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在酒吧里,也经常碰到毒品;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大麻吸得呆若木鸡的人, 哪里会留神毒品撒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厕所里都有,他不止一次一眼就在吧台看 到那些玩意儿。清理公寓的时候,他也经常见到合法或是非法的麻醉药品——在某 名模的内衣柜里找到几盎司的上等白粉、某某网站执行长的床边的桌子有一大罐戴 克斯麦尔,有了这么多安非他明,你不认为他其实会自己打扫房间吗?一天扫上个 四五次的。 每个药柜里面当然都有些药丸。各式各样的镇静剂,新的、旧的,琳琅满目, 有些老玩意儿,他还分辨得出——在罪恶深渊打滚了好多年,他的药理知识比得上 一个大学毕业生——有些新产品,就不是他弄得明白的了。尽管他不再碰毒品,但 是,毒品可没停止发展,照样日新月异。什么东西都在进步。他有时在刮胡膏旁边 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不禁想:如果瓶盖突然跳开来,两颗药丸(天啊,三 颗就更好了),在他还没有搞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之前,跳进他的嘴巴里(看得呆了, 连闭都闭不上),顺着喉咙滑下去,该怎么办?这不能算是真正的失足,对不对? 如果这些药丸硬要跳到你的喉咙里的话。 这些胡思乱想只会让他忆起过去的荒唐行径,倒不会不堪回首、怀忧丧志,也 不会心头一凛,暗自警惕,最多就是让他持续参加各种聚会。这不就是记忆的真正 功能吗?是不是? 所以,他不怕玛丽琳的酒瓶、药柜,当然,还有,上帝请帮助我,她的内衣柜。 说真的,现在,他真的不能收拾收拾就走吗?除了卧房之外,里里外外,他都 打理得很干净,再做下去,一定会把她吵醒的。她可能需要好好睡一觉,她可能是 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的。说不定他在打扫酒吧跟妓院的时候,她还在派对流连;说不 定他在大吃蛋卷的时候,她的伴侣才很体贴地关上房门,轻轻地走出去,让她静静 地再睡一会儿……睡? 如果她还在睡,他告诉他自己,他就轻手轻脚离开这里,让她睡到自然醒。他 还可以留一张纸条——“吻你千百万遍,却叫不醒我的睡美人。明天再来帮你整理 卧室。爱你的,杰利。” 如果她还在睡的话…… 他站在卧室门口,深深地吸一口气,吐出来,又吸了一口。他打开门,让眼睛 习惯房间里的黯淡。 她还在那里,跟他先前看到她的姿势一模一样。四肢摊开,一动也不动,依旧 睡得很沉。他刚才乒乒乓乓地打扫了好一阵子,好像一点也没有吵到她。 她的房间有一股味道。不是很臭,但如果要继续这样睡下去,最好把窗户打开, 透透气。实在很难分辨这是什么味道。性、酒精、香烟…… 他走到床的另外一边,打量着她。她背躺床上,头朝一边。床单只盖到她的腰 部。他盯着她的胸部看,希望它会跟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但是,它动都没动。他 这才了解,他不能期望她的胸部会动、不能期望她还会呼吸。其实,在他还没打开 房门之前,就知道她是这个下场。 他又深吸一口气——没错,除了性、酒味、烟味之外,还有一丝古怪的气息, 像是厕所的味道,也像是肉市——他伸手过去,两根指头摸了摸她的前额。 就像是牧师,他想,替死者涂油。 她的肉体摸起来冷冰冰的。他不能让她恢复温暖,无法让她的胸膛再次起伏。 “喔,小玛,”他大叫道,“宝贝,你把你自己怎么了?” 他连忙抽手,想把床边的灯打开。不应该碰任何东西,他心里很清楚,但是, 把灯打开应该可以吧。否则的话,要怎么确定你没有看错? 他只敢碰开关,扭开之后,眼睛连眨好几下,一时之间,没法适应这种强光。 他看着她,发现她脖子上的伤痕,嘴里喃喃自语,“喔,天啊,原来有人把你杀了。” 他想,原来是坏人把床单拉到你的腰部,关上门,走人。 他按住她的脉搏,希望能感觉到微弱的跳动,这太可笑了,他当然不可能有任 何感觉。她死了,他的朋友玛丽琳死了。他不想碰她,不想把手指放在她的前额, 但他还是做了,也许想确定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也许只想证明,如果敢的话,他也 做得到。她的手腕也是冷冰冰的,了无生气,完全没有脉搏。他放开她的手腕,退 开一步,离床远了些。 在他开门之前,他还想要离开;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离开了。他有道德上 跟法律上的义务,不管多不情愿,还是得做他该做的事情。 床边的小桌上有部电话。但他不敢碰,改到工作室去打。他拨了九一一,报上 自己的名字与她的住址。是的,他确定她已经死了。是的,他会留在原地等到警员 抵达。没有,他没有碰任何东西。 他挂上电话,开始大笑。他很清楚现在绝对不是笑的场合,他的朋友兼顾客的 尸体,就在隔壁房间,他的好友玛丽琳,已经断气。他想,可能是惊吓过度,才不 得不笑吧。 真好笑,是不是?你得承认这真的很好笑。 喔,没有,他没有碰任何东西。上帝禁止他做任何破坏犯罪现场的事情。他只 用拇指与食指扭开电灯,用脚轻轻推开卧室房门。他非常小心。 锁上马厩,他想,在所有马匹都已经跑掉之后。上帝救救他吧,他专业能力早 就发挥得淋漓尽致,把公寓清理得一干二净了。地板干净得都*** 能吃了。你是天 生的打扫高手,要怎么维持犯罪现场的完整?2 十点钟的时候,她来到办公桌前, 打开收音机——预设在WQXR电台——把音量调高一级。在一般人喜欢逛画廊的下午 时分,她会把音量关小一些。不是那种摇滚音乐会中震耳欲聋的声响,也不是卡内 基厅雄厚苍越的激荡,就只是够响,够成为音乐的程度,不是那种若有似无的背景 噪音。 但这音乐并没吸引她的多少注意力,也只能算是背景噪音了。多半时间,她都 在写信,写那种要贴邮票的信,也写电子邮件,打电话,偶尔站起来,在画廊走动 走动,把倾斜的画框扶正,掸掸雕刻上的灰尘,宣示这家画廊是她的领土,就像是 牛仔骑马巡视牧场。 早晨是她最喜欢的时光。没人上门,电话也难得响几声。整个画廊都属于她一 个人,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她爱这种方式的生活。克洛伊一点钟会来坐前台, 慢慢的,会有闲逛的人溜进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画作,然后又静悄悄地离开。如果 有人跟她谈艺术,她会觉得很享受;如果有人肯掏钱买东西,她会觉得更开心。 (总有人会买艺术品。你拼命打电话,不断更新顾客邮寄名单,找最棒的外烩准备 最精致的开幕餐点,绝不用便宜的大瓶酒和奶酪小方招待观众。然后,一个人从街 角晃过来,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劈头就告诉你,他爱上某件东西,问你收 不收美国运通卡。她当然是收的。) 她就是喜欢这种意外的惊喜,少了这种痴迷的狂热,她的画廊就开不成了。但 是,每天早上的例行事务,却会带给她无法比拟的满足。就她一个人,置身在每天 都会有些不同的私人博物馆——这是真正的回报。接近天堂。 有一件事情,好像应该要做,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十一点钟,五分钟新闻快报,打断了音乐的播放。起先,她没怎么在意,直到 她在广播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玛丽琳·费雪,”主播说,警方正在朝几个可 疑的线索积极侦办。这则新闻很快就过去了,主播又念了几则新闻提要,听起来好 像很重要,不知道印巴冲突又怎么了。 玛丽琳·费雪在西格林威治村的公寓里惨遭谋杀。她知道这起谋杀案,知道有 一个女人在曼哈顿被谋杀了,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名字可能没有查清楚,或是新 闻根本没有提,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些。他们不是常常说,会通知死者亲属吗? 现在她知道这个做法的用意了,如果亲属的死讯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苦楚如何, 现在她可以想象了。她吓坏了,呆滞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她其实也不怎么认识 玛丽琳·费雪。 她的尸体躺在床上,被当场勒毙。她希望警察能找到这个王八蛋,希望这个心 狠手辣的禽兽被抓起来绳之以法,希望——这就是她一直想不起来的事情! 莫瑞·温特斯的电话记在她的单键拨号清单上,她按了一个键,闲下来的手指 头轮流敲击桌面,就跟打鼓一样,等对方的秘书接电话。“我是苏珊·波玛伦斯, 请温特斯先生听电话好吗?”她抬起头来看的时候,门铃响了,一个年轻人站在画 廊门口。 让他进来安全吗?他是黑人,单单这点就自动启动了她的防御警报;没办法, 她是白人,忍不住会有这种反应。她匆匆打量了他一眼:短发,五官没有什么特别 的地方,从他的皮肤看来,如果不是他祖父母,就一定是他曾祖父母中,有一个是 高加索人。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牛仔裤平平整整,运动鞋带绑得很利落。 这些细节都没有任何意义——衣冠楚楚、长相斯文,外加还是白人,手臂上*** 还绑着石膏绷带,但一转眼就会变成泰德·邦迪般的杀人狂魔——但是,这个人的 气质,还算可以信赖,手里拿的是普通的六英寸乘九英寸的马尼拉绳结信封,看起 来也不像塞得下刀子或是手枪的样子。 玛丽琳·费雪,帮她在伦敦塔找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公寓,挑高天花板、两扇式 窗户、大厅有人照料,甚至可以走路上班。现在却因为放一个人进到家里,这个人 没有刀,也没有枪,但她还是死了——他可能是个信差,她想,但看起来不像信差, 而是另有所图。 她按了门锁,让他进来。律师来接电话了,她赶紧说,“莫瑞,等一下。门口 有个年轻人。”她转向那个黑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请问您是波玛伦斯小姐吗?”她点点头,他又接着说,“我手上有些画,安 德里安尼先生说,您可能会想看看。” “大卫·安德里安尼吗?” “他是不是五十七街那家画廊的老板?”他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他 说,您可能会感兴趣。” “你是艺术家吗?” 他摇摇头。“我叔公才是。” “先坐一下。”她说,“如果有兴趣的话,就随便看看。马上就好。” 她又拿起电话。“抱歉。”她说,“莫瑞,前两天我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你谈 这件事情,他们要我星期一向陪审团报到,履行公民义务。” “怎样?” “要怎么脱身?” “脱不了身。”他说,“你已经申请两次延期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能不能再申请延期?”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为什么要管这种鸟事?我有生意要做啊,拜托哦。如果我被 困在法庭里,谁来帮我看店?” “一点也没错。在犯罪法庭里待三天,苏珊·波玛伦斯画廊的生意会跌落谷底, 引发股市崩盘,黑色星期二的惨剧再次发生——” “非常好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非得做这些鸟事不可。” “这是国民应尽的义务。” “如果你也是个体户的话,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反感了。” “规矩改啦,甜心,以前可不是这样。到处都是漏洞。好几年来,不断有笑话 嘲笑这种现象:你的命运掌握在十二个连逃避陪审义务都办不到的笨蛋手上。”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应该不至于这么笨——” “但是规矩改了嘛。”他说,“现在每个人都得担任陪审员啊,律师、退休的 警察,没有人可以例外。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卢迪两年前也进过陪审团,他那时是 市长,还不是乖乖地到法院报到?” “如果他想要脱身的话,他一定有办法的。”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如果你当选市长的话,说不定可以混过去,但是根据你 目前的状况——” “我下个星期要到汉普顿去。” “这就另当别论了。”他说。 她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我是说真的。”她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跟他 们说我是瞎子,或者是说我有广场恐惧症?” “最后一个理由蛮有创意的。”他说,“你非常害怕墙壁一尺空白的地方,这 理由还说得通。他们寄给你的文件在手上吗?” “我总不会把它给扔掉吧。” “有可能。我意思是你手头有没有。” “那我一定找得到。”她说,“等一等。就在这里。要不要我传真给你?” “麻烦你传过来吧。” “马上就传。”她说,挂掉电话,在旋转式名片架里找到他的名片,拿着那封 要她出庭的通知书,走到传真机旁边,传过去。这个过程真是神奇,一下子,这封 信就会在这城的另外一头出现。等传真的时候,她偷瞄一下那个年轻人。他站在艾 莉莎·麦雷迪的画作前面。麦雷迪是一位年长的女画家,住在西弗吉尼亚州,画那 种正经八百的油画,多半是描绘圣经人物,神情看起来总是像在承受某种痛苦,却 又无动于心的模样。 “那是摩西。”她说,“那是埃及纸草上金犊的图案。她画了一大堆状似不相 干的小东西,但总能统一在人物散发出来的精神里。她是自学出身的,我想你叔叔 也是这样吧。” “应该说是我妈妈的叔叔。”他说,“算起来是我的表叔公。他叫做安莫里· 欧古德,从来没有念过书。” 她冲着信封点点头。“你带幻灯片来了?” 他打开信封,递给她一张彩色照片,像是电脑印出来的。他的作品是很古怪的 集合体,拼拼凑凑的,东一点西一点的垃圾,用抽象雕刻的风格组装起来。一时之 间,无法判断作品实际大小,打印质量很差,只能从一个角度欣赏,但是她还是可 以感受到创作的力量,一种毫无假饰的朴质动能。 仔细分辨一下,这股力量中,还有些别的:一种暧昧的兴奋快感,一种“砰” 一声的解放,在她的胸中回荡。 “只有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