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和这个男孩讲电话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当我登上他位于西一百零三街大 楼门口的台阶时,则在六点半到七点之间。在中间这段时间,我去办了点事。 我按了几个门铃,但没按他那一个,有人用对讲机开门让我进去。不管谁在三 楼从门口看到我,都不能对我的路过提出异议。我停在哈弗梅耶门前,听了一会儿。 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地方新闻。 我并不真的认为他会隔着门开枪,但他是一个佩带着一把枪的安全警卫。虽然 他可能每天晚上都把枪放在店里,但我也不能确定他家里有没有另外一把枪。他们 教过我,敲门的时候,要站在门边上,我照做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靠近门口,然 后才听到他开口问我是谁的声音。 “斯卡德。”我说。 他把门打开。他穿着外出服,我看不仅是手枪,可能连制服也每天晚上留在店 里。他的一只手拿着啤酒。我问他可不可以进去。他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点点头, 让出一条路给我进去。我走进去并且把门带上。 他说:“还在调查这案子啊?我能帮得上忙吗?” “是的。” “假如我做得到的话,我很乐意。顺便来罐啤酒如何?” 我摇摇头。他看着手中的啤酒罐,把它放在桌上,再走过去关掉电视机,他维 持着这个姿势好一阵子,我从侧面注视着他的脸。这一次他不需要刮胡子了。他慢 慢地,如我预期地转过身来,就像在等待暴风雨倾盆而下。 我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伯顿。” 我看着他深棕色的眼睛。他在排练否认的台词,在心中复习,过了一阵子,他 决定不要再费这个心了。他有主意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几个小时以前。” “礼拜天你离开这里时,我不能确定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想,也许你在和 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我又没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我觉得和你很亲近。我觉 得我们是一对离职警员,两个因私人原因离开警界的家伙。我想也许你在演戏,布 陷阱,但感觉又不太像。” “我没有。” “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圣马克斯街。你以前根本不是住在东村,你住在布鲁克林,离芭芭拉·埃廷 格的住处只隔三个街区。” “住得离她这么近的有几千人。” “你让我一直以为你以前住东村。假如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住在布鲁克林,我不 知道我还会不会有第二个想法产生。也许我会。但很可能我不会。布鲁克林是个大 地方,我不知道那里也有圣马克斯街,所以我当然也不会知道它和怀科夫街的关联。 我只知道它大概在羊头湾,靠近你服务的分局。但是,你说谎。” “只是为了避免冗长的解释。不能证明任何事情。” “这给我一个调査你的理由。第一件我要弄清楚的是你告诉我的另一个谎言。 你说你和你妻子没生小孩。但是我今天下午和你儿子讲过电话,后来我又打电话问 他爸爸的姓名还有他的年龄。他一定觉得很奇怪,我问他这些问题做什么。他十二 岁了。芭芭拉·埃廷格被杀时他三岁。” “所以?” “你以前常送他到克林顿街的一个地方去。快乐时光托儿中心。” “你只是猜测而已。” “不是。” “他们结束营业了。他们结束营业好多年。” “你离开布鲁克林的时候,他们还在营业。你一直在注意那个地方吗?” “我前妻提起过这件事。”他说。随后,他耸耸肩膀。 “我也许曾经打那儿经过。当我去布鲁克林探望丹尼的时候。” “经营那家日间托儿所的女人现在还住在纽约。她记得你。” “九年之后。” “她是这么说的。伯顿,她还保存着那些记录。有学生和双亲姓名以及住址的 分类账目,还有缴款记录。当她要结束营业时,她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在一个纸箱里, 她从来都懒得去看它,也懒得把她不要的东西整理出来扔掉。她今天把这个箱子打 开。她说她记得你。她说,通常都是你带孩子,她从来没见过你妻子,但她确实记 得你。” “她的记性想必很好。” “你通常都穿制服。这会让别人很容易记得你。”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到窗户边,站在那儿往外看。我不认为他在看什 么特别的东西。 “你在哪里取得冰锥的,伯顿?” 他没有转过身来,他说:“我不必承认任何事情。我也不必回答任何问题。” “你当然没有必要。” “就算你是个警察,我也不需要说什么。更何况,你不是警察。你没有权力。” “完全正确。” “所以,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你隐藏这个秘密很久了,伯顿。” “那又怎么样?” “对你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吗?把它藏在心里这么久?” “哦,上帝,”他说。他走到一张椅子前面,整个人跌坐进去。“把啤酒拿给 我,”他说,“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我拿给他。他问我是否确定不喝一点。我说:“不了,谢谢。”他喝了一些啤 酒,我问他在哪里拿到冰锥的。 “一家店吧。”他说,“我不记得了。” “在附近吗?” “我想是在羊头湾。我不确定。” “你是在托儿所认识芭芭拉·埃廷格的?” “还有我们住的那一带。我带丹尼到托儿所前,就经常在那附近看到她。” “你和她有外遇吗?” “谁告诉你的?没有,我和她没有外遇。我和任何人都没有。” “但你想要有。” “没有。” 我等着。但他看起来想停在那儿不说了。我说:“你为什么要杀她,伯顿?”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然后又看着我。“你没有办法证明任何事情。” 他说。 我耸耸肩。 “你没办法。而我也不需要告诉你任何事情。”他深呼吸,然后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当我看到波托夫斯基那女人时,出事了。”他说,“出事了。” “你是指什么?” “我出事了。在我身体里面。有东西跑到我脑子里,我摆脱不掉。我记得我站 在那里,敲打自己的额头,但还是不能将它从心中排除。” “你想杀芭芭拉·埃廷格?” “不是。不要帮我讲,好不好?让我自己说。” “对不起。” “我看着那个死去的女人,但我在地板上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我老婆。每当我 想起谋杀现场那个影像,那个在地板上的女人,我就会看到我老婆出现在影像里。 我无法除去要这样杀死她的念头。” 他喝了一小口啤酒,一边喝,一边说:“我以前老想着要杀死她。我想过好几 次,这是我能解脱的唯一途径。我无法忍受婚姻。我孤独一人,父母都去世了,从 来没有兄弟姐妹,我想我需要有人作伴。而且,我知道她需要我。但是,我错了。 我讨厌婚姻。它就好像一个太小的领子围在脖子上,令我窒息,但我又无法把它拿 掉。” “为什么你不离开她呢?” “我怎么能离开她?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什么样的男人会这样离开一个女人?” “每天都有男人离开女人。” “你真的不了解。”他叹了一口气。“我讲到哪里了?对。我一直想要杀死她。 我考虑过,我当然考虑过,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里里外外先调查一遍, 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因为他们总是把矛头指向丈夫,百分之九十都是丈夫做 的。他们会把你说的话分析再分析,绝不放过你。然后,我看到波托夫斯基,这是 个办法。我可以杀了她,让它看起来好像又是冰锥大盗做的。我知道我们处理波托 夫斯基命案的方式。我们把整个案子转给曼哈顿南区,没有人质疑丈夫或其他之类 的事。” “所以你决定要杀她。” “你老婆。” “那么,芭芭拉·埃廷格是怎么扯进来的?” “哦,上帝。”他说。我等他开口。 “我害怕杀她。我是指我妻子。我怕会出问题。我想,假如我动手了,但是我 却没有办法完成,我该怎么办?我有一支冰锥,我常常拿出来看——我想起来了, 我在亚特兰大大道买的,我不知道那个商店还在不在。” “那不要紧。” “我知道。我产生幻觉,你知道,开始戳刺她和住手的幻觉,无法完成的幻觉, 这些事一直在我心头徘徊,逼得我都快要发疯了。我想我真的是疯了。当然我确实 是疯了。” 他喝着罐子里的啤酒。“我杀她做为练习。”他说。 “芭芭拉·埃廷格。” “是的。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而且我告诉自己,这算是一个预备措施。 布鲁克林又发生一件冰锥谋杀案,这么一来,如果我妻子在隔着三个街区的地方被 杀害,也不过就是给冰锥大盗再添一笔记录。同样又是冰锥谋杀案。也许,不管我 怎么做,他们都会注意到它和真正的冰锥谋杀案有点出入,但他们不会怀疑是我杀 了像芭芭拉这么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因此,如果我妻子也是被用同样手法杀死的 ——而且——但这只是我告诉我自己的,我杀她是因为我怕杀我妻子,但我一定要 杀个人。” “你一定要杀个人?” “我必须要。”他身体往前倾,坐在椅子边缘上。“我无法将这个念头从我的 心中除去。当你无法排除某个念头时,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吗?” “是的。” “我不知道该挑谁下手。直到有一天我带丹尼去托儿所,她和我像平常一样聊 天,我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我想要杀她。这个想法很妥当。” “你是什么意思,这个想法很妥当?” “她属于我心中那一幅影像。我可以看到她,你知道,在厨房的地板上。所以, 我开始监视她。我不上班的时候,我就在附近逗留,注意着她。” 她注意到有人在跟踪她,注意她。她很害怕,自从波托夫斯基被谋杀后,就有 人在跟踪她。 “我认为杀她绝对错不了。她没有孩子,没有人依赖她,而且她行为不检点。 她和我调情,也和其他到托儿所的男人调情。她丈夫不在时,她带男人回家。我想, 如果我做了,警方就算知道不是冰锥大盗做的,他们也还有许多人可以怀疑,绝不 会找上我。” 我问他命案发生当天的情形。 “那天我值班到中午时分,我走到克林顿街,坐在一家咖啡厅的柜台边,监视 着那地方。她很早就离开托儿所,我跟踪她。我在对街看到一个男人走进她住的大 楼。我认识他,我以前看到过他和她在一起。” “是个黑人吗?” “黑人?不是。为什么这样问?” “瞎猜的。”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和她在一起大约有半小时。然后,他离开了。我 多等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时机到了。我上楼,敲 她的门。” “她让你进门?” “我给她看我的警徽。我提醒她我们在托儿所见过面,我是丹尼的父亲。她就 让我进去了。” “然后呢?” “我不想再说了。” “你确定吗?” 我猜他在考虑。然后他说:“我们在厨房里。她正为我冲咖啡,她背对着我, 我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把冰锥刺入她的胸膛。我要刺中她的心脏,我不要她受 苦。我一直刺她的心脏,她倒在我的臂弯里。我让她倒地板上。”他抬起不安的棕 色眼睛看着我的双眼。“我想她是在那时候立即毙命的,”他说,“我想她是立即 毙命的。” “然后你继续戳刺她。” “在我以前的想象中,我总是发狂,一遍又一遍地,像个疯子似的戳刺她。这 幅影像一直在我心中。然而我竟然没有办法这样做。我必须命令自己戳她,而且我 觉得恶心,我想我快要吐了,但是我却必须把冰锥继续刺进她的身体,而且——” 突然停下来,喘着气。他的脸缩皱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像鬼- 般。 “没事了。”我说。 “哦,上帝。” “放轻松一点,伯顿。” “上帝,上帝。” “你只戳了她一只眼睛。” “实在是很困难。”他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她死了,我知道她 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那双眼睛好像在盯着我。命令自己去戳她的眼睛最令我痛苦。 我做了一次,我没有办法再做第二次。我努力了,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再做一次。” “然后呢?” “我离开那里。没有人看到我离开那里。我就这样离开那栋大楼,走了。我把 冰锥扔到排水沟里。我想,我做了,我杀了她,而且我也逃出来了,但我不觉得我 逃避得了任何一件事。我的胃很难受。我想着我做过的事,我无法相信我真的做了。 当这件报道见诸电视和报纸时,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觉得那一定是别人做的。” “你没有杀你老婆。” 他摇摇头。“我知道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你知道吗?我把这整件事想了一遍又 一遍,我想我那时候一定是精神失常。事实上,我很确定。看到波托夫斯基双眼里 的血坑,看到她全身上下被戳穿的伤口,我中邪了。它使我疯狂,而且我就这样一 直疯到芭芭拉·埃廷格死亡。然后,我没事,而她却已经死了。 “突然间,我看清楚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维持婚姻,而且第一次我了解到我 不需要婚姻。我可以离开我老婆还有丹尼。我以前觉得这么做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所以我竟然在那里计划着要杀死她。现在我真的杀人了,我终于知道这比其他任何 一件我可能对她做的事,都要更可怕,比如说离开她。” 我导引他从头再说一遍,仔细査证了一些重点。他喝完那罐啤酒后,没有再继 续喝。我想要喝一杯,但我不想喝啤酒,也不想和他一起喝酒。我并不讨厌他。我 不知道我对他真正的感觉是什么。但我不要和他共饮。 他打破沉默说道:“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件事。我告诉你什么都不要紧。没有目 击者,也没有证据。” “可能有人在附近看到你。” “在九年后还记得吗?还记得是那一天?” 他说得当然对。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律师会起诉他。案子没有办法成立。 我说:“穿一件外套吧,伯顿。” “做什么?” “我们到十八分局,找一位叫菲茨罗伊的警察谈一谈。你可以把你对我说的话 告诉他。” “那不是很愚蠢吗?” “为什么?” “我只要这样继续过下去。我只要把嘴巴闭起来。没有人可以证明什么。他们 想试试看都有困难。” “也许真是如此。” “然而你却要我去自首。” “没错。” 他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为什么?” 我想,做个了断吧。把事情弄清楚。让菲茨罗伊知道他自己说对了,他说我就 是有办法查出这个案子。 我说:“你会觉得好过一些。” “这真是笑死人。”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伯顿?” “我觉得怎么样?”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好像被自己的答案吓一跳, “我觉得还好。” “比我来这儿以前好?” “是啊。” “比礼拜天到现在以前好?” “我想是这样。” “你从来没跟别人讲过吧?” “当然没有。” “九年来没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你可能没想这么多,但有时候你也难免会忍不 住想起这件事,而你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又怎么样?” “很长的一段时间。” “天呀。”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你,伯顿。你可以什么都不做。曾有一次,我叫一 个杀人犯去自杀,结果他真的照办,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还有一次,我说服一个 杀人犯自首,因为我让他明白如果他不自首,他可能会自杀。我不认为你会这样做。 我想你都这样过了九年了,也许你可以这样继续过下去。但是,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你宁愿不让自己解脱吗?” “天呀。”他把头埋在双手中。“我都弄糊涂了。” “你会没事的。” “他们会把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也会出现在新闻报导里。丹尼会怎么想呢?” “你得先考虑自己。” “我会失去工作。”他说,“我会发生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好吧。”他突然说。 “准备走了吗?” “我想是的。” 在去市中心的路上,他说:“我想星期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会一直 挖,直到你发现凶手是我。我当时就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你。” “我走运。一堆巧合让我跑到圣马克斯街,我想到你,正好我又没有比去看你 以前住处更好的事可以做。但是那儿只有到一百三十二号的门牌。” “如果没有这个巧合,也会有另一个巧合的。你走进我公寓的那一刹那,所有 的事情就已经都设定好了。也许还要更早。也许从我杀死她的那一刹那开始,一切 就都注定了。有些人可以逃脱谋杀罪的惩罚,但我猜我不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逃得掉的。只是有些人没有被抓到而已。” “这不是同一回事吗?” “九年了,你都没有被捉到,伯顿。但你逃避得了什么吗?” “哦,”他说,“我了解了。” 快到十八分局时,我说:“有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认为杀死你老婆比离开 她还容易?你说了好几次,离开像她这么一个女人实在太可怕了,而且这是种卑鄙 的行为。男人和女人一直在分手。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父母会怎 么想。有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 “哦,”他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没有见过她。你今天下午没到那里去吧?” “没有。”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前夫……我没见过我的丈夫,也没见 过支票。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波托夫斯基那女人,用她的眼睛透过血盯着我。当我看她像这样看着我时, 我好像被重重打了一下,我受不了。你不认识她,所以你不会了解的。” “也许他有电话,也许电话号码簿里就有。你可以找找看。我知道如果我不帮 你找,你也会原谅我的。” 答案浮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伸出手去触摸到它。但我的心没有专注在这上 面。 他说:“我妻子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