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摇摇头,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光碟,“我有个朋友有数码相机,但只印了这一 张,但他说,如果你有(has ),如果你有(have)电脑的话……” 电脑她当然有,在她的办公桌上。她把光碟放进电脑,稍微看了一下,起码有 二十来张,先前“砰”的一声,在她心里卷成漩涡,越卷越大,轰然作响,吞噬了 她整个身体。 她说,“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安莫里·欧古德。” “你是……” “他的侄孙。我妈妈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祖母,是他的姐姐。”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喔,我没有说过吗?抱歉,我叫雷吉纳德·贝伦。” “大家叫你雷吉纳德,还是叫你雷吉?” “多半是叫我雷吉纳德。” 如果你有(has ),如果你有(have)电脑的话。特别强调“有”(have)。 他很刻意,担心自己说错话。小心是应该的。她觉得这点很迷人。 “雷吉纳德。”她看着他说。他大概比她高个几英寸的样子,身高六英尺一英 寸左右。身材修长,肌肉结实,肩膀宽厚,红色马球衫袖子里的肌肉,硬鼓鼓,轮 廓看起来很清楚。她设法让眼神避开他的下体,却没法让她的心思离开那里。 她说,“跟我说一说你的叔公好吗?他是怎么走上创作的道路的?” “大概在五年之前吧。不,这么说不对。五年前,他开始越来越不搭理人,一 年之后,他就开始做这些怪东西。” “所以,一开始他是先退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对了。” “就是搭腔。”他说,“不再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情。他经常瞪着一个地方,两 眼无神,一瞪就是好久。” “我理解。” “我想,他正在内心世界遨游吧。” “没错。” “然后,他就上街捡破烂,跟拾荒老人一样。我妈妈很担心,担心他有一天… …你知道的,担心他会走失,结果他却做出这么一大堆狗屁的东西——” 他有些退缩,她却深受感动。她很温柔地说,“我不在乎脏话,雷吉纳德。” “抱歉。” “我自己也说不定曾经说过一两次。” “我刚刚的意思是说:他把这些破烂玩意儿捡回来是有道理的,原来那是他创 作的素材。我们一直被关在闷葫芦里,直到有一天他领我妈妈去看他的作品,我们 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捡那些破烂到底是干什么。” “原来他是有道理的。” “对,原来他不是疯了。” “他谈论他的画吗?” “他,呃,没有,他几乎不说话。我们是觉得他疯了,换成你们的话,就不知 道该怎么说了。但他并不吓人,而是根本不讲话,谁都不理,一天到晚瞪着空荡荡 的地方看。他不惹麻烦,也不打扰别人。他在我们那边慢慢有名气了,很多人会拿 一些零碎给他,没有线的线轴啦,小瓶盖啦,不知道打哪来的电线啦,知道吧,就 是他作品里面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我知道。” “有一天,住在我们隔壁街的先生说,有人专门发掘这种艺术,我就拍了照片, 到处找了几个人,有个朋友帮我介绍安德里安尼先生,他说,你可能有兴趣看看这 些东西。” “所以你就来这里了?” 他点点头。 她说,“这种作品叫做圈外艺术,雷吉纳德,因为这是主流艺术之外的人士创 作的,通常是无师自通的素人画家,往往对艺术圈一无所知。但就我看来,你也可 以说他是一个圈内艺术家,因为他都关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面创作。你刚刚看到艾 莉莎·麦雷迪的《摩西》。还有哪一个人的作品比她更内省、更自我?她传递的完 全是一种全然个人的视野。她并不在所谓的纽约艺术圈里,但是,她作品里面深沉 的力量,全部来自她特立独行的坚持。” “我叔公的作品跟她一样吗?” “非常接近。”她以他为中心,转了几步,非常小心地保持距离:不能近得会 碰到他,也不能远到无法想象他的体温。“我其实对艾莉莎的认识也不多。”她继 续,“我没有见过她,她也没到过纽约。如果她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弗吉尼亚, 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但我相信,她在日常生活里是正常的;但一拿起画笔,就会旁 若无人,进到专属于她的想象世界,外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最后,挥就我们眼 前的景象。” 她走了几步,站在另外一幅画前面。这幅画画在纤维板上,先用黑色打底,再 用发光漆作画。这位艺术家所有画作的题材都是怪物——这幅是有几分恶龙模样的 ——在吃一个小孩。 “杰夫考特·沃克。”她说,“很棒吧?想不想把这幅画挂在客厅里?” “这个嘛……” “你当然不想。他的画不好接近,我想,他是刻意把这些丑恶的东西画出来, 免得这种景象始终在他心头盘绕。这只是我的猜测,他住进精神病院起码三十年了, 病因是某种精神分裂症,非常严重,这辈子可能没有办法再回到社会里了。” “我叔公倒是没有那么糟糕。” “他跟这两位艺术家倒有一个共通点,事实上,几乎每个我知道的艺术家的作 品上,都看得到这种特质。他们具有非常个人的内省能力,而且还有传达想法的本 领。一看到这样的作品,我就会很兴奋。” “我明白了。” 她自己也突然迸发了非常非常内在的个人内省,狂放不羁,极端隐私。雷吉纳 德·贝伦,被剥得赤条条的,身上只套了一套皮甲胄,勾在一个肉支子上面,从天 花板上悬了下来。皮条深深地勒进他结实的肌肉,柚木色的皮肤闪闪发光,一个皮 箍箍在他的下体上,绑住他的睾丸,套住他阳具的根部,还有——她一个转身,背 对着他说,“我以前修过艺术史,也曾经在上麦迪逊大道的传统画廊工作过。接下 来,又换到别的画廊做。我结婚,离婚,跟一个艺术家同居,然后才知道千万不要 跟艺术家有什么牵扯。分手之后,我到瑞士调养两个星期。当然,我在以前就到过 欧洲,在苏黎世和日内瓦住过,所以,这次我到别的城市去散心,买了一张铁路周 游券,东晃西晃。我在旅游指南上发现,洛桑有一个专门收藏精神病患者画作的博 物馆。我跟马克·欧伯布尔在一起生活六个月,我相信所有的艺术家都有点精神失 常,但这个博物馆不一样。里面的作品让我不能自已,兴奋得不得了。” “然后你就开始创业了?” 她点点头。她终于能甩脱先前的遐思,正眼看着他了。他现在是一个有礼貌的 年轻人,仅此而已。很有吸引力,绝无疑问,她承认吸力还蛮强的,但还不至于让 她按捺不住冲动去勾引他,或是想象力再度失控,老是在他的下体转。 “回到家之后,”她说,“我拼命学习各种知识。一直以来,我的注意力集中 在民俗艺术上,我曾以‘殖民地时期的风信旗’为题,写过一篇论文。经历了这么 多事情,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觉得它们很可爱、很 有幽默感。我甚至能从某些作品中窥探作者的心思而深受感动。所谓的民俗艺术, 不见得只停留在民俗层次。我去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的时候,影响我最深的是歌 雅的黑画系列。这些画作创作的时间,都是在深夜,歌雅精神最错乱,深陷痛苦深 渊、无法自拔的时候。歌雅师承有自,大概称得上是西班牙最伟大的画家,但把他 的黑画系列放在洛桑的阿尔布吕特美术馆却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放在我们这家画 廊也很合适——他的《克罗纳斯噬子》,就相当于杰夫考特·沃克的作品,唯一不 同的是:沃克先生并没有受过正统的绘画训练与古典教育。” 她可能说太多了。他哪里会知道歌雅或是普拉多博物馆?但他看上去很感兴趣。 “我的艺术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议论自己的作品。”她说,“他们肯开口讲话就 不错了。话要说回来,有多少艺术家能够恰如其分地跟外人介绍自己的作品呢?如 果你读过他们帮自己画展准备的揭幕致词的话——” 看来,他还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可能根本没有参加过画展开幕,在今天之 前,说不定连画廊都没来过。于是,她转个方向,改说别的:“我跑遍美国,到处 去参观。我去过艾奥瓦州的露天祭坛,那是一个祭司穷一生心力创造出来的,用了 不少贝壳、水晶跟半宝石,当然也去过瓦特塔,还去过一栋用可乐瓶子跟其他乱七 八糟的东西搭成的房屋。然后,我回家,把所有家当卖掉,开了这家画廊。” 生活史交代得够详尽了,她想,有话直说吧。 “我想帮你叔公开个展,雷吉纳德,就在今年秋天的某个时段。如果他能到现 场建议我们该怎么摆设,亲自揭幕,我会受宠若惊。如果,他不愿意,也不勉强。 他的作品会说话,而我也很乐意帮他代言。” 他点点头,仔细考虑她的建议。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我觉得他不是很在乎他的作品。有人看了喜欢,跟他讨,他就送了。” “不要让他再乱送人了,好吗?” “没问题。他最近不怎么乱送给人了,因为他连话都不跟人说,你知道的,就 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他指着距离艾莉莎·麦雷迪《摩西》几码外的杰夫考特· 沃克的《恶龙》。“我怎么没有看到标价?” “把标价贴在上面,感觉有点粗俗。这么做——”她越过办公桌,取来一本用 人造纤维套住的标价单。“比较谨慎周到些。” “我叔公的作品值多少钱,也是这样的价吗?” “我不确定。价格这种事很难说,有很多因素要考虑。有名气的艺术家画的画, 当然值钱些;但你叔公却是新人……”她朝他笑了一下。“不过,不用过多久,情 况就要改观了。” “他会变得很有名吗?” “艾莉莎·麦雷迪很有名吗?杰夫考特·沃克很有名吗?在某些特殊的收藏圈 里,这两个人算是名家。霍华·芬斯特。够有名了吧,你也许听过他的名字,也许 知道摩西婆婆。” “这我倒知道。” “我没法跟你讨论标价的细节。”她继续,“但我可以跟你解释我们的原则。” 她说,每卖一幅画,画廊要抽百分之五十,她注意到他有些紧张。他当然有紧张的 理由。百分之五十不算少,但这是标准价。在这行冒出来很难,画廊要担的风险不 小,而且——但他在意的不是抽成。“我得先问清楚。”他说,“免得以后有误会。 一旦有误会,大家就难相处了。我们在事前,不用先付什么订金吧?” “订金?” “有一次,有一个画商来找我们,说他可以帮我叔公开个展,要我们先付一笔 订金,支付展览的各种费用。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不好,拿不出这笔钱来。” “我们的规矩不是这样。”她保证说,“费用是我的问题。事实上,等你签好 那些文件,我们会先付你一笔钱,表现我的诚意。” “什么文件?” “我们要独家代理你叔公的全部创作。我们会根据未来可能的收益,预付一笔 费用,做为保证金。钱不会很多,大概一千元上下,但总比要先付钱给某些华而不 实的画廊好吧,是不是?”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过了一阵子,他又问道:“你所谓的我们……” “指的是我,”她说,“就跟社论上的我们,或是企业体所谓的我们一样,都 没有意义。波玛伦斯画廊是一个人唱的独脚戏,所以——” 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是莫瑞·温特斯打来的。“我得接这通电话。”她跟雷 吉纳德说,然后接起电话,“喂?奇迹发生了没有?” “希望汉普顿那边的天气不坏。” “你帮我摆平了?” “我帮你延期了。”他说,“按照道理,你不应该有这种特权,但是,少了特 权,有很多人的日子大概都过不下去了。记得,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你一定要出庭, 没有任何理由。” “十月,我那个时候——” “忙得要命。”他顺口接过去。“真糟糕啊,苏珊,宝贝,审判最多三天,从 星期一开始。你星期一不开店,不是吗?” “是啊,但是——” “星期二跟星期三你会有多忙?这个问题你不用回答了,因为我不在乎你星期 二、星期三,或是其他时间有多忙,你非得出庭尽国民义务不可。你不会被选中的, 因为这是犯罪法庭,没有人会选你当陪审员的。” “为什么呢?” “因为你经营画廊,很聪明,品味高雅,对艺术品有特殊的鉴赏力。” “那又怎样?” “不是检察官,就是辩方律师,两方必有一方不会希望你担任陪审员。不过, 就算是他们想要你,你还是有机会落跑。法官会问你们这些候选的陪审员,有没有 把握公平公正,能不能以开放的心胸,面对眼前的案子,就在这个时候,你举手, 跟法官说,你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乔·布罗,因为他长得很像你十一岁的时候一 天到晚想把手伸进你裤子里的怪叔叔。” “他会相信我吗?” “他会很清楚:你只想逃避当陪审员的责任而已。但是,你管他在心里想什么? 你用得着讨好他吗?他会放你走的,因为他话已经说出口了,你说你有偏见,他能 怎样?三天而已啊,苏珊,你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案子就审完了,接下来四 年,你都不用当陪审员。” “早知道只要三天的话……” “怎样?” “干脆下个礼拜去就算了——” “省省吧,下个礼拜已经没你什么事了。理由都跟法官说过了,你现在想去也 不行。” “我还是等到十月再说吧。”她说,“你真可爱,莫瑞,我很感激你,真的谢 谢了。” “你真应该好好谢谢我。你知道吗?这种小事,其实不用麻烦我。你应该抗命, 硬是不去陪审团,被逮捕之后,再打电话给我。我可是犯罪辩护律师,而且——” “是全国最棒的。” “你现在用不着巴结我。我已经帮过你了。你每次找我都没好事,总是我不太 熟悉的业务。在这城里,你不认识其他律师啦?” “没有像你那么熟的。”她轻咬她的下嘴唇。“我在单键按钮上只设定你的电 话。如果,我能做些什么聊表心意的话……” “既然你提起来,听说你擅长吹箫,找个时间,帮我吹一管好吗?” 她故意把沉默拉得很长,然后绷紧声音说,“莫瑞,我在用扩音机跟你说话, 我以为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