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除了这几桩凶杀案之外,路易斯告诉我,还有一部分会员其实可能也死于谋杀, 只是故意布置成自杀或意外死亡的样子。他从内侧胸前口袋掏出两份名单,打开来 给我看。一份是十四个还活着的俱乐部会员名单,以姓氏的字母顺序排列,还有地 址和电话号码。另一份则是死亡名单——包括霍默·钱普尼在内总共有十七个人, 照死亡顺序排列,每个人后面都有假设的死亡原因。 我看完了两份名单,喝了点咖啡,看着桌子对面的路易斯。我说:“我不知道 你心里面认为我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如果你只是想找人询问一下,我能说的就是 这样。你们俱乐部会员的死亡率非常高,对我来说,这么高比例的数字,一定不光 是疾病引起的。所有的自杀都很可能是假的,大部分的意外死亡也可能是。甚至些 看起来很自然的死亡,也可能是伪装的凶杀案。这个因为呕吐而呛死的人,就有可 能是被谋杀的。” “天哪,怎么可能?” “首先让被害人昏迷,在他脸上蒙一个枕头或毛巾,引起他呕吐时,继续蒙着。 有一种皮下注射的催吐剂,不过要是有人聪明地知道要验尸的话,可能有些证据会 暴露出来。用膝盖往他的胃顶一下也同样有效。被害人想吐又没地方吐,很自然就 会喘气,把东西吸进肺里。用这种方式轻易就可以解决一个酒鬼,你只要等着他昏 迷熟睡就行了。酒醉的人会有呕吐呛死的倾向,所以这种意外死亡非常合理。” “听起来非常邪恶。” “我想是的。六十年代中期,有个参议员就是这样死的,当时盛传他是被暗杀 的,刺客来源的说法从古巴到中央情报局都有,就看说的人是谁。不过当时肯尼迪 总统刚被暗杀没多久,每个公众人物死亡都会引起谣言和阴谋的传闻。要是有哪个 知名政客死于老年痴呆症,你就会听说是什么阴谋团体在他的早餐玉米片里面掺了 铝盐。” “我记得。”他深吸了口气,“我想过埃迪·绍伯的死也许有复杂的内情,但 是不知道方法可能会那么简单。” “同样,他们也可能只是死于表面的原因而已。” “意外死亡。” “对。” “但另一方面,你又觉得我关心这件事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觉得这件事值得调查一下。” “你愿意接受这个调查工作吗?” 我知道他会提出这个问题,而我也已经准备好答案了。“如果事情如你所想,” 我说,“那么你面对的是一个连续杀人犯,他有高度的耐心和组织能力。这不是那 种四海为家的流浪汉,喝醉了酒随便挑个街头女郎分尸,再沿着公路乱撒尸块。他 挑选特定的人,伺机下手。他可能杀了八个人,甚至更多。 “这一切都值得进行一个彻底的调查,而我只有一个人而已。如果这是纽约市 警局的案子,他们会调动一大批人手去办案。” “你认为我应该去跟警方报案?” “如果这是一个理想世界,是的。但在真实世界,我想他们只会敷衍你一下。 依照官僚体系的运作方式,没有警察会想接这种烫手山芋。这个案子的疯狂罪行根 本很难提起诉讼,而且某些罪行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如果我以前当警察时,接到这 种案子,我一定会找各种理由丢进档案柜里,让它自生自灭。”我啜了口咖啡, “如果你真想找警方来接这个案子,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新闻媒体。” “什么意思?” “只要把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情透露几个热心的记者。这些事情本身就太有新闻 价值了,你再透露出几个名人给那些狗仔队,事情会闹得更大。那份在世会员的名 单上,有个住在商业街的雷蒙德·格鲁利奥,那是个律师吧?” “是的,是辩护律师。” “通常媒体会称之为‘引起争议的辩护律师’。如果你跑去跟警方说‘硬汉雷 蒙德’在一份谋杀名单上,十之八九的警察只会跑去找他,请他喝杯酒,祝他好运。 可是如果你告诉记者,你就能换来一大堆报道。” 他皱起眉。“把这件事情公开,”他说,“我想会让我非常困扰。” “我也这么想。” “如果我怀疑的事情是真的,如果真有个杀人犯在追踪我们,慢慢削减我们的 人数,那么我会尽一切可能阻止他。必要的话,就算去上收视率第一名的欧普拉谈 话秀也在所不惜。” “我想不会闹到那种地步的。” “但如果我只是对一个统计学上的巧合反应过度,那么,不必要的破坏俱乐部 的隐私就太可惜了。而且招来这样的注意是我们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雷蒙德·格鲁利奥可能会认为‘不受欢迎的注意’只是一个辩护时的字眼。” 我说,“而你们最多的损失也不过就是如此。你还是得下一个艰难的决定。想得到 全面调查的最快方式,就是找个记者来,把你刚才告诉我的故事说一遍。我猜想二 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吸引全国性新闻媒体的注意,四十八小时之内警方就会成立专案 小组。由于死者跨越好几个州,加上又有连续杀人狂,要是媒体炒作得当,甚至可 能有联邦调查局介入。” “听起来开始像个闹剧了。” “嗯,如果你雇用我,规模当然小多了。我连个私家侦探的执照都没有,更别 说对高层有什么影响力。我能发动的任何调查都要缓慢得多,而且也不知道会花掉 多少工作时间。你跟任何会员讨论过这件事情吗?” “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只字片语。” “真的?想不到。我还以为……哦。”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个俱乐部不是那种真正的秘密团体,不过我们都保密 不向别人提起。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握住那杯白兰地。“所以要是真 有个杀手,”他淡淡地说,“几乎可以确定,一定就在我们之中。” “天哪,居然有这种事情,”埃莱娜说,“三十一个成年人围坐在木桌前吃肉, 彼此诉说的伤心事。简直嗅得到睾丸激素的味道,你不觉得吗?” “我开始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太太了。” “我不是反对,”她坚持道,“我只是指出这整件事情本质上多么男性。完全 保密,每年只见一次面,谈论‘重大议题’。你能想象女人有这种俱乐部吗?” “你们会让餐厅的人发疯,”我说,“得开三十一张账单。” “只要一张,不过我们一定会公平的分摊。‘我看看,玛丽·贝丝点了—个上 厨苹果派,所以得多付一块钱。还有罗莎琳,你要了一个法国羊乳沙拉酱,得外加 七毛钱。’对了,他们为什么要搞这个俱乐部?” “把账单上头点的东西一样一样分清楚?我永远不会明白。” “不,只是多收那一勺法国羊乳沙拉酱的钱。但如果你吃的是一顿二三十块的 套餐,点什么沙拉酱应该都包括在内才对。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发现你迷死人了。” “这么多年才发现?” “或许有点反常,”我说,“可是我实在是情不自禁。” 离开艾迪生俱乐部已经是傍晚了。我回到家冲个澡,然后坐下来检查笔记。埃 莱娜六点左右打电话来,说她不回家吃晚餐了。“有个艺术家七点要过来给我看他 的幻灯片,”她说,“我晚上还得上课,除非你要我逃课。” “别逃。” “冰箱里还有一些吃剩的中国菜,不过你大概比较想出去吃。剩菜不要扔,我 回家可以吃。”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说,“我去参加聚会,你去上课,等到下课后跟我 在巴黎绿餐厅见面。” “就这么办。” 我去参加圣保罗教堂八点半的聚会,出来后沿着第九大道走,大约十点十五分 抵达巴黎绿。埃莱娜坐在吧台前,一边跟加里聊天,一边喝着一个高杯子里的蔓越 莓汁加汽水。我过去找她,加里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他语带挖苦地说,“这是她的第三杯了,你知道 她都赖皮要我们请客的。” 布赖斯给了我们一个靠窗的桌子。晚餐后她聊起那个稍早时候遇见的艺术家, 那是个西印度群岛的黑人,曾在莫瑞希尔区的一幢小公寓当管理员,也是个自学成 才的画家。 “在纤维板上画了一堆格林尼治村风景,”她说,“很有民间艺术的味道,可 是却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或许我看过太多这种东西了,也说不定是他看多了这种东 西,我感觉就是这样。他从自己童年记忆得到的灵感,还不如抄袭其他艺术家作品 的多。”她做了个鬼脸,“可是这就是纽约,不是吗?他从没有上过绘画课,也没 卖出过一张画,可是却懂得要把作品拍成幻灯片。谁听过民间画家弄幻灯片的?我 敢说那些阿帕拉契山的原住民艺术家就不会搞这些破玩意儿。” “别那么绝对。” “也许吧。反正我告诉他,我把他的名字留在档案里了,意思就是说,别打电 话给我们。天知道,也许他是两个大师级老画家失散多年的混账儿子,而我才刚搞 砸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我得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你不觉得吗?” 多年来,她的直觉一直很准。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刚升任警探,跟老婆和两个 儿子住在长岛的赛奥斯特;而她是个年轻的应召女郎,开朗、风趣,又美丽。我们 都让彼此快活了好些年,然后我喝酒喝掉了婚姻和警察的差事,也和她失去了联络。 她继续当应召女郎,存了钱投资房地产,上健身房保持好身材,上夜校拓展心灵。 几年前,命运让我们重逢,旧情依然不减,住在一起几年后,感情变得更浓烈 更丰富。一开始她照样接客,我们也都假装无所谓,但其实都很在意,最后我终于 说了出来,她才承认自己早就不接客了。 慢慢的,我们越来越接近婚姻。去年四月她卖掉位于西五十街的房子,在凡登 大厦里找了一套公寓,然后我们一起住进去。房子是她买的,我不肯让她在房契上 写我的名字。 我每个月付公寓的管理费,出门吃饭也由我付账;她负责一般开销。其实我们 打算把两个人的钱都合在一起算了,可是一直没刻意去这么做。 其实我们也在计划结婚,但不知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我们只是一直没订下一个 日子,继续顺其自然。 同时,她开了一家画廊。原先她在麦迪逊大道的一家画廊找了份工作,想多学 点做生意的诀窍。结果跟那家画廊的女老板合不来,两个月就辞职了,接下来又在 市中心的春日街找了个类似的工作。她在两个画廊都没太注意艺术品,照相写实主 义的东西对她来说枯燥无味,苏荷区的那些商业油画她觉得是陈词滥调,跟假日旅 店里面装饰的那些海景和斗牛士图画不过是差不多的货色。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这一行本身讨厌的地方,无聊的势利眼,嫉妒,还有讨好 投资人和大收藏家。“我还以为我不卖身了,”有天晚上她说,“结果现在却在替 一群烂画家拉皮条。真是搞不懂。”第二天早上她就努力去搞懂是怎么回事。 她决定,她想要的是一家介于画廊和古玩铺的店。买进她喜欢的东西,然后卖 给一些想找东西挂在墙上或摆在咖啡馆桌上的人们。她眼光好,人人都这么说,而 且她又曾在亨特学院和纽约大学、新学院进修多年,比一般艺术史学家更好学,那 为什么不该挑自己最有把握的行业试试呢? 结果发现要开店其实很容易。那阵子附近有很多租不出去的店面,她一一查访 过,最后在第九大道和五十五街口用很合理的价钱租到一个店面。多年来她在第十 一大道一直有个仓库,堆满了她买来后看腻的东西,我们两个整理后,找出一大堆 版画和油画,把那辆借来的货车装满,这就让她有足够的货开张了。 开张后第一个的月底,她去现代艺术博物馆第二次看了马蒂斯①的展览,回来 后眼睛睁得大大的。“真是令人兴奋的经历,”她说,“比第一次更过瘾,我完全 被迷住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早期的风景、肖像和静物。如 果完全不管那些画的来龙去脉,忘记它们是出自一个天才的手笔,你会以为你看到 的是二手商店买来的便宜货。” ①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ee ,1869-1954 ),法国著名画家,野兽派的 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也是一位雕朔家和版画家。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可是这不是有点像是看着杰克逊·波洛克①的 作品,然后说,‘跟我儿子画得一样嘛’?” ①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 ),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 家。 “不,”她说,“因为我不是要贬低马蒂斯,我只是要称赞某个不知名的业余 画家。”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作品本身就是一切。”她说。 第二天她呼叫TJ,在她四出探访廉价商店寻宝的时候来替她看店。到了那个周 末,她走遍了曼哈顿,看了几百张画,买了将近三十张,平均价格才八块七毛五。 她把那些画都挂出来,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告诉她,马蒂斯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大 师地位会被这些作品动摇。 “我觉得这些画太棒了,”她坚持认为,“其实这些作品不一定好,可是它们 很棒。” 她挑出六张最喜欢的,裱上画廊风格的黑框。第一个星期就卖出两幅,一幅三 百块,另一幅四百五十块。“看到没?”她得意洋洋地说,“这些东西堆在救世军 ①的破柜子里,一幅只卖十元,被当成破烂,没有人会看第二眼。现在严肃地对待 它们,每幅标价三百到五百块,它们就成了民间艺术,买的人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 关门前有个女人进来,特别喜欢那幅沙漠落日的画。‘可是看起来像着色画,’她 说,‘没错,’我告诉她,‘这是那个画家最喜欢的表达形式。他向来只画着色画。 ’赌一赌,她明天会不会来买这幅画?” ①基督教的一个组织,成立于一八六五年。 离开巴黎绿回到第九大道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可是你永 远不知道准确与否。空气又冷又湿,哈德孙河上吹来阵阵冷风。 “希尔德布兰德给了我一张支票,”我告诉她,“明天早上我就存进银行。” “除非你想用自动柜员机。” “不了,我想直接回家,”我说,“我有点累了,而且睡觉前还想整理一下笔 记。” “你真的认为——” “——真有人把他们当靶子干掉?我还不知道。人家就是雇我来找出真相的, 不是雇我来预设立场。” “所以你会有不同的观点。” “也不完全是,”我承认,“要忘掉那些数字很难。死了太多的,得有个解释 才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解释。” 我们站在一个街口,等着绿灯。她说:“怎么会有人想要做这种事?” “不知道。” “如果这些人以前是大学同学,某一次兄弟会狂欢醉酒后轮奸了一个女孩,现 在就是她的哥哥要替她报仇。” “这个解释很不错。”我说。 “说不定是她儿子,他母亲死于难产,所以他想报仇,而且他也得找出自己的 父亲是谁。这个怎么样?” “像是电影剧情。” “我猜凶手应该是在世的人之一,对吧?” “呃,我不认为会是受害人之一。” “我的意思是,反过来说——” “——是俱乐部之外的某个人。”我说,“当然,希尔德布兰德害怕的就是这 个。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把心中的猜疑告诉别人。他想找个会员谈谈他的想法,可 是万一挑错了人怎么办?根据他所说,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俱乐部存在。” “你好像很怀疑。” “这个嘛,他们聚会三十二年了,你真以为这些年都没有人透露只字片语?” 我耸耸肩,“不过,这十四个在世的会员依然是主要嫌疑犯。” “可是他们之中怎么会有人想杀掉其他人?” “我不知道。” “我是说,如果你对整件事很反感,退出不就行了?难道没有人退出过?这种 事总是难免的吧?” “聚会两三年后,霍默·钱普尼曾给大家朗诵一封来自某位会员的信,信中解 释他不想再参加聚会了。他搬到加州,想不出为什么要为了吃一顿牛排晚餐来回各 飞三百英里。他写信建议找人取代他,可是大家都同意钱普尼的意见,找个新会员 违背这个俱乐部的精神。有个人——希伯兰觉得应该是钱普尼——打算写封信再拉 他归队。” “结果呢?” “我想那封信写了,也奏效了。一年后本来想退出的那个人,又重返俱乐部的 晚餐桌。” “刚好赶上吃嫩牛排,”她说,“好,我知道了。他们不让他退出,于是他积 了满肚子的怨恨。从此以后他就回到那个俱乐部,每次杀掉一个人。” “天哪,”我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是这样吗?” “我忘记那个人的名字了,可是我写了下来。后来他每次聚会都不缺席,如果 他心怀怨恨的话,那一定是隐藏得非常好。哦,他名叫韦恩·弗莱彻。希尔德布兰 德说,弗莱彻以前老拿他曾想退出那件事情开玩笑,说要退出黑手党都还容易点。” “以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八九年前过世的。我忘了是怎么死的,不过都记在 笔记里。想要每件事都记住很困难,人那么多,死的人又那么多。” “好令人难过,”她说,“你不觉得难过吗?” “是啊。” “就算没有谁杀了人,就算所有的死亡都完全出于自然。只要想到这个团体在 逐渐缩小,仍不免让人心碎。我想这就是人生吧,可是这让人生变得更加忧伤。” “哦,”我说,“可不是嘛!” 经过楼下柜台时,我们跟门房打了招呼。大楼的门厅里,我们有各自的信箱, 上头写着各自的姓名。至于管理人员,还是把我们当成斯卡德先生和斯卡德太太。 埃莱娜·莫德尔。这是她的店名。 上了楼,我开始整理笔记,她去煮咖啡。韦恩·弗莱彻死于冠状动脉绕道手术 所引起的并发症。而且是六年前,而不是八九年前。埃莱娜端着她的茶和我的咖啡 来到起居室时,我这么告诉她。 “真不容易。这个可怜的家伙重返俱乐部,并不意味着签下他的死亡授权书。” “除非有人去医院探病,”我接着说,“把静脉注射管乱搞一气。” “我根本不这样想,”她说,“亲爱的,你真有办法一一过滤这些线索吗?听 起来好像你得同时朝十二个不同的方向追查。还有,TJ能帮得了多少忙?” TJ是个十来岁的黑人,居无定所,只有呼叫器号码能找到他。“他的脉很广。” 我提醒埃莱娜。 “他也这么说,”她说,“也的确如此,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法想象让他去 艾迪生俱乐部访问那些中年生意人。” “他可以替我做些跑腿工作。至于其他,我不必拿着放大镜和小镊子去一一细 查那十七桩死亡事件。我要做的,不过是追查某些可能牵涉到连续杀人的死亡事件, 而且找到足够的证据,能够转交给警方接手,而且要确定能引起警方的重视。如果 我能做到这一步,这个案子就算不必搞那套媒体马戏团闹剧,也能得到正式的全面 调查。” “天哪,一旦媒体插手管这件事——” “我知道。” “你能想象《内幕报道》或《热门新闻》会怎么炒作吗?这个俱乐部最后会被 写得像个拜月的邪教。” “我知道。” “而且博伊德·希普顿也是会员,这肯定更会引起他们的兴趣。” “没错,他还是很有新闻价值的。而且他也不是俱乐部里唯一的名人。雷蒙德 ·格鲁利奥肯定会登上头版,埃弗里·戴维斯也是会员。” “那个房地产大亨?” “说对了。还有两个死者是作家,其中一个还曾有剧作上演。”我看了看笔记, “格里·比林斯。” “他是剧作家?” “不,剧作家是汤姆·克卢南。比林斯是个播音员,在九频道播气象。” “哦,格里·比林斯,总是打着领结的那个。天哪,说不定你可以去跟他要签 名。” “我刚刚说过他是暴露在公众眼前的。” “公众眼里的一颗尘埃,”她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她陷入沉默,我回 头去仔细整理笔记。过了几分钟,她说:“为什么?” “嗯?” “我就是不明白。这些死亡历经这么多年,不像某个不满的邮局员工带着AK-47 冲锋枪出现在办公室里。无论是谁这么做,一定有个理由。” “你是这样想的。” “有钱的因素吗?” “到目前为止,对我来说,这个案子里只有两千五百元。如果希尔德布兰德的 信用良好,而且我会记得把支票存进银行的话。” “我是说对凶手而言。” “我也猜你是这个意思。嗯,如果他有个好经纪人,那拍摄成迷你影集时,大 概可以捞一笔。可是如果他没被逮到,就没机会登上银幕了。那他能有什么好处?” “高处不胜寒。成为最后一个在世的人,难道不会得到什么吗?” “得到开启下一章的权力,”我说,“你可以朗诵一遍死者名单。” “你确定他们不会把钱都留给其他在世的人?” “很肯定。” “他们会不会一开始都拿出个几千块,把钱都投资在纽约的一个小公司里,后 来改名成为施乐之类的。没有吗?” “恐怕是没有。” “这个俱乐部也不是那种汤姆?” “啊?” “我说错了,”她说,“该死,我到底想说什么?” “你去哪儿?” “去查字典。” “要是你不知道自己要查什么的话,”我表示好奇,“能查到那个字吗?” 她没有回答,我把剩下的咖啡喝掉,回头去看笔记。“哈!”几分钟后她说, 我抬起头来。 “对了,”她说:“就是这个字,是个名祖。” “什么名祖,你在说什么?” 她瞪了我一眼。“这表示这个名称是从某个人的名字来的。全名是洛伦佐·汤 鼎,他是那不勒斯的银行家,在十七世纪发明了这个东西。” “发明了什么?” “汤鼎,不过我想当初他不会称这个东西为汤鼎。那是一种介于寿险和彩票之 间的东西。你找一群投资人各出一笔钱,把合起来的所有钱都投资在一笔共同基金 上①。” ①埃莱娜指的是汤鼎氏养老金制,或者叫联合养老制。是一种参加者共同使用 一笔基金,生者的份额随死者的增加而增加,最后一个生者享受所剩全部储金的养 老保险制。 “然后赢家全得到?” “不一定。有时候规定在世人的只剩下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十,就平分这笔钱。 否则,就等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还活着才结算。很多人是小时候由父母亲买了这种 东西,如果投资得当,最后可以发财。可是除非他们活得比其他人久,否则就分不 到这笔钱。” “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字典上看来的?” “我是从字典上找到这个词,”她说,“这样我才有办法去查百科全书。我本 来就知道这个词,只是想不起来。十五还是二十年前,我在伯克郡的一个夏令营度 过一个周末,当时读到一本历史小说,我猜那书可能就叫《汤鼎》,有人丢了一本 在那儿,被我捡到了。离开夏令营时,我才读了三分之一,所以我就放在包里带走 了。” “我想上帝会原谅你偷了那本书的。” “他已经惩罚过我了。我把整本都看完,你知道最后一页上怎么说?” “‘然后她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比那个更糟。上面写着,‘第一册结束’。” “然后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册?” “再也找不到。当然我不是花一辈子去找,可是我很想知道后来结局是怎么样。 有好些年,就是这个让我不甘心跳楼自杀。我指的不是那本书,而是人生。想要知 道后来的结局怎么样。” 我说:“你今天晚上看起来很美。” “为什么,谢谢你,”她说,“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看着你脸上的情绪波动,忽然有这样的想法。你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有 时候一切都表露无遗——力量、温柔,还有一切。” “你这老熊,”她说,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继续甜言蜜语吧,我对今天晚 上的结局有个很棒的主意。” “我也有。” “哦?吻我一下,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你猜对没有。” 之后,我们并肩躺着,她说:“你知道,之前我说那个俱乐部是个纯粹男性的 东西,不光只是在开性别战争的玩笑而已。那是一种很男性的领域,聚在一起发展 一种关乎死亡率的关系。你们这些男人就喜欢看着一片大好前景。” “而女人只想找乐子。” “还有比较服装式样,”她说,“还有交换食谱,还有讨论男人。” “还有谈论鞋子了款式。” “哦,鞋子很重要。你是个老头子,你对鞋子了解多少?” “很少。” “完全正确。”她打了个呵欠,“我说得好像女人只关心那些琐碎小事,而且 不经大脑就说出来了。不过我真的相信我们女人的目光比较短浅。你能想出任何一 个女性哲学家吗?因为我想不出来。”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想不出来。” “也许是生物学,或者人类学,或随便什么的。你们男人完成狩猎和采集之后, 可以坐在营火旁边静静思考。女人没空干这个,我们得好好守护着家园和火炉。” 她又打了个呵欠。“我可以推导出一个理论,”她说,“不过我是这些实际的女人 之一,而且我要去睡觉了。你去好好想想吧,可以吗?” 我不知道我该好好想出什么,不过几分钟之后我说:“汉娜·阿伦特如何?还 有苏珊·桑塔格呢?她们不都是哲学家吗?” 我没有得到回答。“实际女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