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进这行,本来就不是为了钱——真的,他还是文坛菜鸟的 时候,就不认为创作是为了混饱肚子。他想要创作,有没有饭吃,还真没有把握。 好歹他也撑过来了。有人(他非常确定是詹姆士·麦真纳)说,在美国,作家 可以赚大钱,却未必能过上好日子。这句话说得好,有几分真理,因为登上畅销书 排行榜的作者,是能赚上一笔,但绝大部分还是得孜孜不倦地写,能一本接着一本 出,就算不错的了,还有些人要靠教职、兼差,或是信托基金,才过得下去。 但也有像他这样的作家,从来没登上排行榜,但也用不着领食物救济券,每年 都有一两本新作问世,同时发表一些短篇故事、书评,或是无伤大雅的小品。在作 家研习营上上课,评论手稿、协助新手早日上路,捞点零零碎碎的小钱。有的时候, 出版社也会搭热门电影或是电视影集的顺风车,找他趁热写本原着小说;也有人会 找他这样的快手帮忙,幕后操刀,写一些有的没的东西。 爬格子,换钱。没赚过大钱,也没饿死。 这几年日子特别难过,不只是他。上面的人放下身段,下面的人自我提升,全 部挤到他这个中间阶层来了。麦真纳那句话,越想越有道理:当作家能赚大钱,却 未必能过上好日子。 看来,他也即将成为一个赚大钱的作家了。虽然,他究竟能花多少,还是一个 很大的问号。 “圣马丁刚刚出价一百三十万。” “开价模式慢慢出来了。” “接下来是赛门与苏斯特,再是利脱布朗。” “看来今天还有的耗。” “希望如此。” 崔维诺谈压力,真是过来人才讲得出来的话,但是,压力跟兴奋还是有差别的。 他现在并没有压力,没事可做,无能为力。拍卖结束之后,他得坐下来,写一本值 一百一十、二十、三十或是四十万的小说,这时压力才会出来。 现在只有刺激。他没法写书,连润饰先前的段落都不行。他只觉得烦躁,必须 找点别的事情来做,免得情况更加恶化。 他站起来,走到专放他的作品的书架前面,顺手抽出《锋刃》来。他开始读前 言,包括了献词、致谢辞跟一段引用自罗伯特·佛瑞斯特《雇员之死》里面的诗句。 为了引用这几句话,他还花了百来块取得版权;即使是文艺界人士,还是不能免俗, 他很失望地发现这点——如今重读,他觉得这钱白花了。他钟爱这首诗,不久以前, 还又读了一次,只是他引用的那几句,跟他的故事好像没什么关系。 也许他只想在自己的书上看到罗伯特·佛瑞斯特的名字吧。所以,他决定多花 百来块钱,实现自己的心愿。 “约翰,你还好吧?” “还好。我正在读我最心爱的作家。” “约翰·奥哈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他大笑。“你说得对,”他说,“但我在读一个叫做布莱尔·克雷顿的人写的 小说。” “啊,他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赛门与苏斯特决定退出了,抱歉。” “喔?” “我并不意外。克莱儿很想把你签下来,但上面的人不支持。不要失望。” “不会的。” “我打电话给利脱布朗的吉欧弗雷,上面授权给他直接下标。想知道他出多少 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两百万,约翰,你还坐得住吗?” “差点摔倒。” “这就是我为什么最后打电话给他的原因,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把价格拉到新 高,我估计我们差不多就这个价,现在就看伊瑟要不要动用她的加码特权了。你还 好吧,怎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你现在根本用不着说话。接下来,我本来要打电话给普曼的,但他们都去吃 午饭了。” “现在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一点了。帮自己弄个三明治吧,要不打通电话叫外卖。” “我吃不下。” “哈,我也是。如果你要出去的话——” “我不想出去。” “如果你要出去的话,记得在两点半以前回来,好吗?电话要接。” 《锋刃》的致谢辞曾经刊登这些短篇小说的杂志。他早忘了各家杂志社付给他 多少钱,只记得《花花公子》曾经看上其中一篇,稿费五千元,大概占了总数的一 半。(《花花公子》只买过这一篇,但是,这个故事非但没有什么性的成分,他私 底下想,甚至也不怎么出色,只能说,主编的品味有些奇特。) 选集出版之后,他又赚了五千元,在精装本跟平装大众版发行之间,又拿了几 千块,海外版权也卖掉了。比较稀罕的是:偶尔会有人想要重新刊行其中的某几篇 故事,这样的话,他还可以再拿一两百块的支票。 当然,有人会针对他的作品写些评论,几篇作品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其 中一篇描述年轻人性别认同的小说,还让他收到几封书迷来信,他们在同性、异性 恋间挣扎,彷徨无依,写信来向他倾吐心声。他没有回信,也没有把他们的信留下 来,但是,他很高兴能收到读者来信。 “普曼已经加到两百二十万了。” “没开玩笑?”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吉欧弗雷这样一搞,我想葛萝丽雅要出局了。现在已经 不是赛马、桥牌,注意到没有?现在已经是梭哈对决了。” “接下来轮到谁了?” “圣马丁出版社,说还要想一想,刚才他们以为一百三十万够强了,没有想到 还不到一轮,就落后了九十万。”进到内容,他开始担心编排。他还记得他苦思良 久,反复再三,先后顺序一换再换,务求完美。最初,他想要用时间顺序来排,但 是,用创作时间还是出版时间,又有些拿捏不定。再想一想,谁会在乎这些小说的 时间顺序呢?应该有更顺畅的排法才对。他把这批贫弱的小说,像牌一样地颠来倒 去,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得顺眼,可是,他已经不记得最后的顺序究竟是怎么决定 的。 如果是现在,他就用字母顺序,简单明了、独断独行,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那么第一篇就会是《一个落脚的好地方》,从A 开始。这样的安排方式,其实 是个陷阱,就等着批评者往下跳。他可以想象笔下缺德的人会怎么写:克雷顿第一 篇小说叫《一个落脚的好地方》,相信我,读完全书,你就会发现,你真该在此落 脚…… 他当然想要重读这个故事,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动笔写手上这本书 之后,不再看这一篇了,现在没有理由破戒。他决定看看被《花花公子》挑上的那 一篇,接下来再读选集中唯一没有在杂志上发表的那个短篇。也许有些先入为主的 偏见吧,他觉得没有发表过的那一篇写得比较好。 “两百四十万。” “圣马丁出版社?” “圣马丁出版社。不过,利脱布朗退出了。” “真的?” “意料之中,约翰。一开始,吉欧弗雷已经尽可能地抬高价钱了,他一向喜欢 你的作品。他要我向你道贺:你终于拿到与你才气相称的稿酬了。他只是觉得超过 两百万,出版社很难赚到钱,原本以为他开出的价码十拿九稳……坦白说,我也这 么想。” “我真觉得……” “我知道。他热爱你的作品,配合度也不错。但付这样的价钱把你签下来的出 版社,难道不该全力配合吗?这是他们本来该做的事情啊。这些出版社都爱死你的 作品了,他们参加竞标,就是想要卖他们喜欢的小说,让这本小说大卖特卖。我想, 大概就是圣马丁出版社得标了。两百四十万,你能接受吗?” 他说,他会强迫自己接受。 他又读一篇早期的作品,看完之后,他觉得他早期作品还不差。他现在不这么 写了,因为他经历丰富了,技巧熟练了,更善于压缩旧的素材,更善于延伸新的感 受。有些元素看起来太单纯,不过这是中年人评价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态 度。 大致来说,不差。但要说能不能从这些故事里看出一些线索,预言这个作者有 一天能拿到七位数的版税——如果按照美国小数点后两位一并附上的传统,那就是 九位数了——坦白说,还真看不出来。 “普曼不玩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收手?” “我真的不觉得最后得标的会是这家出版社,不过,他们一出手,数字就不小, 我还以为我会猜错呢。他们出局了,希望你不在意。” “所以最后得标的是圣马丁?” “除非皇冠觉得你值那么多,再加百分之十五。当初跟他们谈优先权,就是这 个条件,至少得再加一成五,才能把你带回家。” “换句话说,你的佣金算是他们付的就对了。” “嘿,我倒没有这样想过。这个想法不错,现在来看看伊瑟喜不喜欢。” 等待的空档,他打电话叫外卖。香烟没了,这是当然的,拍卖从早上一直搞到 下午,够折腾的了。他叫他们送一条来,外带三明治跟半打啤酒。 东西送来之前,他开始琢磨该给多少小费。通常是两块钱,就一般的情况来说, 这笔小费不算少了。但是,今天很特别,他可以给他五块、十块,天啊,干脆给个 二十算了。他负担得起。 万一他真给送货小弟二十块钱呢?在这种住宅区,给二十,叫的一定不是啤酒 跟香烟。但是,他下次来只得到一般的小费,会作何感想?疑惑?沮丧?愤怒? 送货小弟出现的时候,他的善行冲动已经消逝。这是给你的,他说,递出两块 钱。 “听好,”罗姿说,“我们非好好地庆祝一下不可。希望你今天晚上没有安排 别的节目。” “开什么玩笑?在审判日之前,我哪会有闲情逸致?” “现在有了。我要带你出去吃晚饭。” “这个嘛……” “不许争辩,宝贝。就是今天晚上,我请客。要找个好地方,价钱贵得要命的 那种高级餐厅。” “竞标结束了?” “喔?”她说,故作矜持冷漠,“我没告诉你啊?没错,竞标结束了。” “赢家是圣马丁,两百四十万。” “又错了。”她说,“赢家是皇冠,价钱是……等一等,我把它记到哪去了呢 ……” “他们又加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