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那天傍晚,我和伊莱恩·马德尔相约在第九大道西边靠四十二街上的一家剧场 见面,她穿紧身牛仔裤、方头靴和摩托车骑士常穿的那种口袋上有拉链的黑色皮夹 克。我告诉她,她看起来漂亮极了。 “真的吗?”她说,“我试着打扮得‘外百老汇’①点,可是这样好像已经变 成‘外外百老汇’②了。” ①指实验性而非商业性演出。 ②较‘外百老汇’更前卫的实验剧。 我们的座位在前排,视野不错。不过这个剧场很小,根本不会有什么坏位子。 剧名是什么我忘了,总之对有关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剧作家抱有负面的态度。其中 一个名叫哈利·齐格勒的演员,属于“戒酒很简单”这个团体,是亚波斯圣保罗教 堂匿名戒酒协会的长期会员,教堂离我住的旅馆只隔两个街区。哈利在剧中演一个 住在纸箱里的酒鬼。他的表演很具说服力,为什么呢?因为几年前,他在现实生活 中就是这样的。 结束后,我们到后台去恭喜他演出成功,刚好遇上了六七个戒酒协会里认识的 朋友,约我们一起去喝咖啡,我们婉拒了邀约,径自沿着第九大道步行而上,走了 十个街区,来到一家两个人都很喜欢的“巴黎绿”餐厅。我叫了剑鱼排,伊莱恩点 的是意大利宽面。 “真搞不懂你,”我说,“穿着皮衣的异性恋素食者。” “那正是深藏在我魅力之下的小小怪癖。” “我还奇怪呢。” “现在你知道啦。” “现在我知道了。几个月之前,有个女人在离这里半个街区的公寓里被杀了, 她和她丈夫撞见了正在她家楼下公寓行窃的歹徒,歹徒把她奸杀。” “这件案子我记得。” “嗯,它现在变成我的案子了。她哥哥昨天雇了我,他觉得是她丈夫下的毒手。 公寓主人是楼下的邻居,一个退休的犹太律师,有钱得很,但是,他妻子的貂皮大 衣没被偷走,你知道为什么?” “她把它们统统穿身上了。” “她根本没有貂皮大衣,她是个爱护动物的人。” “喔,是吗?这样很好。” “我在想,那她穿不穿皮鞋呢?” “可能穿吧,管她呢。”她倾身过来说,“你可以因为那些制造面包的酵母菌 牺牲了自己而拒绝吃面包,也可以拒吃抗生素,谁赋予我们谋杀细菌的权力呢?就 算她穿皮革而不穿貂皮大衣,那又怎样?” “呃——” “更何况,”她继续说,“皮革是很高雅的,而貂皮大衣就太俗气了。” “这点我同意。” “很好。那么,真的是她丈夫干的吗?” “我也不知道。今天稍早,我从那儿经过,等会儿如果陪你走回家的话,可以 指给你看,说不定你能发现什么线索。只要路过谋杀现场,就可以破案。” “你还没破案。” “是的,这丈夫可是有一百五十万个理由杀她。” “一百五十万——” “美金。”我加了一句,“包括保险以及她的遗产。”接着我便转述从德金和 莱曼·沃里纳那儿得知的资料。“不知道还有哪些警方没做过的事我可以做。四处 闲晃,敲敲门,找人问问话之类的,假如发现他有外遇,就装亲切一点。不过,德 金一开始就朝这方向调查,但无功而返。” “搞不好,他有一个男朋友。” “那样正好符合我当事人的推论了。但同性恋者有一种倾向,他们老以为全世 界的人都是同性恋。” “就像我们认为这整个世界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一样。” “明天晚上你想不想去马佩斯?” “你说乱七八糟吗?马佩斯这个地方嘛……” “不,我只是说……” “或者应该说是乌烟瘴气吧,马佩斯听起来相当乌烟瘴气。其实我从来没真正 去过那里,实在不该这么说。去马佩斯做什么?”我告诉了她。 她说:“我不太喜欢拳击,这和道德扯不上关系,两个成年男人喜欢绕着圈打 来打去,那是他们的事,我不在乎,只不过会马上转台而已,况且我明天晚上还要 上课。” “这学期修什么?” “当代拉丁美洲小说。过去一直告诉自己该看的书,现在都必须读了。” 秋季班时,她修的是都市建筑,我还陪她到处去看了几栋建筑物。 “你会错过马佩斯的建筑。”我说,“说实在的,要单独一个人去,我找不出 什么好理由大老远跑去马佩斯,我就为了盯住瑟曼。他住附近,而且他常光顾的咖 啡店,就在四十八街和第六大道的交叉口,我只是找借口去看看拳赛罢了。如果新 的马佩斯体育馆举办的是回力球赛而不是拳击赛,我很可能就待在家里。” “你不喜欢回力球?” “现榨橙汁还可以①。我也不知道,我根本没看过回力球是怎么打的,不过说 不定我会喜欢。 ①squash是回力球,亦做果汁解。 “是啊,说不定你会。我认识一个国家队回力球选手,是来自斯克内克塔迪的 临床心理医生,曾在纽约体育俱乐部比赛,不过我从没看过他打球。” “如果在马佩斯遇到他,我会跟你报告。” “好啊,谁知道,世界很小。你说瑟曼住的地方离这儿只一个街区?” “半个街区。” “也许以前他们常来,说不定加里还认得他们。” 她皱着眉说,“曾经认识他们,认得他,‘曾经’认识她。” “有可能,让我们问问他。” “你问。”她说,“今天晚上,我老是用错动词时态。” 付过账后,我们来到吧台。加里站在吧台后面,他的身材瘦长,动作很滑稽, 下巴上蓄着像黄鹦鸟巢般的胡子。他说,看到我们很高兴,还问我什么时候再派任 务给他,我说这还很难说。 “有一次啊,这位老兄交给我一个重要的任务,是一项秘密的情报工作,我表 现得还不错。”他对伊莱恩说。 “哦,那当然。” 我问他有关理査德和阿曼达的事。“他们偶尔会来,有时和一群朋友,有时只 有他们俩。”他说,“晚餐前,他会来一杯伏特加,她则点杯红酒,有的时候,他 单独来,在吧台前火速灌杯啤酒,我忘记是什么牌子了,百威淡啤酒?银子弹淡啤 酒?反正是淡啤酒。” “凶案发生后,他来过吗?” “我只见过他一次。在两个礼拜前,他跟一个男人来这里吃晚餐,那是事发之 后唯一一次见过他。你知道他就住附近吧?” “我知道。” “离这儿只有半个街区。”他身子从吧台后探出身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到 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你不觉得一定有吗?那个女人是被强奸后勒毙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嘛,我是说,是不是他干的?” “你说呢?你看他像不像个凶手?” “我在纽约待太久了,看谁都像凶手。” 我们离开时,伊莱恩对我说“你知道吗?明天晚上可能有一个人会想去看拳赛, 米克·巴卢。” “他没准在呢,想不想到葛洛根待一会?” “好啊,我喜欢米克。”她说。 米克在店里,看到我们他很高兴,尤其是对开车上马佩斯去看两个成年男子打 来打去的提议更是反应热烈。我们没在葛洛根待太久,走的时候招了一辆出租车, 所以也没有经过那家阿曼达丧命于她丈夫与他同伙手上的公寓。 我在伊莱恩的公寓过夜,第二天,开始在理查德·瑟曼平日的活动范围里打探 线索。五点钟回旅馆去看CNN 新闻,淋了浴,换好衣服走下楼时,米克的银色卡迪 拉克已经停在前门口的消防栓旁了。 “去马佩斯。”他说。 我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去。 “知道。”他说,“从前有一个罗马尼亚来的犹太人,在那附近开了一家工厂, 雇了一打女工把金属与塑料装在一起,做成拔针器。” “那是什么玩意儿?” “如果你把一堆文件钉在一起,后来又想把它们拆开,就可以用拔针器把钉书 针拔出来。一堆人替他装配零件,另一堆女工则把成品一打一打装进盒子里,运到 全国各地去。”他叹了口气,“可惜他是个赌鬼,借了钱却还不了。” “后来呢?” “啊,说来话长,过两天找机会再告诉你。” 五个小时后,我们从昆士波若桥朝曼哈顿方向往回走。那个马佩斯工厂老板的 故事,他没再讲下去,反而是我在讲关于有线电视制作人的案子。 他说:“人们总是这样互相使坏。” 这种事他也有份。根据街坊的传说,他杀了一个名叫法雷利的家伙,还把他的 头放在保龄球袋里,提着它穿梭于地狱厨房的数家酒吧之间。有人说他从来没有把 袋子打开过,另外有人则发誓说,他们看过他揪住头发把脑袋提起来,并且说: “你要不要看可怜的帕迪·法雷利?你瞧,他可不是你见过最丑的混蛋吧? 报纸上说他是以“屠夫小子”的诨号闻名。可是只有报纸那样叫他,就像只有 一个裁判叫过埃尔登·罗希德“牛头犬”。这个诨号的来源,可能跟法雷利的故事 有关,也跟那件米克喜欢穿的染血围裙有一些关联。 围裙是他爸爸的。老巴卢从法国远渡重洋而来,在西十四街的肉类批发市场切 肉,米克他妈是爱尔兰人,他的口音得自她的真传,相貌则承自他爸。 他是个相当魁梧的人,高大、壮硕、石垒般的块头,活像来自复活岛上的史前 巨石。他的头颅像一块大圆石,脸上因创伤与暴力坑坑疤疤的,面颊的微血管已开 始破裂,这是多年酗酒得到的成绩,眼眸是慑人的碧绿。 他是个酒鬼、职业罪犯。双手与围裙上都沾满鲜血的男人。很多人都对我俩之 间的友谊感到奇怪,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正如我和伊莱恩的关系,解释起 来也很不容易。也许是所有的友谊终究都是不可解释的,尽管有些友谊看来不那么 明显。 米克邀我回葛洛根去喝杯咖啡或者是可乐什么的,我拒绝了。他承认自己也累 了,“下星期找个晚上来,等打烊之后,我们把店门锁上,坐在黑暗中讲讲老故事。” “听起来挺好。” “早上再去做弥撒。” “那我就不知道好不好了,其他的都还不赖。” 他让我在西北旅馆前面下车。上楼之前,我在前台前停了一下。没人留话,于 是我上楼睡觉。 在等待睡意来袭时,我发现自己想起了在马佩斯看到的男人,那个和儿子一起 坐在中央前排的父亲。我知道曾见过他,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我不认识小男 孩,只是对那位父亲有印象。 在黑暗中躺着,我忽然察觉到,这件事特殊的地方并不是在于那个男人看来很 眼熟。我遇到似曾相识的人也不足为奇,纽约到处都挤满了人,每天有成千上万的 人从我的眼前经过:街上、地铁里、球场内、戏院中,甚至是皇后区的体育馆。不 寻常的并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而是整件事的紧张状态。不知为什么我很清楚地感 觉到,想起来他是谁或在哪里见过他,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坐在那儿,手臂绕着男孩的肩,另一只手则伴着他的解说指东指西。接着是 另一个画面,他那只手,放在男孩的额前,抚顺他的棕发。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揣测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它变得如此紧迫。我的思维 紧扣在这上面,跟着又绕到别的地方,终于,睡着了。 几小时之后,隔壁餐厅收垃圾的清洁队员弄出的声响把我给吵醒了。我上完厕 所回来想再睡,脑海中忽的有许多画面闪来闪去,举告示牌的女孩,抬头挺胸的姿 势,那位父亲的脸孔鲜明清晰,搁在男孩额前的手。女孩、父亲、女孩、移动着的 手、抚平了头发——老天哪! 我惊坐而起,心脏突突直跳,嘴巴干涩,几乎无法呼吸。 侧过身去,伸手扭开床头灯,看看时钟,四点差一刻,但我却再也无法合眼。 六个月前,七月中旬一个酷热的星期二晚上,我照例在圣保罗教堂地下室参加 聚会。我答应在每个星期二聚会结束之后帮忙收拾椅子,连续做六个月,所以才记 得那一天是星期二。理论上从事那样的服务能帮助你不酗酒,保持头脑清醒,可我 不太相信这种说法。我自己的感觉是,不喝酒才能让你保持清醒。可是摆摆椅子也 无妨,如果你的两只手都得拎着椅子,就没空去拿酒瓶了。 我不记得那天聚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但在休息的时候,有个名叫威尔的人 走过来对我说,等聚会结束后想跟我谈一谈,我说没问题,可是不能马上离开,因 为我得留下来把椅子排好。聚会进行到十点钟,在诵读祈祷文之后结束。由于有威 尔帮忙,整理工作比平常要快。我问他想不想上哪儿去喝杯咖啡。 “不了,我得回家,”他说,“反正不会耽搁太久的。你是个侦探对吗?” “可以这么说。” “而且你以前还干过警察。在我开始戒酒一个多月后,就听说你戒酒成功了。 是这样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能不能请你看看这个?” 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折叠的包,里头有盘录像带,放在录像带出租店用来装带 子的半透明硬壳盒子中,我把它拿出来,标签写着:《冲锋敢死队》。 我看看录像带,然后瞅着威尔。他四十来岁,从事关于电脑方面的工作。他已 经戒了半年酒,是圣诞节过后才加入聚会的。听说他来之前曾成功地戒掉酒瘾。我 知道他酗酒的故事,但对于他的私生活就所知不多了。 “这部片子我很熟。”我说,“看过四五遍了。” “你一定没看过这个版本。” “有什么不一样?” “反正你相信我就是了。或者根本别管我说什么,把带子拿回家看了再说,你 家有录像机吧?” “没有。” “哦。”他应道,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你能告诉我这部片子到底有什 么特别的——” “不,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希望你在完全没有预设立场的状况下看完它。啊, 该死!”我给他时间理出一个头绪,“我本来想请你到我家来,可是今天晚上不行。 你可以借到录像机吗?” “应该可以吧。” “太好了。你会看吗?马修,明天晚上我会过来,到时候再跟你讨论。” “你要我今天晚上就看?” “可以吗?” “这个嘛,”我说,“我试试。” 我本来计划跟大家到火焰餐厅喝咖啡,凑凑热闹。结果改变了主意,回到旅馆 打电话给伊莱恩。“如果不行就直说,”我说,“有个家伙拿给我一部电影,要我 今天晚上一定要看。” “有人拿给你一部电影?” “录像带。” “哦,我懂了,你想用我的录像机?” “对。” “我的录像机。”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如果你受得了,我是无所谓。不过问题是我现在没化妆,邋遢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你平常化妆。” “哦,是吗?” “我以为你是天生丽质。” “好小子,真不愧是侦探。” “我马上过去?” “给我滚过来吧。”她说,“不过你得给我十五分钟锦上添花一番,否则我会 叫门房把你一脚踹出去。” 我走到她那儿时,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伊莱恩住在东五十一街第一大道与第 二大道之间。她的公寓在十六楼,从客厅的窗子向东河对岸望去,可以看到整个皇 后区,如果知道方位的话,应该也可以看到马佩斯。 公寓是她自己的。十二年前这栋大厦公开出售时她买下的,她还有一些出租的 产业,包括两栋房子和几间公寓,其中有一些位于皇后区,但并不是全部,此外她 还有投资,如果退休,光靠这些投资的收入就能过不错的日子。不过,她还没有选 择退休。 她是一个应召女郎,我们是在几年前认识的。当时,我还是一个钱包里挂着金 色警徽的警察,和我的妻儿住在赛奥西特区,皇后区另一端的长岛市,已远离了伊 莱恩窗景所涵盖的视野。我们的关系建立在一种相互需要上,其实,绝大多数的男 女关系都建立在这上面。 我们为彼此付出。对她而言,我为她做一些身为一个警察能办到的事——警告 一个嚣张的皮条客,吓走那些和她过不去的醉汉,或是把一个无礼地死在她床上的 客户的尸体,丢到一个无损于他或她的名声之处。我做的是警察的职务,她就回报 以应召女郎的服务。这种关系维持之长久让人惊讶,因为我们本来就彼此欣赏。 后来我不干警察,放弃了警察的金色警徽,也同时放弃了房子、妻子和孩子。 伊莱恩和我并没有经常刻意联系,如果其中一个人搬走了,很可能会从此失去联络, 好在我们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后来我酗酒的毛病越来越糟,在几次因为烂醉造 成错误后,我决定开始戒酒。 接下来几年,慢慢地,我一天一天地戒酒。直到某一天,过往的麻烦又找上伊 莱恩,那牵扯到我们曾经共有的过去,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困扰,我也脱不了干系。 就这样,因为处理这件事情,我们又相遇了,虽然很难说这意味着什么。当然,她 曾经是个很亲近的朋友,然而,她也是遇到的熟人中唯一与我有一段过去的人,单 单那么一个缘故,她对我而言便非常重要。 而且,她也是一个礼拜同我睡上二三夜的女人,其中包含的意义以及未来的结 果,让我不知所措,我和戒酒辅导员吉姆·费伯谈过,他建议我循序渐进地处理我 和伊莱恩的关系。如果你在戒酒协会养成那种劝勉别人的习惯,大家就会在你还不 知情以前,为你封一个智者的名号。 门房用对讲机和楼上通话后,指了指电梯。伊莱恩站在门口等我,她扎了马尾 辫,身穿一件亮粉红紧身裤和一件柠檬绿无袖上衣,上头的几个扣子敞开,耳际垂 着一对夸张的金耳环,脸上的胭粉刚好涂到接近妖冶放荡的边界,她总是刻意装扮 成这种效果。 我开口说:“看吧,我就说天生丽质。” “承蒙您看得起啊,大爷。” “就是这张清新朴素的脸孔,让我每一次神魂颠倒。” 我跟着她进去,她把录像带拿出来。“《冲锋敢死队》。”她念道,“这就是 今天晚上非看不可的电影?” “没错。” “是那部李·马文反抗纳粹的《冲锋敢死队》吗?你不早说,我可以在电话里 从头到尾跟你讲一遍。首映的时候我就去看了,之后在电视上又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李·马文、特利·萨瓦拉斯、查尔斯·布朗森、欧内斯特·博格宁,还有那个叫什 么来着?演《M*A*S*H 》的那个……?” “艾伦·阿尔达?” “不是,是在《M*A*S*H 》那部片里面……不是埃利奥特·古尔德,是另外一 个……,哦,对了!是唐纳德·萨瑟兰。” “对了,还有特里尼·洛佩斯。” “我忘了有没有特里尼·洛佩斯,他们的降落伞一落地,他好像就被杀了。” “嘿,不要告诉我剧情,多扫兴。” “哈哈哈,不好笑。罗伯特·瑞安也演了,对不对?还有最近才死的罗伯特· 韦伯,他真是一个好演员。” “我只知道罗伯特·瑞安死了。” “罗伯特·瑞安几年前就死了,两个罗伯特都死啦,你看过这部片子吧?一定 的,大家都看过。” “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你现在干嘛又要再看一遍?工作上需要吗?”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威尔在把录像带拿给我之前,就已经确定我是个侦探。 “可能吧。”我说。 “真是份好差事啊,我也希望有人付钱请我看老片子。” “真的吗?我希望有人付钱请我上床。” “很好,相当好。对你的祈求最好小心一点。你是真的要看片子,还是口袋里 的家伙不老实?” “啊?” “算了。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看啊?会不会让你不专心呢?” “当然可以,不过我也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冲锋敢死队》嘛,n ‘est-cepas ?①标签上明明就这么写的。”说完她 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学皮特·福克演的可伦坡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挂羊头卖狗肉! 你该不是要调查关于著作权法的事情?” ①法语:不是吗?。 我曾经在一家大侦探社工作,去取缔那些在街上贩卖蝙蝠侠T 恤和遮阳帽之类 的小贩,收入不错,但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工作,那些从达卡及喀拉斯来的新移民, 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我不忍心再做下去。“我也不确定。”我回答。 “我是指版权问题,有人盗拷原版带子来赚钱,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我说,“但是你可以继续猜,而我要做的就是把带子看完,然后就 知道你猜的对不对了。” “哦。”她回答,“哎呀,管它,放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开始,这部片子演的内容正如片名所示,随着李·马文巡视一间一间牢房, 片头打出各个领衔演员的名字与角色,为观众介绍由十二个死刑犯组成的敢死队, 他们都因为杀人或强奸被判死刑。 伊莱恩说:“以我未经严格训练的眼睛看来,这和我记得的那部电影十分相似。” 电影又持续了十分钟,我开始怀疑除了酗酒及药物的问题之外,威尔是不是还 有什么无法控制的毛病。情节忽然中断了,画面变成一片空白,声音也被切断,大 概中断了十秒钟之后,有一个瘦削男子出现在荧幕上,他光着身体,一条鲜黄色毛 巾围在腰际,脸孔是中西部人那种娃娃脸,褐色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的手腕、脚踝 都被铐在一个与地面呈六十度角的X 形金属架了上,膝盖与手肘上方紧紧地系着一 圈皮套,腰上的皮带被黄毛巾遮住了。看起来这些装置将他固定得很牢。 他看起来似乎没特别不舒服,脸上竟然还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开口问:“那 玩意儿有没有在拍?嘿,我是不是该说点话呢?” 镜头之外一个男声要他闭上嘴巴,年轻人的嘴张开了又合上,现在我才搞清楚,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脸上刮得很干净,但并不是没有胡子。身材很高,看起来不会 超过十六岁,没有胸毛,腋毛倒有一小撮。 摄影机的镜头对准这个男孩,然后一个女人走进了镜头,她大概和男孩一样高, 但因为没有被四仰八叉地绑在架上,而是站直的,所以看起来比较高,她戴着LoncRanger 戴的那种面具,是黑色的皮制品,与她身上穿的搭配成一套,黑色紧身皮裤在大腿 根部开了个口,及肘的黑色皮手套及三寸的黑色高跟鞋,鞋头还钉着亮片,这就是 她的所有行头。腰部以上全裸,小巧的乳房上,乳头坚挺着,颜色鲜红,与嘴唇的 色调一样。我猜她用口红涂过。 “喂,这是你最迷恋的清纯玉女形象,可比《冲锋敢死队》要火辣刺激多了。” 伊莱恩说。 “你不想看了吧。”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若是受得住,我就没有问题,以前有一个客人很喜欢 看那种性虐待小电影,他们蠢到令我震惊。你有没有想要我把你绑起来过?” “没有。” “那你把我绑起来呢?” “也没有。” “也许是我们少了哪一根筋,变态的人有五千万,这么高的数据总不会错吧? 啊,精彩的来了。” 那女人解开男孩腰上的毛巾,扔到一边去,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爱抚他,当时 那个男孩就勃起了。 “哇,多年轻哪!”伊莱恩叹道。 摄影机移近,特写镜头拍摄女人正逗弄着男孩的手,然后再拉远,女人把手松 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褪下手套,然后整只脱掉。 “吉普赛罗思·李。”伊莱恩说。 脱下手套后,女人露出和嘴唇、乳头涂着同样颜色的指甲,她抓起脱下的那只 手套,开始甩打男孩胸膛。 “嘿!”他叫道。 “闭嘴!”听起来她生气了。她挥舞着皮手套打他嘴巴。他瞪大眼睛,她仍继 续甩打他的脸和胸膛。 “嘿!轻一点!真的很痛啊。”他说。 “当然痛!”伊莱恩说,“你瞧,她在他脸上留下的红印子,她开始被自己扮 演的角色冲昏头了。” 镜头外面的男人叫男孩安静一点。“他叫你闭嘴。”女人说。她趴在男孩身上, 用自己的身体跟他磨蹭,然后亲他的嘴,没戴手套的那只手的指尖,较触过她在他 脸上留下的手套印子,接着慢慢地顺着胸膛吻下去,在吻过的地方留下她的口红印。 “哇,真带劲儿!”伊莱恩说道。她本来坐在一张椅子上,现在跑过来挨着我 坐在沙发上,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说:“有人要你今天晚上一定要看这玩意儿,嗯?” “是啊。” “他没有说你要跟女朋友一起观赏时吗?” 她的手沿着我的大腿朝上游移,我拿手盖住她的手,阻止进一步的动作。 “怎么啦?”她问,“不准我摸?”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那女人用戴了手套的那只手握住男孩阴茎,并用皮 手套抽他的阴囊。 他叫道:“哦!哦!天哪,快停下来,行吗?痛啊!放我下来!把我从这鬼玩 意上放下来!我不干了!” 他一直不断但徒劳地嚎叫,那个女人面色阴冷,跨向前去,抬起膝盖朝他裸露 的大腿根部一撞。 他尖叫一声,镜头外男人的声音说:“天哪,把他的嘴贴住!我不想听这种狗 屎声音,去去去!走开!我看还是我自己来吧!”我以为那是摄影师的声音,但当 他走进画面的时候,影片却没有中断,他穿了一件紧身的潜水衣。我对伊莱恩这么 说时,她纠正我:“那是橡胶的,黑色橡胶皮,订做的。” “谁会订做这玩意儿?” “恋物癖啊,她对于皮革有癖好,他则偏爱橡胶。这样难道就能挽救他们的婚 姻?” 那男子还戴了一个黑色的橡胶面具,事实上,更像一顶兜帽,盖住他的头和脸。 眼睛的部位挖了两个洞,鼻子和嘴巴那里也是。他转过身来,我发现在他的胯下也 有一处开口,露出细长的阴茎。 伊莱恩有意见了,“那个戴橡皮面具的男人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干嘛把头脸 全都遮住?” “我不知道。” “穿成那副德性怎么潜水?难道要鱼来帮你口交?我可以确定一件事,这个男 的不是犹太人。” 这时,他已经用胶布把男孩的嘴给贴上了,然后皮衣女把皮手套递给他,让他 在男孩的皮肤上留下更多的红印子。他有一双大手,手背上有深色的汗毛,橡皮衣 在手腕处收口。因为那双手几乎是他身体唯一外露的部分,所以我更加留意它们。 他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大型金戒指,上面镶了一颗我认不出来的宝石,颜色有 点黑又接近深蓝。 他跪下来,替男孩口交,等男孩再度勃起时,他用皮绳拴住男孩阴茎底部。 “这样就可以一直保持坚挺了。你把血管堵住,血液流得进去却流不出来。” 他告诉皮衣女。 “就像蟑螂屋那样。”伊莱恩嘟囔着。 皮衣女跨在男孩身上,把阴茎放进皮裤开口处她身体的孔洞里面。她边骑着男 孩,边让男人轮流地对他们爱抚,一面吸吮她乳房,一面拧着男孩乳头。 男孩的脸部表情一直在变,他很害怕,但又很兴奋。他们伤害他时,他痛苦地 畏缩着,其余的时间看起来又很犹豫,似乎想要享受正在发生的事,又担心下一步 到底会如何。 看着看着,我和伊莱恩都不吭气了,她的手已经从我的大腿上抽开。这一场表 演,有如男孩嘴上的胶布,堵住了我们的嘴。 很快地,我开始对接下来即将目睹的内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我的感觉马上被证实。随着那女人与男孩交媾的速度加快,她喘息 着叫:“快!剪了他的奶头。” 穿橡皮衣的男人走出镜头,回来时手上握了个东西,一开始我还看不清楚是什 么,但马上知道了,那是一种园丁用的工具,有时你会用它来剪玫瑰花丛。 女人还骑在男孩身上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一个乳头,使劲地搓揉拉扯。男 孩怒目圆睁,看着男人轻轻把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温柔地将他的褐发拢顺,而 他的另一只手拿着树剪。女人下命令说:“现在!”但是他并没有下手,女人只好 又重复一遍。 他一面拢着男孩的褐发,抚摸着他的额头,一面紧握着树剪手柄,把他的乳头 剪掉。 我按下遥控器,荧幕顿时空白一片,伊莱恩双臂交抱胸前,紧紧托着手肘,她 的手臂靠紧身侧,微微颤抖着。 “其余的,你不想再看了吧?”我说。 她并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只是坐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那是真的,对不对?” 她说。 “恐怕是的。” “他们把他切掉了。他们,那该怎么说?剪掉,对,就是这样,他们把他的乳 头像剪树枝一样剪掉了。如果马上送进医院,还可以重新缝合,人家那个梅茨——” “是博比·奥杰达,去年他的指尖——” “那是他投球的那只手,是吗?” “他投球的手,没错。” “他马上就被送进医院了。不知道乳头可不可以再接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我想,没有人会送那个孩子去医院。”她仍吐着气。 “是啊,我想不会。” “我觉得快昏倒了,或者想吐。” “弯下身来,把头放膝盖中间。” “然后呢?跟我的屁眼吻别吗?” “你不是快昏倒了……” “我知道,那样做可以让血液流回脑袋里。我是开玩笑的。‘她没事了,护士 小姐,她还能开玩笑哩。’我很好,你知道的,我受过非常好的训练,要成为一个 很棒的约会女伴,在约会的时候,我从来不昏倒,从来不呕吐,也从来不点龙虾。 这盘带子的内容,你早就知道了吗,马修?” “完全不知道。” “‘昨嚓’一声,他的乳头掉了,鲜血渗出来,流过他的胸,像条古老的河流 一样曲折地流着,该怎么形容才是?” “我不知道。” “蜿蜒而行,血流顺着他的胸膛蜿蜒流过……你要继续看吗?” “我想最好是这样。” “等一下会越来越可怕,对不对?” “应该是的。是的,会更可怕。” “他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 “那种伤口应该不会吧。” “那会怎么样?血自动凝结起来吗?” “迟早会凝固。” “除非他有血友病……我看不下去了。” “我也认为你最好不要再看了。这样吧,你去卧房里等我。” “等安全时你再叫我出来吧?” 我点点头,她起身回卧房,开始时脚步还有些摇晃,后来便逐渐平静下来,走 出客厅。在听到卧房门咔嗒关上的声音后,我又等了一下,并不急着接下去看,约 一两分钟之后,我按下遥控器,再次回到刚才暂停的地方。 我一口气把整盘带子看完了。伊莱恩进去后十分钟,我又听到她把卧房门打开, 不过,我仍然盯着电视机看,感觉到她从我身后经过,爬回沙发上坐下。我没看她, 也没说话,只是坐那儿,目睹一切经过。 那件事结束之后,电视机又空白了一下,然后我们忽然回到《冲锋敢死队》的 情节中,那批亡命之徒和反社会分子被扔进一座城堡中,里面挤满了欢庆占领法国 成功的纳粹士兵,我们坐着,把整部片子看完。看特利·萨瓦拉斯那双异常精神的 大眼睛,看那些英雄用机关枪手榴弹把地面炸得像地狱一样尘烟飞扬。 等片子结束,演员名单也出过之后,伊莱恩走到录像机前按下倒带。她背对着 我说:“这部片子,我说我看了几遍?五遍?六遍?每一次看,我都希望结局会不 一样,约翰·卡萨维特最后没有被杀掉,虽然他很卑鄙,但他死的时候,仍然会令 你心碎,对吗?” “是的。” “因为他们好不容易逃到了安全地带,最后从天外飞来一颗子弹,莫名其妙地 就把他打死了,约翰·卡萨维特去年也死了对不对?” “我想是的。” “李·马文当然也死了。李·马文、约翰·卡萨维特。罗伯特·瑞安、罗伯特 ·韦伯。还有谁死了?” 此刻,她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我。她生气地说:“所有人都死了!你有没有 注意到,到处都有人死去。连领队都死了!可是,那个狗娘养的变态狂却永远都不 会死。他们宰了那个孩子对不对?” “看起来是这样。” “根本就是这样!他们先虐待他,然后再干他,再多虐待他一点,然后再多干 他一下,最后,就把他杀了。这就是我们刚才所看到的。” “对。” “我真是被搞糊涂了。”她说着,走过来跌坐在椅子上。 “在《冲锋敢死队》里面死了一大堆人,有德国人,也有我们的人,那又怎么 样?你看过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另一部……那一对下流坯子 和那个孩子……” “那是真实画面。” “怎么会有人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呢?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孩子,也不特别纯真 善良,至少我不认为自己是那样,我是吗?”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老天,我的意思是,说穿了我就是个妓女。” “伊莱恩。” “不,让我说完,宝贝。我并没有贬低自己,只是就事论事,我刚好从事一种 不太需要全力以赴的职业,我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千奇百怪的事物,我还知道, 那些性变态者喜欢穿上皮革、橡胶和毛皮,互相绑起来,玩心理不正常的游戏,其 中一些人失去了控制,犯下了可怕的罪行,这我也知道,有一次,我还差点被这种 人杀掉,你记得吗?” “历历在目。” “我也是。好!欢迎回到这个世界来!有些日子非常可怕,可怕到我认为应该 有人拔掉插头,让整个人类断电,但与此同时我又苟活在这世界上。只不过,我就 是受不了再想这件狗屎事,我真的没办法!” “我知道。” “我觉得很脏。”她说,“我得洗个澡。” 我本想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打电话给威尔,却不知道怎么联络他,有很多他相当 隐私的事情我都知道——我知道他十二岁就开始喝咳嗽糖浆,我知道他未婚妻因为 他酒醉后与她的父亲争吵而拂袖离去,我还知道随着他逐渐清醒,意识到他目前的 婚姻触礁且危机重重。然而我竟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在哪里工作。无计可施之下, 我只好等到八点半的聚会。 聚会开始不久,威尔就到了。休息时间,他一个箭步走到我面前,问我看了那 部片子没有。 “当然看了,那一直都是我最爱看的片子之一。尤其是其中有一段,唐纳德· 萨德兰把一名将军关起来,自己去检阅军队,真是精彩极了。” “老天爷,我要你看的是昨天晚上我拿给你的那盘带子,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开玩笑的。”我说。 “噢。” “那东西我看了,虽然不是很好受,我还是全部看完。”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决定不参加下半场聚会,直接跟他谈下去,我拽着他的手臂走上楼,来到外 面街上。第九大道对面,有一男一女为了钱争吵,尖锐的声音渗透进温热的空气向 四面荡开。我问威尔,那盘带子是从哪里来的。 “标签上写了,是我家附近拐角的录像带店,百老汇大道和六十一街交口。” “你租的?” “是啊,这部片子我看过,事实上,咪咪和我都看过好多次了。上星期在电视 上看到续集,所以想把第一集租回来再看一遍。但你知道我们看到什么?” “我知道。” “那种东西叫色情片吧?” “我想是的。” “以前我从来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 “真的吗?我以为干警察和侦探的都……” “没那回事。” 他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意下如何,威尔?” “要不要报警?我实在不想自找麻烦,但视若无睹又好像不太对,我猜我想说 的是,是不是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我需要你的建议。” 那一对男女仍然在对街尽头互相叫骂。“别烦我!你他妈的别再来烦我!”那 男子不断吼叫。 “好,现在,我们来理清楚,你到底是怎么租到这盘带子的。你走进录像带店, 从架子上取下录像带——” “从架子上拿下来的并不是录像带。” “那是什么?” 他向我解释整个程序,他从架上取下展示用的空盒,再拿着空盒子到柜台去交 换真正的录像带。他在那里有会员卡,他们把带子拿给他,收了一天租金,不知道 是多少,反正要不了几块钱吧。 “那家店在百老汇街和六十一街的交叉口?” 他点点头,说:“从拐角算起第二或是第三家店,就在马丁酒吧隔壁。”那一 家酒吧我知道,大大的一间空房子,像布拉尼·斯通酒吧那样。饮料很便宜,蒸盘 上有热腾腾的食物。几年前为了招徕顾客,把早上八点到十点订为“欢乐时光”, 所有的饮料一律半价,真不知道早上八点有什么好欢乐的。 “他们几点关门?” “十一点吧,周末会开到午夜。” “我去找他们谈一谈。”我说。 “现在?” “有何不可?” “呃……你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 “你确定?如果这样的话,我想再回去聚会。” “可以。” 他转身要走,却又转过身说:“噢,对了。马修,那盘带子昨天就该还,所以 他们会多收一天租金,不管怎样,告诉我,我再补给你好吗?” 我要他别操心这种事。 录像带出租店就在威尔说的地方,我先回到住处,拿上录像带走进那家店里。 里面有四五个正在浏览的客人。柜台后面站了一男一女,约莫三十岁左右,那个男 的大概有两三天没刮胡子,我猜他一定是经理。如果经理是那个女的,她一定要他 马上回家把胡子刮一刮。 我走上前去,对他说我想找经理谈一谈。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你要跟我谈吗?” 我把带子拿给他看。 “这是你们租出的带子吧?”我问。 “那是本店的标签,所以一定是我们的录像带没错。《冲锋敢死队》,这部片 一直很受欢迎,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你确定是录像带的问题,还是你很久没清 洗磁头了?” “两天前,你们这儿的一个会员租了这盘录像带。” “你来替他还带子的?如果是两天前租的,就要收过期的罚金。让我查査看。” 他走到一台电脑前面,输入标签上的号码。 “威尔·哈伯曼,根据电脑上的记录,他已经租了三天,不是两天,所以还得 付四块九毛钱。” 我并没有掏钱包。 “你对这盘带子很熟吗?不是影片,而是带子本身。” “我应该很熟吗?” “你若想保存你录的片子,就把保护片弄断。” “让我瞧瞧。” 他接过带子,指着边缘说:“你看这里,通常,空白录像带这里都有一小块, 这样就不会误录其他东西,商业用的录像带,会在这里挖一个槽,以防你不小心误 按录像按键,非常聪明的设计是不是?但是如果想要重复使用,只要用胶布把沟槽 贴起来就行了,你确定你朋友没这么做吗?” “非常确定。” 他看起来半信半疑,过了半晌,他耸耸肩,说:“那么,他是想重新租一盘《 冲锋敢死队》吗?没问题,这部电影很有名,我们还有很多盘,虽然不到一打,但 算多了。” 他正想转身走开,我拉住他手臂。 “不是这个问题。” “哦?” “有人在《冲锋敢死队》中间录了色情影片,不是普通的限制级电影,而是非 常残暴的性虐待狂拍的虐童影片。” “开什么玩笑。” 我摇摇头。 “我想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老天,怎么会这样。” 他碰了碰那盘带子,像摸到烫手山芋般缩回手。 “我发誓,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本店没有限制级影片,什么《深喉》、《 琼斯小姐体内的恶魔》之类的垃圾,我们统统没有。大部分的录像带店都会有一个 区,或至少放几盘这种带子,以给那些不常光顾时代广场那种污秽场所的夫妻提供 一些视觉上的前戏。但是,在开这家店时我就决定,一点都不要沾那种玩意儿,我 不希望有任何一盘进我店里。” 他看着那盘带子,碰都不想去碰它。 “那么,它到底是怎么来的?那是一个大问题对不对?”他问。 “可能有人想要录另一盘带子。” “刚好那个时候,他的手边没有空白录像带,所以把它录在租来的带子上,然 后再还回去?……这根本不合逻辑啊?” “也许是弄错了,上一个租的人是谁?” “你是说哈伯曼之前的那个人?嗯,让我瞧瞧。”他查询着电脑,然后皱起眉 头说:“他是第一个租的人。” “这盘带子是全新的吗?” “不,当然不是,它看起来像全新的吗?我也搞不清楚,有了电脑,可以存下 数不清的档案,但有时候就会出这种纰漏。呃,等一下!我知道这些录像带是从哪 里来的了。” 他解释说有个女人拿了一整袋录像带来,都是一些经典名片。“你相不相信, 《马耳他之鹰》上中下集都齐了!还有一部一九三六年的片子,贝特·戴维斯和沃 里纳·威廉主演的《彗星美人》。乔伊·卡洛是阿瑟·特雷彻演的,而悉尼·格林 斯特里特的角色,由一个叫做艾莉森的胖女人演的,信不信由你。还有呢!《马耳 他之鹰》有一九三一年的原版带,里卡多·科尔特斯演那个油腔滑调的斯佩德,和 一九四〇年鲍嘉演的那种英雄人物大相径庭。后来,休斯顿重拍的新版上演之后, 原版被改名为《危险的女人》。” 那个女人说她是房东,这些录像带是她一个死去的房客所有,她想把这些片子 卖了,看看能不能抵一些积欠的房租。 “我买了一大堆,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欠了房租,还是她想借此赚几个钱, 不过她肯定不是小偷,带子不是偷来的,而且它们的品质也都不错。”他苦笑, “我检查过的都不错,只是没有统统检查,当然也没有看到这一盘。” “这就说得通了,”我说,“如果这些带子是她的,不管他是谁——” “他想要拷贝一盘带子,也许当时三更半夜他没办法出门买空白带。对了,这 样就合理了,他不会录在租来的录像带上,在我向那女人买进来之前,它本来就不 是出租用的录像带。那时候已经录了别的东西了。”他打量着我,“真的是虐童片? 你没开玩笑?” 我说没有。然后他便说了一些世风日下之类的话。我问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就算当时我知道,现在也不可能记得了,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有没有开支票给她?” “好像没有,因为她要现金,大家通常都要现金。不过也许有可能,要不要我 查查看?” “麻烦你了。” 他花了一点时间,等一个客人离开后,走进身后的房间。一会儿,他出来说: “没有,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这是交易记录,看起来挺惊人的,她卖给我三十一 盘录像带,我付给她七十五块钱,钱很少,因为是旧片,你也知道,折旧率非常高。” “你的交易本上有没有她名字?” “没有。那天是六月四日,但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那天之前,或之后,都 没有再见过那女人,她大概就住附近吧,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问的。他说威尔可以免费再 租一次完整版的《冲锋敢死队》。 回到旅馆后,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威尔——现在知道他姓什么,联络起来就方便 多了。告诉他有一盘免费的录像带,可以随时过来拿。 “截至目前,我们毫无插手的余地,有人用自己的《冲锋敢死队》去拷贝其他 的片子,又阴错阳差地流入市面,拥有带子的人已经死了,到底是谁根本查不出来, 更别提还能追溯原版的来源了。反正,那种玩意儿就是这样,东拷贝西拷贝,有癖 好的人只能借此互相交流,市面上买不到。” “还好是这样。可是,就这样置之不理吗?有一个小男孩被杀害了啊。” “呃,拍摄时间可能是十年前,弄不好还是在巴西拍的。” 根据影片中的美式英语,这点比较不可能,但他听过就算了。 “这部片子真的很可伯,如果我没看过,日子会过得舒服得多,可是,又想不 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来。在这个城市里,像这样的带子可能有上百盘在流通……呃, 也许只有几打吧。它之所以特殊,只因为碰巧被我们两个看到。” “交给警察也没用吗?” “我看没用,顶多把带子没收,然后还不是被塞进贮藏室里?同时,你还要被 叫去问带子怎么到你手上之类的一堆问题。” “我不想那么麻烦。” “没有人会想那样。” “那么,”他说,“我想我们只好算了。” 然而,我却不能。 我所看到的,以及看到它的方式,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对威 尔说的都是实话。我以前从来没有亲眼看过那种东西,后来听说从中国城捜出过一 盘,拿到第五分局用投影机放出来,告诉我这件事的警察说,那个说给他听的另一 个警察,在看到片中一个小女孩的手被砍断的画面时,受不了,当场冲出房间。不 过警察说的故事往往因为一传再传而加油添醋,就像酒吧里流传帕迪·法雷利的脑 袋。我知道存在那种片子,我知道有人拍,也知道有人看。但是,那个世界和我, 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片中有些画面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这是我不曾预料到的。那个男孩, 一开始还吊儿啷当——“嘿,那玩意儿有没有在拍?我是不是该说点话?”然后, 当这个死亡盛宴露出它狰狞面容时,男孩的惊愕以及最后他对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 的表情。 中途,那个男人把手放男孩额头上,温柔多情地替他将头发向后抚平,接下来 的过程中,他不时做这种动作,直到最后用惨无人道的极刑把男孩处决,镜头带到 离男孩双脚几尺远的排水孔,排水孔我们都见过,但是,现在的这个特写镜头,强 迫我们看着黑白相间的西洋棋盘地板上,那一方网状的排水孔。血,红得就像皮衣 女的嘴唇和她的长指甲,和她擦过胭脂的乳头,汇注成一条血河,流过黑白相间的 方格子,消失在排水孔之中。 这是最后一个镜头,镜头里没有人,只有地砖、排水孔和鲜红的血液。接着, 跳入空白的画面,几秒钟之后,李·马文再度出现,为了世界的和平安全以及民主 自由而奋战。 接下来几天,大约有一个礼拜之久,我发现那些画面始终在脑海打转,我没有 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录像带收藏在保险箱里,没再看第二遍—— 看一遍就够受了——在这当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似乎是我可以掌握的,到底是什么? 说穿了,那不过是一盘录像带,有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发生性关系,之后又和第三个 同样身份不明的人性交,并且违反他的意志虐待他,甚至杀害他,没有任何法子能 够查出他们是谁或者什么时候干的。 一天中午,聚会结束之后,我沿着百老汇大道一直走到四十二街,然后在百老 汇大道上的不良场所消磨了几个小时,在一家又一家的色情商店之间穿梭。一开始 还有点尴尬,没多久就习惯了。我慢慢地在虐待狂与被虐待狂的录像带区浏览。每 一家店都有一些——奴役、监禁、虐待、用刑之类的带子,封面会用几句话介绍内 容,并附加照片以迎合顾客的口味。 我并不期望会在出租的录像带中找到我们那部《冲锋敢死队》。时代广场正是 电影审查最松的地方,但是虐待与谋杀的内容仍被禁止,尽管我两者全看到了。也 许,那个男孩的年龄可以通过审查,甚至可以找一个好剪接把最可怕的地方剪掉, 但是找到它的上市版本的机会,仍然微乎其微。 不过,还有一个可能。也许穿橡皮衣的男人和皮衣女还拍了别的片子,可能一 起也可能分别拍,不知道我还认不认得出来,假若他们穿着同样服装,应该有可能 认出来。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如果我真在找什么的话。 四十二街的街头,大概是从第八大道向东走的第五家,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它和别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性虐待的那个区比例比较高,录像带的标价从十九 块九毛八分到一百元不等,还有一些叫《虐待乳房》之类的画报。 看过了所有录像带,包括日本和德国拍的,以及一些粗制滥造的小电影,贴着 用电脑打的简陋商标,看到一半,我放弃寻找穿橡皮衣男人以及他没心没肺的另一 半。我不再找了,只茫然地将自己浸泡在这个倏忽而至的世界中。它一直都在,离 我住的地方还不到一里,我虽然知道它存在,却从来不曾涉入,因为没有涉入的理 由。 最后,我走出了那家店。算算我在里面耗了将近一小时,什么都看但是什么都 不买,如果站柜台后头的店员因此嫌我烦,那是他的事。他是一个来自印度半岛的 年轻人,皮肤黝黑,总是面无表情,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事实上,店里的人都不 说话,不只是他,就连我和其他的客人都安安静静的,小心避免接触他人的目光, 进来出去,浏览或购买的时候,都假装旁若无人,好像大家原本就不存在似的。偶 尔,会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偶尔,会有柜台一边数一边放零钱在客人手掌心的叮当 声,或是换二毛五硬币,以便用来看后面小隔间里的录像带。除此之外,四周一片 安静。 回到旅馆我便冲了个澡,感觉好了一点。可是身上还是带有时代广场的味道。 晚上我去聚会,回来之后又洗了一次澡才上床。翌日早晨醒来,吃过简单的早点并 翻阅报纸后,我折到第八大道,在“迪尤斯”左转。 当班的还是同一个人,他认不认得我是他的事,我径自换了十块钱的二毛五硬 币,走进小隔间里把门锁上。挑选哪一间并不重要,因为每一间的录像机都连接在 一个有十六个频道的闭路系统上,可以任意转台,就像坐在家里看电视,只是节目 不同,而且一枚二毛五硬币只能勉强看个三十秒。 我在里头一直待到硬币用光为止,看那些男人女人用各种方法彼此虐待,那些 被虐者好像还颇乐在其中,没有人看起来真正痛苦,他们是演员,或自愿演出的人, 还有成人秀。 我看的这些片子,没有一部像在伊莱恩家看的那种东西。 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少了十块钱,感觉上却老了十岁。外面的空气燠热潮湿, 连续一个礼拜都是这样的天气。我抹去额前的汗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到四十二 街来,这里并没有我要的东西。 然而,我却离不开这个街区。我毫无兴趣地走进一家成人商店,也不需要这里 所提供的任何服务,我不想买毒品或召妓,也不想看功夫电影或买双篮球鞋,或某 个电器用品,或一顶帽檐宽二寸的草帽。我可以买一把更换刀片式的小刀,它通常 放在工具箱里整套出售,否则就算违法,还可以买一张假身份证,黑白的五元、彩 色的十元,当场就能印出来,不然打打电子游戏,有什么派克侠、快打旋风之类的, 甚至去听一个满头白发的黑人吹牛皮,他言之凿凿地说耶稣基督是生在现代非洲加 蓬的一个有血有肉的黑人家里。 我在街上走过去走过来,走过来走过去,穿过第八大道,到港务局汽车总站一 角的午餐吧,站在吧台要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牛奶——那里的空调真是舒服——吃 过午饭,不知怎么的,我又被拉回那条街。 有家戏院正在放映约翰·韦恩的两部片子,《战车》和《系黄丝带的女人》, 付了大概一块还是两块吧,我进去看了第一部的后半段和第二部的前半段之后便出 来。 然后继续游荡。 正当我迷惘失神。心不在焉的时候,有一个黑人小孩走上前来问我在干什么,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靠近我。我转头打量他,发现他的眼神充满了挑衅。他约莫十 五六七岁,和影片中被杀害的那个男孩差不多大,不过看起来世故多了。 “就是看看橱窗而已。”我说。 “每一家的橱窗都已经被你看遍了,这条街上上下下的,也不知道被你逛了多 少回。” “那又怎么样?” “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不找什么。” “你继续走到拐角,到第八大道的拐角等我。”他说。 “干嘛?” “干嘛?这样别人才不会注意我们。” 我在第八大道等他。他一定绕了另一条路,或是从卡特饭店抄捷径过来的,以 前那边是迪克西饭店,这家饭店的接线员接电话的方式很有名:“喂,迪克西饭店, 你想干嘛?”他们之所以改名,大概是因为吉米·卡特从福特手上抢走了总统的宝 座。也许是我乱猜的,如果真是那样,只能算巧合。 我站在一扇门前,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从四十三街,朝南向我走近, 他穿着T 恤、牛仔裤,外罩一件厚棉夹克。大热天穿那种厚夹克,一定要被烤焦了, 但他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他说:“昨天就看到你,再加上今天一整天,看你在那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大哥,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没什么。” “狗屎!每一个人上‘迪尤斯’来都有目的,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警察,结果 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 “你就不是!” 后来他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你是吗?搞不好你真的是呢。” 我笑了。 “你笑什么啊?你很古怪啊,伙计。人家问你要不要买大麻。要不要买快克还 是古柯硷,你摇摇头不理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一瞧,你到底在找哪一种药呢?” “没有。” “没有?那你想泡妞?”我摇摇头。“想工帅哥?还是俊男美女一起上?你是 不是想看秀,还是想‘作’秀?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只是来这里随便逛逛,思考一些事情。” “胡扯。到‘迪尤斯’来思考。‘戴上我的思考帽,上街来打炮。’你如果不 说你到底要什么东西,又怎么能搞到手?” “我什么都不要。” “跟我说嘛,我替你搞到手。”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什么都不要。” “操!像我,我就想要很多玩意儿,这样吧,你给我一块钱。”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胁迫或是恐吓,我问他,“我为什么要给你一块钱?” “因为我们是朋友嘛。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一点药嗑嗑。怎 么样?” “我不嗑药。” “你不嗑药?那你嗑什么?” “什么都不嗑。” “反正你给我一块钱,我不会让你空手而回。” 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看看四周,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便从钱包抽 出一张五元纸钞给他。 “这是干嘛?” “我们不是朋友吗?” “没错啊,但是你图个什么?要我跟你去什么地方吗?” “不用。” “你就这样把钱给我?” “对。没有任何附带条件,除非你不想要——” 我伸出手去,他笑着闪开了。“你不能给了又拿回去。你妈没教你吗?”说完 把钱塞进口袋里,然后他歪着头看着,“真是搞不懂你。”他说。 “没什么好伤脑筋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名字?” “没为什么,没有任何理由。” “你可以叫我TJ. ” “很好。” “那么你又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布克’。” “你说什么?布克?”说完他摇摇头,“狗屎,你脑子有毛病吧,什么布克, 你根本不叫布克。” “我的名字叫马修。” “马修。”他一边说一边点头,“没错,这个名字棒,马修,马修,叫马修就 对了。” “那是真名。” 他抬起眼来,“嘿,你喜欢不喜欢斯派克·李啊?他的片子你看过吗?” “当然。” “我发誓你真的很难搞懂啊。” “没什么要搞懂的。” “你心里有事,但我就是猜不出来。” “也许我心里根本没事。” “来这儿的人会没心事?”说完,他荒腔走板地开始吹起口哨。他有一张圆脸, 塌鼻子,眼光很有神,不知道那五块钱能不能让他吸一顿快克,吸快克的脑袋通常 没那么胖,而且他也没有吸毒者残败的模样,话说回来那种样子是日积月累的。 “在‘迪尤斯’,”他说,“每个人都有所企图,有人想吸快克,有人想打架, 还有人想打炮,想钱,想一步登天,或是想放松下来,如果有人不存任何企图,那 他上迪尤斯干什么?” “那你呢?TJ. ” 他笑着说:“我想知道别人想干什么。我一天到晚都在挖别人心事,那就是我 想要的,马修。” 我又和多混了几分钟。 他是五块钱能买到治疗四十二街忧郁症最好的特效药了。当我往回程的路上走 时,笼罩我一整天的阴霾烟消云散了,我洗了澡,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去参 加聚会。 第二天早上正在刮胡子时,电话铃响。我搭地铁到布鲁克林去见一位名叫德鲁 ·卡普兰的律师,他的客户是一件死亡交通事故的肇事者,被控撞人后逃逸。 “他发誓自己是无辜的。”卡普兰说,“我个人认为他满口谎言。可是,万一 他对律师说的全是实话,我们总得给他机会,查查看是否有目击者证明撞死那位老 太太的另有其人。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那件事花了我一个星期。后来,卡普兰又跟我说算了,他们给那名被告一个机 会,以过失肇事又离开现场的罪名起诉他。“至于杀人的罪名会被撤销,我个人强 烈建议他接受这个提案,他也终于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免除他的牢狱之灾。大概判 了六个月吧,不过我知道法官会同意缓刑,明天我就得去回复接受提案了。除非, 上次我们谈过之后,你已经找到某个有力证人。” “我今天下午找到一个人。” “是个神父吗?是个左右视力二点零,手上捧着国会荣誉勋章的神父吗?”他 说。 “不,是一名有力的目击者,是这样的,他很确定的确就是你客户干的。” “我的天哪。对方知不知道这件事?” “两小时前还不知道。” “这样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不要告诉他们。”他说,“我明天就去结案。 喏,你的支票,按照规矩是应该寄给你的,你还是没执照?报告你也不肯写。” “除非你要存档留底?” “事实上,”他说,“这件案子最怕的就是留底,所以你不必交报告,我也会 忘掉今天的谈话。” “我同意。” “太好了。对了,马修,你迟早该去申请执照吧,有好多工作等着你,可是你 如果没有执照,有些案子我不能交给你办。” “我一直都放在心上。” “你的身份若是有所改变,记得告诉我。” 卡普兰的支票相当慷慨。我租了一辆车,带伊莱恩到伯克许花了一些。回来之 后,华利从可靠侦探社打电话来,接下来我花了两天去和一名保险业者交涉。 那部影片已成为过去,它在我情绪上的纠结也逐渐淡去,之所以会受影响完全 是因为看了影片的缘故。对我个人来说,或是我与片子之间毫无牵连。随着时间流 逝,我的生活习惯慢慢回到常轨,老实说在我的脑海中,它只是为这个无法无天的 世界再添上一笔罢了,每天早晨摊开报纸,一定会有新的暴行从旧伤口中忽地冒出 来。 偶尔,影片中的一些片段,会忽而飞掠脑海,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令人无力抵 抗。我没有再去四十二街,也没有再碰到过TJ,甚至于很少想到他,他是个有趣的 家伙,然而在纽约,形形色色的人四处充斥,他们无所不在。 岁月持续流转。大都会队在季赛中所向披靡,而扬基连边也沾不上。冠军赛中, 两支来自加州的队伍狭路相逢,而最有趣的莫过于旧金山大地震了。十二月旧金山 迎接它的第一任黑人市长上台,接下来那个礼拜,阿曼达·瑟曼在西五十二街一家 意大利餐馆楼上被奸杀。 然后我看到一个男人的手,把男孩的浅棕色头发向后拢顺,所有的事情全都回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