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我和鲁德亚德·威尔金初次见面,是在这次闯空门之前两个星期,周三或周四 一个无所事事的上午。纽约洋基队刚刚输掉世界大赛的头两场比赛,前一天晚上, 我才看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老练地在满垒的情况下将拉吉·杰克逊三振出局。 这是个潮湿的上午,空中飘着细雨,显然很潮湿。 还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我也不怎么在乎。我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本平装书。 我不卖平装书,进的平装书通常会批给第三大道和十六街拐角处的那个家伙,他只 卖平装书。 不过,有时候我会在批出去之前先拿来看看。当时我看的那一本是理查德·斯 塔克①的帕克系列。帕克是个职业小偷,系列里的每一本形式上都颇为相似——帕 克找来了他的狐朋狗友,然后去诸如南卡罗莱纳或斯巴坦堡之类的地方,购买枪支 和卡车,找一个牙医先弄点钱,作为行动的经费,接着他和他的弟兄便开始部署, 于是下面一定会出些严重的乱子。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所有的书在七十页左右的 时候就会结束,而帕克一定也早就在加勒比海买下私人小岛了。 ①理查德·斯塔克,Donald E.Wcstlake (1933-2008 )的别名,美国犯罪小 说作家,曾三次获得爱伦坡奖。 我上次坐牢时,所有的狱友都是帕克迷。只要找到帕克的书,他们一定争相阅 读。即使阅读能力很差,必须把每个字都朗读出来才能明白其中意思,也无损他们 的热情。我敢说,那些头发斑白的老狱友无不在狱中互相传诵小说中的段落,特别 是帕克切掉某人手脚的情节。一个专偷保险箱的窃贼最喜欢引述帕克如何将一个卑 鄙的工友打断三根骨头,然后丢到沼泽里的情节。最令人着迷的是他用的形容词, “故意”打断三根“重要的”骨头。 店门口的小铃铛响起,告诉我有个伴儿来了,这时我正看到帕克在缅因州普雷 斯克岛吃晚饭,紧急拨电话给妙手马凯。当这位访客走向我的时候,我把平装书藏 了起来。毕竟,旧书商也得维护一下形象,我们是不应该读这种垃圾的。 他是个身材壮硕的人,脸色通红,下颌很宽,像只牛头犬。头顶上薄薄一层红 发平整地向后梳,铺在光滑的鲑肉色头皮上。他穿着一件炭棕色的斜纹软呢夹克, 采用箭尾形缝制法,两边的胳膊肘部位钉着麂皮补丁。里面是一件咖啡色的毛背心, 黄褐色的立领棉质衬衫,一条深咖啡色的领带。他的长裤是淡黄褐色斜纹布料的, 皮鞋有棕色的翼尾装饰。他的鼻子又长又窄,胡须带点灰白,眉毛杂乱地纠结成好 几股,眉毛下面的眼睛——咖啡色的,和他的装扮很般配——锐利冷酷,还有血丝。 他问利泽尔先生什么时候来,我向他解释了书店老板换人的事情。他说:“啊, 难怪他没有再跟我联络了。我收藏书,以前有我可能感兴趣的书他都会告诉我。” “你收藏哪一类书?” “大部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但有时口味会变,你知道的。我偏爱艺术气息 十足的韵文。托马斯·胡德①、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②、威廉·麦克沃斯 ·布列德③,当然吉卜林也是我的最爱。” ①托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 ),英国幽默作家、诗人。 ②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 ), 英国诗人。 ③威廉·麦克沃斯·布列德(William Mackworth Praed.1802-1839 ),英国 幽默诗人。 我说我所有的书都在架子上,他便自己走过去查看。我把帕克那本书从柜台下 拿出来,继续神游帕克的犯罪现场。当这位穿斜纹软呢夹克的顾客再度来到柜台前 的时候,我正读到帕克的两个亲信准备背叛他。顾客来到柜台前,手里拿着一本布 面小书。那本书里收集了奥斯汀·道布森①的诗,定价是六美元或七美元,大致上 不出那个范围。他付了现金,我帮他把书包起来。 ①奥斯汀·道布森(Austin Dobson ,1840-1921 ),英国诗人、随笔作家。 “你如果碰到我喜欢的书,不妨打电话给我。”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个地址,写的是十三街,另外有个 电话号码,还要转分机MUH8. 名片上看不出这个人是干吗的。 我的视线从名片移到他脸上,说:“你收集吉卜林的书。” “也收集别的,不过我的确收集吉卜林。” “你跟吉卜林家族有亲戚关系吗?” 他笑起来:“因为名字吗?你这么想并不奇怪。不过不是这样的,我跟吉卜林 家族没有关系,鲁德亚德不是姓氏,你要知道。它是个湖的名字。” “哦?” “在斯塔福郡。吉卜林的父母在鲁德亚德湖畔的一次野餐中初遇。于是当他们 的儿子诞生时,便以这个湖作为他的名字。其实他的教名是约瑟夫,不过他从来没 有用过那个名字,小时候大家都叫他鲁迪。” “你的教名是……” “詹姆斯,但我也不用这个教名。我的全名是詹姆斯·鲁德亚德·威尔金。吉 卜林死的时候我八岁,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三六年,就在英王乔治五 世驾崩之后两天。我们家充满了哀戚的气氛,你可以想象。我父亲极度崇拜吉卜林。 他甚至帮他唯一的儿子取了跟吉卜林一样的名字,不是吗?我名字的出处是吉卜林, 可不是斯塔福郡的那个湖哦。‘先是老皇帝,现在帝国的诗人也死了,’我父亲说, ‘记住我的话,鲁迪,不出两年欧洲必有战事。’当然他的预言有一年的误差,希 特勒入侵波兰和吉卜林去世应该也扯不上关系,但在老人家心里这些事情都能连在 一起。”他边说笑,粗大的眉毛抖个不停,“你对吉卜林有兴趣吗,罗登巴尔先生?” “我小时候读过他的作品。” “你可以再读一次,他的东西最近又流行起来,之前实在被忽略得太久了。你 最近看过《基姆》或《消逝的光》吗?还是——不过看书对开书店的人来说,可能 不算休闲活动吧?一天工作下来,可能看到书本都会反胃。” “哦,我还是很喜欢看书的,说不定会再读读吉卜林的东西。” “我认为你应该看,你的书架上就有,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他机警的棕色眼 睛打量了我一下,“我说,老板,你今天有没有可能和我一起吃午饭?我有些你可 能会感兴趣的事要告诉你。” “听起来不错。” “那么到我的俱乐部来,你知道马缰俱乐部吗?十二点半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知道马缰俱乐部在哪里,十二点半没问题。 他其实已经说了一些我感兴趣的事情。 马缰俱乐部跟他很般配,包括他的衣着还有那股暧昧内敛的绅士味道。俱乐部 位于麦迪逊大街和第十三街的拐角处,大部分摆设是英国文艺复兴式的橡木家具, 墙上还有数不清的动物头部标本,委实叫人不舒服。 我们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用餐,头上有个水牛头标本,它的玻璃眼珠盯着我们, 据说它是老罗斯福总统射杀的,原因是什么我猜不到。午餐吃的是硬如牛皮的烤肉、 解冻的豌豆和软趴趴的薯条。把这些糟糕的食物端上桌的是个眼睛分泌物过多的家 伙,走路的样子仿佛他的双脚疼痛不已。脸上的表情跟墙上那头牛一样哀戚。 威尔金和我用餐时一直在谈书,我们都没有要甜点。那个哀伤的侍者给我们一 大壶咖啡,就像火车上那种银色的咖啡壶。咖啡的味道比老餐车上的还要好,又浓 又香,还带点酒味。 我们的桌子靠着一扇窗户,我轻啜着咖啡,望着外面的麦迪逊大道。拐角处那 个卖冰淇淋的小贩生意很清淡,再过几天他就要撤摊了,摊位会让给一个卖脆饼干 和栗子的小贩,这种商机的转换跟季节的变化一样无情。从这扇窗户看不到叶子变 色,但是街边小贩的变化,同样可以让你感受到时光流逝。 威尔金清了清喉咙,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说:“我跟你说过我也收集亨利 ·莱德·哈格德①的作品吧?” ①亨利·莱德·哈格德(Henry Rider Haggard ,1856-1925 ),英国小说家。 “我记得你提起过他。”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投注在南非的感情,如同吉卜林投注在印度的感情 一样。《所罗门王的宝藏》——你一定知道他的作品。” “略知一二。” “他和吉卜林成了好朋友,你知道。他们俩都跟伦敦中心区的文艺人群合不来, 也都活得够长,看见自己的文学名声由盛而衰。一般人对他们的印象,就像极右派 的基督徒看待毫无信用的帝国主义一样。你知道J.K.斯蒂芬①的诗吗?” ①J.K.斯蒂芬(James Kenneth Stephen ,1859-1892 ),英国诗人。 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见他开始背诵一首诗: 是否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季节 让我们远离诅咒 不再读到毫无意义的散文 当世界停止质疑那些 愚者中的天才 或后生小辈的诡谬 就无法超越前人的成就: 当人类应该再生 于百家争鸣 当墨水瓶应该颤抖 化为无数字迹: 当那儿站着噤声的年轻人 沉默,并且因被迫噤声而无聊着: 当吉卜林不再是吉卜林 当哈格德不再是哈格德 他又把我们的咖啡杯添满。“写得挺糟糕,呃?有很多这样的诗。不过,这使 他们两个走得更近。哈格德待在吉卜林家的时间和待在自己家的时间一样多。事实 上他还和吉卜林一起进行研究,他们两个人分别坐在长桌的两端,反复辩论自己的 观念,然后快速地把它们记下来。” “真有趣。”我说。 “可不是吗?在一九一八年停战后不久,这两个人组织了一个自由联盟,这是 一个类似从事反共运动的组织,不过从未真正活动过。有一首拙劣的诗颇能体现自 由联盟对时事的看法。你知道那首诗吗?” “我想我不知道。” “它的韵押很巧妙,我想我提过我对善于押韵的崇拜。” “每个布尔什维克都是无赖,” 吉卜林告诉哈格德。 “喝酒喝个不停,” 哈格德告诉吉卜林。 “然而所有其他人都觉得,” 鲁德亚德告诉莱德。 “他们的领土一片杀伐,” 莱德告诉鲁德亚德。 “很工整,不是吗?我还可以举出其他类似的例子,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 我真是感激涕零。我几乎要以为,他把我带到这儿只是为了背诗给我听。不过, 至少咖啡还不错。 接着他说:“自由联盟解散后,吉卜林历经了一段极为艰难的日子。他的健康 状况不佳,得了胃炎,他当时还以为那是癌症。最后变成十二指肠溃疡,他渐渐变 得沮丧,而这也影响到他的思想。 “他开始执着于一种奇特的想法,认为大英帝国正被一群猥琐的国际犹太资本 家以及犹太中产阶级威胁着。这两股莫须有的力量试图离间帝国在海外的属地,让 他们脱离大英帝国,以便摧毁基督教。吉卜林不是那种没有道德的人,对那种人来 说,反犹太是天经地义的事。其实反犹太并不是他长久以来的信念,也不曾在任何 程度上影响到他的作品。 “不过他的确写过一篇以反犹太为主题的、相当怪异的著作。那是一篇叙事诗, 有点像民歌,大约有三千两百行,诗名是《拯救巴克罗堡》。字里行间写的是勇敢 的英军如何拯救印度,让他们免于被犹太煽动者挑起的革命所迫害。而且很显然, 拯救巴克罗堡不仅仅在这场战争中是关键性的一役,在吉卜林的心目中,它也是有 如圣经中末世大决战一般重要。善与恶的力量彼此对抗,决定人类未来的命运。 “你记得《三个士兵》吗?奥瑟瑞斯、利罗伊德和马尔瓦尼?吉卜林让他们成 为巴克罗堡一役中的英雄,护教成功并拯救了英王乔治。哦,书中有一些相当刺激 的战争场面,有一个‘两个勇者面对面站着’的画面,令人想起《东方与西方之歌 》,不过可怜的吉卜林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似乎大大地乱了章法。前言荒诞,结构 脆弱,不时有可怕且相当失败的自嘲诗句。他常常游走在自嘲诗的边缘,不过这回 他失足了。 “也许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也许他的犹太阴谋论风靡了出版界。不过, 他并没有让伦敦的出版商出版《拯救巴克罗堡》。也许他终究有一天会那么做,不 过当时他决定只小规模地私人出版这首诗作,以保护他的著作权。” “啊。” “真叫人吃惊啊,先生。吉卜林在坦布里奇威尔斯找了一家叫做史密斯维克父 子的出版商。我从没听过史密斯维克在这之前出版过任何书。不过他们却出版了这 一本,只印了一百五十册。那不是什么精美的版本,因为史密斯维克的能力有限。 不过他们完成了任务,而这书也因此物以稀为贵。” “一定的,才一百五十本……” 威尔金咧嘴笑了。“那只是印制的数目,你想会有多少本存留至今呢?” “我不知道,《拯救巴克罗堡》?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书名。” “我并不惊讶。” “五十本?七十五本?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保留下来。” 咖啡壶空了。威尔金皱起眉头按了墙上的服务铃。在侍者一跛一跛地拿着一壶 新鲜的咖啡到来之前,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吉卜林一九二三年写了这首诗。他原本希望在那一 年的圣诞节将诗分赠给好友,不过当史密斯维克印好准备寄送的时候,假期早已经 过了。所以吉卜林决定把书保留到下一年的圣诞节。不过在这一年当中,他突然体 悟到,这首诗不过是以犹太人为对象的谩骂,是毫无文学价值的狗屁文章。 “根据他的习惯,他会给他的妻子嘉莉一本自己签过名、题过字的书。他把它 要了回来。在那年初春的时候,他还给他萨里郡的邻居,隆斯代尔先生一本作为生 日礼物,他也想办法把它要了回来,并答应以他的其他几本书作为交换。这两本以 及其他还捆绑得好好的书,加上作者原来的手稿和付印前史密斯维克排好的铅字稿, 全部都化成烟,从贝特曼的烟囱冉冉升空而去。” “贝特曼?” “贝特曼是吉卜林房子的名字。有一封没有注明日期的信,是吉卜林写给伦敦 友人的,写信的时间应该是一九二四年的夏末秋初。信中吉卜林表示,觉得自己好 像是一个犹太教徒却错把自己的儿子献祭给了回教的神。‘不过这是个丑笨的孩子, 这是我生出的坏儿子,当我将他丢入火中时,我还有一丝的快感。’”威尔金满意 地叹了口气,啜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回碟子上。“而那,”他说,“就是《拯救巴 克罗堡》的下场。” “除了那本没被销毁的。” “没错,罗登巴尔先生。莱德·哈格德的那一本还在。吉卜林,当然,在他从 史密斯维克那儿收到书之后,立刻就拿了一本给他最好的朋友。是他在回收书的时 候忘了这一本吗?我不认为。 “哈格德健康状况不佳。吉卜林将这本书献给哈格德,还在给哈格德的那一本 上加了个人的题字。那是一段将近一百字的短文,文中推崇哈格德与作者有着相近 的灵魂,对犹太人引起的大屠杀所带来的危险有着相同的看法,大概是这一类的文 字。我相信得州大学的收藏里会有一封哈格德写给吉卜林的信,表示自己收到这项 赠礼,并赞赏那首诗。于是,吉卜林也许觉得不好意思把书要回来了。总之,那本 书一直在哈格德那里,直到他几年后逝世为止。” “然后那本书又如何了呢?” “它和哈格德其他的书一起被卖掉,看起来没人立刻注意到这本书。世上根本 没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所以毫无疑问,他和吉卜林的其他著作一起被卖掉,而 且没卖几个钱,这我可以确定。直到吉卜林死后——大家并不知道有那本书,只知 道吉卜林曾经写过一首反犹的诗。在英德爆发战争时,英国法西斯联盟想要传播这 首诗,而当时传言尤妮蒂·米特福德①小姐已经将哈格德手上的那一本弄到手了。 ①尤妮蒂·米特福德(Unity Mitford ,1914-1948 ),著名的米特福德姐妹 之一,她是纳粹和希特勒的重要资助者。 “然后就全无消息,直到战争结束,哈格德的那一本出现在一位男爵手上,他 私下把它给卖了。在这本书以庞桑比勋爵十二世为出售者的名义,列入清单出现在 特拉比松拍卖会上之前,应该已经转过几手了。” “你说它被列在目录里?” 他很快地点了点头。“列入清单,编进目录,然后又退出拍卖。六个星期前我 搭乘弗雷迪·雷克斯的专机直飞伦敦,就是要竞标这本书。我知道竞争会相当激烈。 有一位吉卜林的收藏者是相当疯狂的,你知道吗,而且据传他也志在必得。得州大 学有一所财源丰沛的图书馆,他们的吉卜林收藏也相当可观。我想其他机构也会有 人想买这本书。” “你想你能击败他们吗?” “我希望一试。我不知道我自己准备出多少钱,当然,我也无从得知叫价会高 到什么程度;一到伦敦,我就听说有一名阿拉伯人也想要,还有传闻说有一位印度 王子或亲王之类的,派出代表要出天价买下这本吉卜林的巨著。我能拼得过那些人 吗?我不知道。《拯救巴克罗堡》的确有趣而且独特,但它的印刷数量不足以让公 众觉得它重要,真的,而作品本身从文学的观点来看也相当低劣。”他皱起眉头, 两道眉毛微微颤动,“不过,我仍然愿意在公开拍卖中奋力一搏。” “然而它却退出拍卖了。” “拥有者在拍卖前突然退出。特拉比松的那位绅士对大家深感抱歉,他个人的 愤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和拥有者的协议是不允许私下交易的。但他又能怎么办? 买方拿到了书,而卖方拿到了钱,事情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私下交易?” “税,罗登巴尔先生。税——遗产税、国内税等等,税法把大家都要榨干了, 不是吗?一大笔没有记录的钱岂不是很美妙?手拿现金在台面下交易,卖主还可以 发誓说书还在他家里被奉为传家之宝,或在一次淹水中损毁,随便他怎么讲。没人 会相信,但又怎样?” “谁买了那本书?” “特拉比松的老好人们不知道,当然。卖方不会说的——他们的公开说法就是 书根本就没卖。”他把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的指尖互相轻触,“我自己做了一些 调查,《拯救巴克罗堡》卖给了杰西·亚克莱特,一位从事国际贸易的狡猾的艺术 玩家。” “也是个收藏家吧?我想。” “一个买家,先生,不是收藏家。一个粗鄙、丑陋的人,故意要让自己的周围 布满精致的东西,好多少遮掩他内在的丑陋。他有一个大书房,罗登巴尔先生,因 为这么做可以符合他希望呈现出来的形象。他有很多书,其中有些颇负盛名,只因 为书是书房应该有的东西。但他并不能算是一个收藏家,而且他根本就没在收藏吉 卜林。” “那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那本书?因为我想要它,罗登巴尔先生,就是这么简单。” “哦。” “你记得旋转珍妮吗?” “那是一种流行舞步?对不对?”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是一种机器,”他说,“第一部可以制造棉线的 机器。理查德·亚克莱特爵士在一七六九年取得专利,并开始了英国的纺织工业。” “哦,是的,”我说,“工业革命以及后来的种种。” “以及后来的种种,”他同意,“杰西·亚克莱特宣称他是理查德爵士之后。 对此我很愿意相信,他的姓氏的意思是方舟制造者,所以也许他下次会雇一名族谱 学者,把他们家自诺亚以来的族谱都写清楚。” “他买那本书是为了不让你拥有它?” “我有一次买了他想要的东西。这回看来是他要对我报复。” “他不会卖?” “当然不会。” “而世上也没有另外一本。” “半个世纪以来从没出现过第二本。” “而你现在还想要那本书?” “想得要命。” “你今早突然出现在巴尼嘉书店还真是幸运啊。” 他瞪着我。 “你直呼我的名字,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的时候。你到店里来找的是我而非 利泽尔先生。不是因为我卖二手书,而是因为我以前是小偷。你认为我现在仍然是 个小偷。” “我——” “你不相信人会变。你跟警察一样坏。‘一日为贼,终身为贼’——那就是你 的想法,对不对?” “我错了。”他说着垂下了双眼。 “不,”我说,“你是对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床的,但由于某种奇迹,我居然及时起床并在十点半之 前开始营业。十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拨了鲁德亚德·威尔金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我让电话铃整整响了一分钟才挂掉,然后我拨查号台问马缰俱乐部的电话。查号台 是要付费的,而我自己查电话簿可能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我前一天晚上赚了大钱, 所以很乐意分享我的财富。 马缰俱乐部的侍者说,他认为威尔金先生不在那儿,不过他会传呼他试试看。 时间匆匆过去,侍者终于回来,以相当悲伤的语气回报说,威尔金先生并未回应他 们的传呼,并且问我要不要留言。我决定不要。 有几个客人进来店里翻书看。其中有一个看起来有点像偷书贼,当他走向传记 和文学类的书架时,我一直盯着他看。最后令我惊讶的是,他花了几块钱买了本麦 考利①的历史文集。 ①麦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 ,1800-1859 ),英国诗人、历史学 家。 十二点刚过,卡洛琳出现在店里,她把一个纸袋放在柜台上。“全麦面包做的 中东烧饼,”她宣布,“我现在的心情想要来点特别的。你喜欢中东烧饼吗?” “当然。” “那地方在百老汇大街和第十二街的拐角处。我看不出来老板是阿拉伯人还是 以色列人。” “那有关系吗?” “我讨厌说错话。我本来想说愿阿拉保佑你,但万一那是他最不愿意听的一句 话那怎么办呢?所以我拿了找给我的钱就赶紧走了。” “那样一定安全。” “嗯。你昨晚错过了一顿很棒的晚餐。我吃了一半的炖肉,然后把另外一半冻 起来,开始看那三个傻瓜的喜剧影集。我把声音给关了,但看来效果也差不了多少。 看完我早早上床,睡了一个舒服觉,现在感觉棒极了。” “看得出来。” “反倒是你,看起来糟透了。喝苏打水会对人造成这样的影响吗?” “显然是的。” “也许你得睡太多了。有时候会这样。” “有人是这么说的。” 电话响了,我走到后面的小办公室接电话,心想是不是威尔金打来的。结果是 个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她想知道罗丝玛丽·罗杰斯①的新书进了没有。我告 诉她我只买卖二手书,并且建议她打电话给布兰坦诺书店。她问我他们的电话号码, 就在伸手去拿电话簿时,我突然回过神来,我在干什么啊,接着便挂了她的电话。 ①罗丝玛丽·罗杰斯(Rosemary Rogers ,1932- ),美国历史浪漫小说作家。 我继续吃我的中东烧饼。卡洛琳说:“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电话响时你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去的。咖啡可以吗?” “很好。” “三明治呢?” “美味极了。” 每个星期一和星期三由我买午餐到贵宾狗工厂去和她一起吃。每个星期二和星 期四由卡洛琳买午餐到书店来。星期五我们到外面吃,掷硬币决定由谁付钱。当然 了,如果有生意上的应酬的话,这个规矩还是可以在最后一刻取消,比如我前一天 就是和威尔金一起吃的饭。 “哦,”我说着吞下一大口三明治,“我并没有浪费早上的光阴。” “我没说你浪费了。” “我做了一些研究,关于守护神。” “哦,是吗?我的守护神是谁?” “我想你没有什么守护神。” “为什么他妈的没有?” “我不知道,我查了很多本书,并找到不少零零碎碎的名单。我不知道有没有 一个完整的名单存在。”我翻了一下,找到我稍早时候在记事本上做的笔记。“我 告诉过你圣约翰的事,对不对?” “对,不过我忘了。管什么店的?” “书店的守护神。他于一四九五年生于葡萄牙。先是当牧羊人,后来变成了一 个酒鬼和赌徒。” “挺不错的嘛。然后他开始只喝苏打水,变成了圣人。” “书上并没说苏打水的事。四十岁的时候他历经了中年危机,并搬到格拉那达。 一五三八年他开了一家店——” “卖书?” “我想应该是,不过那个时候有书店吗?只有流动书摊吧。总之,两年后他创 立了兄弟医护团,十年之后过世,他的照片现在就挂在我的书桌前,如果你愿意的 话可以去看。” “不是很想。这就是你全部的发现吗?” “不止这些。”我看了一下笔记,“你问是不是有小偷的守护神。那么,狄司 马斯①是贼的守护神。他是义贼。” ①圣狄司马斯(St.Dismas ),在《路加福音》中,圣狄司马斯被认为是一个 好的、悔过了的贼。 “是啊,我记得他。” “他也是囚犯的守护神,还有圣约瑟夫·卡法索。贼和囚犯的确有重叠的部分, 不过没你想象的那么多。” “囚犯需要多一个保护神,因为他们麻烦大了。” “很合理。小偷就是贼,他们说的和做的是同一码事。而且好像并没有专门给 小偷的守护神,不过倒是有一个圣唐斯坦。” “他是谁?” “锁匠的守护神。小偷和锁匠干的基本上也是同一码事,所以当他们有压力的 时候,干吗不向唐斯坦祷告?当然,如果情况真的十万火急,小偷还可以跟圣裘泰 迪厄斯或圣乔治祷告。”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 “因为那两个家伙是绝望者的守护神。在我当小偷的日子里,有时候的确用得 上他们。不过,我对遗失东西者的保护神,帕度瓦的圣安东尼就所知不多了。” “所以如果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 “没错,嘿,你在笑。那表示我得感谢圣维特斯。” “舞者的守护神?” “喜剧演员。舞者有别的守护神,但别问我是谁。” “狗美容师呢?” “我必须查找更多的资料。” “女同性恋者呢?你真的找不到任何关于女同性恋的神的内容吗?” “唔,我的确想到了一个人。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个神。” “女同性恋有一个男守护神?” “他也许不是神。” “你别吊我的胃口了,他是谁?” “那个荷兰小男孩啊。” “什么荷兰小男孩?” “你知道的,那个把手指插到——” “没人喜欢低级笑话,伯尼。圣维特斯也不会喜欢。” 这个上午时间过得飞快,我们没有再多谈守护神的事。我把一沓小开本的折扣 书放到架子上,把一套很棒的特罗洛普①的书卖给了一个到处找它的家伙。他开了 一张六十美元的支票给我,然后就把书夹在腋下,走了。 ①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1815——1882),英国小说家。 我一有空便打电话给威尔金,不过没有一次找到他。由于他一直没有回应马缰 俱乐部的传呼,所以我在那儿留话,让他回电话给哈格德先生。我认为这样做颇为 巧妙。 电话在四点钟的时候响了。我接起来,“巴尼嘉书店。”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任 何人答话。我听到对方重重的喘息声,管他呢,我说:“找哈格德先生?” “什么先生?” 是威尔金,当然。他没有听到我的留言,因为他整天都不在家也不在俱乐部。 他说话好像很吃力,每句话之间会奇怪地停顿一下。我想,应该是在午餐时多 喝了几杯马提尼吧。 “你今晚可以跟我碰面吗,罗登巴尔先生?” “在你的俱乐部?” “不,那儿不方便。我把我的地址给你。” “我有啊。” “你怎么会有?” “你给过我你的名片啊。”我提醒他,并且把上面的地址读给他听。 “今晚不在那里,”他简短地说。他听起来就像有人在他舌头里用自行车充气 筒打了气一样。他接着念了地址,在第一大道与第二大道之间的东八十六街。 “门牌号码是3-D ,”他说,“按两次铃。” “像邮差一样。” “什么?” “我应该几点到?” 他想了一下,“六点半,我想。” “很好。” “你会带来的,呃,货?” “如果你有,呃,现金。” “绝对不会有问题。” 有点怪,我想,挂上电话。我是那个只睡了四个小时的人,而他听起来却累得 半死。 我不知道那个锡克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就那么冷不丁地出现了,在各 个书架上东翻西翻。他是个瘦高个儿,满腮的黑须,头上包着头巾。我注意到他了, 当然,因为这种事情总是引人注目,不过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看。纽约毕竟是纽约, 不过是个锡克教徒,又不是火星人。 快五点的时候店里已经没人了。我用手背挡住了一个呵欠,正考虑要不要提早 打烊。就在那个时候锡克人突然从书堆里跑出来,站在柜台前面。在那之前我没看 到他,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 “这本书。”他说,他把书举着让我能看清楚,书在他巨大的棕色手掌里显得 很小。那是一本便宜的平装《丛林王子》,我们的鲁德亚德·吉卜林少年时代的作 品。 “啊,是的,”我说,“毛克利,狼养大的孩子。” 他比我想象的还高。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孤女安妮》中的某个角色,我忘了他 的名字。他穿着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打着一条素面的枣红色领带,头巾是白色的。 “你知道这个人?” 旁遮普,我想起来了。在《孤女安妮》中,他是个纨绔子弟。跟他混在一起的 人有爱斯普,还有…… “吉卜林?”我说。 “你知道他?” “他已经去世了,”我说,“死于一九三六年。”谢谢你了,威尔金,多亏你 的历史课。 那个人笑了。他的牙齿非常大,十分整齐,而且洁白更胜过他身上的衬衫。他 长相普通,大而忧郁的眼睛是过时皮革的那种黄棕色,就是雷·慕希曼的老婆在圣 诞节时不想要的那一种。 “你知道他写的书?”他说。 “是的。” “你还有其他的书吧,是不是?除了那些在架子上的。” 我脑袋里的某处敲起了警钟。“我的货都在书架上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还有一本书,一本私人的书,也许。” “恐怕没有。” 他脸上的微笑慢慢地消失,直到充满笑意的唇线完全消失在黑色的胡须当中。 锡克人把他的一只手伸进西装口袋,当手再伸出来的时候,握着一把手枪。他的身 体正好挡住路人的视线,而手中的枪则正对着我的胸膛。 那是一支非常小的枪,一支镀镍的自动手枪。有人做那种大小的假枪,是市场 上的新鲜玩意儿,不过我有种感觉,这一支并不是打火机之类拿来开玩笑的东西。 那情形看起来原本应该十分呵笑,一把这么小的枪握在这么大的手里,不过让 我告诉你,枪,当它们指着我的时候,永远不会是可笑的。 “行了,”他耐心地说,“让我们理性点,你知道我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