” ①约翰是厕所的委婉语。 “因为你是绅士,那么我也不会谈任何偷窥者和多疑者的联想。” “很公平。” “于是家母就去掉约翰,给我取名为奥尔登。” “奥尔登·比尔斯。” 他弯下头,表情有些夸张。“正是我。”他说。“我之前注意过你,你知道。” “真的?” “你以前也来过格里斯尔达酒吧。我看你走进来过两三次,点了杯单一麦芽苏 格兰威士忌,或许就是你今天晚上喝的这个牌子——” “或许不是。我不是那么忠诚的人。我一直在寻找更好的,你知道。” “啊,那当然。” “我在寻找的过程中,乐意尝试不同的滋味,可能有人会这么说吧。” “谁有机会说呢?你走进来,点一杯酒,慢慢喝完,然后离开,没跟任何人说 过话。” “我从没想到有人会注意我。” “啊,行了。像你这么有吸引力的男人?你当然感觉得到别人在看你,包括我 在内。不过你好像从来不是来找伴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家里有个人。” “我明白了。” “不过我今天不想回家。” “那你想去哪里呢,奥尔登?” “现在呢,”他说,“我想留在这里。就在这个舒适的气氛里,和一个风度翩 翩又有吸引力的绅士谈话。” “你真好心。” “这是事实。唯一的问题是——” “啊,我希望没有问题。” “就是快到打烊时间了。” 塞尔温看看他的表,是昂贵的图诺表,表身很薄,面盘很大。“的确是,”他 同意道,“这里打烊之后,你想去哪里?”然后,见他犹豫着,“你的曾曾曾曾曾 曾祖母说过什么来着?‘你何不为自己说话呢,奥尔登①?” ①出自朗费罗的《迈尔斯- 斯坦希的求婚》。 他原先低着头。此时他抬起眼睛,毫无保留地直视着汤姆·塞尔温。“我想去 你家。”他说。 大厅的服务员柜台位于左边。他早就知道了,所以走进大楼时,他故意走在塞 尔温的右边,让那个大块头挡住服务员的视线。他们两个人互相问好。——“晚安, 塞尔温先生。”“美好的夜晚,乔治。我看到萨米今天晚上又打中了。” 在电梯里,塞尔温按了9 ,门关上时叹了口气。“萨米·索萨,”他解释道, “他和乔治在多米尼加共和国是同乡,虽然那地方可能没大到可以称之为乡。比乡 更小是什么?” “小村子吗?” “或许吧。《科利奥兰纳斯》①可能更恰当。你看棒球吗?” ①前文的“小村子”用的是hamlet,也可译为《哈姆莱特》,和《科利奥兰纳 斯》都是莎士比亚的作品。 “不看。” “我也不看,不过我会设法搞清萨米·索萨的表现,这样跟乔治才有话讲。他 是小熊队的,我指的是索沙,不是乔治。小熊队在芝加哥,他们的主场球场以前没 有灯,现在有了。到了。” 那户公寓有个天花板很高的房间,大约三十平方英尺,还有一个凹入的小厨房。 除了那张大号的双人床,上面枕头堆得高高的之外,其余陈设都很古典。墙上有一 幅很大的抽象油画,镶着简单的黑框,另一面墙上有许多版画和素描。他判定,这 是个很舒适的房间,比起乔·波汉的公寓真是改善太多了,真可惜他不会在这里待 太久。 “我有苏格兰威士忌。”塞尔温说。 “或许晚点再喝吧。” “哦。有人不想等了呢。” “有人连话都不想讲了。”他说,开始脱衣服。他的主人抬起一边的眉毛,然 后解开自己衬衫的纽扣,脱掉,又脱下了长裤。他的衣服遮掩了一些肥肉;一旦裸 体,他全身的重量便无所遁形了。 “我一向很不好意思脱衣服,”汤姆·塞尔温说,“你可以想象我有多讨厌体 育课。这几年我才明白,有些人并不在乎像画家鲁本斯笔下那样丰腴的体型。显然 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我的意思是,难怪你不想浪费时间喝酒或聊一聊。你都 准备好了,不是吗?更别说你那话儿天生那么大。谈到准备,那边的抽屉里有橡胶 玩意儿。左边有六号的。不过来吧,我来帮你戴上,我有这个荣幸吗?” 塞尔温帮他戴上安全套之前,先提供了一段巧妙的口交。然后跪在床边,前臂 压在床垫上,巨大的臀部一览无遗。这幅景象毫无吸引力,塞尔温身上毫无成为性 对象的魅力,然而他发现自己热切地想占有这个男人。 不过,首先他把那把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悄悄拿在手上。然后他按照计划, 让塞尔温达到高潮,但自己忍住了。塞尔温的呼吸恢复正常,然后他正要爬起来, 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让他保持原来的姿势。 “天哪,”他说,“你还是很硬。你还没射,对吧?那就来吧,没问题。我希 望你也能舒服。” “没办法。” “是生理上的问题吗?要吃颗药还是什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不想让自已射,”他说,“我要留着给住在十四楼的一个女人。” 有一段暂停,很有趣的暂停,最后塞尔温开口要说话,但永远没有机会了。他 双手移动,刀子也跟着动,血从割开的喉咙大量涌出。塞尔温的身体弓起卷缩,拼 命扭动,血溅得到处都是。 幸好,浴室的设备非常好,冲澡真是舒服极了。之后还有沙发,没被血喷溅到, 即使不如那张大号双人床那么舒服,但也够令人满意了。 他很轻易就入睡了,睡得很沉,而且当然没有人打扰。 闹钟六点吵醒了他。他睡了四个小时,想再多睡一两个小时。不过清晨是最好 的时机。 假设他在这里多待二十四小时呢?好像不太可能有谁来找塞尔温,但另一方面, 他的尸体会让这个地方越来越不舒服。这里的空调设备没问题,但空气中仍充满了 浓重的肉体腐烂和血的腥甜气味,再过二十四小时——不,根本不必考虑。而且他 必须待着,因为他一旦离开,就再也进不来了。之前他得有塞尔温相伴才能进入凡 登大廈,但塞尔温几个小时前就不再是那个快活的同伴了。 该走了。 他根本不打算清理,以除掉他来过的痕迹。现在警方一定已经从乔·波汉位于 五十三街的公寓采到他全套的指纹了。他向来避免不必要地碰触任何表面,但他的 指纹布满了那台笔记本电脑和放电脑的桌子,而这真造成了什么差别吗?警方有了 他的指纹,而且现在他们也可以从他冲澡后用过的毛巾取得他的DNA ,这表示如果 他们抓到他,就可以确认是他干的了。 他们总归是会确认的。有太多人见过他,可以从一排人中将他指认出来。如果 警方逮到他,如果他们在威斯康星州或怀俄明州逮到他酒醉驾车,只需一个寻常的 指纹检査,就能终止他的杀人生涯,甚至终止他的生命。 但他绝对不会喝醉,开车前也从来不会喝酒。 所以不会是这样被抓住。可能会是其他方式,早晚的事情,不过都在遥远的未 来——或是不久的未来,但无论如何不会是现在。而总之,现在,就是此刻,只有 现在才算数。而当这一切都过去,说真的,你会遇上什么? 你会随遇而安。 这幢建筑的两旁各有一个楼梯间,但乘电梯似乎比较简单。电梯来到九楼时是 空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电梯门在十四楼打开时,可能有哪个认识他的人——斯卡 德、埃莱娜、那个年轻黑人、几个警察——正在门外等电梯。但现在很早,还不到 七点,也大大降低了撞见谁的可能性。 而且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担心,因为他还没有机会把这件事情想得太仔细,电 梯就到达目的地了。他前一晚和塞尔温上楼时,曾注意到电梯里装了监控摄像机, 而且是由大厅里的服务员监看着——如果那个家伙肯费事去看的话。这会儿他站的 姿势尽量不让摄像机拍到太多,而且确定让身体挡住他拿在身侧的刀子。 但当然十四楼没有人在等电梯,整个走廊也的确都是空的。他走到14G 的门前, 看一眼名牌,确定那的确是斯卡德的公寓。 如果他有钥匙——但是,可惜呀,他没有。而任何他想得到的进门办法,都可 能会驱使公寓里的男主人带着一把枪来到门口,或让门照样锁着,去打九一一。 那么,就按照原来计划吧。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后方的楼梯。离楼梯间那扇门几码之处,有另一扇门, 里头是个小房间,有个通往垃圾箱的滑槽和两个资源回收箱。还有个供搬运工清理 垃圾箱的服务电梯。 楼梯间可能会有监控摄像机,不过好像不太可能每层楼都有一个。垃圾间没有 摄像机,不过可能会有住户提着垃圾进来,届时他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他突然想象着一整排住户,一个个老太太提着装满垃圾的购物袋,而他别无选 择,只能一个接一个刺死他们,肢解后把尸体一块块扔进垃圾箱的滑槽,拼命赶在 下一个人出现之前把手头这个清理完毕。 他决定改去楼梯间。里面看不见任何摄像机,而如果他看不见摄像机,那摄像 机又怎么看得见他? 他把门撑开一两英寸,足以让他看清楚14G 的门口,但不会暴露他的行踪。 现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了。而耐心正是他一向都有的。 我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在做一个喝酒的梦。醒来时完全不记得细节了,但第一 个担心的就是那无论如何不仅仅是个梦,而是我真的喝了酒。 埃莱娜还在睡,我安静地下了床,免得吵醒她。我们两边的床头桌上各放了一 把手枪——我这边是九〇手枪,她那边是点三八的。淋浴时,我试图想象出某种 “一起祷告的家庭不会散”的画面,却徒劳无功。回到卧室时,床是空的,她的床 头柜也一样。 我穿好衣服到厨房。她不在里面,但已经煮了咖啡,那把点三八手枪这会儿放 在咖啡壶旁边的整理台上。我四处走一圈找她,听到淋浴的声音就回到厨房。我给 自己倒了咖啡,又烤了个松饼,等到我喝第二杯时,她也来到厨房。她穿了一件有 系带的丝睡袍,是前两年圣诞节我送给她的。那是我买得比较成功的礼物之一。她 还没化妆,素净的脸看起来像个小女孩。 她问我要不要吃蛋,我想了一下说不要。她打开电视看本地新闻,没有任何一 则新闻吸引我的注意力。我们两个有兴趣的主题其实只有一个。 我说:“他可能已经离开纽约了。” “不,他就在城里。” “如果他还在纽约,那也不会太久了。警方已经有他的指纹了。”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注意——请大家留意有以下指纹的男子……’” “重点是警方已经逼近他。如果他昨天没搭上火车,他今天就别想搭得上了。 他们会在宾州车站找他。还有大中央车站,还有长途巴士总站和机场。” “他可能有车,”她说,“也可能杀掉某个人,开走他的车。” “有可能。” “他还在城里。我能感觉到。” 要不是我这些年来也学到了要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可能早就抛开这些关于直觉 的说法了。而且这次我格外难以跟她争辩,因为我其实同意她的看法。我不像她那 么肯定,但我也不认为那个家伙离开纽约了。 而且昨天晚上参加过戒酒聚会之后,回家路上我不是感觉到他在监视我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或许焦虑便足以解释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天知道我 的确很焦虑,弄得我疑神疑鬼。 我说:“我想你可能是对的。但是不管对或错,我们的行动都得当成他就在纽 约。” “意思就是我得待在家里。” “恐怕是得这样了。” “我不打算跟你争。我经历了这辈子最可怕的幽闭症,可是我也怕死。现在要 我离开这幢公寓只怕是很困难。” “很好。” “我希望这不会造成永久性的空旷恐惧症。我有一次听说有个男人,是编科幻 杂志的,他不肯离开他住的公寓大楼。” “是怕外星人吗?” “天知道他是在怕什么。天知道这事情到底是真是假,这故事是一个客人告诉 我的,他曾替这个家伙写小说,我想还一起打过扑克牌。这些都无所谓。重点是那 人一开始是不肯离开格林尼治村,老是找借口不去十四街以北或坚尼街以南。接下 来他就不肯离开那个街区,然后他就不肯离开那幢大楼。” “然后更加恶化吗?” “恶化得很厉害。他不肯离开那户公寓,然后是不肯离开他的卧室,最后他根 本不下床了。除了去浴室之外。我想他总会下床去浴室吧。” “希望如此。” “他编的杂志里,人们可以在月亮和木星上漫步,可是他居然不肯离开他的床。 最后穿白衣服的人来把他给带走,我想他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我想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 “或许吧。但我敢打赌有很多人都是这样,从来不出门。你不必住在纽约,也 可以让各式各样的东西送货到家。” “说到这个,”我说,“你知道他们想叫我们订阅送到家的《纽约时报》吗?” “广告词是‘现在不必多花钱,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看到’。” “我从来没搞懂诉求是什么,”我说,“可是如果我们得继续这样关在家里, 也许我就该去订报了。” “你要去哪里?哦,去买报纸吗?你要不要帮我买……” 我等着,可是她那个句子始终没说完。“帮你买什么?” “算了,”她说,“似乎有什么是我想要的,可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 我吻了她一下。她抱我的时间比平时长一点,然后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