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顿时说不出话来,沉默变得有趣极了。 “我吓到你啦?”她说。 “是啊,吓坏了。我帮你解决出庭的麻烦,你却害我差点心脏病发。够意思。” “只是想让你保持警惕罢了。”她说,一记飞吻之后,挂掉电话。 克洛伊迟到了几分钟,但是对一个二十三岁、剪平头、穿鼻环的金发女郎来说, 这点小事显然不值一提。她在柜台前,拿起邮件,逐一整理。午餐,苏珊通常叫外 卖,但是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待在室内未免可惜,所以,她决定出去遛一遛。 她走到帝国餐室,点了一大杯柳橙汁跟一份鲑鱼沙拉,然后晃到第九大道,逛了两 家古董店,买些小玩意儿,回到画廊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 稍早的时候,她让雷吉纳德·贝伦把文件带回家,跟他叔公研究一下,还签了 一张五百块的支票给他,当做保证金。现在,她有时间好好欣赏安莫里·欧古德卓 越的作品。她留下那张光碟——雷吉纳德没有把光碟讨回去,要是他讨的话,她也 会说服他把光碟留下的。这张其实没用,因为她已经把所有的照片都下载到电脑里 去了。她只是不希望这张光碟在外面流传,至少在波玛伦斯画廊稳稳当当地拿到独 家代理权之前。 倒不是怕有人会跟她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但谁知道呢?为什么要冒这 个险呢?她知道这个人真的不简单,不妨信任回荡在她胸中的震撼、信任自己因为 兴奋而隐隐作痛的指尖。她又重新审视这批作品,花更多时间,盘算应该把邀请函 寄给哪些熟客,谁最有可能跟她一样,见到这批作品,就会有莫可名状的感动。 在个展揭幕之前,她要邀请一批最可能掏钱的主顾参加预展。(展览最好安排 在十月底或是十一月初,这样的话,十月初开庭,耽搁个两三天,就没那么严重了, 她大可从容地处理展览的那些杂事。)如果情况好的话,个展揭幕前,就可以预售 三分之一的作品。现在,她只要叫醒这些早起的鸟儿,搞定价格。 当然,有一大部分的因素取决于艺术家本身,看他究竟能不能继续保持量产。 一般来说,大多数艺术家还是可以照旧创作,但也有一部分,会突然停止创作,其 原因同他们当初突然开始创作一样不可思议。如果安莫里·欧古德就此断电,为了 他好,也为了她好,她一定要想办法把价格拉到最高才行。 但是如果欧古德的创作源源不绝,她就必须重新拟定策略,牟取他们两个的最 大利益。这时,她的目标就是尽快销售欧古德的作品,在展览的第一个星期,就要 全部卖出去。一年之后,她就可以展出欧古德的新作品,第一波向隅的买家,一定 按捺不住购买的冲动,抢着下单;这样,她就可以顺势拉抬价格,皆大欢喜。 她又把注意力拉回电脑屏幕上的雕塑,觉得有些挫折,痛恨用平面的照片,感 受立体的创作。她想立刻赶赴作品所在的现场,想要它们“轰”的一声,出现在她 眼前,品尝它们的原汁原味。她想在这个作品前,走来走去,用各种角度去领略, 伸手去触摸,贴近感受作者狂放不羁的能量。 总有一天,她要出门亲自看看。原本她以为这家人住在哈林区,但是,雷吉纳 德留给她的地址却在布鲁克林,只是不知道昆西街在哪里。大概在贝尔福德- 史杜 威森附近吧,要不就是在布朗斯维尔,反正那边对她来说,一片陌生。她曾经在布 鲁克林高地跟可波丘待过很短的时间,也去过卡萝花园几次。她当然逛过布鲁克林 的画廊,去过威廉斯堡的阁楼舞会,但是,布鲁克林的绝大部分,对她来说,跟月 球另外一面没有什么两样——从未亲眼目睹。 整点新闻又来了。耶路撒冷咖啡座,自杀炸弹,十一人死亡。(谢天谢地,那 个炸弹客也炸死了。)乌克兰矿坑灾变,四十几个人受困,生机渺茫。她注意到一 件小事:这个矿坑距离切尔诺贝利只有八十几英里。 播到玛丽琳·费雪谋杀案的时候,她把音量调大了一些。就是她,她没有听错, 这次消息确实多了,新闻中提到她是房地产中介,三十八岁。 播别的新闻了,她把音量关小了一点,克洛伊用内线通知她——要不要接温特 斯先生的电话? 她接起电话说,“我正在想你。” “你得到一张罚单,要我帮你搞定。” “拜托,我又没有车。” “乱穿马路。” “我刚刚听到玛丽琳·费雪的死讯。我认识她,莫瑞。” “那个演员吗?不,你说的是另外一个。” “摩根。” “对了,摩根·费雪。有两个姓的女人,什么都不用做,感觉起来就好性感。 艾希兰·班菲尔德,我在MSNBC 看到她的时候,会硬起来。她长得好正,但她的名 字更诱人。对了,谁是玛丽琳·费雪?” “前天被谋杀的一个女的。” “喔,对了,原先名字还没有查出来。住在格林威治村,在床上被勒毙。你说 你认识她?” “不怎么熟。她带我看过五六间公寓,包括我现在买下的这一间。” “你还住在伦敦塔吗?” “直到我咽气才会离开。我爱死我家了。” “你在那里住多久了?三年?” “差不多五年了。” “那么久了?买卖做成之后,你还常常跟她联络?” “没有。”她皱起眉头。“那时我们还蛮要好的。新闻报道说,她三十八岁, 我们只差一岁,所以——” “你三十九了?” “干!” 他乐了,笑得很开心。“好好好,你三十七,不过差两年,用得着干我一次?” “我们差一岁。”她继续说她的,“她是住在格林威治村的成功、单身、职业 女性,我是住在切尔西区的成功、单身、职业女性。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是都说了?你俩特征相符。” “我比她高一两英寸。她的身材比较丰满,头发红彤彤的,但是,如果没有美 容师帮她打理的话,我跟你赌,她的头发一定跟我一样是深褐色的。我不抽烟,但 她抽,所以她的声音很低沉、沙哑,而且她也喜欢来一杯。” “谁不喜欢?”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就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莫瑞,你打电话给我,应 该不是因为我正好想到你吧。” “这很难说,你的想念是很有力量的。” “你想要干什么?” “好久没聚过了,我想,我们应该一起吃个晚饭。” “你没有离婚吧。莫瑞?” “就跟你和你那间公寓一样。”他说,“至死方休。” “很好,我也很想跟你一起吃晚餐。今天不行,因为——” “今天晚上我也不行。我原本希望后天晚上。” “我查查看……星期五晚上。非常高兴接受你的邀请。” “等我想出合适的地方跟时间,再打电话给你。我一定找间上好的餐厅。” “我相信你的品味。希望星期五早点来,免得我在那之前就被人勒死在床上。 希望警察早点抓到那个王八蛋。” “说不定有这个可能。” “赶快把他毙了。” “一样的道理,有这种可能。”他说,“可得防着他找到好律师。” 拍卖时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焦躁。他记得有人问高尔夫冠亚军锦标赛李·崔维诺,把 小白球轻轻推进洞中,得背负多少压力?这位高尔夫名将说:压力?赢了是一百万, 输了还有五十万,这会有什么压力?真正的压力是你玩两元拿萨,兜里却只有五块 钱,才是真正的压力。 压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皇冠出版社的伊瑟·布林克夫出的底标,已经远远 超过他的期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合约上面,会出现他的名字。最坏、最坏,天 都塌下来那么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其他四家竞标者一听到皇冠的大手笔,立刻耸耸 肩,鸣金收兵,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可以收到一百一十万美元。 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在电脑前面鬼混,在网站之间游走。AMC 上演《北非谍 影》,他跟自己说,看几分钟就好,可是在电影演完之前,他根本舍不得关掉电视, 下次一定不会看完,他每次都跟自己保证说,可每次都关不掉。当电影里传出《马 赛曲》的歌声时,他甚至有些恍惚,总是这样,好一会儿,他才定过神来,全神贯 注地听鲍嘉跟克劳德·蓝斯说,看来这是美好友谊的开始。 快到三点的时候,他才上床,不到八点,他又起来了。九点十分,他正在喝第 二杯咖啡的同时,电话响了,罗姿打来的。职业高球选手。这是一种把十八洞的比 赛切割成前九、后九、全部十八等三段的一种赌博。 “选手各就各位。”她说,“不过还没有鸣枪起跑,因为我十点整才会个别通 知。这是你第一次拍卖吗?约翰,你知道拍卖是怎么回事吗?” “出价最高的人得标。” “我指的是运作的逻辑与过程。他们先就位,然后,我打给其中一家,告诉他 们拍卖开始,他们会商之后,把结果告诉我,我再打给下一家。这可不是在游乐场 里射娃娃,乒乒乓乓的就完了,可能会拖很久,一整天,或者耗上几天都有可能。” “会拖到下个星期一吗?” “那倒不会。”她说,“我跟大家讲得很清楚,今天非决标不可。五点之前, 你就会找到新的出版商,或者是跟老伙伴再度重逢,如果我们还是跟伊瑟一起工作 的话。” “一点一百万。” “或者是X 点X 百万,假设大家出的价码比底标高的话,她就得动用最终加码 的权利了。” “其他人知道有底标吗?” “当然,”她说,“全美国人都知道,因为这则新闻已经上了《出版人午餐》, 相信我,四个玩家都知道,想标到你起码得花上七位数。” 《出版人午餐》是每日出刊的电子新闻信,里面全都是出版界的新闻与传闻, 免费索取。他订过一阵子,在发现他一天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之后,就停订了。 原来,这份刊物还会刊登底标价格,看来里面的新闻还有点可信度。 “约翰。”她说了,“我想知道我要不要把进度告诉你。我可以把最新的标价, 或者是谁退出的消息告诉你,不过,你正在写书,可能不想被打扰,这样的话,除 非有什么必须跟你商量的大事,要不就是拍卖结束,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打电话过 来的。” 他说,不要吵他好像比较好。她也同意,双方互道好运。挂掉电话之后,他才 发觉她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失望。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她坐在办公室里,拿着电话, 独自跟各家出版商周旋,打一场会拖很久的硬仗,可是他却一口回绝了她,不,我 不要跟你分享艰苦与喜悦。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罗姿不是第一个对他失望的人。 他打了通电话给罗姿。“我改变主意了。”他说,“请你随时把进度告诉我。” “会不会打扰你写作——” “开什么玩笑?不管电话响没响,我今天都写不下去了。我想通一件事情:我 们这种行业,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很迷人的,也许吧;如果你坐在伊利诺伊州莫 林的车库楼上,发愤写书,梦想有一天作品能被印出来,那个时候的你,可能还有 几分无知的神采。真当上了作家,你才会发现作家不过是白日梦与文字处理机的组 合而已。” “这话怎么说?” “作家盼到了有生以来最刺激的一刻,马匹从马厩中拉了出来,准备开跑,我 手上满满一把马票,然后,我跟你说,我不想看赛马,比赛有了结果再告诉我,天 底下可有这种事情?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他知道接着往下写是不可能的了,但他觉得修改这个礼拜完成的段落,应该不 是问题。他印了出来,仔细看一遍,找出几处有点不太通顺的句子,略略修改一下。 看到电脑上的句子依照他的想法重新出现,他觉得很开心。十点十五分,电话响了。 “我用抽签的。”她说,“先拨电话给普曼出版社,他们不用开会讨论,因为 他们知道底价,公司高层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的价码是一百二十万。” “多了十万。”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应该去当会计师?重要的是:他们也加入角逐的行列了。 我还希望他们一点一点地加,不要一下子就跳上去。” “这是什么道理?” “从心理战的角度来说,我觉得现阶段慢慢加比较好。我本来就不认为葛萝丽 雅会先叫牌,如果你不介意在竞标中听到桥牌术语的话,因为她那个人就是有些温 吞,所以,我特别先打电话给她。” “你刚刚不是说抽签决定的?” “不,我干嘛抽签?该按什么顺序来,我一清二楚。我刚刚说抽签,只是希望 听起来公平些罢了。其实,我在搞什么鬼,他们心里也有数,干这行的,谁是善男 信女?” “尔虞我诈。” “我现在等圣马丁的消息,好玩吗?” “还不错,你呢?” “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她说,“别离电话太远,好吗?” 最开始的时候,一张上面写着“抱歉”的退稿小纸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鼓励, 有的纸条上面还会说,他们非常喜欢他的故事(但没喜欢到把它印出来的地步), 甚至会让他小小地庆祝一番。好不容易,他的小说终于刊登在一家小杂志上。这家 杂志是按照售出册数计酬给他的。天啊,这可是他的小说第一次化为铅字啊,对方 付不付钱给他,有什么差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