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我想直视他的眼睛,但我的视线无法离开那把手枪。 “是有本书。”我说。 “是的。” “我放在柜台后面,瞧,因为我个人很喜欢——” “是的。” “不过既然你是吉卜林的书迷,而且对他的狂热又这么明显——” “请给我书。” 在我把书放在柜台上的那一瞬间,他空着的那只手就抄起了它。现在微笑又回 到了他的脸上,笑得比之前更灿烂。他试图把书放到他的西装口袋里,但是放不进 去。他把书再放回柜台,伸手从西装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他的枪还 指着我,真希望他别这样做。 “如果你不想找麻烦的话,”他说着利落地把信封摔在我面前的柜台上,“你 是个讲道理的人。” “讲道理。”我说。 “不报警,没有麻烦。”他咧嘴而笑,“讲道理。” “像布鲁图①。” ①布鲁图(Brutus,前85- 前42),罗马政治家,暗杀恺撒的人之一。 “你说什么?” “不,他是光荣的,不是吗?而我是讲道理的。”书躺在柜台上对我尖叫。 “这本书,”我说,我的手挥弄着书本上方的空气,“你在我们国家里是个陌生人, 我不能让你——” 他伸手抓起书往后退,白牙凶恶地闪闪发光。当他走到门边时把枪收进口袋里, 迅速地闪出店外,朝着十一街往西的方向匆匆走远了。 离开了但却忘不了。 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瞪了一会儿。然后我想我叹了口气,最后拿起信封,在手 中掂掂它的重量,仿佛在看要贴上多少邮票。那是一个像是医生用来寄账单的标准 信封——除了左上角没有回邮地址。只是个空白信封,便宜文具店里卖的那一种。 鲁德亚德·威尔金答应给我一万五千美元买这本他渴望已久的书。而我无论如 何也无法相信这小小的信封里会有一万五千美元。 我打开它。五十美元的纸币,旧钞,不连号的。 有十张。 五百美元。 一笔令人十分不快的买卖。 我把放折扣书的桌子从街上拖了进来。我连一分钟的生意都不想多做,不想去 卖那三本一块钱的旧书。我把打烊的牌子挂在窗户上,准备关门,把收银机里的一 些钱装到皮夹里,填了一张存款单,好把我卖特罗洛普那套书所得的支票存进去。 我把那十张五十美元钞票对折,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我从办公桌的抽屉里 顺手拿出一本棕色封皮的书,走出店门,开始我每晚例行的锁门工作。 有几分钟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顺着百老汇大街往北走,然后再朝东顺着第 十三街走,再朝上城的第三街走。十四街和第三街的街角聚集着各式各样沉溺于合 法与非法玩意儿的人。嗑药的在过瘾,酒鬼们分饮着酒,一个吃止痛药上瘾的人正 体贴地用他的手腕猛敲着砖墙。我整了整我的领带——在我离开书店之前我打上了 领带——继续往前走,忍住不用手去拍拍我的裤子口袋以确定钱还在。 五百美元。 五百美元和一万五千美元的确有相当大的差距,更何况后者代表的是一个晚上 辛勤工作的丰厚酬劳,而前者却是生命受到威胁的微薄补偿。所以付五百美元买《 拯救巴克罗堡》就和一分钱都不付没什么两样。 然而,五百美元对葛罗赛特和唐来普再版的《三个士兵》来说,是相当不错的 价钱。而那正是我那包着头巾、留着胡子的访客,用枪指着我时拿走的那本书。我 相当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他要的书,不过,人嘛,常常事与愿违,不是吗? 我把那本书相当合理地标了一块九毛五的价钱。哈格德版的《拯救巴克罗堡》 则好端端地用棕色的牛皮纸包着,夹在我的臂弯下,鲁德业德·威尔金看到它一定 很高兴吧? 事情发展得还真滑稽。 当然,时间还早。我和威尔金先生约的是六点半,而我却在五点多一点的时候 就关了店门,因为我不想在店里逗留,以免锡克人发现上当了又折回来。 我在墙上挂了个牌子声明货物出门,概不退还,不过我觉得他会希望我对他例 外。我安步当车地慢慢走向上城,抵达六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交会口的时候,还早了 二十分钟。街角的一间酒吧看起来很诱人,于是我接受了它的诱惑。 我工作的时候不喝酒,不过现在不算真正在工作,而且在看过锡克人的自动手 枪之后,我觉得需要喝点什么。事实上,我在来上城的路上,已经在第三街的一家 酒吧喝了点掺酒精的饮料。现在我想要点比较正式的东西,一杯用冷冻过的高脚杯 盛着的罗布·洛伊鸡尾酒。 我小口啜饮着,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屈指算着。 第一:只有鲁德亚德·威尔金知道我去林园山庄亚克莱特家偷这本书。 第二:威尔金知道我得手应该是在四点。他知道我要去那里,但“他所知道的” 离真相还差得很远,而且在他打电话给我之前,他不能确定我的皇后区之行没有空 手而回。更何况,就连亚克莱特自己都还不知道书丢了呢。 第三:锡克人的出现不是一个怪异的巧合——虽然我得承认无巧不成书。但那 绝对不是。锡克人在店里找上我,是因为他知道我偷了亚克莱特那本《拯救巴克罗 堡》。 思考真是累人,我看了看表,又喝了一口。 假设:锡克人没有特异功能。他知道我有这本书是威尔金告诉他的。 前提:鲁德亚德·威尔金跟那个小气鬼一样都不愿意付一万五千美元。因此一 旦确定我拿到书之后,他就派他那忠诚的仆人来替他拿这本书,还让他给我五百美 元,摸摸我的头。 想到这个假设的时候,我不禁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我又喝了一点罗布·洛 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反证:这假设不合理啊。如果威尔金要抢我的话,干吗派人来店里?他已经和 我约在东六十六街见面了,在那儿他可以轻松地安排一场可以乱真的偷袭。 另一种假设:这锡克人是别人的忠仆。威尔金不是说过在伦敦的拍卖会上有好 几路人马都想要这本书吗?有没有可能是其中一个人跟踪书的下落而到了纽约,计 划要从亚克莱特手中夺取这本书,结果却发现一个叫罗登巴尔的家伙从他眼皮底下 把书给拿走了? 这种假设看来比较合理,不过还有一两个疑点无法解开。我发现我此刻正在想, 那个锡克人看到《三个士兵》时会有什么反应。越快把书交给威尔金,拿到那一万 五千美元,我就越容易应付他。我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到哪里度个短假,花掉一 点我的酬劳,给他时间冷静下来或离开纽约,或者,两者皆是。 我站起身。 然后又坐下。 我有没有一点怕威尔金呢?我相信他不是锡克人的主子,如果我错了呢?或者 他没有派锡克人来,事实上也不知道任何关于锡克人的事,但如果他对于付不付我 钱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呢?有没有可能,我被他优雅的举止和马缰俱乐部的高档环境 所蒙蔽了呢?根据我的观察,有钱人跟普通人一样不喜欢付钱。而我却在这里,在 他的地盘上和他见面,把书带给他,就像一条忠实的狗嘴里叼着晚报。天哪,我甚 至无法证实威尔金真的有一万五千美元,更何况他到底会不会把钱给我呢! 我走进男洗手间,手上拿着书。当我回到位子上时,却双手空空。我把书塞进 皮带和后背之间的腰凹处,即使敞开外套也看不见。 我把酒喝完,很想再喝一杯,不过还是等我把交易办完吧。 事有轻重缓急。 位于六十六街的这幢房子有着雅致的棕色石墙,在会客厅里有一扇放满了盆栽 的凸窗。两侧都是比较高的建筑,只有这幢有着棕色石墙的老房子兀自立在中间。 我爬了一半的阶梯,研究着一排门铃。 波洛克。3-D.我按了两下铃。没反应,我等了一会儿,然后看看我的表。六点 二十九分,我的表很准。我把手指放在门铃上,试探性地再按了一下,顿时,开门 的哔哔声就响了,我把门推开。 在大厅那一层有两间公寓,两侧的三层楼上各有四间公寓。(地下室有自己的 入口。)我爬了两层铺着地毯的楼梯,期望又害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D 号在这幢 建筑的后方。3-D 的门虚掩着。我用手指叩了叩门,立刻就有一位宽肩膀的女人把 门拉开。她穿着一条素灰色格子呢裙,上身是一件钉着铜扣的海军领休闲衫。她深 棕色的头发非常短,而且剪得参差不齐,看来帮她剪头发的人不是她喝醉的朋友, 就是一个非常新潮的美容师。 她说:“罗登巴尔先生吗?请进。” “我是来见——” “鲁德亚德·威尔金,我知道。他很快就到,他几分钟前打电话来说他有事耽 搁了一会儿。”她突然微笑道,“放心,我会让你宾至如归的。我叫玛德琳·波洛 克。” 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伯尼·罗登巴尔,”我说,“不过你已经知道了。” “早已听说过你了。要不要坐一下?我帮你弄杯喝的?” “现在不要。”我说。我的意思是不要喝的。我坐在一张装饰着绿色合成软皮 的扶手椅上。这间起居室虽然小,但看上去相当舒服。除了这张扶手椅之外,还有 一张紫檀木的双人沙发,以及一张罩着花布的躺椅。双人座沙发上方挂着一幅下笔 大胆的抽象油画,让这些家具显得更加完美。这房间很木错,我这样告诉她。 “谢谢,你真的不要来一小杯雪莉酒吗?” “等一会儿吧。” 收音机里传来古典音乐,一首木管乐器演奏的,听起来像是维瓦尔第的作品。 玛德琳·波洛克穿过房间,调整了音量。我对她有种熟悉的感觉,却想不出是为什 么。 “鲁德亚德很快就会到了。”她又说了一遍。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鲁德亚德?好多年了。” 我试图把他们想象成一对夫妻。他们不像斯蒂夫和伊迪①、鲍伯和卡罗尔、泰 德和爱丽丝②那样一看就是夫妻,但也不至于离谱到让人无法想象。他比她大很多, 当然。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不过我实在不太会猜别人的年纪。 ①美国流行歌曲双人演唱组合。 ②美国电影《丽对鸳鸯床》中的角色。 我在哪儿见过她吗? 就在我几乎要开口问的时候,她的双手对拍了一下,仿佛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 的。“咖啡。”她说。 “你说什么?” “来杯咖啡,刚煮好的。喝点吧,好吗?” 我刚才拒绝喝酒,因为我想保持清醒。不过这个理由倒正适合让我喝杯咖啡。 我告诉她要多少糖和奶精之后,她就去准备了。我舒适地坐在扶手椅里,听着音乐, 想着如果我会吹奏巴松笛该有多好。我曾问过巴松笛的价钱,贵得要命。而且我知 道巴松笛很难学,再加上我又不会看乐谱,所以我想我不会真的去买一支巴松笛还 去上课。不过每当我在协奏曲或室内乐中听到巴松笛的乐音时,就想如果有一天一 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一支巴松笛而且还会吹奏,该有多好。 在幻想中事情总是容易得多,所有麻烦的部分都可以省略。 “罗登巴尔先生?” 我从她手中接过咖啡。咖啡装在一个厚实的陶制马克杯里,杯子上画着几何图 案。我闻了闻咖啡,作出一副觉得它很香的样子。 “希望你喜欢,”她说,“这是路易斯安那综合咖啡,我最近在喝。里面加了 菊苣。” “我喜欢菊苣。” “哦,我也是。”她说。听起来仿佛共同的嗜好可以让我们一起干点什么大事 业似的。木管五重奏结束了——的确是维瓦尔第的作品,播音员是这么说的,接下 来要放的是海顿的交响乐。 我啜了一口咖啡。她问咖啡好不好,我告诉她非常好,虽然我并不这么觉得。 在糖和奶精的掩饰之下,还是尝得出来咖啡豆放久了的味道。我想菊苣可能是那种 我以为自己喜欢,其实恰恰相反的东西之一。 “鲁德亚德说你带了东西给他,罗登巴尔先生。” “是的。” “他看来非常急着想要。你当然带来了吧?” 我喝了更多咖啡,觉得其实没那么难喝。海顿的交响乐一波波涌来,在这间斗 室里传出阵阵回音。 “罗登巴尔先生。” “音乐很棒。”我说。 “书带来了吗,罗登巴尔先生?” 我微笑着。我感觉得到那是一个迟钝的傻笑,但我没别的办法。 “罗登巴尔先生?” “你非常漂亮。” “书呢,罗登巴尔先生?” “我在哪里见过你,你看起来很眼熟。”我把咖啡酒在了身上,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很难堪。我不应该喝那杯罗布·洛伊的,我想,然后玛德琳·波洛克把我手 上的杯子拿走,轻轻地放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 “我总是撞到这类东西,”我承认,“玻璃桌,总是看不到。直接撞上它们。 你的头发是橘色的。” “闭上你的眼睛,罗登巴尔先生。” 我的眼睛沉重地闭上。我努力撑开一点点打量着她。她有一头乱糟糟的橘色鬈 发,但当我定睛看时,橘发又消失了,她的头发又变成短而深色的。我眨了眨眼, 想要再把它变成橘色的,但还是没变。 “那咖啡,”我说,心里顿时明白了,“咖啡里掺了东西。” “坐好,放松,罗登巴尔先生。” “你下了药。”我双手握紧椅子的扶手,试图要站起来。可我甚至连背都挺不 起来。我的手臂软弱无力,而我的腿则仿佛消失不见了- 样。 “橘色头发。”我说。 “闭上眼睛,罗登巴尔先生。” “得站起来——” “坐着休息一下。你非常疲倦。” 天哪,她说的是事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 些。但那是个错误——这个动作使我的后脑勺就像点了一串鞭炮似的。海顿的音乐 时而低回时而高昂。眼睛又闭上了,我费力地睁开它们,看到她倾身向我,告诉我 我是多么的困。 我让我的眼睛睁着。即使如此,我的视线已经从边缘开始变暗了。然后是东一 块西一块的黑色,最后这些黑块聚拢在一起,直到整个一片黑暗。我只好放弃挣扎, 顺其自然,沉沉地陷入椅子里面。 我梦到了土耳其大地震,房子在我四周倒下,圆圆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我 拼命想从梦里醒来,就像在水底的泳者挣扎着要浮出水面。土耳其地震是收音机里 整点新闻的部分内容。还有比利时国会大选社民党颇有斩获;好莱坞演员因服用过 量的安眠药致死;总统可能会否决这个或那个。 一声听起来就在耳边的电铃声,打破了单调的新闻报道。我试图睁开眼睛。我 头痛欲裂,嘴巴里的味道就像睡着的时候含着个塞住维生素药瓶的海绵一样。铃声 又响了一下,我心想为什么没有人应门呢? 我再度睁开眼睛。显然,我在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收音机里的播报员这回正 请我订一本野外旅游杂志。我不想订,不过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力气拒绝。门铃还在 响着。真希望玛德琳·波洛克可以从维多利亚式双人沙发里站起来,去开个门或者 叫他们别再按铃了。 收音机又开始播音乐了。有小提琴,让人很舒服。我再度睁开眼睛。门铃声停 了,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我还坐在扶手椅里,左手放在我大腿上,像只死掉的小动物。我的右手垂挂在 椅子的一侧,手里拿着样东西。 我再度睁开眼睛,摇了一下头。里面好像松脱了一样喀啦喀啦地响。有人在敲 门。我希望那个叫波洛克的女人去应一下门,但我看她好像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敲门声越来越重了,我再睁开眼睛,这次我试图伸展四肢,希望碰到什么东西 好让我抓回一点真正的意识。我猛吸一口气,迅速地眨眨眼,终于想起来我在哪儿, 还有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抬起我的左手伸向腰后。《拯救巴克罗堡》不翼而飞。 显然是这样。 “里面的人开门!” 咚、咚、咚,我觉得自己好像《麦克白》里喝醉的挑夫。我叫他们等一下,伸 手去检查裤子口袋里那个锡克人给的五百美元还在不在,但我的左手伸不到我右后 方的口袋。我为什么要用左手呢?哦,当然。因为我右手拿着个沉甸甸的东西。 “警察!快开门!” 门被擂得更剧烈了。我举起我的右手,那是一把枪。我愚蠢地瞪着它,然后举 到眼前去闻枪口。我闻到那特殊的枪油、火药粉和焦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说明 了这是一件刚发射过的武器。 我再看了一眼那双人沙发,希望它是空的,希望我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但是玛德琳·波洛克还在那里,她动也不动,我看得出来她根本不可能动,就算我 要扶她一把也没有可能。 她的前额正中被射了一枪,就在这可怕的小女孩蓄着一个小发卷的地方,我很 清楚是哪把枪干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