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这是个喋喋不休的晨间节目,所报道的天气和交通信息远远超过任何人的需要。 我得知狄根少校高速公路现在十分拥堵,降水概率是百分之三十。 “天气预报真是越来越狡猾了,”我对卡洛琳说,“你注意到了吗?他们再也 不告诉你天气到底会如何,只告诉你概率。” “我注意到了。” “那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出错,因为他们什么也没说。如果他们说降雪概率是百 分之五,结果雪埋掉了屁股,他们也算预测到了。他们已经把天气预报变成某种和 老天爷玩的赌博游戏了。” “还有一个松糕,伯尼。” “谢谢。”我拿起来,涂上奶油,“这全都是因为这个国家的道德沦丧。”我 说,“彩票,非法赌博,大西洋城的赌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百分之三十的降水概 率是他妈的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做?带三分之一把伞?” “新闻来了,伯尼。” 我吃掉松糕,边喝咖啡边听新闻。我对天气预报的愤怒并不持久。我感觉很舒 服。我睡得很好,完全没被打扰,而且卡洛琳的咖啡既没掺菊苣,也没掺迷药,让 我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于是我睁大眼睛坐着,听我自己是如何从防火梯进入六十六街的房子,先光顾 了四楼亚瑟·布林夫妇的公寓,在那儿偷了数额不明的钱,一个钻石手镯,一块伯 爵手表,几件不同款式的珠宝,还有一件俄罗斯黑貂长大衣。然后我下到3-D ,由 于被玛德琳·波洛克撞见我在偷东西,因此被我用一支口径点三二的自动手枪射杀。 我丢下手枪,带着赃物,在警察抵达前从防火梯逃逸。 播音员开始播另一条新闻的时候,我把收音机关了。卡洛琳的脸上有着好笑的 表情。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拿出那个手镯,把它扔到卡洛琳面前的桌上。她把它 拿在手中转动,钻石的光在闪耀着。 “漂亮,”她说,“值多少钱?” “我大概可以用它换几百块钱,最近经过设计的钻饰蛮流行的,不过我是因为 喜欢它的样子才拿它的。” “嗯,大衣是什么样子?” “我根本连衣橱都没打开看过。哦,你以为——”我摇头,“国家道德沦丧的 又一证据。”我说。“我只拿了现金和手镯,卡洛琳。至于其他东西,我看是布林 夫妇想从保险公司那里捞一笔。” “你是说——” “我是说他们认为既然这些年来参保了窃盗险并一直付保险费,现在终于被偷 了,所以为何不好好利用一下?一件大衣,一块手表,几件珠宝,还有,他们申报 的现金损失一定比他们真正被偷的钱多,即使保险公司压低一点,他们最后还可以 至少拿到四五百块。” “天哪,”她说,“全世界都是骗子。” “也不尽然,”我说,“不过有时看来的确是这样。” 她洗盘子的时候我把床铺好,然后坐下来喝最后一点咖啡,并试图想想该怎么 着手。看来有两条线索可以追查,玛德琳·波洛克和鲁德亚德·威尔金。 “如果我们知道他在哪儿,”我说,“也许就可以查到些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她在哪儿了。” “但我们不知道她是谁,或她本来是谁。真希望我的皮夹没丢,里面有他的名 片,地址是在东三十几街,不过我不记得到底是哪条街第几号。” “这可不好办。” “也许我还能记得电话号码,我昨天打了好几遍呢。”我拿起电话,拨了前三 位数字,希望后面几个号码会自动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不过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把 话筒放了回去。电话簿上没有他的名字,查号台当然也没有。不过电话簿上有一个 麦·波洛克,我无意识地拨了列在它后面的号码,让它响了几下就挂掉了。 “也许我们该从锡克人开始。”卡洛琳建议。 “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也是。” “报纸上应该有关于她的消息,收音机只能告诉你最简单的东西,但《纽约时 报》上一定有更多的信息。比如她在哪儿工作,结婚了没有之类。” “威尔金是马缰俱乐部的会员。” “是的。” “这么说我们两个都有事可以做啦,伯尼。我一会儿就回来。”大约十分钟后 她带了两份报纸回来。她读《每日新闻》,我读《纽约时报》,然后再交换。 “没什么线索。”我说。 “不过还是有一点。你要负责谁,威尔金还是波洛克?” “你不需要去帮狗剪脚指甲吗?” “我负责威尔金,你负责波洛克,伯尼,这样好吗?” “好。” “我想我会去他的俱乐部,也许可以查到一点东西。” “也许。” “你呢?你不会离开这间公寓,是吗?” 我摇摇头,“我会试试能不能用电话查到些什么。”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也许我还会祷告。” “向谁祷告?圣狄司马斯?” “可以。” “或是失物的守护神,因为我们要把那本书找回来。” “帕多瓦的圣安东尼①。” ①圣安东尼(Anthony of Padua,1195-1231 ),圣安东尼是出生于葡萄牙的 圣人,以助人寻找失物而著名,很多天主教徒如果遇到失窃,都会向他救助。 “对。” “事实上,”我说,“我还想到圣雷蒙德·诺纳特斯,被栽赃者的守护神。” 她看着我,“这是你编的吧。” “我是被栽赃的。” “这不是你编的?” “不是。” “真的有——” “真的有。” “好吧,管他呢,”她说,“祷告吧。” 她离开公寓后几分钟,电话响了。响了五分钟之后终于停止。我拿起《纽约时 报》的时候它又响了十二次。我曾在哪儿看过,说电话铃响十二次的时间大约是一 分钟。我告诉你,感觉上可比一分钟长多了。 我继续读《纽约时报》。报道说玛德琳·波洛克四十二岁,是一名心理治疗师。 《每日新闻》也说了她的年龄,但并没有透露她的职业。我试图想象她拿着一本记 事簿,用略带维也纳腔的口音,问我做了些什么梦。她在什么地方有间办公室吗? 那张维多利亚双人沙发和传统分析师的躺椅可有很大的差别呢。 也许威尔金是她的病人,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他是如何的想得到《拯救巴克 罗堡》那本书,于是她将他催眠,叫他打电话给我,后来他醒过来将她杀了,把书 拿回去,然后…… 我打电话给《纽约时报》,接通了某个跑纽约市新闻的记者。我说我是克里夫 兰一家报社的记者,叫亚特·马特洛维奇,我们认为波洛克女士可能以前是克里夫 兰的居民,问他们是否有关于她的其他一些资料而没有登在报上的。 他们的答案多半是否定的。没有任何关于亲戚的消息,至于她十四个月前租下 六十六街公寓之前住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所以更无从得知她之前是否住在克里 夫兰,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搬去俄亥俄州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打到《每日新闻》的电话也毫无所获。接电话的男人说,他不知道《纽约时报 》从哪儿知道波洛克是心理医师的,他怎么有个印象觉得她是某人的情妇,不过他 们并没有去深入挖掘这条新闻,因为她不过是被闯空门败露后愤而行凶的惯偷所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新闻,”他说,“我们登出这条新闻是因为它发生在上东城。 你知道,那里是高级住宅区,我不知道该说它相当于克里夫兰的哪里。” 我也不知道,于是放下不提。 “这个罗登巴尔,”《每日新闻》的那家伙继续说道,“他们明后天就会把他 抓到,然后这新闻就告一段落了。没有感情纠纷,没有什么煽情的东西。他只是个 贼。” “只是个贼。”我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这次他杀了人。这回他们可饶不了他,他的名字以前就在报上出现过, 行窃的时候被牵扯到凶杀案里。到目前为止他总是能顺利脱身,不过这次他可逃不 了喽。” “别那么肯定。”我说。 “嗯?” “我的意思是世事难料,”我马上说,“现在罪犯钻司法漏洞的技巧可是越来 越高明了。” “天哪,”他说,“你的口气好像是在写我们的社论。” 我刚把电话挂上,它又响了起来。我拿起一壶刚煮好的咖啡,电话铃声停了。 我走过去,正要再拨一个电话时,它又响了。我等它停止,然后打了个电话给警方。 这次我是《明尼阿波利斯论坛报》的菲尔·厄班尼克,在克里夫兰那头一无所获, 所以打电话到纽约来碰碰运气。结果一个警察把我推给另一个警察,拿着电话等了 很久,就在我几乎认定他们除了玛德琳·波洛克已经死了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信息的 时候,最后一个和我谈话的警察让我确定另外一件事情。 “毫无疑问,”他说,“是罗登巴尔杀了她。一枪毙命,近距离,正中前额。 法医报告说是立刻死亡,其实即使不是医生也可以确定这一点。他在两幢公寓都留 下了指纹。” “他真是太不小心了。”我说。 “越老越马虎,少了那种细致。他以前是那种作案时一定戴着橡皮手套,不留 下任何指纹的人。” “你认识他?” “不,可我看过他的档案。你会发现他十分狡猾,还有他总是与暴力保持距离。 不过这次他却马虎得不仅留下了指纹,还杀了个女人。你知道我认为是什么原因吗? 我猜是毒品。” “他吸毒吗?” “我猜他肯定是吸得神志不清了。吸毒之后兴奋起来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枪是怎么回事?是他的吗?” “也许是他在那儿发现的。我们还没去查枪的来源,也许是那个姓波洛克的女 人用来防身的。枪没登记,但那能代表什么?也许那是他从楼上偷来的。楼上那对 夫妇说不是他们的,不过如果那是没登记的武器,他们自然不会承认。话说回来, 你对枪有什么看法?” “只是随便聊聊。” “你刚才说明尼阿波利斯?” “是的,”我镇定地说,“那么,我想这些已经足以让这则新闻充满家乡气息 了。我可以说嫌疑犯即将逮捕归案了吗?” “哦,我们会抓到他的,”他向我保证,“像罗登巴尔这样的坏蛋是习惯的产 物,他就那么几招,我们会抓到他的,那是迟早的事。” 她开门的时候我站在门后。她走进来叫着我的名字。 “在你后面。”我小声地说。她把手捂在胸口,仿佛要按住心脏别让它跳出来 似的。 “天哪,”她说,“别这样。” “对不起,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你。” “还会有谁?” “也许是兰蒂。” “兰蒂。”她忿忿地说。那两只猫出现了,在她脚踝边跑来跑去。“兰蒂,我 想她连电话都不会打吧,她打来过吗?” “也许有,电话响过很多次,但我都没接。” “我知道你没接。我自己打过两次,没人接,但我知道你并没有把电话拿起来。 不过我后来又想,也许你得了幽闭恐惧症,出去走走了呢?然后我回家,没看到你, 可你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别再那样做了,呃?” “我不会了。” “今天可忙了,现在几点?快两点了?我跑遍了所有地方。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这是什么?” “我要你帮我打一个电话。” 她接过我给她的一张纸条,看着我说:“你难道不想先听听看我发现了什么?” “等一下,我要你打电话给《纽约时报》,在他们下班前登一则广告。” “什么广告?” “我刚刚给你的,登在私人广告栏。” “你的字真够潦草的,应该去当医生,有人告诉过你吗?‘欢迎参加吉卜林社 巴克罗堡之旅,意者请致电九八九五四四〇。’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没错。” “你要把我的电话登在报上?” “不可以吗?” “有人看到后会到这里来。” “怎么来?爬电话线过来吗?电话又没登记。” “不,这部电话是登了记的。这个地方是向二房东租的,伯尼,所以电话登记 的还是内森·阿拉诺的名字。我就是向这家伙租的房子。这就像有了不登记电话的 好处却不用付出额外的代价一样,每当我接到要找内森·阿拉诺的电话时,我就知 道有讨厌鬼叫我订什么我不想要的鬼东西了。总之,这部电话是登了记的。” “所以呢?” “所以地址就在电话簿上。内森·阿拉诺,阿伯巷六十四号,还有电话号码。” “所以有人会看到广告,然后查遍整个电话簿上的号码,直到找到这一个,是 吗,卡洛琳?” “哦,从号码查不到地址?” “查不到。” “哦,我希望没有人真的去查整本电话簿的号码,因为阿拉诺可是在最前面①。” ①阿拉诺的英文是Aranow,按字母顺序应该在号码薄的前面。 “也许他们会从后面开始。” “希望如此。这广告——” “好像很多人都很想弄到这本书,”我解释道,“各路人马,至少在我看来是 这样。但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手上没有这本书,所以如果我给他们一个印象,表示书 在我手上,也许有某个人或某些人就会跟我联络,而我也就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了。” “有道理。那你为何不自己去登这则广告?怕《纽约时报》分类广告部的人认 出你的声音?” “不是。” “那么他们会说:”啊哈,是伯纳德·罗登巴尔,那个小偷,让我们通过电话 线把他抓起来。‘天哪,伯尼,你认为我对电话号码太过偏执,而你自己却不敢打 电话?“ “他们会打过来。”我说。 “嗯?” “如果你刊登的是一则有电话号码的广告,为了证实不是有人在开玩笑,他们 会打一个电话过来。刚才电话一直响,而我却没有接,我想到《纽约时报》一定会 打电话来确认,但我怎么知道电话是不是他们打的?偏执,或许吧,但看起来等你 回来打这个电话似乎要简单得多,不过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了。你会帮我登这则广 告的,是不是?” “当然。”她说,电话铃响了,她伸手去接电话。 “喂?”然后她接着说,“听着,我现在不能跟你说话。你在哪儿,我过一会 儿打给你。”停顿。“有人在?不,当然不是。”停顿。“我那时在店里。哦,好, 我整天进进出出。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停顿。“妈的,我不能再聊了——”她 把话筒从耳旁移开,恳求似地看着我,“她挂断了。”她说。 “兰蒂?” “还会有谁?她以为我旁边有人。” “是有啊。” “是啊,不过她以为你是个女人。” “一定是我的声音太尖了。” “嗯?你什么都没说啊。哦,我知道了,你在开玩笑。” “它本来就是个玩笑。” “是啊。”她看着话筒,摇摇头,挂上了它。“她早上一直打电话过来,”她 说,“还打到店里,我不在,很显然的,现在她以为——”她嘴角的弧线慢慢上扬, 最后终于灿烂地展了开来。“怎么样,那女人吃醋喽。” “那样好吗?” “太完美了。”电话又响了,是兰蒂。我尽量不去注意她们的对话。卡洛琳的 最后一句话是,“哦,你有权知道谁在我这里?很好,让我告诉你谁在我这里。我 那住在贝斯滩的姑妈来了。你以为你是全曼哈顿唯一有住在贝斯滩的神秘姑妈的女 人吗?” 她挂断电话,容光焕发。“给我那个广告,”她说,“快,在她再打来之前。 你不会相信她吃醋吃得多厉害。” 她登了广告,回了对方打来查证的电话。然后她开始准备午餐,先把面包、乳 酪摆在桌子上,再打开几瓶果酱,这时电话又响了。“兰蒂,”她说,“我不接。” “很好。” “你整个早上就在听这个,呃?电话铃就那样响着?” “也许有十次八次吧。就那么多。” “关于玛德琳·波洛克有什么发现?” 我告诉她我打的那几个电话。 “没什么嘛。”她说。 “几乎是一无所获。” “我知道了一点有关你朋友威尔金的事,不过不知道有没有帮助。他不是马缰 俱乐部的会员。” “行了,我在那儿和他吃的饭。” “是吗?纽约的马缰俱乐部和伦敦一个叫庞德克斯特氏的俱乐部有合作关系, 你听说过吗?” “没有。” “我也没听过。马缰俱乐部的花花公子提到那个名字就像日常用语般的熟悉。 他们和伦敦的三个俱乐部有互通会员的制度,他告诉我。白氏、庞德克斯特氏,还 有海豚。三个我都没听过。” “我想我听过白氏。” “无论如何,那是威尔金得以享有会员权利的原因。不过我以为他是美国人。” “我想他是。他有点英国腔,但我觉得那是故意装出来的,也许是在补习班里 学来的。”我回想起我们的对话。“不,”我说,“他肯定是美国人。他曾提过飞 去伦敦参加拍卖会,提到英国人的时候还说他们是‘湖对岸的表兄弟’。” “真的?” “真的。我想他应该是美国人,但却属于一个伦敦的俱乐部,并且用伦敦俱乐 部的会员资格来享用马缰俱乐部里的权利。我想那是可能的。” “很多事情都有可能。” “那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是个冒牌货。” “他是个骗得我晕头转向的冒牌货,对,就是这么个人。天哪,我越想就越觉 得他是个冒牌货。我竟然被他骗得去偷书,连一分钱订金都没收。突然之间他所说 的一切在我眼前土崩瓦解。去他的哈格德和吉卜林,还有那些他引用的诗句。” “你觉得那全是他编造出来的吗?” “不,不过——” “别烦我,尤比。你根本就不喜欢贾尔斯伯格。”尤比是Ubiquitous的简称, 意思是无所不在,这是那只俄国蓝猫的名字。贾尔斯柏格是我们正在嚼着的奶酪的 名字。(不是那只缅甸猫,如果你有疑问的话。缅甸猫的名字叫阿齐。) 她对我说:“也许那本书根本就不存在,伯尼。” “我亲手拿过,卡洛琳。” “哦,是的。” “之前我也这样想过,盘算过各种可能性。譬如说那不是一本真的书,而是内 页被挖空,里面放了海洛因什么的。” “是啊,那也是不错的想法。” “可那是个愚蠢的想法,因为我确确实实翻过那本书,还读过里面的片段,那 确实是一本货真价实的旧版书,我甚至还想过这会不会是赝品。” “赝品?” “当然,如果吉卜林毁掉了《拯救巴克罗堡> 的最后一本,如果根本没有所谓 的莱德·哈格德留下来的那一本,或者的确是有这一本,但已经永远消失了。”她 鼓励般地不断点头。“那么,”我继续,“如果有人坐下来伪造文字。那将是个浩 大的工程,写那么长的叙事诗,但吉卜林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模仿的作家。有些诗 人的确可以在写问候卡的工作之余,写出那样的作品。” “那又如何?” “如果你拿原始手稿去卖很容易让人起疑,但如果是印刷的——”我摇摇头, “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可以用印刷的方式弄出一本书来,你也可以把它装订好然后 用各种方法把它弄得很旧,你也可以伪造给莱德·哈格德的题字,以掩人耳目。但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听起来很复杂。” “是的,太复杂而且太昂贵了。就像那些三流电影里的坏蛋,为了偷十万块的 东西,所做的精细准备工作和购置设备就花了一百万元。任何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制 造出一本书,并且只卖一万五千美元的坏蛋,一定是疯了。” “也许它比那个价码更值钱。一万五千只是你和威尔金谈的价格。” “那倒是。一万五千这个数字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到目前为止我连闻都没闻到, 不是吗?”我叹了口气。充满了渴望的味道吧,我想。“不,”我说。“我一看就 知道那是不是旧书。我每天都要看几千本旧书,旧书和新书是不一样的,妈的。五 十年前和五十年后的书纸就是不一样。当然,他们可以用旧书的纸,但还是没必要 这么麻烦呀。那是本真正的书,卡洛琳,我可以确定。” “说到你每天都看的旧书。” “怎么了?” “有人在监视你的店。刚才我到店里去了一下,我必须给一只狗做清洗,因为 联络不上它的主人取消接狗的时间。我看到有人坐在你的店对街的一辆车里,我第 二次经过那儿的时候他还在。” “你看清楚他的长相了吗?” “没有,我也没记下车牌号码,我应该那么做的,嗯?”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是警察,”我说,“在监视。” “哦。” “也许我的公寓也被监视了。” “哦,他们都是那样做的吗?” “电视上是那么演的。稍早之前跟我谈话的警察说,如果我回到我的老巢,他 们就会抓住我。我想告诉他我没有什么老巢,但我想他指的是我的店和公寓。” “或是这里。” “嗯?” “我们是朋友,你常到这里来,如果他们和足够多的人谈过,他们就会找到这 里来,是不是?” “希望不会。”我说,这时电话响了。我们两个互看了一会儿,一点儿也不快 乐,两人一语不发,直到电话铃声停止。 六点十五分,我坐在位于七十街和西端大道拐角处一家叫做“赤焰”酒馆的吧 台上。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梅子牛角面包,而我对它们都没什么兴趣。另外还 有两个客人,一对十几岁的情侣坐在后面的包厢里,他们只对彼此有兴趣。柜台后 面的侍者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他站在咖啡壶旁边嚼着薄荷味道的牙线棒,凝视着对 面的墙,那儿有着一幅浮雕,画面上是一群有着橄榄色皮肤的年轻人在希腊山坡上 追逐着羊群。他不时地摇摇头,显然怀疑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直看着窗外,心里也有相同的问题。从我坐的地方往上城方向看去,大约 一个街口远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稍早前我在人行道上已经近距离看过一遍了,但还 没有近到足以让我看清楚附近有没有警察在监视。理论上应该没什么关系,不过理 论上大黄蜂应该不会飞,所以你对理论还能有什么信心呢? 那对情侣中的一个咯咯地笑了起来。侍者打了个呵欠,抓抓痒。我朝窗外看了 第四十一次,看到卡洛琳在半条街外,在西端大道上朝南走来,一手提着我的小手 提箱。我把钱放在柜台上,走出去和她碰头。 她神采飞扬,“小事一桩,”她说,“没什么嘛,伯尼,干小偷很简单呢。” “你有我的钥匙,卡洛琳。” “它们的确有帮助,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得把对的钥匙插进锁孔啊。” “你轻而易举地就进到屋里了?” 她摇摇头。“海奇太太实在太完美了。门房透过对讲机跟她讲话,她让我上去, 然后在电梯里和我碰面。” 我稍早的时候打电话给海奇太太安排这一切。她是一名寡妇,就住在我的对门, 她看来像是那种可以将朋友和邻居情谊看得比偷窃这个缺点更为重要的人。 “她不需要见你。”我说。 “她想确定我找对了门。不过我认为她其实是想要看清楚我长什么样子。她有 点担心你,伯尼。” “妈的,我也有点担心我自己。” “她认为你已经改邪归正了,有个书店什么的。昨晚当她在新闻里听到了波洛 克谋杀案之后便开始担心。不过她认为你没有杀任何人。” “她真好。” “我想她喜欢我。她请我进去喝咖啡,不过我告诉她现在不是时候。” “她煮的咖啡很棒。” “她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你非常喜欢她煮的咖啡,说你需要的就是一个全天候 为你煮咖啡的人。我感觉她好像认为住在西区却在东区偷东西是罗宾汉似的侠盗行 为,但年轻人到了生命中的某个时刻还是应该要考虑结婚安定下来。” “你们俩处得还真好。” “唔,我们只聊了几分钟,然后我就闯进你的公寓了。”她提了提箱子,“我 想我什么都拿了。闯空门的工具,小型手电筒,所有你提到的东西。还有衬衫、袜 子和内衣。装衬衫的抽屉里还有一些现金。” “有现金?我想是有一些。我总会在那儿放几块钱。” “三十八块。” “那就是吧。” “我拿了。” “哦,”我说,“嗯,我认为拿不拿没什么差别,不过拿了倒也不错。” 她耸耸肩。“你说你总是会把现金拿走,”她说,“所以我就拿了。” “那是条不错的原则。你知道吗?我们绝对不要搭出租车。” “下雨的时候绝不要。我们可以搭地铁吗?不,不能招摇过市。有没有公共汽 车可以到七十九街?” “当你因谋杀罪被通缉时,搭公共汽车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实在太公开了。” “我想我们迟早得搭出租车。” 我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挽着她的手臂,“管他呢,”我说,“我们开车。” 那辆庞帝克还在我当初停放的地方。有时拖吊部门的效率不会那么高,这回这 辆庞帝克的车主就是他们怠惰的受益者。我把靠人行道那边的门弄开,让卡洛琳进 去,她坐进去帮我开另一边的门时,我顺手把压在雨刷下面的罚单拿下来。 “瞧,”有一个人说,“你被开罚单了吧,我不是告诉过你会被开罚单的?” 我一开始没认出这个人是谁,然后我看到他手上绳子尾端的拳师狗。 “早晚会的,”他告诉我,“他们要是把车拖走,你怎么办?” “再弄一辆车。”我说。 他摇摇头,不耐烦地扯着狗绳。“行了,麦克斯,”他说,“有些人就是没办 法跟他们讲道理。” 我坐进车里,直接用电线发动引擎。卡洛琳看着整个过程惊讶不已。直到我驶 离路边之后她才开口问我,那个人是谁,想干什么。 “他想帮助我,”我说,“不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讨厌鬼。不过那狗还好,它 的名字叫麦克斯,我是说狗的名字。” “他看来还好啊,”她说,“不过他可能会让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我把庞帝克留在一个汽车站附近,然后准备离开。卡洛琳说车可能会被拖走, 我说就算被拖走也没关系。我从手提箱里拿出了工具和零件,然后把箱子和箱子里 的衣服留在那辆庞帝克的后座。 “如果他们拖了那辆车,”她说,“如果他们从洗衣店的标签得知衣服是谁的, 那么他们就会知道你在这里,那——” “你电视看得太多了,”我说,“车子被拖后,他们会把它放在哈得孙码头那 儿等车主去认领,但不会去检查车里有什么。就算后备箱里有具尸体他们也不会知 道。” “我真希望你没说这话。”她说。 “后备箱里没有东西。” “你怎么能确定?” 我们转过街角。似乎没有人在盯着这幢有着棕色石墙的雅致公寓。一个女人站 在会客厅的角窗前,用一只长嘴浇花壶浇着盆栽。浇花壶是闪亮的铜做的,一盆盆 的植物绿油油的,整个场面洋溢着中上阶层居家的静谧。而我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切, 而且被雨水渐渐淋湿,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小说中维多利亚时代的街头儿童。 我往上看,三楼和四楼的窗户透出灯光,不过并看不出什么。让我感兴趣的是 后面的公寓。 我们走进门厅。“你不需要跟进来。”我说。 “按门铃,伯尼。” “我是认真的,你可以在车里等。” “真是妙极了,我坐在一辆停在车站的赃车里会安全吗?我为什么不在地铁里 等?我还可以搭地铁逃之夭夭呢。” “你可以在街角的酒吧里等半个小时。万一我们走进一间全是警察的公寓该怎 么办?” “按铃吧,伯尼。” “我实在不愿意让你惹上麻烦。” “我也不愿意,不过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配合啊,不是吗?我分散其中两个人 的注意力,让你在楼下从容办事。以前我们就这样干过,伯尼,那时行得通,现在 也一样。如果你对什么是危险,什么不危险如此在意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花六个 小时站在大厅里争辩可能也挺危险的,所以,何不就按铃让我们继续呢?” 于是,我按了波洛克家的门铃。我按了三次,等了半分钟,然后又轻轻地,很 正常地按了一次。我其实并不希望有人应门,果然没人应门,值得高兴。我的手指 从波洛克家的门铃移到布林家的门铃。我按了一声长两声短,“哔”的开门声仿佛 紧接着就响了。我一推,门就开了。 “讨厌。”卡洛琳说,我看着她,“唔,我本来以为我可以看到你如何撬开这 扇门呢,”她说,“不过如此。” 我们上了楼梯,在三楼可以窥见3-D 房门的地方停下来。正如我预料的,警方 在门上贴了封条,门被看上去很官方的东西贴住了。我可以用童子军刀打开,但我 没办法不因此而毁了这个封条,让大家知道我来过了。 于是,我们再住上爬一层楼。4-C 的门关着,卡洛琳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我 伸出一只手去敲门。 门开了,亚瑟·布林一只手扶在门把上,另一只手示意要我们进去。“进来, 进来,”他着急地说,“别一直站在外面。”他匆匆把门关上,急得差一点打到卡 洛琳,他把门给关上、锁好,拴上了门链。“你可以放心了,吉特,”他叫道, “是那个小偷。” 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夫妇。都是五英尺六英寸高,都胖嘟嘟的像熊猫。两人都有 着卷曲的深褐色头发——虽然布林先生前额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她穿普通人 造纤维质她的深绿色裤装,他穿着灰色细格子呢的背心和长裤。他那白衬衫领口的 扣子没扣,领带因为想舒服点而松开了。她倒了咖啡,并且将苏格兰小面包推到我 们面前。他告诉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看到我们就放心多了。 “因为我告诉吉特,万一这是个陷阱呢?万一是保险公司在试探我们呢?毕竟, 坦白说,罗登巴尔先生,谁听说过这种事情?一个小偷打电话来,说你好,我是你 们的好朋友小偷,如果你们跟我合作,我就不会向保险公司的人揭发你们虚报失物 的恶行。我以为像你这种惹了一身麻烦的小偷,因为杀了一个女人或其他什么鬼事 情而被正在通缉,是不会找上门来大声嚷嚷说你根本没偷皮草或手表什么的。” “而且我想,”吉特说,“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想要杀人灭口,’我 这么告诉亚瑟,‘记住,他已经杀了一个了。” “我说我们看到什么了吗?我告诉她,说别想那么多。希望真的只是那个小偷, 而不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你不介意来点小面包吧,小姐?” “非常好吃,”卡洛琳说,“伯尼从没杀过任何人,布林太太。” “叫我吉特,亲爱的。” “他从来没杀过人,吉特。” “我相信,亲爱的。见到他,看到你们两个,我是百分之百的安心了。” “他被陷害了,吉特,这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是要找出杀了玛德琳·波洛克 的真凶。” “如果我们知道的话,”亚瑟·布林说,“相信我,我会告诉你的,但我们知 道什么呢?” “你们跟她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你们一定知道一些她的事情。” 布林夫妇对视了一眼,然后几乎同时耸了一下肩。“她不是住在我们正下方,” 吉特解释说,“所以即使她举办喧闹的宴会,整晚放音乐什么的我们也不会知道。” “就像姆波卡先生。”亚瑟说。 “住在3-C 的,”吉特说,“他是非洲人,呃,在联合国工作。有人说他是个 翻译。” “他会打鼓。”亚瑟说。 “我们不知道呢,亚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打鼓还是在放打鼓的唱片。” “没什么不同。” “不过我们没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因为我们想那可能和他的宗教有关,所以我 们不想干涉。” “还有吉特认为他是食人族,所以不敢跟他讲话。” “我没有以为他是食人族,”吉特抗议,“谁说我以为他是食人族来着?” 我清了清嗓子,“也许你们两位可以和卡洛琳谈谈波洛克小姐,”我建议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离开一会儿。” “你要用洗手间吗?” “逃生梯。” 布林先生对我皱了一下他的眉,然后又放松下来,使劲地点点头。“哦,是的,” 他说,“一开始我还以为——算了,管他是什么,逃生梯,当然,就在卧室里面。 你知道怎么走,对不对?昨天你还在这儿的呢。我们心里有点发毛,你知道吗?想 到曾经有别人闯到你的公寓里。当然现在不会了,因为我们认识了你,你和卡洛琳 在这里。不过在我们刚发现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得到。” “一定很沮丧。” “正是如此,沮丧,吉特叫管理员来修那块玻璃,不过叫他做任何事情都好像 拔牙一样困难。通常只有在圣诞节前才叫得动他,所以我们得赶紧自己想办法了。 我现在是用垫衬衫的硬纸板黏在上面的,好让风雨吹打不进来。” “很抱歉我必须打破玻璃。” “没事,难免的。” 我把窗子打开,抬起,跨出去爬到逃生梯上。雨比刚才大了一些,外面很冷, 风又大。布林先生在我身后把窗子又关了起来。在他正要把窗子锁上时,我伸出食 指叩了叩玻璃。他发现自己错了,于是不再锁窗,微笑着摇摇头,仿佛对自己的健 忘十分无奈。他自顾自地咯咯笑了起来,而我则顺着钢梯往下走去。 这次我可是装备齐全。我拿着划玻璃的刀和一卷胶带,靠着它们,我悄无声息 地顺利取下一块波洛克家的窗玻璃。然后我旋转把手,抬起窗子,进到屋里。 “那就是我刚才讲的,”吉特说,“听,你听到了没?” “鼓声。” 她点点头。“那就是姆波卡。你听得出来是他在打鼓还是放唱片?我听不出来。” “你在楼下的时候他也在打,”卡洛琳说,“我个人认为是他在打鼓。” 我说我也听不出来,而且我在波洛克家没办法听见他的鼓声。 “这里的墙隔音很好,”亚瑟说,“只有透过地板或天花板才听得见。从这一 点上说,这里算是相当实在的建筑。” “大部分时候我并不在意鼓声,”吉特说,“我会放些与鼓声节奏协调的音乐, 只有在半夜的时候我会受不了,不过我并不想抗议。” “他认为或许那时正是非洲的下午。” 我们费了一番工夫才离开那里。他们不断给我们小面包和咖啡,十分认真地问 一些有关小偷这一行的细节问题。最后我们终于设法突围往门边走。一路上我们连 声互道再见,走到门廊时,吉特突然迟疑了一下,亚瑟随即抓住了我的袖子。 “那么,伯尼,”他说,“我们表现得还好吗?” “当然,亚瑟。” “保险公司那方面……” “别担心,皮草、手表,和其他东西,我会支持你的说法。” “那我就放心了,”他说,“我一定是疯了,才多报失了那么多东西,不过如 果我现在进行更正的话,岂不是疯了?毕竟我们交了那么多年的保险费是干什么的, 对不对?” “对极了,亚瑟。” “事情是这样的,我很不愿意提,不过刚才你在楼下的时候,吉特想到了那只 镯子。” “怎么了,亚瑟?” “你拿的那只镯子,是吉特的。我想它值不了多少钱。” “几百块。” “有那么多吗?我想不值那么多。那是她母亲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想我们 拿回它的可能性有多大?” “哦,”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唔,亚瑟,我现在有点麻烦。” “可以想象。” “不过等事情都解决之后,我相信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极了,”他说,“慢慢来,一点都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