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想必是在九点左右,老人站起来,用汤匙敲敲玻璃杯。周围的谈话声渐渐变小, 等到完全安静下来后,他又花了好一会儿环视整个房间。然后端起刚刚敲过的玻璃 杯喝了一小口水,放回面前的桌上,两手掌心向下,覆盖住杯口。 他站着,瘦削的身子向前倾,尖瘦的鹰钩鼻突出,白头发朝后梳得服服帖帖, 淡蓝色的眼珠透过厚厚的镜片显得更大。他在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心中那艘海盗 船的船首刻下了鲜明的形象。几只典型的灰色大鸟在远远的地平线翱翔,天长地久, 直到永远。 “各位先生,”他说,“各位朋友。”他停了下来,重新看看房间里的四张桌 子。“我的兄弟们。”他说。 他静待回音缭绕,然后匆匆一笑,更显气氛凝重。“不过我们怎么可能是兄弟? 你们的年纪从二十二到三十三,而我无论怎么算都已经八十五岁,你们中最大的都 可以喊我祖父了。但是今晚,你们加入我的行列,成为超越年龄、超越世纪的某种 事物之一。我们也的确应该把这房间里的人视为兄弟。” 他是否停下来又喝了口水呢?假设是吧。然后他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张 纸。 “我要念点东西,”他宣布,“不会花太多时间。只是一个名单而已。三十个 名字。”他清清嗓子,头往前倾,透过双焦眼镜的下侧,盯着那张纸。 “道格拉斯·阿特伍德,”他说,“雷蒙德德·安德鲁·怀特。莱曼·巴尔德 里奇。约翰·彼得·加勒蒂。保罗·戈登伯格。约翰·梅瑟……” 这些名字是我编的。那份名单没有记录留存,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也不记得 老人念过的任何一个名字。在他的印象中,大部分名字是英格兰或苏格兰人,有两 三个犹太人、几个爱尔兰人,还有三五个荷兰或德国人。名字没有按照字母或任何 明显的顺序排列;他后来才知道,老人所念的名单是按照死亡先后排序的。头一个 念的名字——不是道格拉斯·阿特伍德,虽然我刚刚是这么说的——就是第一个死 者。 听着老人的声音,听着那些名字如同土块落在棺材盖上一般,在室内镶木墙壁 间回荡,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发现自己感动得泫然欲泣。他觉得仿佛脚底的土地 在裂开,而他从中凝视着无边的空旷。最后一个名字念完之后,有一阵短暂的静寂, 对他来说,时间好像停止了,这份静寂将延伸至永远。 老人打破了这份静寂。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个Zippo 打火机,弹开盖子,转 动打火的轮子,点燃那张纸的一角,火燃起时,他的手就抓着另外一角。等到火焰 烧尽了大半张纸后,他把剩下的放进烟灰缸里,看着它化为灰烬。 “你们以后不会再听到这些名字,”他告诉大家,“他们都走了,去了死者该 去的地方。他们那一章已经结束了,而我们这一章才正要开始。” 他把手上的Zippo 打火机举高,点燃,然后一弹,把盖子关上。“今天是一九 六一年五月四日,”他说,“我第一次跟刚才念到名字的那三十个人坐在一起,是 在一八九九年五月三日,美西战争①结束十个月之后。当时我二十三岁,只比你们 最年轻的人年长一岁。我没参加过美西战争,不过当时房间里有其他几个人参加了, 另外有一个人还跟前总统泰勒一起打过墨西哥战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那时已 经七十八岁了。我曾坐着听他读三十个陌生的名字,然后看着他烧掉名单,当然他 是用火柴烧的。当时还没有Zippo 打火机这种玩意儿。而那位先生——我可以告诉 你他们的名字,但是我不想讲,几分钟前我刚念过他的名字——那位先生曾在他二 十岁还是二十五岁的时候,看着另一位老人烧掉另一张名单,那会是什么时候?我 想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吧。当时有火柴吗?我想没有。房间里的壁炉有火,我想 那位老人——即使我想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也无从得知了——我想他把名单扔进了火 里。 ①美西战争,又称西美战争,是一八九八年美国为夺取西班牙殖民西而发动的 战争。 “我不知道那个聚会的日期,也不知道在什么地点举行。刚刚说过,我第一次 参加聚会是在一八九九年,我们三十一个人聚集在联合广场杜拉克餐厅二楼的一间 私人餐室。往事早已一去不返,那幢建筑也老早改建过;现在是克莱恩百货公司。 杜拉克餐厅关门后,我们每年都换不同的餐厅聚会,后来就固定在本·泽勒的牛排 屋。在那里聚会了好些年,到了二十年前,那家店换了老板,我们不太高兴。从此 就换到坎宁安餐厅这儿来。去年我们只有两个人参加。今年有三十一个。” 那么,耶稣降生后的一九六一年的五月四日,马修·斯卡德在哪里? 我可能去了坎宁安餐厅,不过不是和那个老人以及三十个新兄弟一起在私人餐 室里,而是在吧台或主餐室,或者是在文斯·马哈菲喜欢的小餐厅。当时我二十二 岁,再过两星期就是我二十三岁生日了。在此六个月前我生平第一次投票。(当时 投票年龄尚未降至十八岁。)我投给了肯尼迪。于是,在伊利诺斯州的库克郡出现 大批的墓碑和空地之后,肯尼迪险胜了。 那时我还是单身,但已经遇到不久后即将与之结婚又离婚的女孩。当时我刚从 警察学院毕业不久,被分配到布鲁克林,跟着老警察马哈菲搭档办案,上级认为我 可以向他学习。他教了我很多,其中某些东西上级可不会太希望我知道。 坎宁安餐厅很合马哈菲的口味,店内有被手长期摩擦而发黑的木头、红色的皮 革、还有被磨得发亮的铜,香烟氤氲飘在空气中,酒味四散在杯觥间。菜单上有很 多牛肉和海鲜菜色,不过我每次去大概都是点同样的菜——虾子沙拉、厚片牛排、 烤马铃薯配酸酱。甜点是山核桃派或苹果派,然后是一杯浓得搅不动的咖啡。当然 还会喝酒。一开始来杯马丁尼当餐前酒,加一片柠檬,冰凉而辛味十足。餐后一杯 白兰地帮助消化。然后再喝点威士忌醒醒脑。 马哈菲教我要怎样靠着巡逻警察的薪水还能吃得好。“要是天空飘下一张一美 元的钞票,又正好掉在你伸出去的手上,”他说,“那就把手指阖起来抓住钱,然 后感谢天主。”好些钱落在我们手里,我们也一起吃了一大堆好菜。我们应该去坎 宁安餐厅的,不过那儿实在太远了。我们大半是离开布鲁克林,过河到切尔西区内 第七大道和三十二街街口的彼得·路格餐厅。那儿可以吃到同样的菜,而且气氛也 非常类似。 你还是可以吃同样的菜,不过坎宁安餐厅在七十年代早期便已经消失了。有人 买下那幢建筑,拆掉,盖起一幢二十二层的公寓。我升了警探之后,被调到格林尼 治村第六分局,离坎宁安只有大约一英里的路程。我记得那几年我大概每个月去那 儿一两次。但在他们关门之前,我就已经缴回警徽辞职不干,搬到西五十七街的一 个小旅馆。我大半时间都消磨在街角的阿姆斯特朗酒吧。在那里吃饭、见朋友,在 那个店里我固定的一张餐桌上处理事务,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我根本没注意到从一 九一八年起开始营业的坎宁安牛排屋熄了灯,关门大吉。不过我猜有人告诉过我这 个消息,而且我想当时我也曾为此干了一杯。那些日子里,任何事情都会让我干一 杯。 再回到坎宁安餐厅,也回到一九六一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吧。老人——干吗 还一直称他为老人?他一开始就告诉大家,他名叫霍默·钱普尼。 “我们是个三十一人的俱乐部,”他说,“我告诉过你们,我入会可以追溯到 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而我第一次参加聚会时,发表演讲的那个人,是生于一八一 二战争①的八年后。那么,他第一次参加聚会时,演讲的是谁?还有,这个三十一 俱乐部是在什么时候首度聚会,宣誓要每年聚会一次,直到在世的只剩一个人呢? ①一八一二年战争是美国与英国之间发生于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一五年的战争, 是美国独立后第一次对外战争。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几世纪以来的种种神秘历史中,有一些关于三十 一俱乐部的模糊资料。我个人研究之后认为,第一届三十一俱乐部是四百多年前共 济会的一个分支。不过这一点也不确定,因为根据《汉摩拉比法典》的其中一节, 古巴比伦时代曾经有一个三十一俱乐部;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俱乐部可 能是基督时代古犹太软禁欲主义的分支。有一项资料显示,莫扎特曾是这个俱乐部 的成员,另外谣传富兰克林、牛顿,还有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都曾是会员之一。我们 无从知道多年以来到底有多少个俱乐部,也不知道经过了几世纪之后,有多少个分 支还在继续下去。 “这个俱乐部的结构很简单。三十一个人格高尚的男子宣誓,每年五月的第一 个星期四要聚在一起,吃饭,报告这一年来他们生命中的改变,同时向这一年过世 的人致敬。每一年我们都会宣读死者名单。 “当三十一俱乐部只剩下一个人时,他就得像我一样,找三十个理想的候选人 来当会员,在这个特定的晚上让他们聚在一起。然后就像我刚刚一样,诵读三十个 已经过世的兄弟名字,烧掉名单,结束这一章,并开启下一章。 “现在我们继续,兄弟们,我们继续下去吧。” 根据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的说法,霍默·钱普尼最令人难忘的,就是他的坚 强生命力。在一九六一年的那个晚上,他已经退休多年,也卖掉了他开设的小工厂, 生活相当安定。可是他努力想向他们推销,而希尔德布兰德也毫不怀疑地相信,钱 普尼是个成功的推销员。他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会让你注意听他说的每个字。他越说 越热诚,而你也会越听越想听。 “你们彼此并不熟悉,”钱普尼告诉他们,“也许之前你认识这个房间里的一 两个人,或者这房间里有三四个人是你的朋友。先把你们之前的交情先摆在一旁, 今天这个聚会所要建立的,不是那种一辈子的社交圈。因为这个组织、这个结构, 所关心的不是一般人所认识的友谊,与社交、互惠无关。我们来这里,不是要交换 股票情报或拉保险。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兄弟们,而我们是在一条小路上,要朝 一个非常特定的目标走去。在走向死亡的漫漫长路上,我们记录彼此的过程。 “对会员的要求不多。我们没有每月例行的集会,没有分派的任务,没有会员 卡。除了每年一次晚餐分摊的费用之外,也不必交会费。你们唯一的承诺、也是我 要求你们必须完全做到的,就是每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的聚会都必须参加。 “有时候你会不想出现,有时候要参加这个聚会对你来说非常不方便。但我恳 求诸位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不变的承诺。你们有些人会搬离纽约,可以想见,到时候 每年回来聚会就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此外,有时候你们或许会觉得这个俱乐部很 愚蠢,好像长大就得抛弃的一种东西,好像你生命中宁可脱离的一部分。 “别这样做!三十一俱乐部在每个会员生命中只占一小块,一年只花掉你一个 晚上。然而它却给予我们的生命一个旁人无法得知的焦点。我的年轻兄弟们,你们 串在一个锁链上,远溯自这个国家建立时便已牢不可破,而且你们是源自古巴比伦 传统的一部分。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从出生后,便花上一生的时间走向死亡, 每天都向死亡迈进一步。这是一条难以独行的路,有好同伴就会轻松得多。 “此外,如果你的路走得比旁人都长,成为最后一个结束的人,你还有一个额 外的义务,那就是找到三十个年轻人,三十个被选定的好人,就像我带你们一样带 他们相聚一堂,在这个锁链上铸造一个新的链环。” 三十多年后,重述着钱普尼的话,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或许现在听起来有点蠢,不过当时他们听着霍默·钱普尼的话时,可一点也不 这样认为。 那位老人的热忱具有感染力,他说。你能感受到他的热情,但那不只是一种被 他的野心所征服的东西。稍后冷静下来,你还是会接受他要推销给你的东西,因为 他用某种方法让你了解某些事情,否则你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明白。 “晚上的节目还有另外一部分,”钱普尼告诉他们,“我们每个人要轮流站起 来,告诉其他人四件关于自己的事情。姓名、年龄、你最有意思的事情,还有现在 的感觉。现在,该是与其他三十个同伴开始这伟大旅程的时候了。 “从我开始,虽然我大概已经说过上面讲的四件事了。我想想,我名叫霍默· 钱普尼。今年八十五岁,我所能想到关于我最有意思的事情,除了我是上一章最后 一个在世的成员之外,就是我曾参加一九○一年在水牛城举行的泛美博览会,而且 跟麦金利总统①握了手,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就被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暗杀了。那 个刺客叫什么名字?乔尔戈什,没错,利昂·乔尔戈什,谁忘得了那个迷途的可怜 的混账东西? ①麦金利(William Mckinley),美国第二十五任总统(1897-1901 ),共和 党人。 “至于我此刻的感觉如何?呃,年轻人,我兴奋极了。我传下了火炬,而且我 知道我交到了能传承的好人手上。自从上一个俱乐部的最后一个人去世之后,自从 我成为必须完成这个使命的人之后,我最恐惧的,就是在我召开这个聚会之前就死 去。所以现在我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而且有一种,哦,有一种伟大起点的感觉。 “不过我说得太多了。其实只需要说四句话,名字、年龄、有意思的事情,还 有感觉。我们从这一桌开始,我想,肯德尔,就从你开始,然后轮流讲……” “我是肯德尔·麦加里,二十四岁,关于我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我的一个祖 先曾参加了《独立宣言》的签署。我不知道自己对于加入这个俱乐部有什么感觉。 我想是兴奋吧,而且这是一大步,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觉得。我的意思是, 这不过是一年一个晚上而已……” “约翰·扬德尔,二十七岁。最有意思的事情……嗯,我最近能想到关于自己 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我上星期天结婚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星期。这件事搞得我脑子 里一团混乱,所以没法告诉你们对任何事情的感觉。不过我要说,我很高兴来参加 这个聚会,成为这个俱乐部的一部分……” “我是的鲍伯·伯克,是B-e-r-k ,不是B-u-r-K-e.所以你们就知道,我是犹 太人,不是爱尔兰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解释这点不可。或许这就是和我有关 最有意思的事情。我不是指我是犹太人这件事,而是我脱口而出的第一件事情居然 是这个。哦,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有什么感觉?我觉得你们都属于这里,我却不是, 不过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大概不是在座唯一有这样感觉的人,对吧?或者 只有我有这种感觉,不知道……” “布莱恩·奥哈拉,是H 大写,前面有个O 的那个奥哈拉①,所以你们就知道, 我是爱尔兰人,不是姓大原②的日本人。” ①奥哈拉的英文写法是O ‘Hara②日本姓氏“大原”的英文写法是Ohara “我 是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今年二十五岁。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有意思,反正 我有八分之一印第安彻罗基族的血统。至于我的感觉,实在很难讲。我觉得自己好 像成为大于自身某种事物的一部分,某种从我之前就开始、而且会超越我生命的事 物……” “我是戈登·沃尔泽,三十岁。我是瑞洋公司的会计经理,至于最有意思的事 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嗯,我有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生来双手都有六个 指头。我六岁的时候动过手术,左手上还有疤,不过右手没有……” “我是詹姆斯·塞佛伦斯……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或许最有意 思的事情,就是我此刻跟你们共聚一堂。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干吗,不过这好像是某 种转折点……” “我叫鲍伯·里普利,我听过太多‘信不信由你’的笑话了……今晚我来这儿 之前,曾经想过,组织一个俱乐部只为了等死,实在很病态。不过现在完全没有这 种感觉了。我同意路易斯的说法,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成为某种重要事物的一 部分……” “……我知道这是迷信,不过这个想法一直甩不掉。我觉得如果我们逼自己去 注意不确定的死亡,只会让死亡提前到来……” “……我高中毕业当天晚上出了车祸,我们六个人坐在我最要好朋友的车上。 其他人都死了,而我只是锁骨骨折和一点皮肉之伤而已。这就是关于我最有意思的 事情,也是我对今晚的感觉。看吧,车祸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而我从那时开始, 心里就一直想着死亡了……” “我想唯一能描述我感想的方式,就是告诉大家,我唯一有过和现在感觉相同 的,就是我女儿出生那天晚上……” 三十个人,年龄从二十二到三十二。全都是白人,也全都住在纽约市或附近。 他们都受过大学教育,大部分也都毕了业。一半以上已婚,三分之一以上有孩子, 有一两个离了婚。 现在,三十二年以后,半数以上已经死了。 我遇到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时,是他成为三十一俱乐部会员的三十二年又六 个星期之后,他前额的头发已经掉了很多,肚子也胖了一大圈。他是金发,偏分, 整齐地朝后梳,双鬓已经转为银色。大脸宽阔,一副聪明相,手很大,握手时很坚 定却没有侵略性。身上穿的那套蓝底白条纹的西装肯定花了一千美元,手腕上的表 却是二十块的天美时。 他前一天傍晚打电话到我旅馆的房间。虽然一年多前我已经搬去对街的公寓跟 埃莱娜同住,不过还是留着原来的房间,充当办公室,虽然我根本不会在这里见我 的顾客。只是曾在这里独居过好些年,我也不太愿意放弃。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然后说他从欧文·迈斯纳那儿打听到我。“我想跟你谈谈,” 他说,“一起吃个午餐怎么样?明天会不会太急了?” “明天可以,”我说,“不过你如果有急事的话,我也可以今天晚上跟你碰面。” “没那么急。我一点也不确定这会是急事。不过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 想再拖下去。”他大概又说了他的年度健康检查还是跟牙医有约之类的。“你知道 艾迪生俱乐部吗?就在东六十七街,我们十二点半在那里见面如何?” 艾迪生俱乐部以十八世纪的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的名字命名,是一幢五层楼 高的石灰石老建筑,坐落在中央公园和列克星顿大道之间六十七街的南侧。希尔德 布兰德在外面接待台附近等,我一走近向侍者报上名字,希尔德布兰德就过来向我 自我介绍。在一楼的用餐室,他拒绝了侍者安排的座位,而是自己挑了一张角落的 桌子。 “圣乔治掺冰块,加一片柠檬,”他告诉侍者,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喜欢 圣乔治吗?我在这里都喝这个牌子,因为很多餐厅都没有。你听说过这个牌子吧? 是一种意大利辛味苦艾酒,再加上一点罕见的药草浸泡而成,很淡,午餐喝马丁尼 对我来说恐怕太烈了。” “我改天再尝,”我说,“今天还是来一瓶毕雷矿泉水①吧。” ①法国南部产的一种冒泡的矿泉水。 他先为食物道歉。然后说:“这里环境挺不错的,对吧?当然他们不会催你快 点吃,而且桌子不会排得太挤,还有一半是空的。呃,我想我们应该为这里提供的 隐私性感到高兴。如果你只点一些很平常的菜,这儿做得不算太坏,我大都点综合 烤肉。” “听起来不错。” “再来个蔬菜沙拉?” “好的。” 他写好点餐卡,交给侍者。“私人俱乐部,”他说,“已经濒临绝种了。艾迪 生俱乐部原来大概是专属于作家和记者的,不过这么多年来,会员大半都成了广告 界和出版界的人。到了现在,我想只要你有脉搏、有支票簿,而且不是有重罪前科 的话,都可以成为会员。我大概是十五年前加入的,当时我和我太太搬到康涅狄格 州的斯坦福德市,常常工作到很晚,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得留在市内过夜。旅馆 太贵,而且没有行李去旅馆办住宿登记,让人觉得好像有点暧昧。这家俱乐部的顶 楼有房间,价钱很合理,也很方便。我反正本来就在考虑要加入,住宿问题让我产 生了动机。” “所以你现在住在康涅狄格州?” 他摇摇头。“五年前最小的儿子大学毕业,哦不,是辍学不念了,于是我们就 又搬回来了。我们住在离这里六个街区。现在这种时代,可以走路去上班,实在太 美了,对吧?” “是啊。” “嗯,有首歌说:四月的巴黎,六月的纽约。我从没在四月去巴黎,不过我知 道那时的巴黎大概是阴雨天居多。五月要好多了,不过那首歌用四月这个词比较合 音节。可是六月的纽约,让你觉得这首歌形容得贴切极了。” 侍者上菜的时候,希尔德布兰德问我要不要来杯啤酒佐餐,我说这样就很好。 他说:“我要点杯无酒精啤酒,我忘了你们有什么,有欧杜尔牌吗?” 结果有,他就要了一瓶,然后期待地看着我。我摇摇头。无酒精啤酒和无酒精 葡萄酒都还是有酒精的影子,是否足以影响一个戒酒的酒鬼不得可知,但我在匿名 戒酒协会里所认识那些坚持认为喝这类玩意儿无所谓的人,后来或早或晚都又破戒 喝了酒。 总之,没有酒精的啤酒,我喝它又有什么屁用呢? 我们谈到他的工作——他是一家小公关公司的合伙人,还谈到长期居住在郊区 之后,搬回市区居住的种种美好。如果我们是在他办公室见面,就得开门见山谈正 事;不过约在这里,就可以遵循老式的规矩,吃个便餐,吃完再谈正事。 咖啡来了之后,他拍拍自己的胸袋,然后自嘲地嗤鼻一笑。“真滑稽,”他说, “你看到我刚刚的动作没?” “你刚刚要掏香烟。” “没错,可是我十二年前就戒掉那坏习惯了。你有过烟瘾吗?” “不太有。” “不太有?” “我从来没有抽烟的习惯,”我解释说,“或许一年有那么一次,我会买包烟, 一口气连抽个五六支。然后就把那包烟丢掉,一整年再也不抽。” “天哪,”他说,“我从没听过有人能碰了香烟不上瘾的。我想你的个性大概 就是不会对任何事情上瘾吧。”我没搭腔。“戒绝某种瘾,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困难 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做过唯一困难的事情。我还常常梦想会重拾那 个习惯,你会吗?你会不会每年一次来个抽烟大狂欢?” “哦,不。我不抽烟已经超过十年了。” “嗯,我只能说,我很高兴桌上没有一包拆了封的香烟。马修,”——现在我 们可以直呼对方的名字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听过三十一俱乐部吗?” “三十一俱乐部?”我说,“这个俱乐部不是什么商店吧。” “不是。” “不过我倒听过一个餐厅名叫二十一,我不认为——” “那不是一个有特定场所的俱乐部,像哈佛俱乐部或艾迪生。也不是餐厅。那 是一个特殊的俱乐部。哦,我来解释一下吧。” 他的解释很长,巨细靡遗。从一九六一年那个晚上的细节开始。他很会讲故事, 让我仿佛亲眼见到那个私人餐室,四张圆桌(其中三张各坐了八个人,另外一张是 钱普尼跟其他六个人)。我可以看见那位老人、听到他说的话,也感觉得到他激励 人心、抓住听众的那种热情。 我说我没听说过他描述的那种组织。 “我想你没特别研究过莫扎特和富兰克林,”他说,匆匆一笑,“或者古犹太 软禁欲主义者和巴比仑人。前几天晚上我在思考这这些事情,想确定我到底相信多 少。我从没认真去图书馆查过资料,也从没遇到过像我们这样的组织。” “你向别人提起,也没人有任何类似的熟悉感?” 他皱起眉头。“我很少提起,”他说,“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详细的跟 非会员谈到这个俱乐部的细节。有几个人知道我每年跟一群人聚会吃饭喝酒,但我 从没提过这个团体的任何历史,或者用等待死亡的观点去谈这件事情。”他看着我。 “我从没告诉过我的太太和孩子。我最要好的朋友跟我相交二十几年,他也从不知 道这个俱乐部是怎么回事。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兄弟会聚会之类的。” “那个老人曾要求你们每个人守密吗?” “没特别说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社团——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但是那 天我离开坎宁安餐厅时有一种直觉,这件事已经成为我的秘密。而且多年来,这种 感觉在不经意间已经愈来愈深。很早开始我们就有默契,在那个房间里面讲的话不 会传到外面去,我会告诉那些哥儿们一些我绝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是那种 有很多秘密的人。不过可以这么说,我很注重隐私,我想我都把自己的大部分隐藏 起来,不让生活中的其他人看到。老天在上,我已经五十七岁了,你应该也接近这 个岁数,对吧?” “我五十五岁。” “那你就了解我的心情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够成熟,懂得把内心深处的 想法留给自己,再新潮的心理学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但是一年一度,我坐在一群其 实还是陌生人的人们中间,偶尔我就会敞开心房,谈一些自己原本没打算要谈的事 情。”他眼睛朝下看,拿起桌上的盐罐子,在手上转来转去。“几年前我有一段婚 外情,不是逢场作戏,那种露水缘我过去几年也有过一些。这回是真的在谈恋爱, 持续了将近三年。” “没人知道这件事?” “你猜到我要说什么,对吧?是的,没人知道这件事。我没被发现,也没告诉 过任何人。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其他人,我想她不会的,反正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 所以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我曾在五月第一个星期四的聚会上谈过我的婚外情,而 且说过不止一次。”他用力把盐罐子顿回桌面上,“我也跟她谈到过那个俱乐部。 她觉得很病态,她对整件事情都很厌恶。不过她喜欢的是,她是我唯一吐露过这件 事的人。她非常喜欢这部分。” 他沉默下来,我啜了口咖啡,等他开口。好一会儿,他说:“我已经五年没见 过她了。要命,我已经十二年没抽过烟了,而我实在想再抽一根,想得要发疯,不 是吗?有时候我觉得,根本没有人能淡忘任何事情。” “有时候我也有同感。” “马修,我点一杯白兰地会不会让你难受?” “我为什么会觉得难受?” “哦,其实不关我的事,不过我难免会有这种推测。其实是因为让我来找你的 那个欧文·迈斯纳。我认识欧文好多年了,我知道他以前的酒鬼样子,也知道他怎 么戒酒的。我问他怎么会认识你,他含糊其辞,所以刚刚你没点酒,我也不会太惊 讶——” “如果我点一杯白兰地,那我就难受了,”我告诉他,“你点的话,我不难受。” “那我要点一杯,”他说,然后望向侍者。侍者听完他的要求离去后,希尔德 布兰德再度拿起盐罐子,又放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三十一俱乐部,”他说, “我觉得有人在里面搞鬼。” “搞鬼?” “杀死会员。一个接一个,把我们统统杀光。” “我们上个月的聚会,”他说,“是在西三十六街的金氏小馆。七十年代早期 坎宁安餐厅关门后,我们就改到那儿聚会。他们每年都给我们相同的房间,在二楼, 像个私人书房。房间里有一整排书架,墙上挂了几幅祖先肖像画。那儿还有壁炉, 餐厅的人会替我们生火,其实五月根本没那么冷。不过气氛很好。 “我们在那里聚会有二十年了。刚把聚会改到那儿举行时,金氏小馆正濒临倒 闭。那儿称得上是纽约一景,如果真的关门,那就太可惜了。幸好他们不但撑了下 来,而且活得好好的,我们也是。”他停下来,想了想,“只有一部分活得好好的。” 他说。 他面前桌上摆着的那杯干邑白兰地,一直都没动过。偶尔他会伸手盖住那个白 兰地杯,或者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杯脚,或者把杯子挪来挪去。 他说:“上个星期的晚餐聚会,我们宣布过去十二个月里有两个人死亡。弗兰 克·迪乔里奥九月死于心脏病;接着到了二月,艾伦·沃特森在下班回家途中被刺 死。所以过去这一年,我们有两桩死亡事件。你会觉得奇怪吗?” “这个嘛……” “当然不奇怪。我们这个年纪死亡不算稀奇。那么,一个人在过去十二个月中, 有两个熟人死掉,这样算不算罕见?”他抓着白兰地杯的杯脚,顺时针转了四分之 一圈。“你想想看。如果我再告诉你,过去七年中,我们有九名会员死了。” “比率好像有点高。” “那还只是过去七年而已,之前我们已经失去了八个会员。马修,我们现在只 剩下十四个人了。” 霍默·钱普尼曾告诉他们,他可能是第一个辞世的人。“孩子们,这是理所当 然。自然法则就是如此。不过,我希望至少能陪着你们几年,好让我多了解你们一 点,看着你们有个好的开始。” 结果,老人一直活到九十四岁。他年年都出席晚餐聚会,身体一直很硬朗,而 且到死前都头脑清楚。 他也不是会员中第一个死去的。这个团体前两次的年度聚会都没有死讯,但到 了一九六四年,他们宣布菲利普·卡利什三个月前与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在长岛 高速公路的一桩车祸中意外身亡。 两年后,詹姆斯·塞佛伦斯战死于越南,前一年的聚会他就已经因为被征召从 军而无法参加,当时大家还开玩笑说,以亚洲战争为借口来破坏这个重大承诺实在 很说不过去。次年五月,当他的名字紧跟在菲利普·卡利什后面被念出来时,去年 的玩笑依稀在镶木墙壁之间回荡。 一九六九年三月,就在年度晚餐的两个月前,霍默·钱普尼在睡梦中过世。 “如果哪天早上,你九点还没看到我出现,”他告诉过自己长期居住的那家饭店的 职员,“请打电话来我套房,如果我没接电话,就过来看看我怎么了。”柜台的职 员打了电话,然后请门房代一下班,自己上楼去了钱普尼的房间。发现钱普尼死亡 后,他吓坏了,赶快打电话给老人的侄子。 侄子按照叔叔的吩咐,一一打电话通知俱乐部的会员。当时三十一俱乐部还剩 下二十八个人。钱普尼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他要确定每个人都知道他走了。 葬礼在坎贝尔举行,这是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首度参加俱乐部会员的葬礼。 来送葬的人很少,钱普尼比同辈的人都活得久,而他的侄子——其实是侄孙,大概 是五十来岁——是他在世上唯一还住在纽约地区的亲属。除了希尔德布兰德,三十 一俱乐部中有六个成员也意外地出现在葬礼上。 葬礼之后,希尔德布兰德和几个会员一起去喝杯酒。当印刷业务员的比尔·鲁 盖特说:“呃,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会员的葬礼,也是最后一次了。再过几个星期我 们就要在坎宁安餐厅聚会,到时候我们会宣布霍默的名字,然后,我想我们会聊聊 他的一些事情,这样就够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参加会员的葬礼,我认为我们不 应该在那种地方碰面。” “今天我是真的想来表示一下致意的。”有人说。 “都是这样,否则我们也不会来了。可是我前两天跟弗兰克·迪乔里奥谈过, 他说他不会来,因为他觉得不恰当,现在我同意他的话。这个聚会刚开始的时候, 我常在社交场合碰到几个会员,偶尔会一起吃个午饭,或者下班后喝杯酒,有时甚 至带着太太们一起去吃晚饭看电影。可是,后来我就不这么做了,那天我跟弗兰克 聊天时,才忽然想到,这是去年五月聚会过后,我第一次跟俱乐部里面的会员说话。” “比尔,你不喜欢我们了吗?” “我非常喜欢你们,一点问题也没有,”他说,“我只是想把事情分清楚。天 哪,甚至从上次聚会后,我就没再去过坎宁安餐厅。不记得有多少次,会有人提议 要去那里吃中餐或吃晚餐,最后我总是设法让大家换个地方。‘哦,我不太想去, ’我上个星期才这么告诉我的朋友们,‘上回我去,菜很难吃,那个地方水准已经 不如以前了。’” “上帝啊,比尔,”有人说,“你还有良心吗?你会害得他们生意做不下去的。” “哦,我实在不想害他们,”他说,“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吗?对我来说,一年 一次就够了。我希望这三十个人我一年只要见一次面、这个地方我一年只要去一次, 这样最好。” “现在是二十七个,加上你是二十八个。” “是的,”他郑重地说,“就是这样。不过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想教你们 该怎么做,我爱你们每一个人,可是我不会去参加你们的葬礼。” “没关系,比尔。”鲍伯·里普利说,“我们会去参加你的葬礼。” “一九六一年的三十个人,年龄从二十二到三十二岁不等,居中的是二十六。 三十二年后,你觉得在世的应该有多少人?”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希尔德布兰德说,“上个月的晚餐后,我头很痛,回家后整 夜翻来覆去睡不好。醒来时我觉得有件事情很不对劲。有一群六十岁上下的人,总 有几个人会死去。死亡已经开始蚕食了。 “可是我觉得,我们的死亡率似乎太高了。我心里一直想着不同的答案,然后 决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我的感觉对不对。我打电话给一个老向我推销保险 的人,告诉他我有个保险上的问题要请教他。我把数字告诉他,问他以这样的一群 人、在这样的期间内,死亡比例会是多少。他说他得打两个电话,然后回电告诉我。 猜猜看,马修,三十个人里头会有几个死去?” “不知道,十个八个?” “四五个。我们应该还有二十五个人在世,而不是十四个。你有什么感想?” “我不确定,”我说,“不过这一定会引起我的注意。我会做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再问你朋友一个问题。” “我就是这么做,说说看你想问的问题。” “我会要他再去仔细计算一下,看这样的抽样,应该有多少个人死亡。” 他点点头,“我的问题就是这个,于是他又打了个电话去问,给我的答案是, 三十个人里头死了十六个,是相当惊人的,不过还不算离奇。他这个说法你明白吗?” “不明白。” “根据他的说法,这个抽样太小了,任何结果都不算离奇。全部活着或全部死 亡都有可能。如果是一个相当大的群体,有这样的死亡率,那么从保险公司精算师 的立场来看,可能有些什么意义。群体越大,在统计上就越有意义。如果在三百个 人的群体中,有一百四十个人还活着,那就很离奇。三千个人里头还剩一千四百个 人,那就更离奇。三万个人里头还剩一万四千个人活着,那就该怀疑这个样本里的 人是不是住在切尔诺贝利这类高辐射污染区,或者是他们的母亲怀孕期间吃了DES ①。那真的是要请死神进门才可能。” ①一种化合物,含女性激素,一度成为治疗月经失调的药品。但由于孕妇服用 会引起胎儿患癌症,现已不用于医疗用途。 “我明白了。” “我有过一些广告信函方面的工作经验,什么都测试。如果我们一份有五十万 人的名单,那么尝试寄给其中的一千人,我们知道回件率可能只有一两个百分点。 不过我们更知道这比只寄出三十份要好,因为三十份的测试结果根本没有意义。” “你在意的是什么?” “我在意的是百分此,而不是抽样的大小。从统计学上说,我们应该只有四五 个人死亡,实际上却是三四倍,我无法忽视这个事实。马修,你对这些事实有什么 想法?” 我想了想。“我对统计学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说。 “可是你以前当过警察,曾是个办案的警探。你一定有些直觉。” “应该是吧。” “这些事情告诉你什么?” “先排除特殊状况。你刚刚说过,有一个人死于越战。还有其他战死的人吗?” “没有,只有詹姆斯·塞佛伦斯。” “那艾滋病呢?” 他摇摇头。“有两个会员是同性恋者,不过我们这一章刚建立时,我想没有人 知道。要是有人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一九六一年那个时代?嗯,我想 一定会不一样,第一次聚会我们轮流站起来讲关于自己最有意思的事情之时,没有 人提到这个。不过后来这两位就觉得可以告诉大家他们的性倾向。我不记得他们是 什么时候坦白的,只记得是还在坎宁安餐厅聚会那时,所以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他 们两位都不是死于艾滋病。洛厄尔·亨特应该还很健康,他告诉过我们他是HIV 阳 性,不过直到上个月我们聚会时,他看起来都毫无病发的症状。卡尔·乌尔死于一 九八一年,当时还没人听说过‘艾滋’这个词儿。我想当时这种病就已经存在,不 过我肯定没听说过。总之,卡尔是被谋杀的。” “哦?” “被发现死在他切尔西的公寓里。他就住在坎宁安餐厅的街角,不过当然卡尔 遇害的时候,坎宁安餐厅已经不存在了。我猜是性谋杀,某种施虐与受虐的游戏玩 得太过火。他是被勒死的,手被铐住,头上戴着皮制面罩。而且被挖出内脏,性器 官也被切掉了。我们住的真是个地狱般的世界,不是吗?” “是啊。” “我跟那位保险经纪人谈过之后,有几天都熬到很晚,想找出一个解释。第一 个,当然,这纯粹是偶然。这么高的死亡人数,可能只是走霉运罢了,不过任何赌 徒都会告诉你,意外的事难免会发生。长期来说,总有转变的可能。不过不是有个 说法吗?反正我们早晚都会死,你认真想想,这就是我们俱乐部的主旨之一。”他 拿起酒杯,但还是没喝下那个该死的玩意儿。“我说到哪儿了?” “纯粹是偶然。” “对了。你根本找不到规律,不过我先把这个放在一旁,寻找其他解释。我想 到的一个,就是我们这群人都有早死的强烈倾向。可是在自然选择的条件下,这些 人会加入我们俱乐部,实在有待商榷。一个基因注定会早死的人,很可能在有意无 意间便警觉到自己的命运,因此就会比旁人更愿意接受邀请,加入一个提早占领死 亡的俱乐部。我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命运,这可能要看你什么时候问我,不过我确 信基因中的某些倾向。所以这是一个可能。” “再告诉我其他的可能性。” “嗯,另外一个是有点‘心灵胜于事实’的意味。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俱乐 部可能会影响会员,让他们‘英年早逝’的机会增加。” “怎么影响?” “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死亡上。我不想去争论说一个人拒绝承认自己 的死亡,就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但如果只是成天坐以待毙,每年相聚一次看看有谁 又死了,就有可能加速死亡。我确信我有一部分的自我在渴望死亡,就如同另外一 部分的我希望长生不死。或许我们的聚会,会消耗生存的意志,同时增强死亡的欲 望。身心相互影响的概念现在已经充分得到了验证,即使连医生也都警觉到。人们 会因为他们的精神状态而变得容易生病,变得容易发生意外,而且往往会做出危险 的决定。这可能是事实。” “应该是吧。”我想再要点咖啡,才稍稍抬起头来搜寻侍者,他就匆忙过来替 我把杯子加满。我说:“听起来,霍默·钱普尼好像生存意志十分坚强。”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到了九十岁还比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精力旺盛,努力给生 活增添各种情趣,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且不要忘了,他那一代的人不像我们这一代 这么长寿,也没那么老当益壮。我们这一代到了应该坐安乐椅的年纪,在他那一代 还能有心跳就不错了。” “那他那一章的其他人呢?” “都死了,”他悲伤地说,“我只知道这些。我不记得任何一个名字,也只听 过一次,就是霍默念了名单后把那张纸烧掉那次。他说到做到,再也没有提过他们 的名字。他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一章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他们活了多久,也不知 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忽然一笑,“据我所知,他们甚至不曾存在过。” “什么意思?” “多年来我从没有过这个想法,但有天晚上,我忽然想到这一点,然后一直无 法忘记。假设我们之前根本没有那一章。假设霍默只是从电话簿随意抄来了那些名 字。假设所有细节和整件事情,包括曾参加墨西哥战争那个人,以及莫扎特、牛顿, 还有那个巴比伦的空中楼阁,都是揑造的。假设他只是个疯子,天生健谈,以为在 他等待死神的余生,每年跟一群年轻人吃一次牛排会很有趣。” “你并不真的认为如此。” “当然不是。但有趣的是,也没无法反驳。如果霍默有任何关于前一章的书面 资料留下来,我相信在我们第一次聚会后也已经都毁掉了。如果他那一章的兄弟们 有任何书面资料留下来,就算他们的子孙没有丢掉,堆在哪个阁楼等着发烂。可是 谁又晓得要去哪里找?” “总之,这也不重要,对不对?” “是不重要。”他说,“因为如果真是命中注定,不管是基因或者其他什么, 我也无能为力。而如果是我们俱乐部里面的某个会员,借着一些狡猾的方式荼毒我 们的心理,那么,现在寻找对策大概也太晚了。如果霍默真是个老奸巨猾的老混账, 我们只是幽默史上第一届三十一俱乐部,好吧,那又怎样?我还是会在五月第一个 星期四来跟死神约会,而如果我成了最后一个活在世上的会员,我会负起责任,选 择三十个可敬的人,让这个古老的火焰维持不灭。”他嗤鼻一笑,“要找三十个可 敬的人,可是一年比一年难了,不过也很难讲。我只是有个感觉,事情不可能那么 简单。” 我说:“你觉得那些会员是被谋杀的?” “是的。” “因为实际上的死亡人数超过自然率太多了。” “那是一部分原因,我就是因此才去寻找解释的。” “然后呢?” “我做了一份我们成员的死亡名单,列出了他们的死因。其中一些显然不是被 谋杀的,他们的死亡只是自然的结果。比如菲利普·卡利什是在长岛高速公路上和 另一部车迎面对撞,对方司机喝醉了,弄错了方向,在往西的车道上朝东超速行驶。 如果他还活着,可能会被以车祸杀人罪起诉,不过这似乎不是可以事先安排的那种 谋杀。” “的确。” “还有,詹姆斯·塞佛伦斯是被越共还是北越兵杀死的。战死不会是自然因素 致死,不过我也不认为是谋杀。”他的手指碰碰白兰地酒杯的杯缘,然后又缩回去。 “有几桩死亡,除了自然结果不可能有其他原因。罗杰·布克斯潘得了前列腺癌, 而且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医生想替他做骨髓移植,可是他没撑过去。”他的脸 在回忆中变暗了,“他才三十七岁,这个可怜的小混蛋。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 还都不满五岁,他才刚写出第一本小说,而且已经要出版了。忽然之间,就这么走 了。” “想必是很久以前了吧。” “将近二十年了。他是会员里面死得早的。另外,有两个死于心脏病,我提过 弗兰克·迪乔里奥;两年前的维克多·法尔克在高尔夫球场猝死。他已经六十岁了, 体重超标四十磅,还有糖尿病,所以他的死亡也没有什么疑点。” “嗯。” “另一方面,有几个会员是被谋杀的,还有几个人也可以认为是被谋杀,虽然 警方的结论不是如此。我提过艾伦·沃特森是在下班途中被刺死。” “还有一个住在切尔西的家伙是被性伴侣杀死的,”我说,然后搜寻回忆想着 那人的名字,“卡尔·乌尔?” “没错。当然还有博伊德·希普顿。” “那个画家博伊德·希普顿?” “是的。” “他也是你们俱乐部的成员?” 他点点头。“第一次聚会时,他说他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他把他公寓的 墙画得像一片彩绘展示砖墙似的。当时他还是华尔街的一个实习生,听起来好像绘 画不过是他的一种娱乐而已。后来,他辞掉工作,开了画展,才承认他一直很怕说 出绘画对他有多么重要。” “他后来很成功。” “成功极了,他在东汉普顿有个面海的房子,还在特里贝卡区有一层最新型的 公寓。你知道,我常常好奇,不知道博伊德那面彩绘砖墙变成什么样。他搬家前在 墙上贴了几层白色壁纸,这样他的房东就不必整修了。现在不管谁搬进去,都拥有 一幅原版的博伊德·希普顿的幻觉主义壁画了。只是谁会知道那幅壁画藏在好几层 廉价壁纸下面。我想如果找得到的话,那幅画是可以修复的。” “我记得他是什么时候遇害的,”我说,“五年前,对吧?” “六年前的十月。他和太太去市区参加一个朋友的开幕典礼,之后去吃晚餐。 回到市中心的那层公寓时,显然正好有小偷在里面。” “我记得,他太太被强奸了。” “强奸,然后被勒死,博伊德则被打死了。而且这个案子至今仍是悬案。” “所以有三个人是被谋杀的。” “四个。一九八九年汤姆·克卢南在他的出租车驾驶座上被射杀。他是个作家, 几年来曾经有几篇短篇小说出版,还有一两个剧本在外百老汇上演过,可是他没法 靠写作维生。因此写作之余,他还在一家运输公司打工,或者替一个没牌照的小工 程公司做公寓整修。有时候他也开出租车,他遇害的时候,就正在开出租车。” “这个案子也还没破?” “我相信警方逮捕了一名嫌犯,不过我不认为这个案子能上法庭。” 这种案子很难破。我说:“三十个人,其中四个是凶杀案的被害人。我想这比 你们其中有十六个人已经死去还要惊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马修。你知道,我小时候没听说过我父母亲有熟人被谋杀 的。而且我不是住在南达科他州那种世外桃源。我在皇后区长大,一开始是在里士 满区,然后搬到伍德海芬区。”他皱起眉头,“不对,我们的确曾听说有个熟人被 谋杀了,不过我不记得名字。他在牙买加大道开了家杂货店,在抢劫中被射杀。我 还记得当时我父母非常惊慌。” “或许还有其他人也是被谋杀的。”我提醒他,“小孩子对这种事情不太有警 觉,父母亲也会瞒着他们。现在的凶杀率无疑比我们小时候要高,可是自从该隐和 亚伯的圣经时代开始,人们就互相残杀。你知道,上个世纪中期,五点区①有个叫 老酿酒厂的大型出租公寓,后来公寓被拆时,工人从地下室扛出一具又一具的尸骨。 根据估计,多年来,那幢建筑每天晚上都有一桩谋杀案。” ①十九世纪中期纽约黑帮出没的地区。 “一幢建筑?” “嗯,那幢建筑相当大,”我说,“而且那个区环境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