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银行开门之前,我吃过早餐,又读了两份报纸。我从银行保险箱里取出那盘录 像带,在街上打电话给伊莱恩。 “嗨!拳赛如何?”她说。 “比我预期的还精彩。你课上得怎么样?” “课很棒,不过有一大堆书要读,还有就是班上出了一个笨蛋,每次老师刚讲 完一句话,她就举手发问,如果老师不想点办法叫她闭上嘴,我大概不得不杀了她 了事。” 我问她方不方便过去,“我想借用一下你的录像机,大概不会超过一小时。” 我说。 “没问题。”她说,“如果你马上就来,如果你真的不会超过一小时,而且这 次的录像带比上次那盘有意思的话。” “我马上就到。”我说。 挂上电话,我踏上石砖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她家,她接过我的外套,问: “昨天晚上怎么样?有没有看到凶手?”我一定是对她瞪大了迷惑的双眼,她补充 道:“就是理查德·瑟曼啊,他不是也该在那儿?这不正是你去马佩斯的原因吗?”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关于他的事。没错,他是在那里,但是他是否真的杀了她 这个问题,我一点进展也没有,我想我看到了另一个凶手。” “喔?” “那个穿橡胶皮衣的男人,我想我看到的就是他。” “难道他还穿着那一套同样的行头吗?” “他昨天穿着一件蓝色运动上衣。”我告诉她有关那男人的事,还有跟他在一 起的小男孩。“所以这就是上次的那盘录像带,你不会想再看一次吧?”我说。 “没门。那么,我该做什么好呢?我可以出去买上课用的书,反正迟早都得买, 应该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你知道怎么用我的录像机吧?”我说我会用。“到时间我 就回来,等会儿有个约会,我得准备准备,十一点半左右会有人来我这儿。” “我会在那之前离开。” 等她出了门,我打开录像机,用快进跳过片头《冲锋敢死队》的部分。伊莱恩 在十一点差几分时到家,那盘带子已经被我看了两次,第一次花了半个小时,第二 次用快进,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看完,她回来时,我已倒好带子,站在窗前。 她说:“我刚刚花了一百多块买这些书,可是书单上还有一大半的书找不到。” “你为什么不买平装本?” “这些就是平装本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空读它们。”她把整个袋子倒过 来,书散在沙发上,她随手拿了一本又丢回书堆里去。“至少都是英文,这是件好 事,我又不懂西班牙文和葡萄牙文。但是,当你在读翻译本时,你以为你真的在读 书吗?” “如果是译本好的话。” “大概吧。但总觉得像在看有字幕的电影,而且字幕上写的并不完全是对话的 原意。你看过那盘录像带了?” “嗯。” “是那个人吗?” “我认为是。要不是他那一身该死的行头,我应该可以更容易认出他来。挤在 那种密不透风的橡胶紧身衣里,再戴上橡胶头套,一定会闷死。” “说不定他胯下的那个开口有通风冷却的功效。” “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他,尤其有一个动作让我猛然想起来,就是他用手抚摸男 孩头发那个动作。其他还有一些眼熟的地方,比如说他走路的样子,移动的方式等 等小细节,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掩饰不了。他抚摸小男孩头发的手势,这动作和我的 记忆分毫不差。”我皱皱眉头,“我认为那个女的也是同一个人。” “哪个女的?你没提过还有一个女人啊。你说的是他的犯罪同伙,乳房很小的 那个?” “我认为她就是举告示牌的女郎,就是在每一回合之间,举牌子宣布下一回合 的那种女郎。” “她该不会还穿那件皮衣吧?” 我摇摇头,“她穿着沙滩装,一大截腿晾在外面。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她。” “是吗?” “我说真的。对她,我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她的长相我倒没特别留意。” “当然没有,你正忙着看她的屁股吧。”她一手搭我肩膀。“我真的还想多知 道一些。”她说。 “可是,你不是有朋友要来吗?我马上就走,你不介意我把带子留这儿吧,我 不想整天带来带去,或想个特别地方把它丢掉。” “没问题。呃……我实在不想催你,但是……” 我吻了她,然后离开。 走到街上,我突生一种冲动,想躲在门口看看到底谁会出现,她从来不挑明说 那是个嫖客,然而也没说不是。而我,一直很识相地不问。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躲 在阴暗角落等着窥伺她的午间伴侣,然后再想象他会要求她做些什么,去赚得那些 西班牙文与葡萄牙文学翻译书的花费。 有些时候,这种事我的确会放在心上,但有时又不是那么在意。有些时候,我 觉得根本不应该在乎,或者是,应该多在意一些,反正总有一天,我会把这种感觉 搞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到了麦迪逊大道,搭上公车,去城北边三十个街区外 的一个地方。钱斯的艺术品店就在一家卖名牌童装的楼上,橱窗里展示着《杨柳风 》中感人的一幕:动物们全都穿着那家店的名牌小衣服,老鼠身上穿的那件苔绿色 运动衣,价值和一橱柜的现代拉丁美洲小说差不多。 楼下的铜制招牌上写着“钱斯·库尔特非洲艺术”。我爬上铺着地毯的楼梯, 看见了门上镀着带有金边的黑字,内容和楼下那块一模一样,只不过多加了一行: “敬请预约”。我没有预约,不过也许我并不需要预约。我走上前去按了电铃,不 一会儿有人来应门,是巴斯科姆。他穿了一套三件套西装,看见是我,开心地笑了 起来。 “斯卡德先生,”他说,“见到你真好。库尔特先生在等你吗?” “除非他有一个水晶球。我就是碰运气,觉得他应该在。” “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他正在打电话,先进来再说。斯卡德先生,你先坐一 会儿,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我在店里随意浏览摆设的面具和雕像,我对这些东西虽不在行,但即使是一个 外行人都能看得出这些艺术品价值不菲。巴斯科姆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欣赏一尊从 象牙海岸来的塞努福面具。他告诉我钱斯先生马上就来,“他正和一位从安特卫普 打电话来的男士说话,我想,那是在比尔时。” “我想没错。我怎么以前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巴斯科姆?” “哦,只是偶尔来帮帮忙,斯卡德先生。” 昨天晚上在马佩斯,我才告诉他叫我马修就可以了。 “你知道吧?我已经从拳赛场上退休了,我想是我不够好。” “谁说的,你棒得不得了。” 他微笑着说:“唉,我一连遇到三个比我强的对手,他们真的比我好,所以, 我就退休啦。之后我试着找些别的工作来做,刚好钱斯先生,哦,我是说库尔特先 生,他问我愿不愿意替他工作。” 换作我,也会搞不清楚。我第一次遇见钱斯时,他只有这个名字,直到开始做 艺术品买卖之后,才在前头加了个缩写,后面加了姓氏。 “你喜欢这个工作?” “当然喜欢,胜过脸上挨拳头,我一直都在学东西,而且,没有一天我不在学 新东西。” “希望我也能这么说。”钱斯这时接腔了,“马修,也该是你来看我的时候了。 昨天晚上拳赛结束之后,我以为你跟你的朋友会和我们一起。我们统统都到楼下埃 尔登的休息室去了,我刚想要介绍你,一转身才发现你不见了。” “我们不想熬太晚。” “我们最后闹到很晚,对了,你应该还是一个品尝咖啡的行家吧?” “你还有那种特别口味的吗?” “牙买加蓝山,价格高得吓人。当然啦,看看你周围——”他指一指那些面具 和雕像,“每一件都昂贵得离谱。你喝黑咖啡吧?阿瑟,麻烦替我们准备两杯咖啡, 然后你去处理那些收据。” 他第一次请我喝蓝山咖啡是在他家,那是一栋改建过的消防中心,位于绿点的 一条静谧的街上。他的波兰裔邻居以为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利万道斯基的退 休医生,而钱斯是医生的管家兼司机。事实上,钱斯一个人住那里,全套的健身器 材摆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一个八尺台球桌,墙上挂着博物馆级别的非洲艺术品。 我问他那栋房子还在不在。 “我怎么会受得了搬走呢?原本以为开这家艺术品店,那房子是非卖不可了, 好在后来有别的办法解决了难题。总之,我不需要再进什么货,那间屋子里早就挤 满了好东西。” “那么你还保留着一批典藏品吗?” “当然,而且空前精彩。你可以说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收藏;也可以说每一件 收藏品都是待价而沽的,那些东西全都算是店里的存货。你还记不记得那一件贝宁 王国的青铜器?那个女王头?” “就是挂满项链的那个?” “拍卖会我高价买了她。只要她没有卖出去,每三个月我就会提高一次价钱, 直到最后有人再也抵挡不了她高价的魅力而买下了她。那时我还真舍不得。不过我 拿到钱之后,马上又转头去买别的货。”他拉着我的胳膊,“给你瞧瞧新货色。今 年春天我在非洲呆了一个月,有两周是在马利共和国的度刚,那里的土著非常和善, 他们住的房子让我联想到梅萨·弗迪的阿那沙契房屋,喏,那就是多贡买来的,眼 睛挖成方形的洞,线条坦率利落,没有受过基督教的影响。” “你还真是走了不少路啊。” “可不是吗?” 我第一次遇见钱斯的时候,他有一份很成功的事业,不过,是一种特别的行业 ——皮条客。但钱斯不是那种开着粉红卡迪拉克、头戴邋遢的紫色帽子的传统皮条 客。他雇我去调査是谁杀害了他手下的一名妓女。 “这些都得归功于你。是你让我脱离那一行的。” 这话倒不假。那时,他委托我的工作还没了结,他手下的另外一名妓女又死了, 其他女孩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反正当时你正面临中年危机,已经到了该换工作的 时候了。”我回道。 “其实以我的年纪投入这行还算年轻,我还年轻得很呢。喂,马修,你不会是 特地跑来跟我打哈哈的吧。” “不是。” “那是为了讨一杯咖啡喝喽?” “也不是。昨天晚上我在拳赛场看到一个人,我想也许你能告诉我他是谁。” “是我这边还是罗希德那边的?” 我摇摇头,“都不是,他坐中间第一排。”我在空中比划着当时的地形,“这 边是拳击场,这里就是你蓝色角落旁的位置,我和巴卢坐那边,而那个引起我注意 的人大概就坐这里。” “他长什么样?” “白人,头发快秃了,身高大约五尺十一寸,一百九十磅左右。” “羽量级。他的穿着打扮呢?” “鲜蓝运动上衣,灰裤子,还有大圆点领带。” “那条领带就不是一般人会戴的。如果是那样我应该会注意到,可是怎么想不 起来我见过他。” “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小男孩,大概十来岁,淡棕色的头发,可能是他儿子。” “喔,那我见过,”钱斯说,“至少我看到一对父子坐前排,至于他们的长相 就实在说不出来了。唯一引起我注意的理由是,他可能是体育馆里面唯一的小孩。”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知道,不过我无法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他闭上眼睛,“我可以描绘出他的 模样,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坐在那儿的样了,可是如果要我在你刚 才的描述之外再补充点什么,我就没办法了。怎么?他干了什么?” “什么干了什么?” “是有关手上的案子,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专程去马佩斯看拳击赛的,不过我 猜你有正经事要忙,对不?” 我是在办案,只不过是另外一件,没有必要去详细解释整个来龙去脉。“手上 是有一点工作。”我说。 “那家伙和这‘一点工作’有关,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可能有关联,要等搞清楚他的来历之后才知道。” “我懂了。他坐前头,一定是个忠实拳迷,也许一天到晚都上那儿报到。我从 来没有在加尔顿街或是其他的拳击场看过他,老实说,我是直到对罗希德产生兴趣 之后才开始往拳击场跑的。” “你在他身上下了大注啦,钱斯?” “很小,是那种参加赌局的最低赌注。你很欣赏他?昨天晚上你是这么说的。” “他令人印象深刻,虽然他被右拳打中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我知道。巴斯科姆也有同感。那个多明格斯出拳可真快,右拳瞬间就捶下来。” “他瞬间爆发力很棒。” “的确。可是,也就只有这么一瞬间,马上就不行了。”他笑着说,“我爱死 拳击了。” “我也是。” “它很残忍、很野蛮。没什么好辩解的。但是我不在乎。我就是爱。” “我懂。你以前去过马佩斯吗,钱斯?” 他摇摇头,“那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里离绿点并不远,只是我不一定从 绿点去,离开那里之后也不一定回绿点,因此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差别。我去马 佩斯只因为那儿刚好有一场我下了注的拳赛。” “你还会再去吗?” “如果又订到了场地或手边没什么事要我亲自处理的话。下一次的赛程是三星 期后的星期二,在亚特兰大。”他笑道,“是唐纳德·特朗普的场子,应该比这个 新马佩斯体育馆更豪华。” 他告诉我罗希德的对手是谁,说我该去看看他们比赛。我说我尽量。他还提到 他们原先要罗希德每三个礼拜出赛一次,后来决定还是一个月一次比较好。 “抱歉我没能帮上忙。”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替你四处打听,那些 在罗希德身边的人一天到晚都泡在场子里。你还住那家旅馆吗?” “老样子。” “我如果打听到什么的话——” “先谢了,钱斯。还有,很高兴看到你过得不错。” “谢谢。” 到了门口,我转过身来问他:“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认得那个举牌女郎吗?” “什么?” “你知道,就是那种在场中举着告示牌报告接下来第几回合的女郎。” “那叫做举牌女郎?” “我不知道。你也可以叫她马佩斯小姐吧,我想,我只是猜想——” “如果我对她有所了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有一双长腿。” “我自己也注意到了。” “还有皮肤,我好像记得她露了好多的肉,恐怕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拜你之赐, 马修,我已经洗手不干了。” “‘洗手不干’。你觉得她看起来像所谓的‘上班女郎’?” “不。”他接道,“我觉得她看起来像个修女。” “那种济贫会的修女。” “我想的是慈善姐妹之家那种。不过可能你是对的。” “五洲体育有线电视网”在第六大道上一栋玻璃钢筋大厦里租有办公室。办公 室斜对面有家叫赫尔利的酒吧,国家广播公司的人是那儿的老主顾,约翰尼·卡森 靠着那一套埃德·麦克马洪喝酒的笑话,使这家酒吧声名大噪。如今赫尔利依旧在 第六大道上仅存的老建筑物里,从事电视这行的人经常到这里来混上一个钟头甚至 一下午,理查德·瑟曼就是其中之一,他会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到这里来磨磨蹭蹭 喝上一两杯,然后回家。 这些事情都写在约瑟夫·德金给我看过的档案里,因此我不需要成为全世界最 伟大的侦探就能得悉这一切。四点半左右,我来到赫尔利,站在吧台前喝苏打水。 本来想向酒保稍微探听一下,但是那时候酒吧里生意正兴隆,他忙得根本没时间理 我,更何况我们必须互相大声吼叫才能听见对方声音。 坐我旁边的一个家伙想跟我谈上星期天举行的超级杯。可是这段对话都是他一 个人在讲,过不了多久两个人就讲不下去了。他认为基于礼貌应该请我喝一杯,后 来他发现我喝的是苏打水又一直想把话题转移到拳击上,便没再那么热衷。“那才 不叫运动呢。两个黑鬼想要把对方揍死,为什么不干脆叫暂停,一人给他们一支枪 不就结了?” 五点刚过,我看见瑟曼走进来。他和另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人一起,在离我很 远的吧台尽头找到位置站定,叫了酒。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瑟曼一个人先行离去了。 几分钟之后,我也走出了酒吧。 瑟曼在西五十二街的住处一楼有一家叫雷迪希奥的餐厅。站在对街向顶楼看, 他家没有灯光。楼下的戈特沙尔克家也漆黑一片,因为罗思和艾尔弗雷德一整季都 待在棕榈沙滩。 我没吃午饭,就提早在雷迪希奥吃了晚饭。餐厅里除了我之外只有两桌客人, 都是年轻的情侣在细语呢喃。本来想打个电话给伊莱恩要她坐出租车来和我一起吃 饭,可是这大概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吃了小牛排和半份法法利,名字应该是这样念,是一种蝴蝶结形的通心粉, 配上红辣的调味酱。佐餐的沙拉中有大量的苦叶菜,这家餐厅就是靠这个出名的。 菜单上有一行字,提醒我,没有红酒的晚餐就像没有阳光的日子。我用白开水配通 心粉,晚餐后再喝一杯浓咖啡。服务生拿了一瓶我没有点过的茴香酒走到桌前,我 示意他拿开。 “这是免费的,滴一滴在咖啡里会很好喝。”他跟我保证。 “我不想让它变得那么好喝。” “那么来一点Scusi 如何?” 我再次挥手要他把酒拿走,他耸耸肩,把酒瓶放回吧台。我喝着意大利浓缩咖 啡,尽量避免想象掺入茴香酒之后的咖啡。我真正的渴望并不是那种滋味如何,而 是把整瓶酒拿回来。如果真的是茴香使咖啡更为香醇,那么何不干脆加一匙茴香种 子进去呢?然而,不会有人那么做。 是酒精在召唤我。一整天下来,它一直不停地对我低声轻唤,尤其在这一两个 钟头之中,更成了女海妖塞壬的歌声,声声引诱着我。我不会去喝,也不想喝,可 是,刺激启动了某一种细胞的反应,唤醒了我体内深处永远都挥之不去的东西。 这几天中,我如果真要出去带点喝的回来,我房间里将会有一夸脱的波本,或 是米克的一瓶十二年份爱尔兰陈年威士忌,而不是小咖啡杯里飘浮在咖啡上的几滴 该死的茴香酒。 看看手表,刚过七点,圣保罗教堂的聚会八点半才开始,不过早一点去也无所 谓,我可以帮忙排椅子,并且把讲义和饼干先拿出来。每一个星期五晚上,我们都 会讨论戒酒小组策划的“十二个阶段”。这一周将会回到第一个阶段——“我们承 认自己对于酒精无力抵抗,于是使生活变得失去控制”。 我示意服务生买单。 聚会结束时,吉姆·费伯过来跟我确定星期日的晚餐约会。他是我的辅导员, 除非有谁因事取消,否则每一个礼拜天我们都会一起吃晚饭。 “我想到火焰餐厅坐坐,还不急着回家。”他说。 “怎么了?” “等星期天再说好了。你呢?想不想去喝杯咖啡?” 我婉拒了他。我走到六十一街,再转到百老汇大道上。那家录像带店还开着, 看起来和六个月前差不多。店里人挺多,都是一些不想虚度周末的人。我排在一列 人比较少的队伍里,我前面的女人租了三盘录像带,还买了三包可用微波炉加热的 爆米花。 那老板仍然需要把胡子刮一刮。我问:“你一定卖了很多爆米花吧?” “销路是不错,大部分的店也都卖……我认识你吗?” 我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只有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吉姆·费伯替我印了一整 盒。他看看名片,又看看我,我提醒他:“六个月之前,我的朋友租了一盘《冲锋 敢死队》,我……” “我想起来了。现在又有什么事吗?可不要告诉我又出事了。” “不是。我只是因为另一件事而必须追査那盘录像带的来源。” “我想我跟你说过。那是一个老女人拿来的一大堆录像带的其中一盘。” “没错。” “而且我还告诉过你,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没有再看见过她。六个月都过去 了,还是一样没再见过她。我很想帮忙,可是——” “可是你现在很忙。” “当然,每个礼拜五晚上都是这样。” “那我等你比较空闲再来好了。” “这样比较好。可是,我不知道还能告诉你什么。没再听过其他顾客抱怨,所 以我想那是唯一一盘被录进脏玩意儿的带子。至于它的来源和关于那个老女人的事, 我所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你知道的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要多。明天大概什么时间较好?” “明天?明天是星期六,我们十点钟开门,中午之前都没什么生意。” “那么我十点钟过来。” “这样的话,你九点半来好了。我通常都会早一点来处理一些文件,我让你进 来,开店之前还能多聊半个小时。” 第二天早晨,我一边吃着蛋喝着咖啡,一边看《每日新闻》。一个住在华盛顿 海茨住宅区的老妇人坐在家里看电视时被流弹射中头部,死了。这桩命案真正的牺 牲品被送进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的急诊手术室,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才十六岁。警 方相信是因为吸毒引发的枪杀案。 这名妇人是今年第四个被打死的无辜受害者。根据去年的记录,有三十四名无 辜的人被枪杀,《每日新闻》还宣称,九月中旬这个记录可能会降低。 离钱斯艺术馆不远的公园大道附近,一名中年妇女正在等红灯,一名男子从一 辆没有牌照的白色货车中探出身抢夺她的手提袋。为了怕被偷抢,她还特别把皮包 斜挂在脖子上。货车扬长而去,她被拖着直到被勒死为止。这则新闻旁有一小段文 章,提供妇女一种背皮包的方法,被抢时它能让身体上的伤害减到最低。甚至有专 家建议:“最好连皮包也不要带。” 一群青少年穿过皇后区的森林公园,发现一具几天前在伍德海芬区被绑架的那 个女人的尸体。她在牙买加大道上买东西,一辆浅蓝色的货车停到路边,车后跳出 两个男人把她推上车后跟着也爬进去,然后车子便疾驰而去,没有人来得及记下车 牌号码。初步检验的结果,发现除了有被强暴的痕迹之外,胸膛以及下腹还有几处 刺伤。 不要看电视,不要带皮包,不要上街去。老天! 我九点半抵达录像带店,老板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穿了一件清爽的衬衫, 他领我去后面的办公室。他还记得我的名字,并且自我介绍说他叫菲尔·菲尔丁。 我们握了握手,他说:“虽然在名片上没有注明,可是你一定是调查员吧?或者是 跟那行差不多?” “差不多。” “跟电影里似的。如果能,我真的很愿意帮忙,可是半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打烊之后,我留下来又查看了一下记录,想也 许会找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可是没有用。除非你还有什么办法我没想到——” “那个房客。”我说。 “你是说她的房客?就是那个有一堆录像带的人?” “是的。” “她说他死了还没有缴房租是吧?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很 重要的事。我很确定她卖他的东西来抵房租。” “你说这是七月的事。” “所以如果他死了,或是不在城里——” “我还是想知道他是谁。有很多人会买一大堆录像带吗?印象中,大多数人都 是租的。”我说。 “说了你会吓一跳,”他说,“事实上我们卖出的录像带很多。尤其是经典儿 童电影,像《白雪公主》、《绿野仙踪》,还有《E.T.》,卖得非常好,现在正在 卖《蝙蝠侠》,可是没预期的那么受欢迎。很多人都会买自己最喜欢的影片,当然 另外还有运动以及教学的录像带,不过那是有别于电影的另一个范畴。” “依你看,会有很多人买超过三十盘录像带?” “我猜不会,买一打以上的人就很少了。不过不包括运动或美式足球赛的带子, 和我这里没卖的色情片。” “据我推测,这个房客,就是那有三十盘录像带的人,可能是一个嗜电影成癖 的人。” “那还用说吗?这家伙有《马耳他之鹰》的三个版本,还有一九三一年里卡多 ·寇蒂兹那一版——” “你说过。” “是吗?我想我一定讲过,因为实在太奇怪了。真不知道他怎么买到那些玩意 儿的,我从来都没在目录里看过这些片子。这家伙八成是个电影狂。” “所以除了那些用来保存的录像带,他一定偶尔也会租录像带。”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是啊,绝对错不了,人们偶尔会买一些片子,但大部 分还是租的。” “而且他就住附近。”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的房东太太住附近——” “哦,没错。” “所以他很可能也是你的客人。” 他想了一下。“当然有这可能,可能我们俩还聊过黑色电影呢。可是,我一点 印象也没有。” “你把所有顾客的电话号码都输入电脑了吧?” “是啊,这样省事多了。” “你说她是在六月的第一个礼拜把那些录像带拿来的,所以他的记录一定在七 八个月前就停了。” “那种记录我有一大堆。有人搬家,有人死了,还有些人的录像机被入室盗窃 的孩子搬走了,有些人则是跑到前面几家去租,更有些人隔了好久没来,后来又再 冒出来。” “有多少人从六个月之前就停了?” “我怎么知道?不过应该查得出来,你何不坐下来或四处逛一逛,也许可以找 到一部想看的电影。” 他把事情处理完已经过了十点钟,可是仍没有客人上门。 “我告诉过你早上的生意很清淡。査到的名字一共二十六个,都是在六月四号 之后就停止的,而他们在之前的五个月里至少都来租过一盘带子。也许如果他病了 很久,一直都待在医院里面——” “就从你查到的先开始吧。” “好,我把姓名和地址复印给你,不过不一定会有电话号码,很多人,尤其是 女客是不留电话的,这一点不能怪她们。另外还有信用卡号码我得保密,所以没印 下来。除非那是你追查某个人的唯一方法,我倒可以破例。” “我想不用。” 他把名字印在两张有格线的活页本上,我浏览一遍,问他这里有没有让他会想 起什么的名字。 “没有,每天见的客人这么多,记得住的只有常客,而且也不是都认得出他们 或记得他们的名字。我把这二十六个人去年租的片子也査了一下,拿他们租的片子 比对那人的录像带,但我还是看不出谁有可能是那个电影狂。” “还是值得一试。” “我也这么想。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个电影狂是男的,因为房东太太提起房客 时用的是‘他’。这二十六个人里有一些是女的,不过我统统都印下来了。” “太好了。” 我把纸折好,放在上衣口袋里,“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谢谢你。” “嘿,当我想到你们这些人在荧幕上带给了我多少乐趣时,怎么能拒绝你呢?” 他笑了,然后正色道,“你是不是要打击色情集团?事情是这样的吗?”我迟疑了 一下。他为了使我安心,连忙接口说如果不方便,他能够谅解,但至少等事情结束 后,能不能哪天顺道过来告诉他后来到底怎样了。 我说我会的。 名单上列着的二十六个名字当中,只有十一个有电话号码,我先试着打,这样 就不用在城里跑来跑去了。即使是这样,还是遇到很多挫折。很多电话打不通,有 的就算打通了,也是电话录音。听到的三通答录机中,有一通的电话录音很可爱, 其他两通只重复了后面的四个号码,然后请我留话,另外的四通,是由奈拿克斯电 信公司的电脑语音系统控制,直截了当告诉我,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停用了,只有一 通提供了新的电话,我抄下来,再打过去,没人接。 后来电话突然通了,听到真人的声音时,我一下子差点忘了怎么反应,匆匆地 看了眼手上的名单,然后问:“呃……是阿卡多先生吗?约瑟夫·阿卡多?” “我就是。” “你是不是一家录像带俱乐部的会员?——”它叫什么来着?“——六十一街 和百老汇大道的那家。” “六十一街和百老汇……?是哪一家?” “马丁酒吧的隔壁那一家。” “哦,对了,怎么啦?有录像带没还吗?” “不是的,我注意到你的记录已经停了好几个月。阿卡多先生,我们想请你到 店里来看看我们的新目录。” “哦。”他吃惊地说,“是这样啊?服务真周到。我现在习惯到离办公室比较 近的那家去租,不过这几天晚上我会过去一趟。” 挂上电话,我把阿卡多从名单上划掉。现在剩下二十五个名字,看来,我好像 得亲自跑一趟了。 我打了一整天电话,直到下午四点半,名单上的名字被我划掉了十个,进展很 慢,比预期中的还慢。那些地址都是在脚程范围之内,要四处打听还不算太难,然 而那并不表示某一个地址还住着同一个人。 我在五点之前回到旅馆,洗澡,刮胡子,看了一会儿电视。七点钟和伊莱思在 格林威治村的格洛莉娅街上的摩洛哥区碰面。我们点了库斯库斯①,她说:“如果 食物的味道像这间屋子闻起来这么好就太棒了。世界上吃库斯库斯最好的地方是哪 里?” ①一种北非传统的蒸粗麦粉,用蒸锅蒸粗麦及肉、蔬菜。 “不知道。卡萨布兰卡?” “瓦拉瓦拉①。” ①Walla Walla ,美国华盛顿州东南部城市。 “哦。” “你懂了没?库斯库斯,瓦拉瓦拉。或者说如果你在德国想吃库斯库斯,就应 该到巴登巴登①。” ①Baden Baden ,德国西南部城市,为一著名矿泉疗养之地。 “噢,我想我抓住重点了。” “我就知道你能。在萨摩亚要到哪里吃库斯库斯呢?” “帕哥帕哥①。失陪一下好吗?我必须去‘嘘嘘’。” ①Pago Pago 南太平洋美属西萨摩亚首府。 库斯库斯美味极了,分量又多。我边吃边告诉她今天的遭遇。“真是挫折,但 光凭门铃声没办法判断我要找的人是不是住里面。” “在纽约行不通。” “当然行不通,基本上很多人门铃旁的那块姓氏牌都是空的,我想这一点我应 该谅解,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可是这本来就是个爱玩匿名游戏的城市。还有一些 人的门上不是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是非法房客。所以,如果 我要找比尔·威廉斯——” “那你就该去查威廉·威廉斯①。”她接口,“他是瓦拉瓦拉的库斯库斯之王。” ①Willam Williams ,美国诗人。 “正是。如果他的名字不在门牌上,并不表示他不住那儿,就算门上有他名字, 那也不表示他就住那儿。” “可怜的孩子,那你怎么办?打电话给管理员?” “如果有的话。可是,大部分规模比较小的公寓都没有管理员,管理员也不比 其他人更常待在家里,更何况他们不一定知道所有房客的名字。最后你只好一家一 家敲门,按电铃,跟隔壁的人探听,大多数人都对他们的邻居一无所知,就算知道 也是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 “吃这行饭可真不容易。” “有的时候真是如此。” “还好你很喜欢这份工作。” “是吗?大概吧。” “当然是喽。” “我想是吧。当事情抽丝剥茧,慢慢整理出头绪时,那种感觉实在很令人满足。” 此刻我们正在用饭后甜点,一种甜腻腻的蜂蜜蛋糕,甜得我根本吃不下去,女 服务员端来两杯摩洛哥咖啡,和土耳其咖啡差不多,又浓又苦,杯底三分之一是沉 淀的咖啡渣。 我说:“今天我辛苦了一整天,感觉还不坏,但却不是调查该办的案子。” “你难道不能同时处理两件案子吗?” “也许可以。但没有人付钱请我调査虐童的变态电影。我应该追究的是理查德 ·瑟曼有没有谋杀他妻子。” “你不正在办吗?” “是吗?星期四我借口瑟曼是有线节目制作人跑去看拳赛。有几样收获,我知 道他是那种工作时会把外套和领带脱掉的人。他很带劲儿,可以爬上拳台再跳下来, 脸不红,气不喘。我还看到他在举告示牌的小妞屁股上拍一下,然后——” “哎哟,那可不得了。” “对他来说是不得了。但是我却不知道那件事对我会有什么帮助。” “开什么玩笑?他妻子才死了两个月,他就开始对一个派对玩具毛手毛脚,这 当然不对劲。” “两个半月。”我说。 “还不一样。” “派对玩具,嗯?” “玩具、淫娃、宝宝。叫玩具有什么不对?” “没不对。他并没真正地拍她屁股,只是拍了一下而已。” “当着成下上万人的面。” “那是他们有眼福。而且其实只有几百个人而已。” “还有待在家里的观众呢?” “哦,他们那时正在收看广告。不管怎么说,这都不能证明什么。他是一个冷 酷无情的狗杂种,老婆尸骨未寒就开始拈花惹草,或者他根本就是冤枉的,所以不 用惺惺作态。怎么解释都可以。” “唉。”她叹道。 “星期四,就是昨天,我站在同一家酒吧里和他一起喝酒。就像是在拥挤的地 铁车厢之中我们分别站在两端,但同时身在同一个空间里面。”“不赖啊。” “昨天晚上,我在他公寓楼下的雷迪希奥餐厅吃晚饭。” “餐厅如何?” “没什么特别,通心粉很好吃。我们找时间去尝尝。” “他在不在餐厅里?” “我想他根本不在家。在家的话也是摸黑关在屋子里。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 打了电话给他,反正有其他的电话得打,干脆顺便打给他。” “他说了什么?” “是电话答录机,我没有留言。” “我希望他跟我一样,对不留话的来电觉得很烦。” “只好这么想。你知道我该怎么做吗?我该把莱曼·沃里纳的钱还他。” “不要,千万别这么做。” “为什么?无功不受禄。我现在一筹莫展,这件案子在警察局留的档案资料我 看过了。凡是我想到的他们都做过了,甚至还多。” “不要把钱还给他,亲爱的。钱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妹妹被杀了,只有他认为 自己是在为她作了些什么,他才会死而瞑目。” “那怎么办?难不成骗他?” “如果他问起来,你就告诉他这种事得花时间去查。你不会再向他要钱吧?” “老天,当然不会。” “那他就不会觉得你在欺骗他。至于钱也不必缴回。如果觉得是白拿,你大可 捐出去,捐给爱滋病研究中心,或者是‘传送上帝之爱’之类的机构,很多地方可 以捐。” “没错。” “我了解你。你一定会想办法凭真本事赚到这笔钱。”她说。 她想到威佛利去看场电影,但那天是星期六晚上,戏院门口一定排起了长龙, 我们谁也不想站在那儿排队。走了一会儿,我们停在麦克道格街喝了些卡布奇诺咖 啡,又到布里克的露天俱乐部听一个乡村女歌手演唱。 “长长的头发配上老祖母的眼镜加格子棉布长裙,”伊莱恩说,“谁说二十世 纪六十年代已经结束啦?” “她的歌曲听起来都一样。” “因为她只会三个和弦。” 走出来之后,我问她想不想听爵士乐。她说:“好啊,去哪里好呢?甜蜜巴兹 尔?还是范盖得?挑个地方。” “我在想,鹅妈妈之家也许不坏。” “嗯哼。”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喜欢鹅妈妈之家。” “那你想不想去?” “想啊,可是如果‘男孩’丹尼不在,我们还要待在那里吗?” “男孩”丹尼不在。不过我们到了不久他就来了。鹅妈妈之家在阿姆斯特丹路 和八十一街之间,是一个吸引人的爵士俱乐部。他们把灯光调得很暗,鼓手总是用 鼓刷轻轻敲打,从不独奏。它和普根酒吧是两个可以听到丹尼·贝尔歌声的地方。 不论在哪里,他总是很醒目。这个得了白化症的黑人,皮肤与眼睛都对阳光过 敏,于是他就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永不与太阳同时出现。他身材短小,穿着一套亮 面的深色西装,搭配闪闪发光的背心,喝俄罗斯伏特加,而且只喝冰镇的。通常他 的身边都会跟一个和他身上的背心一般醒目的女人,今天晚上的女人,有一头草莓 色金红头发,和一对巨硕乳房。 招待将他们带到紧靠舞台的老位子。我以为他不会注意到我们,不料一名招待 随即过来对我们说,贝尔先生希望我们能过去一道坐。我们走过去,“男孩”丹尼 说:“马修,伊莱恩,看到你们俩真好。这位是莎莎,她真的很迷人,不是吗?” 莎莎咯咯娇笑,我们随便聊了几分钟之后,莎莎便闪进了化妆室。 “她去补点粉。”“男孩”丹尼说,“关于争论禁药合法化的最好论点就是人 们不必再一直跑洗手间,如果他们知道陪客时间吸食古柯硷正在损耗着美国工业的 话,就应该把这一趟一趟‘厕所之旅’的成本给算进去。” 等莎莎又一次“厕所之旅”时,我向丹尼提起了理查德·瑟曼。 “据我推测是他杀的。”他说,“因为她比他有钱。如果那家伙是医生就更不 用怀疑了,为什么总觉得医生会宰老婆呢?难道他们有娶婊子的倾向?你怎么解释?” 接下来我们就这个问题开始讨论,我说也许这些医生习惯了扮演上帝那种决定 生死的角色。伊莱恩的看法更妙,她说会选择医疗工作当职业的人,多半是那些想 克制自己伤人倾向的家伙。“为了要证明自己不是杀人狂所以才去当医生,”她说, “可是在他们受到压力时,这些压力又会使他们想起自己的天性,于是就开始杀人 了。” “这种说法倒挺有趣。”“男孩”丹尼说,“但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胎里带来的,”她说,“在生产过程中,母亲不是几乎死去就是经历着前所 未有的痛楚。所以那个孩子的想法是‘我伤了女人’或是‘我杀了女人’,他用当 医生来补偿,但不久之后,内心冲突越来越大——” “他就宰了他老婆。”丹尼接道,“我喜欢你的说法。” 我问她有什么根据来支持这项理论,她说什么都没有,但确实有很多关于出生 思想的研究报告。丹尼说他才不管什么根据,你可以用数据去证明任何事情,而这 却是他听过最有道理的一个理论,所以管他妈的什么数据资料。莎莎在我们讨论到 一半时回到座位,我们并没中断,而她看起来也毫不在意。 “关于瑟曼,”“男孩”丹尼说,“没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因为我并没有刻 意打探。我应该打探吗?” “耳朵放尖点总是好。” 他为自己倒了几盎斯托利。在普根酒吧和鹅妈妈之家这两个属于他的地盘,有 人会为他准备好香槟桶冰镇的俄罗斯伏特加。他望了望杯底,把酒当白开水一口喝 下去。 他说:“他在一个有线电台工作,是个新的体育频道对吧。” “叫五洲电讯。” “对了,有一些关于他们的谣言。” “什么谣言?”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一些来路不明的钱这类的内幕消息,我会多留意 的。” 几分钟后,莎莎又起身离桌。等她走远听不见我们说话,伊莱恩侧过身来说: “真受不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瘾头这么大的人。” “我知道。” “丹尼啊,她的药瘾简直比你的头还大。” “我知道,但她很特别对吧?我想我得放弃她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养不起,要让她那可爱的小鼻子高兴,不知道花了我多少钱,说出来你不相 信。” “趁还能享受的时候尽量把握吧。” “哦,我会的,”他说,“人生就是这样。” 回伊莱恩的公寓之后,她煮了壶咖啡,我们坐在沙发上。她放了钢琴独奏曲的 唱片,有孟克、兰迪·维斯顿、锡达·沃尔顿。她说:“那个莎莎,可真不得了, 真不知道‘男孩’丹尼上哪儿找来这个小妞的。” “K-mart超级市场。”我提议。 “当你看到那种波霸,就会想到硅胶。不过,也许是几可乱真的上好货色,搞 不好还是天生丽质。你怎么想?” “我没注意。” “那你最好多多参加戒酒聚会,一定是伏特加而不是她的胸让你流口水。”她 向我凑过来,“如果我胸部再大一点,你会不会更喜欢我?” “当然会。” “真的?” 我点点头说:“腿再长一点也不错。 “是这样吗,那么脚踝再细一点呢?” “也无妨。” “真的?再多告诉我一些嘛。” “別这样,很痒。” “是吗?告诉我在你的希望排行榜上还列了哪些对我的期望?阴道再紧一点好 不好?” “那更求之不得了。” “好啊!”她说,“你还真在想这事儿,是不是?” “是吗?” “我希望是,真的。” 后来我躺在她床上,她将唱片换面,并且倒了两杯咖啡拿过来。我们坐在床上, 没说什么。一会儿,她说:“你昨天生气啦?” “我?什么时候?” “我有客人要来,你得离开的时候。” “噢。” “是不是?你生气了吧?” “有一点,不过没事了。” “我接客的事情让你很烦恼,对不对?” “有时候会……大部分的时候都不会。” “我迟早是要收手了。你只能投那么久的球,连百万金臂汤米·约翰都退休了, 他的手臂像超人的。”她侧过身来看着我,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腿上说:“如果你要 我收手,我大概不会再做了。” “然后你回头来怨我。” “你这样认为吗?我有那么神经质吗?” 她想了一下,然后自己说:“嗯,大概有。” “反正我不会提这种要求。” “不,你宁可我怨你。” 她翻过身来仰躺着,直直看了天花板片刻,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我就不 干了。” 室内一片沉寂。接着,音响里忽然传来钢琴如瀑布般洒泻下来的降音阶,和一 阵不成调的弦律。 “你如果假装没有听见,我就假装没有说过。我们连那个L 开头的词都没说过, 我不应该直接跳到那个M 开头的词。” “那几个字母之间可是个危险地带。” “我知道,我应该学着只说那个F 开头的词,那是我的地盘,我才不想结婚呢, 真希望什么事情都不要改变。为什么事情就不能一直保持原状呢?” “当然可以。” “真伤感哪,简直是神经,我干嘛要伤感?还突然变得哭哭啼啼的。” “没关系。” “我不会哭的。不过,你可以抱我一下吗?你这只老狗熊,抱我一下吧。” 星期天下午,我找到了那个电影狂。 根据菲尔·菲尔丁的记录,他叫阿诺德·莱韦克,住在离录像带店六条街远的 哥伦比亚大道。那是出租公寓,离高级社区比较远。两个男人坐在台阶上,喝着牛 皮纸袋里面的罐装啤酒。其中一个男人的大腿上抱着个小女孩,正在吸她奶瓶里的 柳橙汁。 门铃上没有阿诺德·莱韦克的名字,我走过去问那两个坐在台阶上的男人阿诺 德·莱韦克是不是住这里。他们耸耸肩,摇着头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我走进 去看,连管理员的门牌也找不到,只好按一楼住户的电铃,直到有人开门让我进去。 走廊上散发着老鼠和尿骚味。尽头的门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我向他走去, 他说:“你要干嘛?不要走得这么近!” “别紧张。” “你才不要紧张!”他说,“我有刀。” 我把手臂靠在身侧,让他看到我的手里空无一物,我说我要找一个叫阿诺德· 莱韦克的人。 “哦,是吗?希望他没有欠你钱。” “为什么?” “因为他死啦。”说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是个老头儿,白发稀疏,眼眶深 陷,看来好像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和莱韦克作伴似的。他的裤子很松,用吊带吊着, 法兰绒衬衫道袍似的挂着。除非他是去二手商店买衣服,否则就是他最近真瘦了很 多。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在生病,不过别担心,这病不会传染。” “我比较怕那把刀。” “哦,天哪。” 他把刀子拿出来给我看,是一把木柄法国碳钢菜刀。 “进来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会砍你的。”说着他把刀放在靠门的桌上, 领我进屋去。 他的房子很小,被隔成两个狭窄的房间,大的那间天花板上有一盏吊灯,是这 房子唯一的照明设备。三个灯座中有俩灯泡已经烧掉了,剩下的那个最多只有四十 瓦。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可是闻起来仍有一股老年人生了病的气味。 “你是怎么认识阿诺德·莱韦克的?”他问。 “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他拽一条手巾捂住嘴咳嗽。 “该死!”他说,“那些混蛋把我浑身上下从屁眼到胃口都切除了,还是一点 用都没有。这个病拖得太久了,因为我怕他们真会查出什么来。” 他尖厉地笑着,“结果还是被我料中了。” 我什么也没说。 “莱韦克这家伙嘛,人还不错,是法裔加拿大人,他一定是在这里出生的,因 为他没什么口音。” “他在这里住很久了?” “多久才算很久?我在这里住了四十二年啦,你相信吗?在这种鬼地方一住四 十二年,今年九月就要满四十三年了,不过九月之前我就会搬出去——到一个更小 的地方。”说完他又放声大笑,笑得咳嗽不停,得再拽出手帕捂住嘴巴。等咳嗽稍 微止住了,他又说:“一个更小的地方,像个六尺的盒子,懂不懂?” “我猜把这种事情拿来开玩笑可能会好过一点。” “瞎扯。没有什么会让我觉得好过。阿诺德住这儿大概有十年了,因为没选择 余地,你懂吗?大部分时间他都关在自己屋里,当然喽,以他那种体型是不可能上 街去跳踢踏舞的。” 我的脸一定看起来非常茫然。因此他说:“哎呀,我忘了你根本不认识他。他 呀,胖得跟猪一样,我是说阿诺德。”他手往前一比,从上到下划一个愈来愈宽的 弧形。“就像一颗梨子,走起路来和鸭子一样摇摇晃晃。他住三楼,不管去哪里都 要爬两层楼,所以才不常出来。” “他年纪多大?” “不清楚,四十岁吧,一个人胖成那样,实在很难看得出来到底几岁。 “他是做什么的?” “你是说以什么维生吗?不知道。他以前上过班,后来就不常出门了。” “据我了解,他很喜欢看电影。” “哦,那还用说吗?他有一台那叫什么玩意儿?那种可以在电视机上看电影的 机器。” “录像机。” “再过不久,我也会有一台。” “那后来他怎么啦?” “你说莱韦克吗?唉,你到底有没有注意听?他死啦。” “怎么死的?” “被他们杀啦,不然你以为呢?” 这个“他们”,是一个很笼统的称呼。阿诺德·莱韦克被别人从背后刺杀,横 死街头。吸食快克的人流浪到街头之后,那老头说,治安就一年比一年糟糕,他们 会为了一张地铁车票把你杀掉,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说应该是一年前吧,可是在菲尔丁的电脑资料 中,他最后一次交易记录是四月十九日,我说莱韦克四月时还活着,他回答,他的 脑袋已经没办法记得那时候的事了。 他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管理员。“她也没做什么事,就收收房租罢了。”问他 名字,他说叫格斯,再问他姓什么,一抹狡狯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知道我叫格 斯就够了,你不告诉我你姓什么,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说?” 我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接过来,伸直手臂举着那张名片眯起眼看,并大声念出 我的名字。他问我可不可以留着名片,我说当然可以。 “我到上面见到阿诺德之后,一定会转告他说你在找他。”说完他又笑个不停。 格斯姓吉斯坎德,这是我从信箱上发现的,我可不是个偷懒的侦探。管理员的 名字叫赫塔·艾根,就住同一条街隔两户的地下室。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可能 连五尺都不到,一张谨慎多疑的小脸,说话时略带中欧口音,还会一边弯手指。因 为关节炎,她的手指都变形了,不过活动起来还算灵活。 “警察来过,还把我带到城里去看他。”她说。 “他们要你认尸?” 她点点头。“‘是他没错,’我说,‘是莱韦克’。之后又把我带回来,要我 开门让他们进去搜査,我跟着后头进屋,他们却说:”你现在可以走了,爱琴太太。 ‘’不要紧,我留在这儿吧。‘因为这些人,有些还好,有些就会背着死人偷钱, 这句俗语是不是这样说的?“ “没错。” “‘背着死人偷钱’,只可惜,他们偷不到什么钱。” 她叹了口气,“搜查完了之后,我把门锁好问他们,现在我该怎么办?有没有 人会来把他的东西拿走?他们说会与我保持联络,然后就没下文了。” “他们就没消息了?” “没,没人告诉我谁会来领走他的遗物或我该怎么办。既然他们不联络我,我 只好打电话给管区警局,可是他们竟然搞不清我说什么。大概被谋杀的人太多了, 谁都懒得继续追查下去。” 她耸耸肩,“我呢,我得把那间公寓租出去。除了家具以外,其他东西都被我 搬到这里,没人领我就把它们扔了。” “你把录像带卖掉了。” “录像带?我把它们拿到百老汇大道,卖几个钱。那样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 “我又没偷,如果他有家人的话我早就还他们了。可是莱韦克先生连个亲人都 没有,他住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我来上班之前他就住这里了。” “你什么时候来上班的?” “六年前吧……等等,我说错了,是七年前。” “你只是个管理员而已?” “不然呢?难不成是英国女皇?” “我以前认识一个女人,她告诉房客她是管理员‘但实际上她就是房东。” “喔,当然啦。”她说,“当然这栋房子是我的,所以我才能住地下室。其实 我是一个大富婆,一个喜欢像老鼠一样住在地下的大富婆。” “那这栋房子到底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 我看着她,她说,“你去告我好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人知道。雇我的 是一家管理公司,我收了房租就交给公司,随他们怎么办。至于房东,我从来也没 见过。房东是谁很重要吗?” 是不太重要。我又问她莱韦克是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春天吧,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回旅馆后打开电视,三个台都在转播大学篮球赛,战况激烈到我根本看不下 去。后来找到一个台转播网球比赛,相比较之下这个节目就安静多了。说自己在 “看”球赛不知对不对,可是当他们把球在网子上空打来打去时,我的确睁着眼睛 坐在电视机前面。 我和吉姆在第九大道上的一家中国餐厅吃饭。那是我们星期天晚餐碰面的老地 方。老板不在乎我们坐多久,也不在意替我们添几次茶水,因为这里从来都不会客 满。这里的食物并不差,真搞不懂它的生意为什么没有更好一点。 他问我:“你今天有没有看《纽约时报》?上面有篇文章访问一个写了畅销小 说的天主教神父,我忘了他叫什么。” “我知道你在说谁。” “因为有电话民意测验的支持,他说这个国家只有百分之十的已婚夫妇有过婚 外情,为什么?因为大家都很诚实。可他要怎么证明这个说法呢?很简单,因为那 些电话受访者都这么说。” “我们仿佛正处于道德复兴的关键期。” “那就是他的重点。” 他掂起筷了,当作鼓棰敲。“不知他有没有打电话到我家来。” “嗯?” 他避开我的眼光,幽幽地说:“我想贝弗莉有外遇。” “知不知道是谁?” “是她在艾尔- 阿侬认识的男人。” “也许他们只是朋友罢了。” “不,不是的。” 他替我们俩斟满了茶。 “你知道,戒酒之前,我曾经胡搞过好一阵子,每到一个酒吧去,我就告诉自 己要找寻艳遇。通常到最后只落得个烂醉如泥,可是也有走运的时候,其中有几次 我甚至还记得。” “有时候你宁愿自己忘记是吧?” “是啊,重点是我刚开始参加戒酒计划的时候,还没完全放弃这种生活,酗酒 最严重时,婚姻也差不多濒临破裂。可是后来我爬出了泥沼,渐渐清醒了,也度过 了婚姻危机。她开始到阿侬去展开自己的生活,我们继续维持下去。不过我在外面 还是有别人,你知道。” “我不知道。” “真的?”他想了一下,“啊,这么说来这事一定是在我认识你之前,那时你 也还没开始戒酒。因为几年后我就不再拈花惹草了。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只是不 再那么做罢了。也许是基于健康的理由吧,先是疱疹,再是爱滋病,我不知道。倒 也不是被吓住了。是我不再感兴趣了。” 他喝了一口茶。 “如今,我是菲尼神父所说的那百分之九十,而她却开始在外面花起来了。” “轮到她去找乐子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喔。”我应道。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她知不知道你已经察觉?” “谁知道她知道些什么?谁又知道我到底知不知道?我只希望所有的事情都保 持原状。可是你知道吗?那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我说,“昨天晚上我和伊莱恩一起,她说了那个M 开头的词。” “什么M 开头的词?‘操你妈的’?” “结婚。” “还不一样,婚姻就是操你妈的,她想结婚啊?” “她没这么说。她只说如果我们结婚了,她就停止和客户来往。” “客户?” “嫖客。” “喔,是这样啊。这是个前提条件吗?跟我结婚我就不做了。” “没那回事,假设而已。后来她为此跟我道歉,我们都同意保持现状就好。” 我用凝视威士忌酒杯的眼神看着我的茶杯。“我看不太可能。当两个人都不希望改 变时,就是产生变化的时候了。”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别急,一天一天慢慢来,千万别喝酒。” “嗯,我喜欢。”他说,“这话中听。” 我们又坐了好一会儿,天南地北聊个没完。我谈到手上正在办的两件案子,一 件是正式受到委托却始终掌握不到头绪,另一件案子根本没有人委托我,我却紧咬 着不放。我们还聊到棒球,因为职业棒球老板恶性休业,春季训练可能要延期了。 此外就是我们聚会里的一个小孩,他过去有着惊人的记录——嗑药酗酒什么都来, 在戒酒四个月之后去世了。 大约八点时,他说:“我今天晚上想做一件事,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聚 会,把我和贝弗莉这些事全部吐出来,我没法在这里的聚会上吐。” “你可以啊。” “我是可以,但我不想。在这里我可是洪荒时代就戒酒的老前辈,在那些新来 的人面前,我可不想破坏我那完美的长老形象。”他笑了,“我要到市区去,把自 己说得听起来徬徨无助,搞不好会有一个恋父情结的年轻小姐正在寻找她心目中的 父亲形象。” “真是个好主意,”我说,“顺便帮我问问看她有没有妹妹。” 我独自去参加聚会。 星期天圣保罗没有聚会,所以我到罗斯福医院。出席的人大部分曾经是戒毒所 的病人。那个演讲者一开始染上了海洛因,她参加明尼苏达州一个为期二十八天的 住院疗程,戒掉之后,在接下来的十五年又染上酒癮. 现在她已经戒酒三年了。 等她讲完,大家围成一圈坐着自我介绍,大部分人只讲自己名字就继续往下轮。 我决定要多说一点。例如她今天讲得很好,很高兴她戒酒成功,可是轮到我时我只 说:“我叫马修,是个酒鬼。今晚我只听就好。” 聚会结束后,我回到旅馆,没有人留话。我回房看了两小时书,是一本向人借 来的平装书,书名叫《新门刑案日志》,内容是十七、十八世纪英国的犯罪记录, 这本书在我手上大概有一个多月了,每晚睡觉前都会翻上几页。 大部分的案子都很有趣,其中更有几起案子特别精彩。我读了好几个晚上,感 触很深。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以前的人,为了各种理由,或根本不为什么理由互 相残杀,无所不用其极地使尽各种手段。 有时这本书似乎变成翌晨早报的解毒剂。每天报上写的那些犯罪事件,让人很 容易就下结论说,人性的丑恶正在空前急遽地恶化,世界末日来了,我们都要下地 狱去了。当我看到这本书上的记载,几世纪以前的男男女女也是为了几个钱或为了 情爱自相残杀时,我可以告诉自己,其实我们并没有变得更糟,我们和以前一样好。 然而在其他的深夜里,这个发现带来的不是放心,而是绝望。我们从古至今都 一个样。没有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好。 历史上因我们的罪而牺牲的人,简直是死得轻如鸿毛,我们回报以更多的罪恶, 我们的罪恶之源永不枯竭。 那天晚上读的案子并没有给我什么启示,而我又还不想睡。午夜时分,我出去 走走。天气又变冷了,寒风飒飒吹在哈德逊街上。我走到葛洛根开放屋,那是米克 ·巴卢开的爱尔兰酒吧,不过执照和产权证都不是用他的名字。 酒吧里几乎全空了。有两个独饮的酒客各自分占住长吧台两端,一个喝啤酒, 另一个则在细细品味一杯健力士黑啤酒。两个老头穿着旧货店买的外套,在靠墙的 桌前共饮。伯克站在吧台后面,不等我开口,他便告诉我米克整晚都没来过。“他 可能随时会出现,但我想他是不会来了。”他说。我叫了杯可乐,坐在吧台前,有 线电视在播《小凯撒》的黑白老片,爱德华·罗宾逊主演,中间没有广告。 我看了大约半小时。米克还是没来,也没有其他的客人再进来。喝完可乐,我 便起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