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全身绷紧,全神贯注,他听到了那个锁转动。有好几户公寓比14G 更接近, 但他知道刚才听到的没错,他想都没想就手腕轻轻一挥,打开了那把折叠刀。发出 的声音跟开锁的音量一样,但他知道不会有人听到,因为没有人在注意听。 那扇门开了。斯卡德?埃莱娜? 是斯卡德,一脸阴沉,他把门拉了关上,然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整个走廊 是空的。就算他看到了楼梯间的门和门框之间有个小缝,也没留意。 他转身,走向电梯,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按钮。他穿着短袖运动衫和宽松的暗色 长裤。脚上是帆布凉鞋。 他身上带了枪吗?他的衬衫下摆系在裤腰里,这表示他把枪留在家里了。 应该现在动手解决他吗?他现在手上没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对付这把刀子。而 且他也完全没有料到。 不过他会听到有人走近,听到了复仇者冲过走廊奔向他。他会转身提防,会大 声喊叫求援。嘈杂声和叫声一定会惊动埃莱娜。 不过…… 电梯来了,替他做出了决定。斯卡德走进去,门关上了,轻快地带走他。 他倾听那扇关着的门一会儿。然后举起拳头开始擂。 她的声音:“什么事?” 他注意到那个代名词——她问“什么事”,而不是“谁”。很好。 他又捶门,另一只手掩着嘴好让声音模糊。他把嗓子压低到接近斯卡德的音调, 然后以充满迫切的口吻说:“让我进去,他在这幢大楼里,他骗过了门房。让我进 去!” 这番话完全是事实,他心想。 她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但无所谓了,因为锁已经转开。门才开启的那一刻, 他就猛力扑过去撞开,门撞到她的肩膀,撞得她一阵摇晃。 他把门摔上,转身面对她。她像穿着高跟鞋的醉鬼一样踉跄后退。退到墙边己 无路可退了,她试着稳住自己,脸上就跟恐怖片一模一样,充满惊骇,他把刀子举 起,让她看到。 啊,接下来一定会很美妙…… 她伸手到丝袍袋里,掏出一把枪。她双手握住,指向他。 “把枪放下,”他说,声音充满威胁,“小傻瓜,赶紧把那玩意儿放下。” 她颤抖着,摇晃得很厉害。他充满信心地朝她迈了一步,温柔地对她说话,叫 她把枪放下,说她唯一的机会就是好好合作。这一招会奏效,他知道会奏效的,然 后——她扣下了扳机。 他还没听到枪声,就感觉到那颗子弹的冲击力。那一枪射中了他的左肩高处, 他立刻知道射进了他的肩骨。一定会痛,无疑他最后会感觉到,但现在还没开始痛。 他冲向她。那把枪正指着天花板,一定是被后坐力给震得抬起来,于是她把枪 压低,又指着他。可是她开枪太快了,子弹毫发无伤地飞过他的头顶,她还没能稳 住自己开第三枪时,他已经抓住她了。他的左手臂垂在身侧,派不上用场。他用右 手抓住她的手腕猛力摇晃,直到枪掉在地板上,然后他抬起手,反手用力往她的脸 扫去。 他又给了她一拳,捶在她的肚子上,她弯下身,他一把推得她趴在地上。她摸 索着要找那把枪,可是他先抢到抓了起来,然后直起身用枪指着她。 她双膝跪地趴在地上,抬头瞪着他。她的袍子松开了,他看得到她的乳房。她 的双眼直直瞪着枪口。很奇怪,因为此刻她眼中一无畏惧。他很好奇她的惊骇到哪 里去了。 不管去了哪里,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了。 “再过一会儿,”他温和地说,“你就会希望我扣下了扳机。” 如果他的双手都能用,要把旋转枪膛弄开会更容易。不过他设法弄开了,于是 倾斜枪身让里面剩下的子弹撒落在地毯上。他朝那些子弹一踢,踢得它们散落在各 处,有如甲虫在房间里乱窜。 “现在没有子弹碍事儿了,”他说,“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了。起来,埃莱娜。 快,站起来!” 她仍然没有动静,直到他抬脚朝她的肋骨用力踢了一下。然后她站起来,光是 看着她的脸、审视她脸上表情所透露的思绪,就已经够美妙了。她正在试图想出办 法,好救自己一命,但想不出来,她开始明白自己的情势有多么绝望。 而一切才刚开始!啊,他就要好好享受了。他要让这一刻持续得越久越好。 “脱掉那件袍子,埃莱娜。” 她执拗地站在那里。他伸出那把刀,她一路后退到墙边。 现在他的肩膀开始悸动起来。还是不痛,而那股悸动有如伤口区域的强烈脉搏。 他也没流血,只有伤口上极小的一丁点儿血,他纳闷着是不是那颗子弹射入的同时, 也把伤口给烧灼闭合了。 有可能伤口自动痊愈了吗?他听说过这种事情,但一直以为不过是漫画里的幻 想。然而,有个什么保护他不受痛苦,甚至有个什么让他不会流血。 那个紫水晶他戴了好几个月。也许是紫水晶奏效了,或许他已经吸收了其中的 精华。也许他的确是不死的。 他伸出那把刀,她无处可逃,无计可施。她解开丝袍的系带,让袍子从她的肩 头滑落。 啊,太美妙了,真是太美妙了。 她躺在客厅地板上。他赤裸着,脱光了衣服,他在她上面,稍早之前他跟那个 胖子没达到高潮真是对的,因为现在他可以使出所有精力,他硬如岩石又巨大无比, 他进入她,一路深深到底,他压着她的乳房,手拿刀抵住她的脖子。他可以就这么 到永远,缓缓地插着她,被她的肉穴紧紧吸住,永远处于极端激情却又能够完全控 制局面,可以就这么一直到永恒。 而当他在她里面移动时,他跟她说话。他告诉她自己打算对她做些什么,他要 如何割她的肉、喝她的血,他要如何像挖蜜瓜一样挖出她的眼珠,如何割下她的乳 头,如何把她活活剥皮。他的声音和蔼亲切,近乎温柔。可是她可曾注意听?她都 听进去了吗? 他用刀尖在她肩膀上划了道一英寸长的口子。左肩。她射中了他的左肩,造成 了一个不痛但麻痹的伤,而他只是刺穿她的皮肤,划出一道白线,然后血渗出来变 成红色。 他把嘴凑到那道子上,品尝着她的血。 然后门轰然被冲开了。 我有可能听到过什么吗? 我不认为有可能。有两声枪响,其中一声或两声响起时,我正在往大厅的下降 电梯中。但我似乎不可能听到,或即使听到也不会太留意。 我正要出门买报纸。电梯到了大厅,走几步路到街角的报摊,再走几步路回来。 我连枪都懒得带在身上。我想过要带,可是想到时我已经站在门口了,而枪放在卧 室床头的桌上,回去拿好像很蠢,不是吗? 或许我们有心电感应,她和我,我心中有个什么可以感觉到她遭受了攻击。我 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运转的,或是否在运转。但当电梯来到大厅时,我感觉到有 什么不对了。 我得回去,我心想。 先去买报纸,我告诉自己,免得你像个白痴似的冲回公寓,结果发现她正跷着 脚在看电视。 不,去他的报纸吧。 我走回电梯。里头还有其他人,而且电梯慢吞吞的,途中在三楼或四楼又停了 一次。越靠近我就越觉得那种迫切感在加剧,等到我在十四楼出电梯时,就完全确 定他已经在里面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很怕他有足够的时间杀她,但我知道 他在里面,我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我出电梯时,钥匙已经拿在手上,然后我冲过走廊,将钥匙插入锁中,猛地推 开门。 有张椅子被翻倒了,地板上四处散落着脱下来的衣服,她躺在地板上,他在她 身上,我看到时他正从她身上起身,站了起来,她还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有一道血从她肩膀流到乳房上,我无法判断她是死是活,也没法花时间仔细看 了,因为他在那里,面对着我,他手上拿着一把刀,刀尖有血,她的血。 “马修,”他说,“这可真是天意,不是吗?等到你我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做个 了断——”他把刀子左右挥来挥去,像催眠师拿着护身符在受催眠的对象眼前晃动, “埃莱娜和我就可以慢慢来。如果能让你眼睁睁看着我杀掉她一定很妙,可是你不 能什么都要,对吧?你碰上了只能认命,马修。千万别忘了这点。” 那么她还活着。他的小小演讲中,我只听进了这点。她还活着。我还来得及。 如果我能杀了他,她就能死里逃生了。 他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双脚弓着,重心往前,刀子左右挥动着。他全身 赤裸,看起来本来应该很可笑的,只不过他显然很清楚该怎么使用那把刀,而且也 显然正打算要使用。 他的左臂有点不对劲。那只臂膀垂在身侧,而且他受伤了,左肩有个洞,一开 始我以为那是个旧伤,结了疤,然后才明白埃莱娜朝他开过枪,虽然他好像没流血。 这应该是我的优势,不过我看不出该怎么加以利用。刀子和枪不同,没有人需 要两只手才能用得好。 他说着其他什么,可是我没留心听。我不确定如果我专心的话能不能听进去。 我站在那儿盯着他,他朝我迈了一步,我想不出有什么正确的办法可以应付,但我 不在乎了。我冲向他,扑过去,我感觉那把刀插入我腹中,我把他扑倒在地,压在 他身上,他转动刀子,那种痛又尖厉地持续下去,像一声尖叫。 我一只手握住他喉咙使劲往下压,他收紧下巴,我抽出手来,双手猛捶他的脸。 他不能还手,他一只手废掉了,另一只顶在我们两人的身体之间,如果要抽出手他 就得放开刀子,但他不愿意,因为他可以扭动刀子翻搅我的肚肠,让痛苦传遍我全 身,像一把电动地钻在拆人行道似的。 我想抽开身子,我想喊出来,我想放弃,让幕布落下,但我不能,我不能,因 为我得完成这件事,我必须永远结束这一切,而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他,而杀他的 唯一方法就是打他打他打他直到把他打死为止。 我的双手都是血,他的嘴巴和鼻子也都是血,我又继续打得他门牙脱落,接着 我用拳头不断捶他的头,让他的脑袋猛撞地板,然后我两手大拇指抠进他的双眼硬 挖,又抓起他的头猛撞地板,他的血溅在地毯上而我的血也流出来。血液涨满我的 双眼,模糊我的视线,我感觉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红色的血潮涌上来,将我淹没。 然后我失去了意识,因为我唯一注意到的就是血色幕布升起,而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依稀看着血幕的边缘。然后忽然有个声音,像一个脆雷乍响,一开始我心想, 啊,那是枪响;接着我心想,啊,那是宇宙爆裂;然后我又想,不,那是结束,一 切的结束,然后血潮淹没我,一切都变成红色红色红色然后红色暗去然后一切都变 黑了。 我在漂浮。我在空荡荡的天上,或在虚无的海上。我在漂浮。 有声音,但我无法辨识在说什么。其中有些声音很熟悉,有些则不,但我无法 认出其中任何一个。我听到这个字时就已经忘了前一个字,听到下一个字时又忘了 这一个。 漂浮…… 我在一个房间里,很大的房间。可能大得没有止境。这个房间可能没有墙。只 有人,四处散布在这个广大的空间中。而不知怎么的,我在这些人的上方,往下看 着他们,但我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我正在注视的那个人,我的视线好像无法随自己意 愿控制方向。就这样漂过来漂过去,集中在这个身上人一会儿,然后又移到别处去。 就好像我在看一部电影,而另一个人在控制放映机。 而且感觉上没有时间,放映机移动得不快也不慢,一切似乎存在于时间之外。 我们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却又一点时间也没有。 这个房间的某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吉米·阿姆斯特朗的酒吧,在第九大道旧址 的那个。比利·基根站在吧台后面,为曼尼·卡雷什倒啤酒。吉米则坐在一张桌子 旁,不像他晚年发福得那么胖大,而是我初见时那个瘦小精悍的吉米,他桌上放着 一盘蒸鱼和豆芽。我想跟他说些话,但他却漂出了我的视野,然后我看到一个家伙 穿着一套很帅的西装,正在桌上旋转一枚银币,然后等银币开始摇晃着要倒下,他 就猛地把它抓起来。那是“陀螺”杰布隆,他知道他即将被谋杀,事先雇用我去抓 杀他的凶手。 “陀螺”抬头看,我也看着他,那个女侍站在旁边端了一盘饮料,那是宝拉· 威特劳,她从高窗上跳楼了。我几乎不认识她,她就死掉了,而她的姐姐不相信她 是自杀的,所以雇用了我,结果她姐姐猜得没错。宝拉拿着一杯饮料转向我,然后 她变了,现在她是个名叫波尔蒂亚·卡尔的应召女郎,她旁边是个名叫杰里·布罗 德菲尔德的腐败警察,他脸上咧嘴露出那个自大的笑容,然后我看到笑容褪去,转 为忧伤和悔恨。现在影像来去很快。一张张脸几乎还等不及我认清就消失,换了下 一张脸。斯基普·德沃和博比·鲁思兰德,博比背叛了斯基普,于是斯基普把他出 卖给摩里西兄弟,他们后来给他头上戴了黑头罩,双手用电线绑在背后,从脑后喂 他吃了颗子弹。现在他们两人又成为朋友了,彼此勾肩搭背着好像在摆姿势拍照。 然后他们消失了,接下来是汤米·蒂亚里和卡罗琳·奇塔姆,还有汤米的太太玛格 丽特,我虽没见过她,但马上认了出来。汤米杀了玛格丽特却脱了罪,然后卡罗琳 自杀,我栽赃给汤米,最后他被关进大牢,在里面被谋杀了。 这么多人,他们全死了…… 米格利托·克鲁兹和安吉拉·赫雷拉。马丁·范德普尔和他儿子里奇,还有温 迪·汉尼福德。亨利·普拉格。约翰·伦德格伦。格伦·霍尔茨曼和丽萨·霍尔茨 曼和简·基恩。 埃斯特里塔·里韦拉。六岁,好多年前我一颗乱弹跳的子弹射中了她。她的眼 睛看着我的,会意地笑了,然后她走了。吉姆·费伯身上穿着那件旧的陆军夹克, 我第一次参加匿名戒酒聚会碰到他时,他就是穿着这件。吉姆看起来好像要告诉我 什么事,我竭力想听,然后他走了。 罗杰·普里索克,穿着一件佐特西装①。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和里奇·沃尔 默和里吉斯·基尔伯恩。詹姆斯·利奥·莫特利。彼得·库利和弗朗辛·库利。雷 ·卡兰德。安迪·巴克利。文斯·马哈菲,格里·比林斯。月亮加夫特和帕迪·道 林。还有更多的男人,在我还没想起他们的名字之前,他们就掠过我眼前。 ①佐特西装,流行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种上衣肩宽而长、裤子高腰裤口狭窄 的男子套装。 然后还有一些女人。金·达基侬,手上戴了个祖母绿戒指。桑尼·亨德里克斯 ·康妮·库珀曼。托尼·克利里。还有伊莉莎白·斯卡德,她只因为跟我同姓就被 杀害。我从没见过她,但不知怎的却认出她来,然后她也走了。 然后是埃莱娜。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想问,你跟这些死人在一起干什么? 我太迟了吗?他也杀了你吗? 她在其他人上方漂浮着,而且只有她的脸,她美丽绝伦的脸,她真年轻。她现 在看起来像我在丹尼男孩的桌边初次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孩。 我看着她,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看着她,永远看着她,我想淹死在她的眼眸中。 现在我们的下方是一大片人海,我所认识每个死去的人都在。我的前妻安尼塔。 我的母亲、父亲。阿姨姑姑和伯伯叔叔舅舅们。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回溯到时间的 初始。几百几千个人,他们缓缓淡出,直到一切都消失,只剩下空间,空荡的空间。 然后一切突然移转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我从高处看下去,下面有几个 男人和女人穿着手术衣、戴着口罩,围在一张台子上方。台子上有个人,但我看不 出他是谁。 可是我可以看到其他人。有早年电视剧集《班·凯西医生》里的主角文斯·华 德华兹和山姆·贾夫、《基尔德医生》里的理査德·张伯伦和雷蒙德·马西、《马 库斯·卫尔比医生》里的主角罗伯特·杨。还有近些年的剧集人物,《医门英杰》 中的曼迪·帕蒂金和亚当·阿金、《芝加哥希望》里的那个医师,以及《急诊室的 春天》里的乔治·克鲁尼和安东尼·爱德华兹。另外我也看着其他女人,一开始每 个人都是其他人,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全都变成了埃莱娜。于是我知道台子上的人 是我。我看不见自己,但我知道那是我。 有个人说:哦,妈的! 要看清楚很难。要专心也很难。 有个人说:他快要不行了。 放弃要容易得多了…… 有个人说:不,不! 然后灯光渐暗,一切都结束了。 我可能有几次曾恢复意识,或至少在意识的边缘徘徊了一会儿。但在我看过满 屋子穿着手术衣的电视剧集演员那个奇怪的景象之后,第一次真正苏醒过来是短暂 而模糊的。在不知什么空间里漂流了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后,我忽然就回到现实。我 躺在那里,我想动,却办不到。 有人握着我手。我睁开一只眼睛,确定自己已经知道的:那是埃莱娜。 我心想,她还活着。我握紧了她的手,或至少尝试着握紧,她的眼光转向我。 “你会好起来的。”她说。 我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想说些什么,但接着眼睛就又闭上,再度失去意识。 我醒过来又昏过去好几次,但还不太能动的时候,两个护士就把我弄下床,让 我在医院走廊走动。我被注射了足够的杜冷丁,因此还不会痛得难以忍受,但即使 如此,走路仍不是一件乐事。可是他们坚持要你走,因为这样你会复原得比较快, 他们就可以让你回家,好把你的病床给别人。 但现在我知道我在罗斯福医院,他用那把刀把我伤得很重。医生必须切除两段 小肠,把剩下的缝合在一起,期望这样小肠仍能维持功能。我失血过多,他们替我 输血时我仍持续失血,有一阵子我的情况很危急。我似乎还记得那一刻——他快要 不行了!——好像在真实生活里也发生了。有几次他们以为我要溜了,也许我真的 要溜了,但每回总有个什么把我叫回来。 “我当时对着你吼,”埃莱娜说,“我说,‘不准你离开我!’” “显然我不敢。” “有你那些明星队伍医疗团队,你当然不会走。不过你说马库斯·韦尔比医生? 我不认为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手术房。我以为他大半时候只是在传达一些保健常识而 已。” “我从不知道自己看了那么多医学剧集,”我说,“我想这些剧集一定给我的 意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或是在潜意识里。”她说。 医院用静脉注射给我打了一阵子的点滴,而我身体某些部分要恢复如昔,还不 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个医生告诉埃莱娜说,我以后可能不能吃辣了。“然后我告诉他,他显然不 知道这个病人是什么人,”她说,“我的男人单凭赤手空拳就能撂倒杀手,我告诉 他。最辣的苏格兰斗篷椒都别想让他低头。” “我会赤手空拳跟他拼的唯一原因,”我说,“是因为我手上什么都没有。” “他手上有一把刀,你还是朝他扑了过去。” “为了保护你不受他伤害,我冒什么险都愿意。而万一你已经死了,哦,那我 也不在乎自己会怎样了。” 而同时,他已经死了。我正抓着他的头撞地板的时候,埃莱娜设法从我的床头 桌上拿了手枪。我曾听到的那个声音,也就是我在血红潮水涌过来之前所知道的最 后一件事,其实是一声枪响,而且后来又有好几声枪响。她必须摸索着把保险拉开, 然后她得凑得够近,才可以射中他又不至于伤着我。最后她把手枪戳进他的耳朵, 扣下扳机,当我放手而逐渐失去意识时,还听到了那声枪响。 “你告诉过我,一旦我用上那把枪,就要一直开枪,直到子弹射完为止,”她 说,“于是我就照办了。那把枪的后坐力好像完全不逊于点三八手枪。也或许我已 经有所预期,不知道。等到扣扳机的声音变成咔啦而不是砰,我就拿起电话打九一 一,但警察已经上路了,还有救护车。” 我告诉她,她救了我的命,她又告诉我一遍,说她打电话时警察和救护车已经 在赶来的路上了。“我指的救命不是打电话,”我说,“而是你杀了那个混蛋。”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杀了他。” “他死了,”我说,“而你朝他脑袋射了七八枪。我想凭这些来推断因果关系, 应该是没问题的。” “只不过他也许已经死了。他们认为你可能早已经把他给打死了。” “啊,这个嘛,如果他双手能用,我不认为自己能把他打死。你射中他肩膀那 枪,减少了他的战斗力。” “如果我那枪射中他的心脏,我们两个就可以少受很多伤害了。” “他死了,”我说,“谁杀了他其实也不重要了。我们救了彼此的性命。” “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她说,“我们每天都这么做的。” 他们始终没法查出那个狗娘养的的名字。他的指纹在任何地方都没留下记录, 只除了西部有个未确定身份的谋杀嫌疑犯。不管他有没有名宇,温特沃思和萨斯曼 都跟我保证,他的死可以澄清全国各地一大堆案子,包括某些栽赃在别人头上的, 比如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 “天知道他杀了多少人,”萨斯曼说,“我们从他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查到一大 堆,可这台电脑他才用了一两年。除掉他这种人,对刑事司法体系不算什么大胜, 但从大众健康的角度衡量,就是有性命攸关的重要性了。你杀了他,就好像是发明 了癌症的解药。” 埃莱娜身上有些淤伤,有的是被他打的,但更多是跌倒所造成的,而且她肩膀 上被他割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细细的伤疤。不过她在上面抹了维生素2 ,又去药 房买了些药,可以让伤疤消失。 我说那个疤并不明显,她说这个不重要。“我不希望身上留着他的疤。”她说。 而且他强奸了她。 “除了你之外,”她说,“十几年来我已经没让任何人的那话儿进去过了。或 许我可以找个更文雅的措辞——” “可是何必费事呢?” “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样。宝贝,我觉得很恶心。不是当时,不是他把刀架在我 脖子上那时候。而是后来,我一想到他,就老想吐。我一直泡澡冲洗,想把自己弄 干净,然后我就自己宣布我已经干净了,然后说管他去呢。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要洗 掉的,你懂吗?” 有一大堆人来看我。当然有TJ,另外还有丹尼男孩,还有米克,他自己来了两 三回,有回跟克里斯廷·霍兰德一起出现。——“我在想——”埃莱娜等他们两人 离开后说,然后我告诉她别傻了。她横了我一眼。 很多警察来过,除了萨斯曼和温特沃思之外,还有退休警察,比如乔·德金和 雷·加林德斯。另外还有我在匿名戒酒协会和“三十一俱乐部”认识的会友们,雷 ·格鲁利奥两者皆是。还有一些住同一幢楼或住在我们那一带的朋友和熟人。 露易丝也来过,一方面来探望,同时也告诉我,她继续和大卫·汤普森交往了。 “因为我明白自己真是个白痴,”她说,“这个男人这么好,不论床上或床下都跟 我相处得这么愉快,而且他喜欢我。而且他抽烟。而我只因为他现在走霉运而且得 睡在车上,就要瞧不起他吗?老天,几年前我醉得会吐在自己鞋子上,会带陌生人 回家,我哪有资格去贬低大卫这样的好男人?” 他们的状况现在改善多了,她说,现在每件事情都公开坦白,他不必老在提防 被看穿,她也不必担心他在隐瞒什么。他没搬去她家,因为两人都觉得现在还不到 时候,但至少两人上床时,他可以在她家过夜。 “假如他找到个停车的好地方。”埃莱娜说。 “还有足够的香烟。”露易丝说。 然后我说:“哦,有件事也许我不该提的,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个大事,所以或 许你应该知道。他正在计划要存钱,然后租一套公寓。他打算做的事情里也包括抽 烟这件事,一方面为了存钱,也是为了长期的健康着想。” 她看着我。“他要戒烟?” “他是这么说的。” “啊。”她说,然后想了想。“啊,管他呢,”她说,“没有人是完美的。” 现在我回家了,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看书或在椅子上看电视,不过仍保持 足够的活动,好让我的血液保持循环,也好让我的医生满意。我常常会跟TJ在晨星 餐厅吃早餐,听他谈他在股市的冒险。我每星期会有两次走两个街区到第九大道的 圣保罗教堂,参加教堂地下室的戒酒聚会。一开始我走路拄着一根手杖,那根黑刺 李木所制的手杖很漂亮,有个大大的手杖头握柄,底部尖端包着黄铜。这是几年前 米克从爱尔兰带回来送我的,之前我一直没机会用。现在我还是偶尔会用,不过常 常忘记。 我的肠胃器官似乎恢复得相当好,虽然偶尔会有点事情提醒我,不久之前我刚 被一把刀子插过。但前两天晚上埃莱娜替我做了一锅辣肉酱,调味就像我喜欢的那 么辣,那顿饭对我来说真是个神圣的体验,我吃了也完全没事。 每星期有三个上午,我都得进行九十分钟的物理治疗,治疗师是个坚定乐观的 金发女郎,名叫玛吉特,她会在约定的时间带着一袋哑铃和滑轮组以及其他的酷刑 装备出现。她来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但她离开时我更高兴。我一直有进步,她说, 这点听了真让人高兴。而且以我这个年纪真的很厉害,她又说,这点我听了可就没 法高兴了。 再过几个星期,埃莱娜和我就要坐出租车到约翰·肯尼迪机场,乘飞机前往罗 德岱堡①,乘游轮巡回西印度群岛,上溯亚马逊河。埃莱娜说我们什么都不必做, 只要装卸一次行李,就可以在船上安心放松。我们可以一天吃六顿,她说,坐在甲 板上晒太阳,可以观察亚马逊河里面的粉红色江豚,聆听河岸上的猿啼。 ①Lauderdale,佛罗里达州著名旅游城市。 “我们会很舒服的。”她说,我想她或许没说错。 同时,我们常会站在朝南的窗边,凝视着远方。我不确定埃莱娜看到什么,甚 至也不确定我自己想看到什么。或许我们是在眺望过往,或望向未来。或者,我有 时想着,我们是在眺望着不确定的现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