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星期六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白天出去吃个三明治,喝杯咖啡当午餐,再到 菲尔·菲尔丁的录像带店对面去参加中午的聚会。七点五十分和伊莱恩约在五十七 街卡内基音乐厅门口见。她有一系列室内乐的票想用掉。那天晚上的演出团体是弦 乐四重奏,拉大提琴的是位光头黑女人,其他三位则是华裔美籍男乐手,他们都打 扮得光鲜整齐,活像一群实习经理。 中场休息时分,我们计划音乐会结束之后到巴黎绿去,途中去葛洛根酒吧晃晃 也说不定。可上半场都还没结束我们就提不起劲了,便到她的公寓去,叫外卖的中 国菜吃。我在她那儿过夜,第二天早上又一起去吃早午餐。 星期日和吉姆吃过晚饭后,我就到罗斯福医院去参加八点半的聚会。 星期一早上,我徒步到城中北区分局,因为事先打过电话,德金会在警局等我。 我像往常一样随身携带了笔记本和昨天离开伊莱恩家就带在身上的《冲锋敢死队》。 “坐,要不要喝点咖啡?”他说。 “我刚喝过。” “真希望我也有时间喝咖啡。怎么啦?你脑子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伯根·斯特德。” “好吧。意料之中的事。你就像一只咬住了骨头的狗死都不松口。查到些什么 了吗?” 我把录像带递给他。 “这部片子很棒。”他说,“然后呢?” “这个版本跟你记得的有些出入,尤其是斯特德和奥尔佳在片中谋杀了小男孩 的那一段。” “你说什么啊?” “有人将另一盘录像带转录到这盘带子上。李·马文在荧幕上出现十五分钟之 后,画面便切换成自制录像带,内容是由伯根、奥尔佳和一个朋友一同演出,不过 在片子结束之前那个朋友就归西了。” 他拿起带子,在手上掂了掂,说:“你是说,这是一盘色情片。” “色情录像带,呃,反正都差不多。” “而这个录像带是斯特德夫妻的,但是怎么——” “说来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 “而且也很复杂。” “嗯,还好你是早上来找我,”他说,“在我头脑还清醒的时候。” 从头到尾我一定讲了一个钟头。从威尔·哈伯曼惊慌失措地要我检查那盘录像 带开始,每一件重要的事情我都毫不保留地全盘托出。德金翻开他桌上那本螺旋笔 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开始记下重点,有时候他会打断我,澄清一些疑点,但大部分 他都让我照自己的方式叙述。 讲完之后,他说:“每一件事情竟然这么巧妙地互相联结在一起,真是好笑。 你想想,假如你的朋友没那么巧租到那一盘录像带,也没把它给你看,那么瑟曼和 斯特德便永远都扯不到一块儿去。” “而很可能我就没办法去松动瑟曼的心理防线,”我附和道,“他并没主动地 选择找我坦白一切。那天晚上在巴黎绿,我只是在试探他,原本并没把握有任何进 展。我想,因为五洲有线电视网的关系,也许他会认识斯特德,况且在马佩斯我又 同时见到过他们,给他看那张素描不过是想让他自乱阵脚罢了。没想到,竟然会因 此而破案。” “而且还把他推出了窗户。” “这也算是巧合。”我说,“在哈伯曼没有租那盘录像带之前,我几乎也卷进 这整件案子里了。我一个朋友在莱韦克想求助于私人侦探时,向他提过我名字。如 果莱韦克及时打电话给我,大概就不会被杀。” “也许你也一起被杀了呢。”说着他把录像带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希望有 人来把带子接过去似的。“我猜我该看看吧,休息室里有一台录像机,我们可以把 那些整天坐在电视机前面看《杜比杜·达拉斯》的老家伙们赶出来。”他站起身来, “跟我一起看,好吗?如果我遗漏了任何细节,你可以在旁边提点一下。” 休息室空无一人,他在门口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以防别人忽然闯进来。 《冲锋敢死队》的部分快进过去,斯特德的自制电影就开始了。起先他还会发表一 些警察式的评论,诸如服装啦,奥尔佳的身材啦等等。但到残忍的部分开始后,他 便不吭气了。这部电影就是有那种效果,不管你说什么,都跟你所看到的东西不协 调。 倒带的时候,他哼道:“老天爷。” “是啊。” “再说一次那个被他们杀掉的男孩。你说他的名字叫博比是吗?” “是快乐,博比是另一张我给你看的素描画像上年纪比较小的那个男孩。” “博比就是你在拳击赛中看到的那个吧。你没有见过快乐吧。” “没有。” “当然你没见过啦,你怎么可能看过?在你看到录像带、莱韦克被杀掉之前他 就已经死了。你不是说过嘛,这事情真的很复杂。”他拿起一根烟,在手背上弹了 几下,“我得把这盘带子拿到楼上给那些曼哈顿地方检察官看,这事儿很棘手。” “我知道。” “马修,这东西留在我这边吧,你的电话号码还是那个吗?就是旅馆的电话?” “今天我会进进出出的。” “嗯,好吧,如果今天没有任何消息也别觉得奇怪,明天就比较有可能有点啥, 甚至一直要等到星期三。我现在手边也有一些案子要忙,不过我会马上着手侦办这 件案子的。”他把带子取出来。“这东西真是不得了。”他说,“你以前看过这种 东西吗?” “没有。” “我最讨厌那些你非看不可的狗屎。小时候看赛马,那些人骑在马身上,你知 道吗,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在干嘛?” “我懂。” “他妈的我真一点概念都没有,”他说,“一点都没有。” 直到星期三晚上我才接到德金的消息。那天晚上我在圣保罗教堂参加聚会到十 点钟。回到旅馆,有两个口信,第一个是九点差一刻留的,要我打电话去警察局找 他。四十五分钟后他又打来,并留了一个我从来没打过的电话号码。 我按号码打过去,跟接电话的人说我找乔·德金。他盖住收话筒,不过我还是 听得见他叫:“乔·德金?我们这儿有个乔·德金吗?”过了半晌,乔来接了电话。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啊。”我说。 “是啊,暂时脱离城市的节奏。听好,你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你谈谈。” “没问题。” “你到这儿来,可以?这什么鬼地方啊?等等。”一会儿他回来说,“这个地 方叫皮特的美国佬,就在——” “我知道那地方,老天。” “怎么啦?” “没什么。”我说,“穿运动夹克打领带去就可以了吗?还是要穿西装比较好?” “少给我耍滑头。” “好好好。” “这个地方是低俗了点。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以我现在这么糟糕的心情来说,还能去哪里?去卡尔利大饭店,还是彩虹屋?” “马上来。”我说。 皮特的美国佬位于葛洛根西边一个街区上,它的历史悠久,已经经营好几代了, 仍然不像是会被列入国家古迹的样子。这地方向来是除了血腥,还是血腥。 酒吧里充满了走味的啤酒和坏掉了的铅管气味。我进去时,酒保懒洋洋地抬起 头来看了我一眼,五六个坐在吧台前的老家伙没一个转过头来,我走过他们身旁, 到里面那张桌子旁,乔背对着墙坐在那儿。他桌上有一个满出来的烟灰缸,旁边则 是酒杯和一瓶波本酒,其实像那样把酒瓶拿到桌上来,是违反法令的,不过很多人 是愿意为了某个亮出警徽的家伙而违法的。 “你找到地方啦,点东西喝吧。”他说。 “不用了。” “哦,对了,你是不喝酒的,那种脏东西你从来都不碰。”他举起杯子来,苦 着脸把酒咽下去。“你如果要喝可乐,得自己过去拿,他们这里的服务不是很周到。” “等一下再说。” “那就坐下吧。”他掐灭烟,“耶稣基督啊,马修,耶稣基督。” “怎么回事?” “啊,屎蛋。”说着他把手伸下去,从身旁把录像带拿出来,扔在桌子上。录 像带滑下桌子落到了我膝盖上。“别摔了。”他说,“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拿回来, 他们想没收,不还给我。” “出了什么事?” “可是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继续说,“我说,嘿,如果你们不玩游戏的话, 就把球拍和球还给我。他们虽然觉得话不中听,可是比起忍受我借机发作,还不如 交还给我容易些。”他把酒喝干,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忘了斯特德吧,这 个案子根本不能成立。”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案子不成立。我跟警察们谈过,也跟一个地方检察官谈过,你 手上那些东西根本就没什么鸟用。” “可是你有一样东西。”我说,“两个人犯下谋杀罪的影像记录。” “哈,是啊,”他说,“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也是深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影 像,更是我为什么到城里最烂的狗屎洞来喝最烂的威士忌的原因。但这又算什么呢? 那家伙头上戴了一顶兜帽,遮住了大部分脸孔;而她呢,戴了一个面具。他们是谁? 你说他们是伯根和奥尔佳,我说很可能你是对的。但是你能够想象,让他们站在被 告席上,然后请陪审团根据那盘录像带来指认人犯?‘法警,请你将女性被告的衣 物除去,好让我们能仔细查对她的乳房是不是和录像带上吻合?’因为那是唯一能 在影片中看清楚的东西。” “也可以看到她嘴巴。” “对啊。而且通常都有东西在里面。重点是,你永远没办法让陪审团看到那盘 录像带,因为那太有煽动性。任何一个被告的律师都会试着阻止这件事,而且通常 他们都能够成功。就连我看了那盘带子之后,都被烧出一肚子鬼火,想把那两个混 帐推进牢里,再把牢房门给焊起来。” “可是陪审团却看不到。” “很有可能。在事情还没进展到那种程度的时候,他们就会告诉你,根本连起 诉都没机会。你要呈什么东西给大陪审团看?首先,谁被杀了?” “一个小孩子。” “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孩子,也许他叫快乐,也许他是从德州还是南卡或什么 常常打高中足球赛的某个州来的。尸体呢?没有人知道,你所声称的谋杀案是什么 时候发生的?没有人知道,他真的被杀了吗?这就更不知道了。” “你看到了,乔。” “这种东西我在电视和电影上看多了。这玩意人们称为电影特效。什么杰森啦, 弗雷迪啊,这些英雄们,在不同的电影里大开杀戒。告诉你,他们可以做得跟伯根 和奥尔佳一样好。” “我们看的是自制录像带,那上面没用到电影特效。” “这我知道。然而我更知道,这盘录像带不足以证明谁犯下了一桩谋杀案。况 且没有何地,何时,谁被杀害了的证据,你上法庭根本拿不出东西。” “那莱韦克呢?” “什么莱韦克?” “他被人谋杀是有记录的。” “我还没说完呢。阿诺德·莱韦克和斯特德夫妇之间,根本扯不上关联。唯一 勉强能算是证人的理查德·瑟曼,赶巧又很‘方便’地死了,他也是在私底下告诉 你的那些话,旁边没任何证人。这种耳闻来的小道消息,法庭上是不承认的。而且 就算是瑟曼本人,也无法让斯特德与影片扯上关联。莱韦克想用那盘录像带勒索斯 特德,但他也说了,如果斯特德拿到了带子,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在心里有十足把 握说我们手上的就是那盘录像带,而莱韦克正是亲眼看着小男孩的鲜血流进水管的 摄影师,但那并不是证据。在法庭上,你才开口讲这些事,就会有律师跳进你嘴里 塞住你的喉咙。” “那么另一个男孩呢?博比,就是年纪比较小的那一个。” “老天爷啊。”他说,“你手上有什么呢?一幅根据你在拳击场看到的他坐在 斯特德旁的画像?还有一个小家伙说认得他叫博比,但是他姓什么,打哪儿来,又 发生了什么事就完全不清楚了。又有另一个孩子说,博比以前跟个皮条客混一起, 那个皮条客常常威胁要把孩子们送到很远很远回不来的地方。” “他叫朱克,想要追查他应该不太难。” “事实上他是个比较能掌握的人。人们总是在抱怨电脑系统,可是电脑确实帮 了很大的忙,这个叫朱克的,本名是华特·尼克森,又名吉克或者吉克·博克斯。 他的外号来自第一次犯案。他敲坏了1 台自动售货机,之后又因为强暴、协助未成 年少男犯罪、不道德地拉客,以及妨害风化罪名被捕,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娼妓集 团,有一整班的小娼妓被捕。” “你不能去拘捕他吗?很可能是他把博比拉给斯特德的。” “没有什么东西要挟他的话,很难让他从嘴中吐出什么来。而且像他那种街头 痞子,要别人相信他所说的也很困难。不过你什么都甭做了,那个人渣刚好死了。” “斯特德干的。” “不是斯特德,是他自己——” “就像瑟曼的下场一样,在别人还来不及抓他之前先杀人灭口。该死的,我应 该赶紧着手查这个事儿,如果不是我非要等什么周末——” “马修,朱克一个礼拜前就死了,跟斯特德没有关系,恐怕连斯特德自己也不 知道这件事。朱克和另一名‘大自然的贵族’的人在里诺大道上的俱乐部中互相射 击,送掉了性命,为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能让两个大男人为她争风吃醋互射而死, 肯定是个够劲的辣妹,是吧?” 我没有搭腔。 “知道吗?我恨死了这种事。昨天晚上我就接到了消息,今早去的时候,又继 续努力了一阵,他们没错。他们是对的,但是也错了。一直等到今天晚上,我才打 电话给你,因为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些,信不信由你。若是其他情况,我是很乐意和 你同一阵线的,唉。”他在杯子里倒了更多的威士忌,一阵酒味飘来,不过我并不 想喝它,如同皮特的美国佬里的恶臭对我也不起作用。 我说:“乔,我想,我能够了解。瑟曼死的时候,我就知道没啥希望了。” “如果瑟曼还活着,我想我们十之八九都能逮住他们,现在瑟曼一死,我们没 戏唱了。” “但假若你开始进行全面调查——” “天老爷,你怎么还搞不懂?”他说,“我们要用什么理由去进行调査?原告 在哪里?申请拘票的正当理由又是什么?我们有的只是一堆派不上用场的垃圾。那 个男人没有前科,局里也就查不到他的档案,更不用说调査了。他的记录干干净净, 住中央公园南面的豪华公寓里,买卖外币,过着美好的生活” “那是洗钱。” “那是你的说法,有证据吗?他缴税,捐钱给慈善机关,还对政治团体有重要 贡献——” “哦?” “别这种反应,这又不是什么抓不了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和什么重要人士 挂钩我们才査不下去,没这回事儿。他并不是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街头流浪儿。 非得要有充分证据才能抓他上法庭。你想知道什么才叫有力的证据吗?说五个字就 够了。想不想听那五个字?沃里纳·麦迪逊。” “哦。” “没错。‘哦!’沃里纳·麦迪逊,布朗克斯的恐怖分子。贩毒不说,光确定 是他干的事来说,他就杀了四个毒贩,另外有五个人的死也怀疑跟他有关,就在他 们终于在他妈妈的公寓围捕他的时候,他一口气宰掉了六个警察。在没上手铐前, 杀了六个警察。” “我记得这事。” “还有那个鸡巴格鲁利奥去替他做辩护律师。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他每次都 这样,反咬警察一口,说什么警察利用他当线民,又把查收的古柯硷交给他去卖, 最后还要杀他灭口。他妈的你能相信吗?六个配枪的警察,却没有一颗子弹打在沃 里纳身上,他还说这是整个警察局串通好的阴谋要杀掉他。” “陪审团相信了?” “操他的布朗克斯陪审团,就算是希特勒他们也会把他放了,再叫辆出租车送 他回家,何况只是个区区毒贩。大家都知道他有罪也没用。你能想象用这一桩证据 不足的案子去告一个正派公民斯特德吗?马修,你到底听懂了没?还是要我再说一 遍?” 我听懂了,不过我们还是从头再过滤了一遍。讲了不一会儿,波本开始发生作 用,乔的眼睛失去了敏锐的焦距‘说话也开始含混不清。很快地,他重复自己说过 的话,也失去了自己的论点。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说,“你饿不饿?咱们去吃点东西,也许喝点咖啡什 么的。” “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介意吃点东西。” “去你的马屎。你这个狗娘养的,少跟我来这套,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我没有。” “操你的没有才怪。是不是那些聚会教你,当人家想喝闷酒的时候,怎么样才 能做一个讨厌鬼?” “不是。” “不要因为自己是个无法承受酒精的甜心,就认为上帝派你来劝全世界的人都 戒酒。” “你说的没错。” “坐下。你要去哪里?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我坐下吧。” “我该回家了。”我说。 “马修,对不起,刚才我太过分了,好吗?我真的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 他又跟我道歉,我又说不要紧。然后呢,酒精又开始作怪。他说不喜欢我刚才 说话的音调,“等一下。”我说,“待在这儿别动,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走出酒 馆,回家去了。 他喝醉了,酒还剩下大半瓶呢。他的红色警铃放在座垫上,车子停在街边的消 防栓旁,看起来挺危险的,可是上帝并没指派我来让他妈的全世界人戒酒,也没要 我确定每一个人都能平平安安回家。 那天晚上我上床睡觉前,把录像带搁桌上闹钟旁。第二天早上一睁眼,首先映 入眼帘的就是那盘带子。我将它留在桌上,出门迎接这新的一天。那天是星期四, 我没去马佩斯看拳赛,赶回家开电视看转播,效果和临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又一天过去了,到了星期六,我才想到应该把录像带放进保险箱中,可是周末 银行不上班,我便和伊莱恩在苏荷区的艺术馆逛了一下午,在城里吃了意大利菜, 然后到甜蜜巴兹尔去听钢琴三重奏。那天,我们之间浮动着一种恬适的静默,那是 只有在两个人经历过共同的成长后才会出现的默契。回家的路上,出租车里我们紧 握着双手,默默无语。 早先我对她提起乔和我之间的对话,不过那天下午和晚上我们都没再回到那个 话题上。星期天晚上我和吉姆照例一起吃晚饭,也没再跟他谈起那件案子。聊天时, 它曾在我脑海中闪过一两次,不过我并不觉得有必要再拿出来讨论。 现在看来这好像有点奇怪,可是那几天我真的没有在那上面放多少心思。倒不 是因为同时还有许多事在忙,更不是由于那些运动竞赛让我看昏了头,至少不是超 级杯从冬季一直停工到春季训练。 就我所知,我的大脑分隔成许许多多不同层级的区域,它常会使用一些超乎意 识所能想到的方法来处理事件。自从我当上警员之后,便很少正经八百坐下来在意 识层面上试着理解什么事,大部分附加的细节会自动整理出一个明显的解决之道。 然而洞察力通常不像是灵光乍现这么容易出现,而是脑中潜意识的那部分明显地把 有用的资料都处理过,从一片谜团之中提供我一线新的启发。 所以应该可以说下意识的决定,我暂时将斯特德夫妻这件案子摆一边,从脑海 中挥去(或是放进脑海中更深、更隐蔽的领域里),直到我想出解决方法为止。 这要不了多少时间,至于成效如何……呃,就很难说了。 星期二清早,我拨114 査号台问住在中央公园南面的伯根·斯特德的电话。可 是接线员说,这个电话她不能给,不过倒是愿意提供列克星敦大道一带的商业电话 册,谢过她后,我挂上电话。过会儿我又拨了一次,这次是一个男接线员,我告诉 他自己是警察,并附上姓名及警徽号码,要查询一个未公开的电话号码,我给了他 姓名地址,他把电话给我,我道了谢,照着拨去。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说要找斯特德先生,她说出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斯特德 太太,停顿了一两秒钟,她才决定承认。 我说:“斯特德太太,我这儿有一样东西,原是属于你们夫妻俩的,我希望交 还给你们时,可以拿到相当的回报。” “你是谁?” “我叫斯卡德。马修·斯卡德。”我说。 “我想我不认识你。” “我们见过,不过我没有期望你会记得,我是理查德·瑟曼的朋友。” 这次是明显的停顿。我猜她是在琢磨与瑟曼之间的友谊,显然她最后决定列入 记录。 “那件事真是太悲惨了,对我们冲击很大。” “想必也是。” “你说你是他朋友?” “没错,并且也是阿诺德·莱韦克的好朋友。” 又是一阵踌躇,“恐怕我不认识他吧。” “那是另一桩悲剧。” “对不起,你说什么?” “他死了。” “真遗憾,不过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如果你能告诉我到底你想干什么——” “就在电话里讲?你确定要这样吗?” “我丈夫现在不在家,如果你能留下你的电话,也许等他回来后可以给你回电。” “我有一盘莱韦克拍的录像带。”我说,“你真的要我在电话中告诉你内容?” “不。” “我想私下跟你见个面。就你一个,不要带你丈夫来。” “我懂了。” “找个公开的场合,可是隐秘得不会有人偷听到我们说话。” “让我想想。”她说。过了足足一分钟,她说:“你知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唉, 这还用问?你连电话都有了。但你是怎么弄到电话号码的?这种不公开的电话应该 不可能查到。” “我想他们弄错了。” “这种事情他们不会弄错。哦,当然啦,你是从理査德那里问到的,可是——” “什么?” “没事。你知道地址,这栋大楼里面就有一个鸡尾酒吧,一小时之内在那儿见 面。” “好。” “等一等,我要怎么认出你?” “我会认出你的。”我说,“只要戴上面具,再把衬衫脱掉就好了。” 鸡尾酒吧的名字叫哈得里安之墙,哈得里安是一位罗马皇帝,而以他之名起的 这道墙建于北英格兰德,用来保护罗马人以防蛮族入侵。至于这名字的背后还有什 么丰功伟绩,我一无所知。酒吧里的装潢保守而昂贵,红色的皮靠背椅和黑色云母 石桌。灯光幽暗,音乐也只隐约可闻。 我早到了五分钟,坐下来,点了一瓶沛绿雅矿泉水。她迟到了十分钟,从大厅 进来,站在门口向里头张望。我站起身来,她一看见我,便毫不迟疑地走过来。 “希望没让你久等。”她说,“我是奥尔佳·斯特德。” “马修·斯卡德。” 她伸出手来让我握住,那是一只冰冷而滑腻的手,手劲很大,让我联想到丝绒 手套里的铁手。指甲很长,涂着与唇膏同色的猩红。 录像带里,她的乳头也是同样颜色。 我们刚坐下,招待就来了。她叫他的名字,要了一杯白酒,我要他再给我来一 瓶沛绿雅。我们一直保持沉默,等侍者把饮料端上离去,她才开口,“我见过你。” “我告诉过你,我们见过。” “在哪儿呢?”她皱皱眉,然后说:“哦,对了,在拳赛场楼下,你鬼鬼祟祟 地不知在干什么。” “我在找男洗手间。” “就算是吧。”她举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酒,只是润润舌罢了。她穿着深色丝 质衬衫,颈项上系条花丝巾,用别针固定在喉头处。那个宝石似乎是青琉璃石,她 的眼睛看起来也蓝汪汪的。不过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很难辨别眼珠颜色。 “告诉我你要什么。”她说。 “为什么不让我先说一下我知道些什么。” “好吧。” 我从自己曾经做过警察开始说起,她听了并不吃惊,大概是我有警察相吧。在 一次时代广场的扫黄行动中,我们抓了莱韦克,他是一家成人书店的店员,以侵占 及贩卖猥亵物品的罪名被逮捕。 “后来出了一些事,我离开了纽约警局。去年,莱韦克听到我在做私人侦探, 便跟我联络。几年没见,阿诺德那家伙还是老样子,长胖了些,不过还是没变。” “我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个人。” “随你怎么说吧。我们碰了面,他向我透露一个有关某人在地下室拍自制影片 的故事,其中涉及一些专业领域所以人家找他当摄影师。就我个人来说,像阿诺德 那种电影狂看的片子我可不感兴趣,但你不会毫不知情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身上没有监听装置,可是就算用麦克风大喊,结果都一样,她一句口风都不 漏。从她的眼中我看得出她完全了解我说的话,但却小心翼翼地不在话语中漏出任 何可以留下记录的讯息。 “就像我说的,”我继续,“阿诺德很谨慎。他想用一盘拷贝带来赚一笔钱, 不过当然他很小心没有说是多少。他怕买主会不利于他,所以才找上我,我的工作 是协助他以确保买主不会要他的命。” “那你做到了吗?” “那就是阿诺德不聪明的地方了。他只要一个保镖而不要合伙人,因为他想独 占得到的钱,虽然也许他会象征性地付一些给我。他对我有所保留,处处提防着我, 却忘了提防他的买主,因为他被人拖到地狱厨房的黑巷里用刀刺死了。” “真可怜。”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人家常说,这个世界不是狗咬狗,就是黑吃黑。一听到 消息,我马上就赶去他那儿,买通了管理员,进到他公寓里四处搜查。警察已经去 过,而他们并不是第一批进到公寓里的人,因为阿诺德尸体被发现时,他身上的钥 匙已经不翼而飞,所以我也不期望能有什么重大发现,可能连次等货都捞不到。斯 特德太太,请恕我开黄腔。” 她看着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阿诺德那里留有一份拷贝,他跟我说过。于是我把所 有录像带收集起来,一共有四十几盘之多,都是那种如果你看到包准会关电视的老 片子,但他就爱那种东西。我呢,坐在录像机前面,一盘一盘地放,一盘一盘地找, 我用快进来检查每一盘带子,放到这盘时,电影画面突然消失。切入的是一个在房 间里的少年,像中古世纪西班牙宗教审判似的被挂在金属架子上。屋了里还有一个 美丽的女人,穿着皮裤、手套,脚蹬高跟鞋,除此之外一丝不挂。我注意到你今天 也穿皮裤,不过跟那件不一样,录像带里的那件,下体是空的。” “多告诉我一些录像带的事。” 我详细地描述以示我真的看过。“没有什么剧情,”我说,“不过结局出了一 点小毛病,血液象征性地流经地板注入排水管中,你不得不归功阿诺德,这是他最 具创意的表现,还有那棋盘式的地板,竟然和马佩斯的地板一模一样,这不太巧了 吗?” 她抿抿嘴唇,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桌上的白酒还剩半杯,不过她没碰,反而伸 手把我的沛绿雅取去啜了一小口,然后再摆回原位,非常暧昧的动作。 “你提到理查德·瑟曼。”她说。 “对啦,你瞧,我手上有阿诺德的带子,但是该拿它怎么办?这个误入歧途的 混蛋又没告诉我那些人是谁。我相信失主一定会很高兴能收回带子,而我呢,由于 提供了替他们收回带子这项深具意义的服务,一定也能得到相当的回报。可我要怎 么才能找到他们呢?我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然而如果不能恰好撞见一个穿着橡皮 衣、挺着鸡巴在街上逛的男人,我实在无计可施。” 我把装着沛绿雅矿泉水的杯子在手中转,举起来在她红唇停留过的地方喝了一 口,代替了一个吻。 “然后瑟曼出现了,”我说,“还死了老婆,舆论大概分为他到底有还是没有 涉嫌杀他老婆两种说法。我们是在一家酒吧认识的,因为他也在电视台工作,所以 我自然提到在我们相识之前也在电视网服务过的阿诺德。奇怪的是,他提起了你的 名字。” “我的名字?” “你和你丈夫的名字,很特别的名字,就算在酒馆里泡一整晚也不会忘记。瑟 曼那天喝得比我醉,酒后嘛,便很可爱地吐了一堆线索和暗示。我本想跟他再多谈 谈,可是接下来你也知道,他死了,据说是自杀。” “真是悲哀。” “而且就像你在电话里说的,很悲惨。他被杀的同一天,我们约在马佩斯见面, 他要指出你的丈夫给我看,当然他失约了,我猜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不过我也 不需要他的指认,因为我认得你们俩。不但如此,我还认出了地下室的地板,你们 拍片的房间我是没找到,也许是那些上了锁的其中一间,也许拍完片后你们又重新 装潢过了。”我耸耸肩,“这已经无关紧要了。瑟曼要干什么?他跳出窗户时有没 有得到什么协助?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点是,现在我正处于一个可以做些有用 的事,并让别人报答我的优势。”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那简单,基本上我要的东西和阿诺德要的一样,每一个人要的 不都差不多吗?”她的手放在离我只有几寸的桌面上,我伸出一根手指,碰碰她的 手背。“唯一的一点不同是,我不想得到像他一样的下场。” 好长一段时间,她只是坐在那儿垂眼看着我们交触在桌上的手,然后她将手覆 上来,定睛望着我,此时我可以看到她眼里那汪慑人的蓝。 “马修,”她试着叫我的名字,“不,我想我还是叫你斯卡德好了。” “你喜欢就好。” 她站起身,我还以为她要走了,相反的她绕过桌子,挨紧了我的身子坐下,又 把手覆在我手上。 “现在我们是在同一边了。”她说。 她擦了很多香水,闻起来像麝香,这倒不令我吃惊,我并不认为她闻起来会像 一株松树。 “像那样实在不好说话。”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斯卡德?”我不知道 原来她有口音,语调带着轻微的欧洲腔。“我能讲什么呢?也许你在耍诈,戴了监 听器好把我的话都录下来。” “我没有戴监听器。” “我又怎么知道呢?”她转向我,把手放在我的领结下方,顺着领带而下,将 手塞进我西装外套里,然后仔细地摸衬衫前面。 “跟你说过了没有。”我说。 “是啊,你跟我说过,”她喃喃道,她的唇就在我的耳际,暖暖的呼吸拂过我 的脸颊,手则游移而下,从我的大腿内侧向上厮磨。 “你把录像带带来了吗?” “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真可惜,不然我们现在就可以上楼去放来看了。你看那盘带子的时候有什么 感觉?” “不知道。” “不知道?这什么答案,你自然是知道,它让你很兴奋,对不对?” “我想是吧。” “你想是吧,你现在就很激动了,斯卡德,你勃起了。我现在光靠爱抚就可以 让你达到高潮,怎么样啊?” 我不发一语。 “我现在又热又湿呢,”她说,“而且没有穿内裤,光着下体穿紧身皮裤,然 后再把皮裤里头弄湿的滋味真是太美妙了,要不要跟我上楼来?我可以让你欲仙欲 死。记不记得我怎么对付那个小男孩?” “你宰了他。” “你以为他真在受苦吗?”她贴得更近,轻啃着我的耳垂,“连续三天,我和 伯根把他干得昏头胀脑,我们干他、吸吮他,他要什么药都给他,一辈子的福在三 天里都让他享尽了。” “但他却不太喜欢那个结局。” “他是很痛苦,那又怎么样?”她依着话语的节奏爱抚着我,“他没有活一百 年,不用变成一个糟老头。谁希望成为一个糟老头?” “我猜他死得很快乐。” “他就叫快乐。” “我知道。” “你连这个也知道?那你知道的可不少,你以为你很关心他吗?如果你这么关 心他,为什么会勃起呢?” 这倒是个好问题,“我从来没说过我关心他。” “那你到底关心什么?” “用录像带拿到钱,而且活着花它。” “还有呢?” “目前为止,这样就够了。” “你要我,不是吗?” “地狱里的人需要的是冰水。” “但是他们可没这个福气。如果你要我你能得到。我们现在就可以上楼去。” “不用了。” 她坐回去,“老天,你真是强悍。”她说,“你是个难缠的家伙是不是?” “也不特别是。” “要是理查德的话,早就趴下,隔着皮裤啃我了。” “看看他的下场。” “他也没那么痛苦。” “我知道。”我说,“谁希望衰老而死?听着,即使你能让我勃起,也并不表 示你就能牵着我的老二走。我当然要你,第一次看到录像带时我就要你了。”我抓 起她的手,摆进她的大腿内侧,“等我们的正事办完了,”我说,“我再要你。” “真的吗?” “真的。” “你知道你让我想起谁吗?伯根。” “我穿黑色橡皮衣不好看。” “别那么肯定。” “而且我割过包皮。” “你可以移植皮肤啊。不,是你的内在,跟他相像,你们都很冷酷。你以前是 警察吧?” “没错。” “你杀过人吗?” “问这干什么?” “一定杀过。你不用回答我也能感觉出来。那种滋味你还喜欢吗?” “不特别喜欢。” “你确定这是实话?” “什么是实话?” “啊,老掉牙的问题了。不过我想我还是坐回对面去。如果要谈正事的话,还 是能看到彼此的脸才好。” 我向她表示我并不贪心,五万块就能打发掉。他们也曾付给莱韦克那个数目, 虽然最后没让他留着用,但可以照付给我。“你很可能和他一样。”她说,“他发 誓没有拷贝,但还是有。” “他太笨了。” “留着拷贝吗?” “不,骗你们说他没有拷贝。我有两份拷贝,一份在律师那儿,另一份在一位 私人侦探的保险箱里,以免我死在黑巷或从窗口掉出来。” “如果你有两份拷贝,你可以向我们勒索更多的钱。” 我摇摇头说:“那些备份只是以防万一,而我的聪明才智则是你们的保障。把 带子卖给你们一次是帮了你们一个忙,而不是勒索。可是如果我卖给你们第二次, 就会被杀掉,我可不会那么笨。” “那如果我们第一次就不付钱呢?你就去报警吗?” “不。” “为什么不?” “因为这盘带子还不足以让你们下狱,我会把带子拿去报社,这种故事,小报 社最喜欢了。他们知道你们的双手染了太多的鲜血,却无法对你们提起诉讼时,他 们会把消息扬得甚嚣尘上。也许你们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却会引起相当大的注 目,而你丈夫的加州朋友也不会乐意见到你们这么大出风头吧。就连坐电梯的时候, 也会遭致邻居的指指点点。只消五万块,就能避免这种抛头露面,谁都会付钱的。” “五万块可不是小数目。”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不知道卖给报社能不能拿这么多钱,但最少一半没问题, 如果那种故事还不能让他们赚钱的话,他们大概得改行了。今天下午我就可以随便 走进一间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张二万五千的支票。没人会说我是个勒索 者,相反的,他们还会叫我英雄侦探,更有可能委托我再多挖掘一些。” “我得和伯根商量,你说钱不多,但筹起来还是要花点时间。” “见鬼去吧,”我说,“一个专门洗钱的男人要筹钱还会有困难?你们公寓里 至少有五倍的数目。” “你经商的观念好像有点可笑。” “我肯定明天晚上你们就能把钱准备好。”我说,“我到时候就要。” “天哪,”她说,“你真像伯根。” “我们品味不同。” “是吗?没有真正尝过滋味,最好先别妄下断语,而且你从来没试过,对吗?” “我并没有错过多少山珍美味。” “伯根会很想见你。” “明天晚上我们进行交易的时候,我会把录像带拿去,以便让你们鉴定货色。 你们在马佩斯有录像机吧?” “你想在哪里进行交易?拳击场?” “这对双方来说都很安全。” “天知道那实在是个很隐秘的所在,除了星期四之外,那里就像荒地一样,即 使星期四也没有很多人。明天是星期几?星期三?我想应该有可能。当然我得先和 伯根商量。” “这是当然。” “什么时间比较好呢?” “晚一点。”我说,“我可以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商量细节部分。” “好。”她看看手表,“四点钟打电话给我。” “我会的。” “很好。”她打开皮包,把我们两人的酒钱放桌上,“告诉你斯卡德,我真的 想先和你上楼去,我湿透了,而且不是假的。” “我想也是。” “而你也一样想要我,可是我很高兴我们什么都没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告诉我。” “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之间就会一直存在着一种性张力,你能感觉到吗?” “可以。” “那不会消失,明天晚上还会存在。也许我会穿下空的裤子去马佩斯,你喜欢 吗?” “也许。” “还有长手套、高跟鞋,”她看着我,“没有衬衫。” “乳头上要擦口红。” “鲜红的。” “要和你的唇膏、指甲油同一种颜色。” “也许完成交易之后,我们三个可以找点乐子。” “这我就不敢说了。” “你以为我们会把钱收回来?你不是在律师和私人侦探保险箱那里都有拷贝吗?” “我不是说那个。” “那是什么?” “我们三个人,我不喜欢太多人。” “不会太挤的,你要多少空间都可以。” 四点钟,我打电话过去,我想她一定是守在电话机旁边,铃声一响她就接了。 “嗨,我是斯卡德。”我说。 “你很准时,这是个好现象。”她说。 “哪种好现象?” “守时的好现象。我跟我丈夫说了,他同意你的提议,明天晚上可以接受,至 于时间问题,他建议在午夜。” “晚一点吧。” “凌晨一点吗?等一下。” 通话停顿了片刻,然后斯特德接过电话,他说:“斯卡德吗?我是伯根·斯特 德,凌晨一点钟没问题。” “很好。” “我真是急着想见你,我妻子对你印象很深刻。” “她也很迷人。” “我一向都这么认为。说起来,其实我们见过面了对不对?你是那个到处乱闯 找厕所的拳迷对吗?不过我必须承认,你长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 “看到我不就知道了吗?” “我怎么觉得我早就认识你了。奥尔佳跟我解释过目前的状况,你的安排我没 有任何问题,在律师和你的代理人那里还留有拷贝对吧?” “是律师和私人侦探。” “如果你死了,他们就得依照你的指示去处理拷贝,是吗?” “正确。” “你有这种警觉我可以理解。不过我向你保证,那完全没必要,但是就算这样 你还是不会放松警戒吧?” “对,不会。” “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家都这样说。可是我有个疑问,斯卡德,假如我们完成 交易,然后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五年之后你一不小心被一辆 公车给辗死了,你明白我意思吗?” “明白。” “如果我相信了你——” “我懂你的意思,”我说,“我认识一个人,他以前也曾经有类似的状况发生, 让我想想看他是怎么处理的。”我思索了一会儿。“好吧,你听听看这样处理好不 好,我会告诉他们说,假如我从今天算起的一年之后死亡,他们将可以把东西都毁 掉。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 “什么样的特殊情况?” “如果我死于什么可疑的原因,而谋杀者尚未被确认或逮捕归案。换句话说, 如果我是被公车撞死或是被嫉妒的情敌枪杀,那便不关你的事,可是如果我被某个 或某些不明人士谋杀,那你脱不了干系。” “如果你在一年之内就死了呢?” “那你就有麻烦了。” “即使是被公车撞死也算?” “即使是心脏病发作也包括在内。” “天哪,”他说,“这我可不太喜欢了。” “我尽力了,没办法。” “狗屎,你的健康情形怎样?” “还不赖。” “我希望你别喝太多可乐。” “可乐的气泡太多了,所以我喝得不多。” “真好笑。你不跳伞,也不玩滑翔翼吧?自己开不开飞机呢?老天,你听听, 这简直像人寿保险的测验。好吧,反正你好好照顾自己,斯卡德。” “我会明哲保身的。” “那就对了。”他说,“你知道吗?我想奥尔佳说的没错,我一定会喜欢你的, 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 “今天晚上?” “是啊,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我们可以喝点香槟,说说笑笑,明天要谈公事没 错,但谁规定我们今晚就不能来点社交活动呢?” “我没办法。” “为什么?” “今天晚上已经有计划了。” “取消嘛,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不能改时间吗?” “我要去参加戒酒的聚会。” 他大笑了好久。“哦,简直太妙啦。”他说,“没错,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了, 我们其实都有计划,奥尔佳今晚要去CYO 陪舞,我则要去,呃——” “男童发掘大会。”我提议道。 “一点没错,那是一个年度的颁奖晚宴,他们要颁给我一枚鸡好勋章,是一种 大家都追求的最高荣誉。斯卡德,你这个人真好玩,你花了我很多钱,不过至少让 我买回一些笑料。” 挂上斯特德的电话,我打电话到租车公司预租了一辆车子。取车之前我先到柯 林斯书店买了一份皇后区地图,走出书店时我才想到自己正经过那家把雷·加林德 兹的素描拿去裱框的画廊。画裱得很好,透过不反光的玻璃,我试着用种纯粹欣赏 艺术品的角度去看那两幅铅笔素描,可是仍旧失败了。因为在我眼前不断浮现出两 个死去的小男孩,和那个杀害他们的男人。他们把画包好交给我,我用信用卡付完 账,把图画带回旅馆,收进衣橱里。我研究了一会儿皇后区地图,外出用了三明治 和咖啡后又回来研究地图。七点左右,我徒步到租车公司取车,还是用信用卡付的 账。他们把我带到一辆灰色的丰田佳美前面,里程表已经跑了六千二百里,油箱加 满,烟灰缸清得很干净。可是不知是谁吸的地毯,没有达到完美的程度。 我把地图带身边,没有查阅就开往城中隧道,经过长岛便道,在交流道前下了 公路。路上交通有些拥挤,不过情况还好,因为现在所有的两头跑着上班的人都在 看电视,我在那儿附近打转,开到马佩斯体育馆时慢慢地绕了一圈,然后找地方把 车停下来。 我像个正在出动的懒惰老警察一样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过不久想要小便,但 是忘了带小缸子。这是以前做警察时学来的。不过这方圆几里之内,尽是一片荒烟 漫草,半小时之内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我便大起胆子,把车开到两条街外的一 堵废弃砖墙边,下车小便。然后又开到拳赛场对街停下来。这条街是车主们梦想中 的停车场,到处都是停车位。 九点多,我下车来,谨慎小心地慢慢往拳击场走去。回来后,扭开昏暗的小灯, 取出笔记本,用剩下一点时间草草地画张路线图。 十点钟,我从另一条路线开回城里,租车公司的小伙计说他得算我全天的租金, “你干脆开回去,明天下午再来还车,反正一毛钱也不用多付。” 我告诉他已经用不到了。车库位于五十七和五十八街之间的第十一大道上,我 往东走了一条街,然后右转往南,经过阿姆斯特朗时进去晃了一下,没看到我汄识 的人。又到皮特的美国佬去看看乔·德金是否在那儿,结果他也不在。几天前我们 才聊过天,他说希望自己说话还算得体,我向他保证他绝对是个温文儒雅的绅士。 “那么那就是我的‘第一次’,你知道吗?我可没有这种口不择言的习惯,可 是一个人偶尔也要把心中积压的郁闷倒出来才行。” 我说我了解他的意思。 米克也不在葛洛根里,伯克说:“他应该等一下就会来。”他说:“从现在起 到关门前这一段时间,他总会出现。” 我坐那儿,把一杯可乐喝完,改喝俱乐部苏打。安迪·班克斯利来了,伯克倒 了一品脱的健士力黑啤酒给他,他把高脚凳搬到我身边,开始大发篮球高论。以前 我还知道篮球的一些规则,但是过去几年来都没再注意了。这无所谓,反正都是安 迪一个人在讲。他跑到麦迪逊广场花园去看球赛,尼克斯队终场以三分险胜对手, 为他赢了赌金。 后来他又说服我去跟他玩射飞镖游戏。当然我不会笨到跟他赌,他就算用左手 射都可以赢我。玩完第二盘,我走回吧台再喝一杯可乐,安迪则留原地让自己的功 力练得更精进。 我一度想去参加午夜的聚会。记得刚戒酒时,在列克星敦大道和三十街附近的 摩拉及教堂每天晚上十二点都有一场聚会。后来因为场地问题整个小组改移至艾乐 侬屋。那是一个戒酒俱乐部,在戏剧院附近有很多聚会场合,目前是在西四十六街 上一栋公寓的二楼。艾乐侬屋位于这几个地点之间,有些人在市中心靠维瑞克的休 斯顿街上又组了个聚会,地点就在格林威治村和苏荷区相连接的地方,凌晨两点还 有专门为失眠者办的聚会。 我可以先去参加午夜聚会,只要和伯克交代一声,看到米克时跟他说我在找他, 并且一点半前一定会回来。可是不知怎的,有件事让我打住念头。我坐在高脚凳上, 杯子空了,又要了一杯可乐。 快一点的时候,米克终于出现了。我正在盥洗室里,出来时看他掂着爱尔兰威 士忌酒瓶和那个他专用的瓦特伏酒杯。“好家伙,”他说,“伯克告诉我你来了, 我说应该替你泡一壶咖啡,希望今天晚上你可以熬晚一点。” “今晚不行。”我说。 “呃,这个嘛,也许我可以使你改变主意。” 我们坐老位子上。他斟满了酒杯,把杯子举到灯光下,杯中的液体莹莹生光。 “老天,这颜色可真美。”随后他喝了一口。“如果不喝酒的话,”我说,“可以 喝一种颜色调得一模一样的奶油苏打。” “哦,是吗?” “当然你不能加东西,否则上面就会起一层皮。” “这样不就破坏整个效果了吗?”他再喝一口,叹气道,“唉,奶油苏打。” 我们随便闲扯了一会,我俯过身去说:“你还需要用钱吗,米克?” “还过得去,鞋子至少没破洞。” “哦。” “可是我永远都需要用钱,那天晚上我跟你说过了。” “没错。” “你问这干嘛?” “我知道可以在哪里弄到钱。”我说。 “啊。”他闷不吭声地坐在那儿,脸上的笑容忽隐忽现。“多少钱?” “最少有五万,实际上很可能会更多。” “谁的钱?” 问得好,乔·德金曾经提醒过我,钱是不认主人的。那时,他说,那是法律的 一项基本原则。 “一对姓斯特德的夫妻。”我说。 “毒贩吗?” “差不多,他买卖外币,替洛杉矶的一对伊朗兄弟洗钱。” “伊朗人啊,”他打趣地说,“好吧,也许你再多告诉我一点。” 我一定是一讲就讲了二十分钟。我拿出笔记本,给米克看我在马佩斯画的路线 图。米克让我想到很多事情,所以我解说得很详尽。一两分钟之内,他沉默不语, 只把酒杯斟满,大口喝着威士忌,好像那是大热天里的冰开水。 “明天晚上我可以找到四个人手。我和另外两个人,安迪开车,找汤姆、艾迪 或约翰也可以,汤姆你是知道的,不过另外两人你可能不认识。” 汤姆是白天的酒保,一个脸色发白、守口如瓶的男人,来自巴菲特。我总怀疑 晚上的时间他要怎么打发。 “马佩斯,”他说,“马佩斯会出什么好事吗?老天爷,当我们坐在那里看两 个黑人互相打来打去的时候,脚底下原来就是个洗钱窟。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去的吗? 还是要带我去跟你作伴?” “不,那次去是为了工作,同时那时候手上也正在办另一件案子。” “但是你眼睛睁得可真够大的。” “可以这么说。” “所以就顺水推舟。”他说,“这种情况我是没问题。不过不避讳地跟你说, 你让我很惊讶。” “怎么让你惊讶法?” “惊讶你告诉我这种事情啊。这不像你的作风,好像是看在朋友份上才这么做 的。” “你不是会付我通风报信的费用吗?” “啊,”他说,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是啊,百分之五。” 他离桌去打电话,我坐在那儿,眼光停在酒瓶和杯子上。我可以喝伯克煮好的 咖啡,但是不想喝,酒我也不想喝。他回来时,我对他说:“百分之五不够。” “哦?”他绷紧了脸孔,“老天,你今天晚上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我还以为 自己很了解你,百分之五有什么不好,那你想要多少钱?” “百分之五对一个报信者来说没什么不好,可是我不想要报信费。” “你不要?好吧,那你到底要什么?” “五五分账,”我说,“我要当杀手,我也要插一脚。” 他坐回椅子,凝视着我,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碰它,瞪着我大声喘气。 “唉,我一定会被咒死,”他终于开口道,“操他妈的我一定会被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