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一大清早,我把那盘《冲锋敢死队》放进银行保险箱收藏妥当,再重新买了一 盘空白带,准备拿到马佩斯去。我开始想象可能会出的差错,想着想着,决定拐回 银行把原版的取回来,新买的那盘还留在盒子里,这样我就不会把它们搞混。 如果我死在马佩斯,乔·德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从画面上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一整天我都在想着应该去参加聚会。星期天晚上之后,我就没再去聚会过了。 本来中午要去,但也没去成。那么我想不如去参加五点半的“快乐时光”聚会吧, 后来决定至少可以赶上后半夜在圣保罗教堂的聚会,那是我最常去的地方。但我总 是不断找别的事情来做。 十点半钟,我徒步到葛洛根酒吧。 米克已经在那里了,我和他一起走进后面的办公室。室内有一张老旧的木头书 桌,一个保险箱,一对老式的木制办公椅,及一张躺椅。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绿皮沙 发,有时候他会躺在上面小睡个几小时。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拥有三间公寓,都登 记在别人名下。当然他的农场也一样。 “你第一个到。”他说,“汤姆和安迪十一点之前会来。马修,这事你可想清 楚了?” “想清楚了。” “兄弟,那你有没有别的念头?” “我为什么要有别的念头?” “如果你有的话,其实也无妨,昨天晚上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可能会有流血场 面。” “你说过。” “你身上得带把枪,而且假如你带了枪——” “就得愿意用它。这我知道。” “啊,老天,还肯定你真心要干这档事吗,兄弟?”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不是吗?” 他打开保险箱,亮了几把枪给我看,并向我推荐一把SIG 梭尔自动手枪。它很 重,好像可以把行动中的火车打停掉。我拿在手上把玩一阵,枪膛拉开,再关上, 感觉不错,是一具挺好的枪械,看起来恫吓力十足。可是我却选了一把点三八S 米 克自己选了梭尔SIG 枪。 汤姆和安迪在十一点以前都来了,每人都进办公室选一把武器,当然办公室的 门是关上的。我们在里面踱来踱去,一会儿说天气很好,一会儿又说这档事根本是 芝麻绿豆,轻而易举。然后安迪出来把车开来,我们鱼贯走出葛洛根,坐上车去。 这是一辆福特,有五年车龄,车身很长,座位宽敞,有一个大车厢,引擎也很 有力。开始我还以为它是特别偷来做今天晚上的这一回用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巴卢 前阵子买的。安迪·班克斯利把它停在布朗克斯的车库里,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就把 它开出来,车牌号码是合法的,就算被抄下来也没有用,因为登记的名字是假的。 安迪走五十七街开过城区,然后转五十九街大桥来到皇后区。比起上次坐出租 车的那条路线,我比较喜欢安迪走的。上车后,就很少有人开口说话。过了桥,更 是无人打破车内的寂静。也许在冠军赛之前的几分钟,拳手的休息室就这么肃静。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输的人不会被枪杀。 路上的车很少,再加上安迪对这条路了若指掌,这趟车程从头到尾花不到半个 小时,到体育馆后,安迪把车速减慢到二十迈,我们绕着体育馆,四下检视着。 我们在街道间穿梭,经过体育馆时就好好地侦查。街上就像前一天晚上那么空 荡,夜色已深,更增添了它的荒凉气氛。我们这样来回巡查约二十分钟,米克说可 以停下来休息一下了。 “再这么转来转去,那些该死的警察就会把我们拦下来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过桥后我没再看到警察。”安迪说。 米克坐在前座安迪的身边,我和汤姆坐后面,汤姆从出了米克的办公室就没开 过口。 “我们来早了。”安迪说,“你要我做什么呢?” “把车停附近,但不要正对着,我们先等等看,如果有人来找碴,那就打道回 府去喝个烂醉。” 我们把车停在离体育馆有半条街的路上。安迪关上引擎和大灯,我坐在那儿, 试图找出目前的位置以及有什么样的人会来烦我们。不是一〇八区就是一〇四区, 我忘了界线是从哪里到哪里,也不知道它与我们所在地点的关系。不知道我到底皱 着眉坐了多久,专注地在脑中为皇后区的地图上盖一张分区图表。这不太重要,但 我的脑海中却不断地搜寻着答案,好像这个世界的命运就操纵在这答案上。 这个问题一直无法解答,米克转过身来,指指他的手表。一点钟,进去的时间 到了。 进去时,我必须是单独一个人,这在构想的阶段感觉很容易,但是真到了要去 做的时候,却没那么简单了。我完全无法预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欢迎”。假如说伯 根·斯特德很合理地决定宰了我比贿赂我要便宜,那么他只须在我还没来得及看见 他之前,将门开个小缝,伸出枪管毙了我就行了。在这个前不搭村后不着店的鬼地 方,就算你放加农炮都没有人会听到,就算听到了,谁也不会多管闲事的。 况且,我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来了没。我是准时到达的,而他们该在几小时前就 在了。他们是主人,没有理由在自己开的派对上迟到。然而街上停的车,没有一辆 是他们的,体育馆的四周也杳无人迹。 我想那栋建筑里一定有个车库,最远的尽头处有一扇看来很像是车库的门。假 设我是他,我就会想要一个车库。虽然不知道他开的是哪一种车,但以他的生活方 式来判断,很可能开那种你不会放心停在大街上的名车。 像刚才不停在想我们的所在位置一样,现在我脑子里正忙着想:他们到底来了 没有?他们会和我握手寒暄还是赏我一颗子弹?我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因为接近大 门口时,能感觉到有眼睛正盯视着我。录像带在我外套口袋里,在确定我有没把东 西带来之前,我想他们是不会开枪的。点三八S 他们一直都监视着我,门在我还没 敲的时候就打开了。没有枪指着我,只有斯特德穿着星期四我看到他时的同一件小 羊皮背心,裤子换成了卡其布,裤脚塞进靴子中,看起来像是什么残兵败将。这是 一身很奇怪的打扮,有些东西根本不该搭配在一起,可是穿在他身上却又不显突兀。 “斯卡德,你很准时。”他说着,伸出手来,我便和他握手。他的手很有力, 但是很快地握了一下便缩了回去,并没用力地跟我比手劲。 “现在我认出你来了。我记得你,但印象不是很清楚。奥尔佳说你让她想到我, 我想应该不是生理上的。也许说我们长得有些相像?”他耸耸肩说,“我看不到自 己。来吧,我们下楼去,女士正等着呢。” 他这套表演显得有些造作,好像有个隐形观众正在观赏似的,他正在录像吗? 我无法想象原因何在。 转过身,我握住门把,并将一块口香糖塞进锁中——不知道有没有用。后来我 想,其实这没必要,因为米克一脚就能把门踹开,需要的话,开枪把锁轰掉也行。 “别管它,门会自动上锁。”我从门口转过来,他站在楼梯口,用一个优雅而 虚矫的鞠躬催我跟上。 “您先请。”他说。 下楼梯时,我走在他前面,到了楼下他便跟了上来,挽着我的手臂一直穿过走 廊,经过了那天我曾偷潜下来査探的房间,来到尽头处一扇开着的门。从门口往里 看去,室内的摆设和这整栋建筑物的风格大不相同。当然那个房间不是他们拍色情 片的地方。那是一间过大的房间,大概三十尺长二十尺宽,脚下踩的是厚厚的灰地 毯,墙壁上也用米灰色的织品将水泥砖覆盖住以使室内显得更柔和。房间最里面有 一张特大号水床,床上盖着一张看起来像斑马皮的床罩,床头挂着一张几何图形的 抽象画,全是直角和直线以及原始色彩。 门边是一张臃肿的沙发,和两张扶手椅配成一套,面对着一台放在架上的大荧 幕电视和录像机。沙发和一张扶手椅是炭灰色,比地毯的色调要深些,另一张扶手 椅则是白色的,上面摆着一个栗色公事包。 墙边有一套数字音响系统,音响右边是莫斯勒保险箱。音响的上方挂着另一幅 油画,一株小树,有着非常强烈而丰富的绿色。在它对面是两幅早期美国人的肖像 画,挂在同系列的镀金雕花画框里。 肖像画下方是吧台,奥尔佳从那儿转过身来,问我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 “可是你一定得喝一点东西。”她说,“伯根,你叫斯卡德喝点东西嘛。” “他不想喝。”斯特德说。 奥尔佳板起了脸,她穿着那天答应过的服装,就是在影片里穿的。长手套、高 跟鞋、没有裆的皮裤和涂了胭脂的乳头。她向我们走来,手上拿着一杯加了冰的酒, 酒的颜色透明而清澈。不等我问,她就宣称那是“生命水”,确定真的不想来一杯 吗?我说我确定。 “这间屋子真气派。”我说。 斯特德微笑道:“出乎意料吧?在这栋可怕的建筑里,在这么荒凉的鬼地方, 我们竟然有一个避难所,一个文明边缘的哨站。现在就只差一样我想要改进的地方 了。” “是什么?” 他对我的疑惑报以微笑。“我想再向下加一层楼。再向下挖。”他解释道, “挖一座潜藏在地下室之下的空间。这个空间会在整栋建筑的地底四通八达,想挖 多深就挖多深,要有个十二尺高的天花板,唉,干脆来个十五尺算了。当然我会把 入口封住,人们呕心费力都不会找到,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在他们的脚下会有那么一 个金碧辉煌的世界。” 奥尔佳笑着眨眨眼睛。“她觉得我疯了,也许我是疯了,可是我是照自己的意 思过生活,知道吗?我向来都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把外套脱掉吧,你一定很 热。” 脱下了外套,我把录像带从衣袋中取出来。斯特德替我把外套搭在沙发背上, 没有提起录像带。对于那个公事包,我也没说什么。我们都像四周的摆设那么文明 守礼。 “你一直在看那张画,知道画家是谁吗?”他问。 那是一幅小风景画,有棵树的那张。“看起来像是柯罗的。” 他挑起眉毛,有些欣赏地说:“好眼力。” “是原作吗?” “美术馆和小偷都认为它是,但我买的是赃品,总不能叫专家来鉴定吧。”他 笑了,“不过现在,我应该要鉴定一下我的货吧,你介意吗?” “当然不。”我说。 我把带子递给他,他大声地念出片名,笑着说:“看来莱韦克总算还有一点幽 默感。在他活着的时候把带子藏得很妥当。如果你也要验货,把手提箱打开就行了。” 我打开箱扣,掀开箱盖来,里面装着一叠叠用橡皮筋绑起来的二十元钞票。 “你并没有指定面额,希望你能接受二十元钞票。” “可以。” “五十叠钞票,每叠五十张,你不点一点?” “我信得过你。” “其实我也该像你这么高尚,相信这就是莱韦克拍的那盘录像带。不过我还是 要放一下以防万一。” “有何不可?我不也打开皮箱了吗?” “如果你接受一只没被打开过的箱子,那反而有些作假了。奥尔佳,你说对了, 我喜欢这家伙。”他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吗?斯卡德,我想我们会 成为好朋友,我们注定要变得非常亲密!” 我想起了他对理查德·瑟曼说的话:“我们比亲密还要紧紧相连,你和我,是 精血交融的亲兄弟!” 他将录像带放进机器里,并把声音关掉,前面的部分快进。有一刻我以为自己 把所有的东西都搞混了,我们要看的是未经“改良”过的原版《冲锋敢死队》。不 过如果米克·巴卢快点给我滚下来把门撞开,我们看的是哪个版本都无所谓,还好 精彩的部分慢慢出现了。 “啊。”斯特德叹道。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现在我们看的正是他们那盘家庭录像带。斯特德双手放在 臀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荧幕。这台电视机比伊莱恩家的大,画面也显得更具震撼 力,我情不自禁地受到它的吸引。奥尔佳也像被催眠了,盯着荧幕,缓缓靠近她丈 夫身边。 “你看你有多么娇美啊。”斯特德对她说,然后转头告诉我,“她现在虽然活 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可是我却一定得透过荧幕才能欣赏她的美,你说奇不奇怪?” 不论我的回答是什么,都随着房子某处传来的枪声消失在空气中。头两声非常 接近,紧接下来又有一声回击,斯特德喊着“老天”奔向门口。一听到表示他们已 出手的枪声,我便向后移动,左手将外套下摆塞到一边,右手拔出枪来,食指扣住 扳机,拇指按着撞针,背靠墙。如此一来,我便能同时兼顾门口到走廊这段路和他 们的动向。 “站住!”我叫道:“谁也不许动!” 荧幕上,奥尔佳替那男孩口交后,把阴茎放进自己阴道里面,然后在寂静里与 他猛烈地性交。我的余光可以扫到她的表演,可是伯根和奥尔佳已经不再注意荧幕, 他们并肩站着,望着我和我手上的枪,三个人就像荧幕上的那一对那么的沉默。 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然后又回到静默,接着是下楼梯的脚步声,再次破坏了 这份死寂。 然后走廊上传来更多脚步声,门被打开又关上。斯特德似乎想说什么,之后我 听见巴卢叫着我名字。 “我在这里!”我回叫,“走廊底的房间!” 他飞冲进来,巨大的自动步枪在他的大手里看起来好像儿童玩具。他穿着他爸 爸的围裙,脸上因为愤怒而扭曲。 “汤姆中枪了。”他说。 “严重吗?” “还好,可是他倒下了。他妈的这是个陷阱,我们刚进门就有两个人埋伏在黑 暗中向我们开枪。还好他们的准头很差,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摆平他们,汤姆就挨了 枪子儿,他现在喘得跟牛似的。我干掉了一个,另一个人的肚子上吃了我两枪倒在 地上,我刚刚才把枪塞进他嘴里轰掉了他的脑袋。这肮脏的混蛋,竟敢放冷枪。” 这就是为什么斯特德替我开门时要装腔作势,原来躲在黑暗中的保镖就是他的 观众。 “钱呢?我们快拿了钱,好送汤姆去看医生。” “你的钱就在那里。”斯特德微笑地指着还开着的手提箱,“你们拿了走人就 好,不要动刀动枪嘛。” “你布置了枪手。” “那是为了以防万一。事实证明我的谨慎并没错,只是没有发挥多大的功效而 已,是吧?”他耸耸肩,“钱在那里,你们拿了可以走了。” “那里有五万元,可是保险箱里还有更多钱。”我告诉巴卢。 他看看那只巨大的莫斯勒保险箱,对斯特德说:“打开它!” “里面什么都没有。” “妈的叫你打开你就打开!” “真的,除了更多的录像带,就没别的了。而有趣的是,只有现在放的这盘拍 得最成功,你说对不对?” 巴卢瞄了一眼电视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盘带子。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他让 画面继续无声地放映,然后举起SIG 梭尔枪扣下扳机,刹那间,电视机的荧幕向四 面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把保险箱打开。”他说。 “我不把钱放这儿,钱都存在银行保险箱,有一部分在我办公室里。” “再不开就宰掉你。” “我打不开,”斯特德异常冷静地说,“我忘了号码。” 巴卢抓起他的衣襟将他摔到墙上,反手再给他一掌,他的一个鼻孔细细流下一 道血。斯特德依然保持镇定,似乎对流下的鼻血毫不在乎。 “我才不会笨到去把保险箱打开呢,如果我开了我们必死无疑。” “如果你不开,你才会死。”巴卢答道。 “白痴才会照你的话做,如果我们活着,可以给你们更多的钱,但是我们一死, 谁都动不了那个保险箱。” “反正我们左右都是个死。”奥尔佳说。 “我不这么认为。”他回答奥尔佳,然后转向米克·巴卢说,“如果你想揍我 们就揍好了,反正你有枪,情况在你的控制之下。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没意义吗? 此刻你的伙伴正躺在楼上流血,你如果再浪费时间来说服我打开一个空空如也的保 险箱,他就会死掉,何不把时间省下来,拿了那五万块,赶紧带他去看医生呢?” 米克看着我,问我知不知道保险箱里是什么。 “一定有好东西,否则他早就打开了。” 他缓缓地点点头,把SIG 放在开着的手提箱旁边。此刻我仍然用枪监控着他们 俩。米克从屠夫的围裙口袋中取出一把屠刀,刀锋插在皮鞘中。他将刀从鞘里抽出, 刀刃因经年累月的使用,原本碳钢的光泽已不复见,但对我来说,依然很有恫吓力, 斯特德的眼中却露出明显的不屑。 “把保险箱打开。”巴卢道。 “不。” “那我会削了她那一对漂亮的奶子,然后再把她剁成猫粮。” “你那样做,钱也不会跟进口袋里,不是吗?” 我想起了那个在“牙买加房地产公司”的毒贩,他是怎么虚张声势来壮胆的。 不知道米克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但我也不那么想知道。 他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向他跟前。 “慢着。”我说。 他看着我,眼光中闪着怒火。 “那两幅画。”我说。 “老兄,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指指那幅柯罗的名作。“那可能比他保险箱里的还值钱。”我说。 “我才不想拿画去卖哩。” “我也不想。”我说,举起手枪,瞄准那幅画旁边几寸处,枪声一响,水泥墙 的碎层簌簌落下,瓦解了斯特德的镇定。“我会把它轰掉,还有其他的也一样,” 接着我又举枪对着那两幅肖像。我并没有瞄准,子弹从女人肖像额头边几寸穿过, 造成一个小小的圆孔。 “我的天!你这个艺术的破坏者,野蛮的汪达尔人①!” ①汪达尔人为五世纪时曾破坏罗马的一支日耳曼民族,后被隐喻为野蛮的破坏 艺术者。 “不过是颜料和画布。”我说。 “老天,我打开保险箱就是了。” 他迅速无误地转动着保险箱的锁码,房间里只有号码盘转动的声音,我举着史 密斯左轮手枪,闻到火药味。这支枪很重,我的手被刚才的后座力震得隐隐生疼, 真想把枪放下来,没有理由要去指着任何人。斯特德正忙着开锁盘,奥尔佳则定在 那儿,恐惧得连动也不能动。 斯特德对好最后一个号码,转动把手,将两道门打开。我们都看到了里面成堆 的钞票。我站在旁边,视线有一部分被他们两个挡住。这时我看见斯特德的手突然 伸进开着的保险箱里,就大叫:“米克,他有枪!” 如果是电影的话,一定会用慢动作来放映这一幕,有趣的是我也一直以慢动作 的方式记得这一幕。斯特德伸出手去,拿出一把蓝钢小型自动手枪,而米克的手, 握紧了那把大屠刀,高高地举起,然后在空中迅疾地划下了一道死亡弧线。刀刃干 净而锐利地穿过了手腕,手掌便从刀刃处断开,有如自臂膀释放而获得自由似的向 前飞去。 斯特德转向我们,脸色惨白,嘴巴因恐惧而张开。他将被斩断的手盾牌似的举 在胸前,鲜红色的血如初升朝阳自断臂的动脉中喷截而出。他踉跄前行,口中发不 出半点声音,臂上的血喷了我们一身,直到米克自喉底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挥刀 再斩,将刀刃深深埋入斯特德的颈部与肩膀的连接处。这一阵刀风吹倒了斯特德, 他跪了下去。我们站开,让他的身子向前扑倒,僵直地俯卧着,鲜血涌到了灰色的 地毯上。 奥尔佳还愣在那里,我想从刚才到现在她都没有移动过半分。她嘴巴松动,双 手摆在胸脯旁边,发亮的指甲油和她的乳头颜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把眼光从她身上转向巴卢,他正转向她,身上的围裙被鲜血染深了颜色,手 里紧紧地握着刀把。 我举起左轮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然后那把枪从我的手中掉落。 第一枪射得匆忙,偏了准头,只打中她右肩。于是我将手肘靠紧肋骨,再开第 二枪、第三枪。这次两枪都正中她胸口那对浓妆艳抹的乳房之间。在她倒地之前, 眼神已然涣散。 “马修。” 我站在那儿,俯视着她。米克叫着我的名字。我感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房间里充满了死亡的气味,枪的火药味、鲜血以及腐坏的尸臭。我感到极度的困顿 涌上心头,喉咙紧紧的,好像有东西要跑出来却堵在那儿。 “走吧,兄弟,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一旦摆脱掉让我动弹不得的不知所以 之后,我的行动就变得异常敏捷。米克在清保险箱,把一叠叠的纱票扫进几个帆布 袋里,我把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都擦拭了一遍,并把录像带从录像机中取出来,塞 进大衣口袋里,然后把大衣搭在手臂上。点三八被我收进皮套中,米克的SIG 梭尔 也放进我的衣袋里,之后抓起箱子就跟在米克后头穿过走廊上楼。 汤姆软软地靠在门边,面无血色,不过他的脸平常就很苍白。米克放下装钱的 帆布袋,把汤姆抱到外面的车上去,安迪已经打开车门,把汤姆安置在后座。 安迪去开后车厢时,米克回头去拿钱,我把手上的东西一古脑儿都扔进行李箱 里。米克回来把钱丢进去,最后重重地关上车箱盖。我走回拳击场,再检视一次刚 才杀人的房间。两个人都已经死去,看不出有疏漏的地方,楼梯的顶端躺着的两名 保镖也都已经死亡。我又将拳赛圈四周汤姆坐过的地方擦拭了一次,以免留下指纹。 门锁上的口香糖我把它抠出来,这样门就不会被卡住。门锁和门上我们摸过的地方 都再抹过一次。 他们在车上催促我。我环视四周,附近荒凉一如沙漠。我走过铺设过的路面, 福特汽车的前门打开,前座空着。米克坐后座,正轻声地跟汤姆说话,并把一团衣 物盖在他肩膀的伤口上。伤口似乎已经不再淌血,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已经失了多 少血。 我坐进去,关上车门。引擎已经发动了,安迪把车平稳地开出去,米克说: “你知道咱们现在该上哪儿去吧,安迪?” “知道,米克。” “天知道,我们可不想被开罚单,可是你有胆子就尽量开快一点吧。” 米克在欧斯特郡有一个农庄,离它最近的小城是艾伦威尔,一对从西密斯郡来 的夫妻,奥马拉先生和奥马拉太太在替他照顾房子,地契上的名字也是他们老俩口。 我们大约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抵达农庄,安迪把雷达感应器打开,不过车速并没有 超过限速太多。 我们把汤姆扶进去,将他安置在日光浴室的躺椅上,然后米克和安迪再出去把 一个熟识的医生叫醒,他是一个一脸苦瓜相、手背上还有红色斑点的矮小男人。他 花了近一个小时医治汤姆,出来的时候,一边在厨房水槽洗手,一边向我们宣布: “那小子没事,是个带种的小混蛋,对吧?他还跟我说:”医生,我以前就被枪射 伤过。‘那我就说啦,’孩子,难道你就学不会躲枪子儿吗?‘我没办法逗他笑, 他那种脸好像以前就很少笑过。好啦,他没事了,可以活着等到哪天再挨一枪。要 谢什么专有名词的发明家的话,就谢谢发明盘尼西林的人吧,换作是以前,这种伤 门一下就会溃烂,不出一个礼拜或十天,小命就送掉,不过现在不会这样了。但是 真奇怪,为什么我们终究都还是会死呢?“ 医生忙的时候,我们围着餐桌坐下,米克开了一品脱威士忌。安迪送医生回去 时,那瓶酒就喝得差不多了。米克慢慢喝掉了一瓶啤酒,接着开第二瓶。我从冰箱 深处搜到一瓶姜汁汽水,打开来喝着。我们三个都坐桌边,没有多作交谈。 安迪送医生回家后回来,把车停在隔壁然后轻轻按了一下喇叭,米克跳起来, 走出屋外找他。这回我坐在后座。汤姆留在农庄上,医生吩咐他要待床上休养几天, 周末如果他发烧的话,他会再过来看看。奥马拉太太也会照顾他,我想她以前一定 做过这种差事。 安迪沿着来时路往回开,取道哈德逊大道,回到葛洛根酒吧。时间是清晨六点 半,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清醒过。我们把钱从后车厢取出,交给米克锁进保险柜 里,然后把开过火的枪交给安迪,让他在回家的路上扔进河里。 “过两天我会把钱算清楚,然后把你的那份给你。这一笔捞的可不少,拿一晚 上干的活儿来算,算很不错了。”米克说。 “这我倒不担心。”安迪说。 “回家去吧,替我问候你妈,她是个好女人。而你是个好司机,安迪,最棒的。” 我们又坐在老位子上了,店门上了锁,只有黎明的清光幽微地照射进来。米克 手上有一瓶酒和一只酒杯,但喝得并不猛。我放一片柠檬在可乐里,好去掉一些甜 味,可是当味道酸到我要的程度时,我却一口也不想碰了。 我们坐了大概一个小时,几乎不曾交谈。七点半,他站起身来,我也起身跟在 他后面,我毋须问他去哪里,他也不用回去把围裙穿上,因为直到现在他还穿着它。 我跟他去取卡迪拉克,然后静静地开到第九大道与十四街上,在塔美葬仪社前 把车停好,步上台阶,走进圣伯纳德教堂。我们来早了几分钟,到后排的位子坐下, 等待屠夫弥撒。 今天早上的神父很年轻,粉红色的干净脸孔看起来好像永远都不需要刮胡子。 他有一口很浓的爱尔兰口音,一定是新来的。然而在这个小小的弥撒里,面对一群 修女和屠夫,他显得很有自信。 不记得仪式的内容了,人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别人站我就站,别人坐我也 坐,跪我也跟着跪,该答应时就也乖乖答应,但在我做这些事情时,还是闻到混着 血腥及火药的气味,看到一把刀划着狂怒的弧光和四处喷溅的鲜血,感觉到手里枪 支的重量。 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其他人上前去领圣餐的时候,我跟米克待在原地。可是当队伍向前推进,每个 人鱼贯地说着“阿门”领取圣餐时,我被一股力量推着也跟上了队伍尾巴。我手心 出着汗,喉头也不断地悸动着。 队伍向前移动。“主耶稣的圣体,”神父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阿门。”人们 也一个一个地回应。队伍继续前行,现在轮到我在最前面了,米克紧紧跟随在后。 “主耶稣的圣体。”神父说。 “阿门。”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然后把薄饼放在舌上。 教堂外的阳光耀眼,空气凛冽清新。走下楼梯,米克从后面拉住我手臂,诡异 地笑着。 “啊,现在我们两个真的要下地狱去啦,”他说,“双手沾满了鲜血还去领圣 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确定我们要被打入地狱。三十年来我从没有忏悔, 围裙上那家伙的血迹还没干,我居然还人模人样地站在圣坛前面。”他深深地叹了 口气。“而你,你这家伙又不是天主教徒,你到底有没有受过洗?” “没有。” “亲爱的上帝啊,一个他妈的异教徒走向圣坛,我竟然也像玛丽亚的迷途羔羊 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你到底是那一根筋不对劲啦,老兄?” “不知道。” “前几天晚上我还在说你这个人真是充满了惊叹号。天哪,看来我了解你还不 到一半呢,来吧。” “去哪里?” “我想喝酒,”他说,“而且我要你陪我去。”我们走到一家以前曾经去过的 酒吧,是一个切肉的人开的,在华顿街和十九街上。酒馆的地板上积满了锯末,那 些酒保正抽雪茄,屋里烟雾弥漫。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他点威士忌,我叫了一杯 浓咖啡。 他问我:“为什么?” 我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原先根本没有打算那样做,可是冥冥中 有一股力量把跪着的我拉起来,领我向圣坛走去。 “我不是说那个。” “哦?”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到那里去?是什么让你带了一把枪到马佩斯去的?” “哦。”我说。 “怎样。” 我吹吹咖啡,让它变凉。“这是个好问题。”我说。 “不要告诉我是为了钱,你只要把录像带给他就可以拿到五万块,可是和我们 一起做,可能还分不到五万块。为什么要为了很少的报酬而冒双倍的险?” “钱跟这件事没有很大关系。” “钱跟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关系,”他说,“你什么时候在乎过钱?从来就没有 过。”他喝了一口酒。“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不把钱当回事,他妈的我一天到晚 需要钱,可是我并不真把它看在眼里。” “我知道。” “你不想把录像带卖给他们,对不对?” “对,”我说,“我希望他们死掉。” 他点点头,“你知道我想到谁吗?那个你刚出道时跟的老手,你跟我讲的那爱 尔兰佬。” “马哈菲。” “对了,就是他,我就是想到马哈菲。” “我了解为什么。” “我想到他跟你说过的话,‘千万别做那些别人可以代劳的工作。’是不是这 样说的?” “听起来没错。” “我对自己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为什么不把杀人的差事留给那穿着 染血围裙的人?你说,你要的不只是通风报信的酬劳,在那一刻我真以为我错看了 你。” “我知道,那让你很烦。” “是啊,因为我看不出来你竟是那种死要钱的人,这意味着你不是那个我一向 自认为了解的人了,那实在是让我心烦。不过接下来,你马上又理清了事实,你说 你要自己一个人带一支枪,包办一切。” “没错。” “为什么?” “因为那样看起来似乎比较容易,他们知道我要去,所以会开门让我进去。” “才不是因为那个原因。” “没错,不是那样。我猜自己认定了马哈菲那套是错的,或者说他的忠告不适 用这个特殊情况。把坏事交给别人去做,感觉起来怎么样都不对。如果我自己判他 们死刑,就要亲眼看着他们被吊死。” 他挤着五官吞下了一口酒。“我跟你说,我店里卖的威士忌比这个好喝多了。” 他说。 “如果不好喝的话就别喝。” 他又再咂了一口确定一下。“也不能说它难喝,”他说,“你知道吗?对于啤 酒和葡萄酒我是不挑剔的,两种酒我都喝。比水还淡的啤酒、跟醋差不多的葡萄酒 我都喝过,也吃过腐坏了的肉、蛋,以及煮得很难吃的食物,可是我这辈子没喝过 烂威士忌。” “我也没有。”我说。 “现在感觉怎样,马修?” “感觉怎样?不知道,我是个酒鬼,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感觉。” “啊。” “我觉得很清醒,那就是我的感觉。” “那还用说?”他的眼神越过杯口注视着我,说:“我说他们该死。” “你这么认为?” “如果真有该死的人,那就是他们。” “我想我们都该死。”我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能逃脱死亡的原因。 我们杀了四个人,其中两个我连见都没见过,难道他们也该死?” “他们手上都有枪,又没有人要他们卷入那场枪战。” “可是那真是他们的报应吗?如果我们都得到应得的报应——” “哦,上帝不会允许的。”他说,“马修,我得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女 人?” “总得有人杀她。” “不一定得是你啊。” “也对。”我想了半晌,说,“我也不清楚,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说来听听吧,兄弟。” “呃,我也不知道,不过也许我也想在围裙上沾点血吧。” 星期天晚上我和吉姆·费伯吃晚饭,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去聚会,他们向上帝祷告的时候,我们仍然坐在那家中国餐馆里。 “嗬,真是个了不得的故事,这种结局应该算是不错了吧?至少你没再喝酒, 也不用去坐牢,是吧?” “不用。” “同时扮演手操生杀大权的法官和陪审团,一定是很有趣的感觉,等于是在扮 演上帝的角色。” “可以这么说。” “你想你会做上瘾吗?” 我摇摇头,“我想我再也不会干那种事了。不过我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做。这 些年来,不管在警界还是退下来之后,我都做过一些邪门歪道的事,比如说作伪证, 扭曲立场等等。” “可是这次有点不同。” “这次有很大的不同。你瞧,我在夏天看过这盘录像带之后,就再也无法将它 从脑中除去。后来碰巧被我遇到那个狗娘养的,他用手向后拢顺小男孩头发的姿势 让我认出他来,那也许是他父亲曾对他这么做。” “怎么说?” “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他变成这么个怪物。也许他的父亲虐待他,也许小时候曾 经被强暴过,要了解并且同情斯特德其实并不难。” “我注意到一件事,你谈论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让我感到一丝恨意。” “我为什么要恨他呢?他其实很迷人,举止合宜聪明,也有幽默感。如果你想 把世界上的人分成好坏两种,那么他一定在坏人那边。可是现在不知还能不能那样 去分,以前我可以,可是如今越来越难。” 我倾身向前,“他们会不断地拿杀人当成一种娱乐,好像是一种运动,使他们 乐在其中,这我没办法了解。可是也有很多人无法了解为什么我喜欢看拳赛,也许 人们的嗜好是无法去评判的。 “然而重点是,他们可以逍遥法外,而我正好走运涉入了这件案子,査出他们 干了什么、怎么干的以及对象是谁等等,但这并不表示就可以破案。没有起诉,没 有拘捕,没有判刑,甚至连调査都没有。如果一个好警察发现了整件事情,他一定 会沮丧失望得让自己醉到不省人事,我并不准备那样做。” “嗯,那样的想法是没错。”他说,“而你决定,让天道来惩罚他们还不如自 己去作安全。上帝自己深埋在粪土中,你告诉自己,我要把他拉出来。” “上帝。”我说。 “不管你怎么叫他,‘无边的力量’、‘造物主’。‘伟大的可能性’。你觉 得那个‘伟大的可能性’已经没有能力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只有靠你来替他分担 了。” “不对,”我说,“不是那样。” “说给我听听。” “我想,我可以视而不见,可以放着它不管,然后一切又会归于宁静。因为一 直以来都是这样不是吗?在那些我相信‘伟大的可能性’的日子里,我知道是这样。 而当我无边的力量成为‘伟大的不可能’时,我也仍然这么认为。有一件事情,我 一直都很确定——不管有没有上帝,我一定不是扮演上帝的那个人。” “那你为什么又那样做?” “坦白说,我就是想让他们死。”我说,“而我也想成为杀死他们的那个人, 但是,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你拿了钱。” “是的。” “三万五千元,是吗?” “一人三万五千元,米克的那份差不多是一百万的四分之一。当然另外还有一 些外币,我不知道到时他怎么去卖掉它们。” “他拿的是最大份。” “没错。” “那你要怎么处理你的那一份?” “不知道。现在那些钱和引发这整件事的那盘录像带放在同一个保险箱里,我 可能会捐十分之一给特斯特蒙之家。捐钱给那个地方似乎很合逻辑。” “你可以全都捐给特斯特蒙之家啊。” “是可以。”我同意,“可是我想我不会,剩下来的钱我会自己留着。为什么 不能?是我自己凭劳力赚的。” “我想是的。” “如果我要和伊莱恩结婚的话,自己身边也应该存一点钱。” “你要娶伊莱恩?” “我哪儿知道?” “那你为什么去做弥撒?” “我以前就跟巴卢去过,那种气氛是男人之间的一种默契吧,我认为那是我们 的一部分友谊。” “为什么去领圣餐?”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不,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做,大半的时间我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滴酒不沾以保持清醒。如果你想听真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以 前为什么会酗酒。” “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呆在同一个频道上,”我说,“不要转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