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乔·德金说:“问你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你的犹太牧师?” “大概是因为你去上过犹太法典的课,”我说,“而且学了很久,很用功。” “你知道,”他说,“我应该去当那种犹太牧师的。戴着无沿小圆帽,想不出 答案的时候就捻捻胡子。不知道现在改行会不会太晚。” “我想必须是犹太人才有资格。” “应该有别的门路吧,我才不相信有那么严格。”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双手叠 在颈后。“不过说真的,”他说,“为什么选我当你高层的朋友?当你的绦虫,深 入纽约市警局官僚体系的内脏?” “绦虫,”我说,“老天爷!” 他笑了。“你喜欢这个说法吗?我猜你会喜欢。我本来想说我是你的猫爪子, 替你火中取栗子,不过我更喜欢绦虫。” 我们在中城北区分局的小组办公室里,乔旁边的桌子是空的。隔了两张桌子, 矮胖的黑人警探贝拉米正在讯问一个瘦小的少年,那孩子是西班牙裔的,尖尖的下 巴上挂着一把山羊胡,他正在抽烟,贝拉米则不停的煽着,想把烟雾从眼前赶走。 “四起凶杀案,”德金说,“最早的一起是十二年前,最近的是在二月。过去 十二年多的时间里,有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被不同手法杀害,分布在全市不同的区 域。我问自己,这些案子可能有什么共同点吗?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什么想法?” “所有的被害者都死了,没有人复活,就跟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一样。你记得 电视节目《周末夜现场》播过吗?” “有点印象。” “从马德里现场转播——佛朗哥将军已死,没有复活。”他翻翻桌上的文件, “有了。卡尔·乌尔,在他西二十二街的公寓被情人杀害,被害人是同性恋,公寓 现场显示出性施虐和受虐的生活方式,死者被手铐和皮带绑住。有多处伤口,生殖 器和胸腔器官都被切掉了。这些资料你全要吗?” “不,”我说,“大部分我都知道了,只是细节不太清楚而已,但我稍后可以 看纪录。我想知道的是——” “你想知道结案了没有,是吧?答案是没有。第十分局的人查过几个乌尔的熟 人,不过那些家伙都被排除了涉案的可能性。他们偶尔也会逮到一个搞这套同性恋 把戏玩得过火、把人家给整死的混混。然后他们就翻出所有没结案的档案,找出类 似的受害者,想往那些嫌犯头上套。但到目前为止,卡尔·乌尔还是跟谁都不吻合。 为什么?谁知道第十分局那些家伙为什么破不了案?” “别管这些了。”我说,“凶手是这样找上乌尔的吗?就在西街的那些酒吧钓 他?” “不知道。也许凶手是背着魔术袋爬下烟囱的,我们不会想知道他是谁,除非 他又再犯一次。可是他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说不定他死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怎么会这样想?因为十二年前他就从事高风险的性行为,当时艾滋病毒在 浴室和密室酒吧里到处传播,可是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更别说要提防了。那个杀了 乌尔的人说不定早就感染了病毒,就像他用小刀杀害人一样的死过五十次了,等他 感染并且到处散播时,他自己也因此而死了。” “他有精液留下吗?” “没有,他打包回家喂狗了。”他拿起报告扫视一眼,“据说被害者的腹部有 精液,可能是乌尔的,反正和他的血型符合。但当时没有DNA 测试,这些年办案科 学已经进步得多了,老兄。” “是的。” “这也是谋杀案再也不能逃过法网的原因。你刚刚问什么,问凶手有没有留下 精液是吧?你有什么线索吗?” “什么也没有,”我说,“只是很好奇,不知道有没有任何具体证据,可以证 明他们有过性关系。” “哦,他们谈起这些话题可不像在聊天气。这些玩性施虐和受虐游戏的家伙, 他们所说的性可能跟你我的概念不同。我碰过一个案子,两个男孩儿有关系,他们 的做法是,其中一个会到另外一个的公寓,听话地脱光衣服清洗马桶。不是用舌头 或什么的,就是用清洁剂和一卷纸巾清马桶而已。而另外一个坐在客厅看欧普拉谈 话秀节目。之后他会检查马桶,骂那个清马桶的几句难听话,然后把他赶走。这就 像你我请清洁工来,等她做完不给钱,还骂她是个蠢货,叫她赶快滚。” “我可不敢,”我说,“上回我请她擦窗子,她做得够糟了,我都没敢这么对 她。” “至于乌尔的情况嘛,”他说,“的确有过性交,因为乌尔肚子上的精液可不 是自己长在那的。要不就是乌尔自己的精液,因为他的朋友掏出刀子来之前,他的 确很过瘾,否则就是凶手的血型跟乌尔一样。这有什么差别吗?” “对我来说没差别。”我表示同意。 “那我们可以继续说下去吗?六年后的一九八七年,博伊德·希普顿和妻子黛 安娜在他们市中心休伯特街的楼里被谋杀。这个案子可以有两个推断,一个是他们 进屋时,小偷正在偷里面东西。” “我看报纸的印象也是如此。” “嗯,还有一些事情没报道出来。这个罪案的凶残手法,显示很可能是出于私 人动机。” “他是被殴打致死的,她则是被强奸后勒死的。” “他被殴打,可是不是打死就算了。连脑浆都出来了,头盖骨破碎得无法复原, 脸也完全无法辨认。” “可那一定是他。” “是啊,他们用指纹确认身份。可是碰到这种情况,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要是有人告诉我死者的脸完全无法辨认,我心里想到的 第一个问题——“对,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无疑的就是他。然后他太太被电线勒死, 脸部发紫,肿得像个排球。至于强奸,呃,我不知道能不能叫强奸,不过那肯定是 一种暴力行为,她被壁炉的拨火棒从阴道直插到腹部。” “天哪。” “如果说有区别的话,就是当时她已经快死了。不让媒体知道拨火棒的原因很 明显,不过当时就算他们知道也不敢提。要是换成今天,我就不敢保证了。” “今天他们什么都敢登。” “新闻有没有提到一些绘画被蓄意破坏?不过他们没说的是,那些画上都被涂 了撒旦的符号,某些专家认为——”他转转眼珠,“——这不是真正崇拜撒旦的邪 教教徒所为。我想,真正崇拜撒旦的邪教教徒会对希普顿做一些可怕的事情,反之, 这些假邪教徒只是开些无聊的玩笑而已。” “凶手有几个人?” “最可能是两个或三个。” “一个人可不可能独立犯下这个案子?” “你可以自己分析,”他说:“东汉普顿警方找到过一个嫌疑犯,是当地的一 个建筑承包商,跟希普顿太太有染,或者是反过来,博伊德搞过那家伙的老婆。这 案子可能是一个人单独干的,先溜进去,等他们夫妻进门,先敲昏博伊德的脑袋, 然后拿起电线,缠住博伊德太太的脖子勒死她,再回过头把博伊德的脑袋打出脑浆, 最后用那个壁炉的拨火棒玩他那个愚蠢的小花招。” “警察还在怀疑那个建筑商吗?” “不,他的不在场证明无可挑剔,挑不出任何毛病。有太多可能性了,希普顿 是个著名艺术家,他太太曾是芭蕾舞演员,他们非常富有,在市中心有一楼层,东 汉普顿还有个海滩别墅,明摆着有钱又有才。这让你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可卡因吗?” “媒体大都这么猜测,也派了很多警察去调查,在市中心和汉普顿都有,我也 被派去查了。可卡因?我想他们偶尔来一点,不过我没听说毒品是主要的行凶原因, 我昨天谈过的那个家伙也没提到。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没有逮捕任何人,但是警方认为是他们的熟人干的吗?” 他摇摇头。“看不出来,”他说,“呃,线索太多了,但是每条线索都没有下 文。怎么?你的线民说了些什么?” “什么线民?” “你的线民啊。谁让你这样对着四棵不同的树狂吠?他跟希普顿夫妇有什么恩 仇吗?” “乔,我没有线民。” 他看着我。两张桌子外,贝拉米把烟灰缸里面一个正在燃烧的烟蒂挑起来拧熄。 “嘿,”那个留着山羊胡的男孩说,“那不是我,老兄。”贝拉米告诉那人,他该 庆幸不必用前额去拧熄香烟。 德金说:“好吧,暂且放下这桩不提。下一桩案子是四年前,一九八九年,汤 姆·克卢南,正派的爱尔兰人,开出租车度日。没有人绑住他,没有人强奸他,也 没有人朝他屁股插拨火棒。跟你说,我很惊讶你这样种人会对他有任何兴趣。” 根据汤姆·克卢南的工作日志,他是在星期二晚上十点三十五分搭载最后一趟 客人。把客人到雪莉- 尼德兰饭店后,往市中心开了几个街区想接生意,过了圣帕 特里克大教堂往北转,日志上写的目的地是哥伦比亚长老医学中心,就在华盛顿高 地。 他是否到达了目的地已无从得知。十二点十五分左右,勤务中心接到匿名电话, 三十四分局派巡逻车过去,在一七四街附近的奥德邦大道上,发现克卢南的出租车 停在防火栓旁边。五十四岁的克卢南倒在方向盘后面,头部和颈部都有枪伤。急救 人员赶来时宣布他已经死亡。 “近距离发射两发子弹,凶器是点九○口径手枪,即使当场没有死亡,也差不 多了。皮夹不见了,零钱不见了。现场没有凶器——不意外——唯一的问题是,凶 手是一路从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开车跟着他过来,还是克卢南放弃大老远开车去哥伦 比亚长老医学中心,就在案发现场想搭载他永远载不到的客人?答案已没人在乎, 因为案子已经结了,而凶手正在阿提加监狱服至少二十年的徒刑。” 我脸上一定显得很惊讶,因为我还没开口,他就回答了我下一个问题。“不是 因为克卢南的案子,”他说:“事情是,九○年和九一年有一股风潮,有些无执照 的出租车司机在哈林区或布朗克斯区那种纽约的第三世界被射杀。结果布朗克斯和 上曼哈顿的五个分局就组成了一支警力,进行了几次诱捕行动,最后逮到了这个埃 尔多尼亚·米姆斯,显然是个挪威人。” “是啊,永远都有会惹麻烦的民族。” “我知道,那些挪威佬还有操他妈的爱沙尼亚人。他们认为米姆斯干了六起杀 人案,然后用证据最充分的一件起诉他,那件案子有实质性证据,还有证人。控方 给他的条件是,他用二级谋杀的罪名认下这六件案子,服刑可以六合一同时执行。” “很慷慨嘛。” “但他拒绝了,用来起诉他的案子是曼哈顿的谋杀案,所以不会让那些积聚了 三百年种族压迫感的布朗克斯居民组成陪审团。法官和陪审团都做对了,埃尔多尼 亚想假释的话,至少得在牢里住上二十年,如果他侥幸获得无罪判决的话,还可以 用其他被杀害的出租车司机命案来起诉他,这个狗娘养的。” “他们用克卢南的案子起诉了吗?” “他排在名单的后头呢。你知道,既然逮到一个嫌犯,你就会想尽量把案子都 给结了。” “可是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干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兄,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华盛顿高地和操他妈的布朗克 斯区,所以我能知道个什么呢?我听说的是,作案手法不太一样,没有人能确定是 米姆斯杀了克卢南,不过让他认下这个案子,让警方好过一点,又有什么损伤呢?” “你提到无执照的出租车,”我说,“如果克卢南是在第五大道载客,他开的 不是有牌照的出租车吗?” 他点点头。“他开的是有牌照的黄牌出租车,其他被害人开的是无牌出租车。 而且他是被点九○口径手枪射杀的,其他的则是点二二。不全是同一种枪,有很多 种,但口径是一样的。” “听起来他们好像硬把这个件案子安在米姆斯头上。” “哦,我不知道,”他说,“总之,这些案子很相似。都是出租车司机,而且 都死了。” “米姆斯当然会说他没干这件。” “米姆斯说他什么都没干。如果让米姆斯去忏悔,他唯一会说的就是他只是思 想有罪,然后一直喊着天主。马修,像抢劫和窃盗这类常见轻罪,你要真正逮到一 个人的机会大概只有五十分之一,于是你就把五十个案子全结了,都算在他头上。 这是平均数,如果你不这么做,你的破案率看起来就会像一团狗屎。” “我懂那回事。” “你当然懂。” “我只是觉得凶杀案不同。” “是不同,”他说,“也没人把命案当成入室盗窃或集团扒手那样随意侦办。 这个案子里,埃尔多尼亚肯定杀掉了六个之中的五个出租车司机,毫无疑问,无可 置疑。他可能没杀克卢南,如果有其他人对这个案子提出更好的看法,那么全上城 区都的人都不会反对重新侦办这个案子。”他拿起一支铅笔,用橡皮那端在桌上敲 了三下,又放了下来。“所以你如果有什么证据,我会很乐意替你转达。” “我怎么会有证据?” “哦,你没有车,所以我想你常常乘出租车。或许你听了某个司机说了些什么。” “比如呢?” “比如说,‘嘿,先生,你看起来好像当过警察。汤姆·克卢南可不真是太倒 霉了吗?’” “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话。” “没有,嗯?” “没有,”我说,“其实,我很少乘出租车。如果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就坐地 铁。” “那公共汽车呢?” “有时候会乘,”我说,“有时候我就待在家里不出门。我们扯到哪儿去了, 接下来该谈什么?” “艾伦·沃特森应该坐过出租车,他在世界贸易中心工作,通常搭乘E 线的地 铁回福瑞斯特山的家,可是如果加班到很晚,他就会乘特快巴士,因为这么晚他不 想走路回家或者在地铁月台等车。所以他就搭乘有冷气的巴士,在奥斯丁街买了块 比萨,到了离他家一个街区的比其诺时,有人往他身上捅了一刀。” “他做了什么?反抗抢劫?” “听起来很像,不是吗?但跟我谈的那个警察说,事情来看应该不是如此。顺 便说一下,他给我的疑问比答案还多。沃特森是个富有的农产品批发商,两个孩子 都在念大学了,家庭美满,居住环境也很好。警方想破案,而且这个案子刚发生了 四个月,所以他们还不准备放弃。他就问我为什么对这案子有兴趣,我还有些什么 他们不知道的情报?” “你怎么跟他们说?” “不记得了,大概是告诉他,我们有个案子的被害人这件案子很像。据他所说, 现场证据显示凶手是从背后突袭沃特森,然后用胳膊肘抵住他脖子。” “典型的抢劫。” “然后他忽然刺向这个可怜的人,刀子长度大概是四英寸半,也许这是他伤口 的尺寸吧。刺了他一刀,一下就刺中了心脏,肯定是当场死亡或拖了没多久。沃特 森的皮夹不见了,所以要么就是抢劫,或者是故意布置成这样的。” “我想没有目击者吧。” 他摇摇头。“不过他倒下没多久,在附近巡逻的保安人员就发现他了,于是立 刻报警。” “如果你已经架着他的脖子制服他,为什么还要剌他一刀?” “福瑞斯特山的警察也这样问自己。所以跟我谈的那个家伙一听我有类似的被 害人,就很有兴趣,我还得让他别那么兴奋,说我们的嫌疑犯是用刀砍人,不是刺 人,也没有架住被害人的脖子,诸如此类的。对了,为什么偶尔有警察在出庭时说 谎,大家会那么吃惊?我们整天都在说谎,那是这个操他妈的工作的例行公事之一。 你不撒谎,就别想解决任何事情。” “我知道。当私家侦探也一样,其实还更糟。你没有权力去恐吓或威胁,因为 你已经没有合法的权力。所以凡事都得骗。” “一切都以真理和正义之名。” “而且要为更好的明天而努力,别忘了。” “绝对不会。” “他们觉得怎么样,乔?是普通的街头犯罪?” “也只能这么猜测,”他说,“不过他们还没死心。很难找出任何人有理由想 杀害沃特森。他跟老婆结婚二十五年,如果两人有什么不对劲,也没人看得出来。 他们俩的人缘都很好,也都积极参与社区活动。大约一年前,他接到一个客户的恐 吓电话,怪沃特森害他破产了。那是财务上的竞争,不是两个混混在后巷把你拦下 来,后头还有人冲上来捅你。” “那个顾客排除涉案可能了吗?” “那个顾客搬到他妈的丹佛去了。管他呢,总之,出于怨恨的杀人案会是什么 样?痛快地一刀刺中心脏然后布置成像抢劫一样,这能解心头之恨吗?你会想要报 一箭之仇,要么就是掏出一把枪制造一点小噪音,要么就是用根棒球棍击倒他,敲 断他的骨头,把他的脑子给敲出来。有什么不对吗?” “提醒我千万别惹你生气。” “为什么,我听起来像是真会这么做的人吗?”他笑了,“我已经十天没抽烟 了。” “我注意到烟灰缸不见了。” “那个贝拉米逮到的小子,我真想叫他把烟往我这边吹。不过还是算了,我不 打算偷偷抽别人的二手烟,或者去找烟灰缸看有没有抽剩的烟屁股够长可以再抽一 次。这次我要熬过去。” “恭喜你了。” “可是有时候我真想杀了全世界。” “那我还是只接触你善良的一面吧。”我说着从后裤口袋掏出一个没封口的信 封,连同他桌上的几张纸一起推过去。他看看四周,手伸过来,不动声色的检查信 封里面的钞票。 里面有两张百元大钞。 “两套衣服了。”他说。 “如果太少的话——” “不,这样很好,”他说,“我做了些什么?在办公时间打电话?我很乐意, 不过这还不够,马修。”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在寻找跨越十二年之久的四桩谋杀案的 资料,每一桩案子都没破。” “克卢南的案子破了。” 他看了我一眼,“我打听了不少消息,”他说,“而且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 这两套衣服,可是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破这些案子, 不能抓着不放。” “我什么都没有,乔。” “你在进行的是什么案子?你的顾客是谁?” “你知道的,”我说,“顾客之所以来找我这种人,原因之一就是想保密。” “我猜,”他说,仔细地看着我,“是匿名戒酒协会。” “啊?” “你跟这个顾客该不会是在匿名戒酒协会认识的吧,你戒了酒就必须去做这种 事情,对吧?” “唯一必须做的事情,就是不喝酒。” “是啊,不过不是有整套的课程吗?几乎就像去忏悔似的,不过你们不喊圣母 玛利亚,而是要恢复正常,回到正轨。” “清除旧日的残骸,”我在引用那些不朽的文学名句,“喂,乔,如果你有兴 趣的话,哪天有空我带你去参加聚会。” “去你的。” “嘿,我只是想,也许你想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我重复一遍,去你的。而且不要转移话题。” “是你提起匿名戒酒协会的,我从不认为你有喝酒的问题,不过——” “天哪,我为什么要容忍你?我刚刚说的是,我猜你是在匿名戒酒协会认得什 么人,他对某些罪行觉得有愧于心,其中包括我们刚刚谈到的那四桩凶杀案。我想 你不会坐着眼睁睁看凶手逍遥法外的。不管谁杀了那个同性恋乌尔,现在可能都死 了。克卢南的案子也结了。不过第十分局的人会很高兴有机会破希普顿这个案子。 还有沃特森,耶稣啊,他的尸骨未寒,案子还在积极侦办中。如果你知道什么,就 该告诉应该告诉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可能是解救你顾客的一个方法,至少还不会太晚。” “这个我明白。” 他盯着我。“这四个不全是你的顾客杀的,对吧?” “不是。” “你回答这个问题倒是很快。” “这个嘛,我早知道你接下来要问什么,要回答不需要从头想起。” “我想不是。马修——” 我得给他一点什么消息才行。情急之下,我说:“他们彼此认识。” “他们?你指的是你的顾客和谁?等一等,被害人彼此认识?” “没错。” “他们这些人做过什么?一起屠杀过某个越南村庄,然后有幸存者想报仇?” “他们是一个团体的成员。” “一个团体?什么样的团体?” “类似兄弟会之类,”我说,“他们偶尔会聚在一起吃晚餐,交流意见。” “我敢说我的情报比你的情报丰富。我看看,一个农产品货物商,一个著名的 艺术家,一个出租车司机,还有一个同性恋。这是什么见鬼的兄弟会。等等,这是 同性恋的小圈子吗?” “不是。” “你确定吗?希普顿和他太太混的圈子里都是些怪物。说他搞双性恋我也不会 觉得意外。” “说任何人是双性恋我都不会意外,”我说,“不过这个团体和性无关。没有 得到顾客允许的情况下,我不能告诉你细节。可是这个团体没有什么违背常理的事 情,唯一奇怪的就是其中有四个人被谋杀了。” “这个团体有多少人?” “三十个左右。” “三十个人里头有四个被谋杀,耶稣啊,即使在纽约也很多了。”他眯起眼睛, “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没有理由这样猜测。” “是啊,可是你自己这么想,对吧?你问过杀希普顿的凶手会不会是独自行凶。” “你从不忘记任何事情,对不对?” “记住了就不会忘。你有嫌疑犯了吗?动机?任何线索?” “什么都没有。” “我不要求你什么都告诉我,马修,不过别伸手把月亮星星都遮住了不让我看, 行吗?” “我没有隐瞒任何具体的事情。” “是啊,你这话这是什么意思?那‘不具体’的又是什么?” “沥青,”我提议,“石膏。”①①马修在说“具体”时,用的是concrete, 也有“混凝土”的意思,因此他用这两个词来应答“不具体”一词。 “乌尔和沃特森的命案相隔十二年,”他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凶手很有耐性。 至于其他二十六个人,等到他抓住机会,他们都老得不用他动手了。你知道这家伙 像什么吗?前列腺癌,等到他要杀你的时候,你早就因为其他原因死掉了。” 旅馆柜台有沃利·唐的留言。“接下来一个小时我会待在这里,”我回电时他 说,“我拿到了你要的信用报告,还有一些你会喜欢的资料。” 我首先打电话呼叫TJ. 他一定就在电话旁边,没两分钟就给我回电了。“谁需 要TJ?”他问。 “没人需要,”我说:“你非得这么问吗?就算你认不出我的声音,也该记得 我的电话号码吧。” “当然记得,大哥。‘谁需要TJ’只是个商标,口头禅嘛。” “哦,我明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需要商标,”我说,“好让你在人群里脱颖 而出。” “如果我们打那种视频电话,”他说,“你就可以看到我正在转眼珠子。” “好可惜看不到。可以见个面吗?我可能有些工作给你做。” “告诉我时间地点。” 我给了他一个位于二十三街、离熨斗大厦只有半个街区的咖啡店名字。“就约 十一点四十五分好了,”我说,“不过我可能会迟到几分钟。” “我不会,”他说:“那我们到时见吧,我会准时到。” “那个客户,”沃利说,“结果是个小气鬼。” “不稀奇。” “老天,是不稀奇。这世界充满了小气鬼。事情是这样的,我告诉他你做了些 什么工作,多么应该得到奖金。我说我们只是个经纪公司,不会想收取任何超出正 常标准的费用,我们不干这种事。可是如果像你有这么漂亮的工作成果,他就应该 为他的麻烦多付一点。 “于是他就问我给多少比较合理。你知道我心里想多少?有句老话说,一张照 片抵得过一千个字。所以,一个字算一块钱,我就说我觉得一千块很合理,就这样。” “谢谢,沃利。” “哎,这钱又不是从我口袋掏出来的,替你喊喊价也无妨。毕竟对这小气鬼来 说,一千块能做什么?也不过等于五个小时的律师费。他的支票在这儿,五百。” “他说一千块太高?” “连个屁也没放,就直接把我建议的数字打个对折。嗯,还有封推荐信,谢谢 你努力替我们争取利益,等等。你看一下,写得还可以吗?” 那封热情的感谢信写在印有客户头衔地址的信纸上,我大致看了一下,“太棒 了。”我说。 “信有一种优美的散文风格,你不觉得吗?” “你写的?” “口述的,”他说,“想把这种事情照自己意思做好,还有别的方法吗?至少 那个狗娘养的逐字写了下来。他可能以为字就是钱,所以留了一半给自己。”他摇 摇头。“你知道,我觉得不管我说多少,他原本就打算只给一半。如果我要求两千 块钱,就会拿到一千;如果我要求五千,就会拿到两千五。我想把这钱退还给他, 告诉他要么就给一千,要么就拉倒。如果你想这样的话,我就去替你跟他说。” 我摇摇头。“五百块很好,算了吧。” “反正,”他说:“刚好花完了。我替你弄来了这些信用资料,总共十四个人, 我公司是B 级会员,所以一份三十五元。总共是四百九。” “那我把支票还给你好了,”我说,“这样两不相欠。” 他摇摇头。“不必了,老弟。支票收着,报告拿走,你就当作那小气鬼用来抵 他没给你的奖金。这些报告不必花你半毛钱,马修。我把账单寄给那个客户了。” “你怎么弄的?” “我们为了他的利益做了一堆事情,价值五百元的信用报告夹在账目表里面, 大概不会有人看得出来。嘿,操他的。你猜怎么着?他问我意见,只是为了要把数 字砍他妈的一半吗?你知道他有多贱吗,马修?他同样得花一千块,却让我们恨他 恨得半死。” “我不恨,”我说,“我爱每个人。”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几分钟,不过TJ已经坐在靠窗一张桌子边了,正在享用两 个奶酪汉堡和一大盘洋葱圈。我告诉他关于埃尔多尼亚·米姆斯正在坐牢的事,二 十年以上的徒刑。 他说,“听起来他是该蹲苦牢,去对地方了。为了一点零钱杀几个人,像这种 傻瓜成天也只是没事闲晃。” 我解释说,警方可能把一宗杀人案强加在米姆斯身上,比他实际犯下的要多一 桩。 “他因此多被判了几年吗?” “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 女侍者过来,我点了菠菜派和一个小份的希腊沙拉。她走了之后,他说:“你 看到她打量我们的样子吗?一开始她好像在猜哪个笨蛋把我们安排坐在同一张桌子, 然后她明白过来我们是一起的,接下来又得猜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脑袋里面掠过 各种念头,比方你是嫖客、我是拉皮条的,你是警察、我是你带出来见见世面的新 手。” 我穿着宽松的灰色有褶裤和一件白衬衫,袖子卷着,领口没扣。TJ穿一件红黑 两色直条纹的亮面人造丝背心,里头除了棕色的皮肤什么都没有。他的裤子是及膝 的松松垮垮的黑色短裤。“我是个想搞钱的警察,”我提出新可能性,“而你是准 备收买我的百万大毒枭。” “没错,”他说,“我的房车就停在人行道旁边,老兄。”他喝了口饮料,用 手把沾在上唇的牛奶擦掉。“这个米姆斯——他叫什么?埃什么的。” “埃尔多尼亚。” “埃尔多尼亚。圣经里有这个人名吗?” “不知道。”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些名字古怪的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善于模仿,这句 话就是以长岛人特有的口音说出来的。然后他又恢复自己的腔调——或者是他的各 种腔调之一,无所谓——他说:“就算你证明了米姆斯没犯这个杀人案,他还是同 样得坐那么长时间的牢啊。” 我告诉他我对洗刷米姆斯的冤情没兴趣,他现在显然是待在一个他应该待的地 方。我点的菜来了,于是我边吃边跟他解释那个三十一俱乐部。 他说:“有人会把他们全杀光。” “看起来是这样。” “你认为是谁干的,他们其中之一还是外头的人?” “看不出来。” “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杀掉一个出租车司机,应该不会只为了他的零钱 罐子。” 他喝光牛奶,又擦了擦嘴。他说:“我替埃莱娜做些工作,大半是看店。” “听她提过。” “看着人们走进来盯着我看,真是挺酷的。他们好像期望我会抢什么东西跑掉, 接着他们才弄明白那地方是归我管的。” “全城到处都是黑人经营的店,”我说,“埃莱娜隔壁第二家的那个古董店, 就是一个女黑人开的。” “是啊,有些办公大楼有黑人接待员,还有百货公司的服务台也有黑人工作, 到处都看得到。问题是,他们看起来不像在杜斯①混的,他们会穿得人模人样,一 副有钱的样子。” ①Deuce ,纽约的一个区域,有很多电影院、性用品商店、皮条客和毒品交易 者。 “埃莱娜说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她无所谓,酷得很。不过我大概会拿几件规矩点的衣服,挂在她 店后面房间里。” 他又聊了聊这类事情,然后说:“我想我可以骑车去一趟上城,看看我那些好 兄弟好姐妹们有谁知道埃尔多尼亚叔叔的事情。不过呢,这类说法可能会很离奇, 如果这家伙是在街上混,大家只会告诉你他有多坏,就好像他杀过六个警察或抢过 英格兰银行似的。可是同样这个家伙关进了大牢,大家就只会说他根本没犯那些案 子。” “我知道,”我说,“监狱都爆满了,里头没有一个人干过他们让他们进牢房 的事儿。” “我会去布朗克斯,打听一下看有谁知道些什么。你刚刚说这事情发生在四年 前?” “克卢南遇害将近四年了。米姆斯是稍后被捕受审的,而且审判推迟了两次。 他的刑期刚服了一年半。” “那就比较容易了,”他说,“至少有人还记得他的可能性比较。” 我付了账。给小费的时候TJ说:“我刚才想到,俱乐部的那些家伙,三十年后 有半数已经死掉了,真可疑。是三十年没错吧?” “应该是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他说,“杜斯不能搞这种俱乐部。撑不过三十二年,在此之前, 人就都死光了。不过通常不是自己死的,大半都是互相残杀。”他戴上有突袭者队 队徽的棒球帽,塞好头发,照照镜子。他说:“我四五年前认识的一些混混,有一 半都死了。同样不必花三十二年。人要死大概很容易,我想这些家伙一定很快就会 明白这一点。” “那你还是别太早明白的好。”我说。 “哦,我会试试看的,”他说,“尽力而为。” 下午我让自己轻松一下,去二十三街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往北走到格林尼治村。 中途经过了以前曾是坎宁安餐厅的那幢公寓大楼,还有一个街区外那幢卡尔·乌尔 遭到杀害的褐石公寓。最后抵达佩里街,赶上四点的戒酒聚会,带着一杯从街角点 心店买来的咖啡站在会场后面。 发言人谈到酒曾经如何给他安慰,曾如何使他兴奋。“到最后,”他说,“就 是再也不管用了。一点效果都没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放松,就算醉得人事不省也一 样。” 我在哈德孙街上等公车的时候,一个卖花的摊子吸引了我的视线。我买了一打 荷兰鸢尾花,乘车到五十四街,去埃莱娜的店里。 “真漂亮,”她说,“怎么会想到买花给我?” “本来应该买钻石的,”我说,“可是客户给的奖金太小气了。” “什么奖金?” “就是我们在撞墙酒吧拍那张照片的奖金。” “哦,天哪,”她说,“那天晚上可真疯狂。我很好奇城里有多少家那样的酒 吧,一堆成年男女把自己贴在墙上。” “我知道华盛顿街有一家,”我告诉她,“那里的客人把彼此钉在墙上,不过 不是用维可牢。” “那用什么?速干胶?” “手铐,脚镣。” “哦,我想我知道你说的那一家。可是他们不是被勒令停业了吗?” “换了店名重新开张了。” “现在只准男人去吗?还是跟以前一样,男女都可以进去?” “男女都可以。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知道,”她说,“如果单独一个人去,他们不会强迫要你参加那些游戏, 是吗?” “一个人就根本不必踏进店门了。” “我是说,可以仅仅是看,对吧?” “问这干吗,要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我有兴趣。” “哦?” “你想我们在皇后区看过的那个维可牢比赛多好玩,去看一些性变态也许更刺 激。” “或许吧。” “这样我就有机会穿那套没事乱买来的皮衣了。” “哦,原来你想去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说。 “跟性爱无关,而是为了去展示流行服装。不过你说得没错,穿那套皮衣正好 是完美的女性施虐角色形象。可是我该穿什么?” “我太了解你了,你大概会穿那套灰色细格子的西装。不过说真的,你穿黑色 T 恤和牛仔装看起来一定很风骚。” “我没有黑色T 恤。” “我去买一件给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给你买件黑色的无袖紧身上衣, 不过你肯穿吗?” “不要。” “我就是这么想。我去把花插好,然后该收拾打烊了,我们可以一起走回家。 或者你想把花带回家?” “不用了,花放在这里看起来很合适。” “没错,而且我还有一个大小正好的空花瓶。你看,很漂亮不是吗?我们去韩 国人开的超级市场买点菜,我回家做意大利面和沙拉,在厨房的餐桌上吃。你觉得 怎么样?” 我说这样很好。 晚餐后我打开带在身上一整天的那个信封,拿出TRW 消费征信情报公司由电脑 印出的报告,还有那封由沃利口述给客户的感谢信。埃莱娜到另一个房间看智力问 答节目,而我则翻阅那些谁花了多少钱的记录,找出三十一俱乐部里十四个在世会 员的财务状况和付款习惯。 看完大半沓报告的时候,埃莱娜端着一杯咖啡进来给我,同时告诉我三个参赛 者都不知道本杰明·哈里森①是威廉·亨利·哈里森②的孙子。 ①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 ,1833-1901 ),美国第二十三任总 统。 ②威廉·亨利·哈里森(William Henry Harrison,1773-1841 ),美国第九 任总统。 “我也不知道,”我承认,“这些姓哈里森的是些什么人?” “都当过总统啊。” “哦,威廉·亨利·哈里森。蒂珀卡努①?”她点点头。 ①威廉·亨利·哈里森的绰号,得自他一八一一年领导的对印第安人的蒂珀卡 努战争。 “还有泰勒总统也参加过。我现在想起来了,他死了吧?” “别胡扯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在一八四○年当选总统,你希望他还活着吗? 这是什么?”她拿起我那封顾客感谢信看一看。“这封信写得太棒了,”她说, “沃利口述的?” “他是这么说的。” “简直是完美,你不觉得吗?你应该下定决心,以后只要你有客户告诉你,说 你为他们做了一件多么棒的工作时,你就跟他们要封感谢信。” “也许吧。” “你的热情很有感染力。” “我想我应该把这信裱起来,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我说,“如果我有个真 正的办公室的话。而且我可以复印一张放在我的公事包里面,给未来的客户看。” “如果你真有个公事包的话。” “答对了。” “可是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些。” 咖啡太烫了没法入口,我吹了吹想让它凉一点。我说:“是该滚蛋退休的时候 了,你不觉得吗?我辞掉警察工作已经二十年了。” “当时你是跟着酒精一起陷入低潮,”她说,“记得吗?” “记忆犹新。” “然后你就开始戒酒。” “现在我戒了那么久,想酒快要想疯了,就像我听说过的情形一样。我这一生 到底做过些什么?”我拍拍那沓信用报告。“这里有一群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人,” 我说,“他们有家庭,有事业,他们拥有自己的家,大部分人如果愿意马上就可以 退休。为什么我要反抗这一切?” “因为你跟他们有一点不同,”她说,“你活着,而他们一半以上已经死了。” “我说的是活着的那些人。反正没人想杀我。” “哦?我倒是想到一个人,他有一阵子真的考虑要杀掉你。如果你忘了他的长 相,不妨瞧瞧镜子。” “我懂你的意思。” “还有,”她说,“对自己有点信心,好吗?从你不当警察那天开始,你就一 直靠自己工作过日子。” “勉强过日子。” “你领过救济金吗?你饿过肚子或睡在公园过吗?你曾打破人家车窗玻璃偷收 音机吗?我不记得曾看过你拿纸杯站在马路上跟人讨零钱。有什么是我没看到的吗?” “我只是活得马马虎虎。” “你活得很好,”她说,“做你最拿手的工作,而且那些工作也不是求来的, 而是你有办法让它们自己找上门来。” “禅宗侦探。” “现在你五十五岁了,”她说,“你觉得你应该有更多实质的东西。你这二十 年都没有私家侦探执照,可是现在你觉得你需要一张了。你不在旅馆,出外办案的 时候,你的顾客无论如何总有办法找到你,可是现在你觉得你需要一个办公室。好 吧,如果你想要这些东西,那好极了。你可以在一幢很不错的大楼租一个办公室, 弄一些文具和印好的宣传小册子,去接律师事务所和一些大公司的案子。如果这是 你想要的,我会全力支持你。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张罗办公室。” “你有个店要经营。” “我可以雇一个助理,天天都有人问我要不要帮忙,其中有些比我还有能力去 经营那个店。最多我可以关门大吉。” “别胡闹了。” “胡闹什么?开那个店是出于兴趣,只不过是找点事情做,免得我发疯罢了。” “今天下午我过去的时候,”我说,“我站在橱窗前,心存敬畏的看着你所做 的一切。” “别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你让一些事物有了意义。你找了一个空店面,拿出多年来收集 的艺术品,是你懂得把这些东西的美展现出来,这样其他人才开始懂得去欣赏。” “我那些旧货店的杰作。” “天哪,还有雷的事情。本来他只是一个警察,有点用得上的小才能。但你让 他明白他是个艺术家。” “他本来就是个艺术家。” “而你把这一切联系,”我说,“你让它们鲜活起来。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 办到的。” “哦,我也觉得做这些事很开心,”她承认,“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赚钱。幸 运的是,赚不了钱也没关系。” “因为你是个富婆。” 她在皇后区有一套出租公寓,有一家经理公司替她管理。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 张支票。 她说:“这也是原因之一,是吗?” “什么原因之一?” “我有点存款,”她说,“而你没有。” “你说的这两件事都没错。” “而且我们住的这套公寓是我付的钱。” “也没错。” “这表示你应该赚更多的钱,这样我们才能处于同等的地位。” “你认为就是这样吗?” “不知道,是这样吗?” 我想了想。“这或许是一个因素,”我说,“不过这个因素只是让我仔细看看 自己,我看到一个没什么成就的家伙。” “你知道,很多你以前的客户不会同意你这个说法。他们或许没办法给你一封 用漂亮的公司信纸所写的感谢信,但要比去帮一个品行很差的家具商逃避官司有意 义得多。你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 “可是我却没替自己做多少,其实我该多想想自己的。”我挥了挥那沓信用报 告。“我刚刚正在看这个,”我说,“在想TRW 那些人会怎么记录我。” “你的账单都付清了。” “对,可是——” “你想要执照、办公室和其他这一切吗?全在于你,亲爱的,真的全在于你的 意思。” “哦,没有执照真是太荒谬了,”我说,“好多次都害我接不到生意。” “还有体面的办公室,还有你手下的一大群职员和保安?” “我不知道。” “我不认为你想要这些,”她说,“我认为你是觉得自己应该想要,可是你不 想,让你难过的是这个。可这是你自己造成的。” 我又回到那一沓信用报告上。进度很慢,因为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只希望 自己能看出些什么来。 道格拉斯·波默罗伊。鲍伯·里普利。威廉·鲁盖特。洛厄尔·亨特。埃弗里 ·戴维斯。布莱恩·奥哈拉。格里·比林斯。鲍伯·伯克。肯德尔·麦加里。约翰 ·扬德尔。理查德·巴泽里安。戈登·沃尔泽。雷蒙德·格鲁利奥。路易斯·希尔 德布兰德。我知道其中几个人的长相。我在电视上看过格里·比林斯,谈论冷锋和 降雨的概率。我在图书馆研究的时候,曾看过戈登·沃尔泽的照片(和两位合伙人 庆祝他们自己的广告公司成立),以及理查·巴泽里安的照片(和两个他的唱片公 司刚签下的羞涩的摇滚歌星合影)。当然还有多年来我常在报上看到埃弗里·戴维 斯的照片。 这些年我也曾和雷蒙德·格鲁利奥同在一个房间里,虽然没有正式认识过。另 外我认识我的客户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 但我好像可以很快想象出他们的样子,包括那些我完全不知道长相的人。当我 看着他们的名字、审视着他们的信用纪录,一个个影像便浮上心头。我看见他们在 郊区的自家草坪上推着电动割草机,我看见他们穿着西装,我看见他们弯腰抱起一 个孩子往上举。我还把他们放在高尔夫球场上,然后看着他们淋浴换衣服之后在乡 村俱乐部里面喝东西,比方说,威士忌,或者结满冰珠高玻璃杯里面的汽水。 我可以看见他们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黎明时分离开他们的花园洋房,黄昏才 返家。我可以看见他们站在月台上看报纸,等着回长岛的火车或者往北的都会北线。 我可以看见他们在中城人行道上行走,手上提着黄铜镶边的公事包,正要去赴约。 我可以看见他们去看歌剧或芭蕾,他们的妻子盛装打扮而且戴着珠宝,同时他 们自己也略带自豪的穿上耀眼的晚礼服。我可以想象他们坐在游艇上,在国家公园 里,在自家后院烧烤。 真蠢,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可是我却看得到他们。 “我再等个一两天,”我告诉埃莱娜,“然后我就要打电话给路易斯·希尔德 布兰德,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统计学上的特例。他那个俱乐部虽然死亡率高,而且凶 杀事件出奇的多,但这并不表示有人一个个把他们干掉。” “你就从那沓信用报告得到这个结论?” “我得到的是一幅景象,”我说,“里头是十四个井然有序的生活。我不是说 这些人没有黑暗面。奇怪的地方只不过是其中有两个人酗酒,或者豪赌,或者做一 些他们不会希望邻居知道的事情。或许这个人打老婆,或许那个人就是管不住自己 的裤带。但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有某种程度的稳定性,根本不符合连续杀人狂的条件。” “如果他能持续杀人杀了这么多年,”她说,“那他一定执行得非常严格。” “而且很有耐心,很有条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可以维持生活表面的平静, 但一定会有些混乱,不可能完全没有起伏。也许会常常换工作、经常搬家。比如说, 很难相信凶手可以把婚姻维持那么长一段时间。” “那这十四个人都做到了吗?” “不,很多都离了婚。不过凡是离婚的,工作上都显示出一种持续的稳定模式。 这群人没有一个像是那种失控的炮弹,但凶手却几乎必然是这样,才能造成这些毁 灭。” “所以凶手不会是会员之一了。” “那又怎么可能是外面的人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告诉过你,我去看 过弗雷德·卡普的遗孀,她嫁给他大概二十五年左右,她知道他每年都要跟一些老 朋友吃一次晚饭,但她以为是他布鲁克林学院兄弟会的聚会,而且她不知道其中任 何人的名字。” “她也告诉你她不认为他是自杀的。” “这个嘛,活着的人对于自杀的人总是有这类说法。如果你爬上高塔射杀了二 十个人,你的邻居会告诉记者你是个安静的好男孩。如果你自杀,他们会说你活得 很,完全没有理由自杀。” “那你认为他的确是自杀的?” “我觉得应该开始这么想了。” “大部分的自杀可能都是假的,”我说,“不过也有例外,比方那个实况转播 自己自杀镜头的可怜虫。” “我很高兴我没看到。” “但即使大部分的自杀都可能是假的,”我继续说,“也不表示这几个人的自 杀也是假的。大部分的自杀看起来都像是真的,大部分的意外死亡也都像是真的。” “你认为沃伦委员会①查明真相了吗?” ①沃伦委员会是肯尼迪总统被暗杀后所组成的调查委员会,调查结果认为刺客 是精神错乱的偏执狂,肯尼迪遇害并无其他隐情。 “天哪,怎么会冒出这个?” “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不好奇吗?” “我想沃伦委员会的结论比奥利弗·斯通的要接近事实得多①。你为什么这样 问?你觉得我太快就相信我想要相信的东西了?” ①在好莱坞著名导演奥利弗·斯通的电影《谁杀了肯尼迪》中,主张肯尼迪被 刺涉及政治阴谋,其观点引起极大争议。 “我没这么说。” “哦,是有可能,不管你说了没有。我觉得好像是因为我曾一直努力想证明某 个人真的杀了他们,所以现在很不愿意下结论,说这件案子中唯一的坏人就是我们 的老朋友‘巧合先生’。但或许我一直想下这个结论,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她说,“你给信用良好这件事赋予太大的意义了。” “我不单是因为他们用万事达卡就屈服,认为他们没问题,而是他们整个的生 活方式,他们的整个——” “我知道,你看着那份TRW 报告,所看到的只是一大张诺曼·罗克韦尔①的图 画。他们实现了美国梦,不是吗?” ①诺曼·罗克韦尔(Norman Rockwell ,1894-1978 ),美国插图画家。 “我想是的。” “而你却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因为你没办法过那种生活。更让你觉得孤立的 是,你根本不想要那种生活。这是很重要的原因,马修,对吗?” 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救了你,”她笑着说,伸手接了电话。“喂?请问您是哪一位?请 稍等,我看他能不能接听。”她用手捂着话筒,“雷蒙德·格鲁利奥。”她说。 “哦?” 我从她手里接过电话,跟对方打招呼。他说:“斯卡德先生,我是雷蒙德·格 鲁利奥。我想我们应该见个面,你觉得呢?” 没错,是他的声音,宏亮而急促,是他的致命武器。我曾在电视新闻里听过, 他对一群记者发表看法,谈到深入制度层面的种族歧视对他的当事人沃伦·麦迪逊 所造成的不利影响。如果我没记错,麦迪逊深受种族歧视之害,以至于贩毒、抢劫、 杀害其他毒贩,还枪杀了六个去他母亲家想逮捕他的警察。 “或许我们应该见面。”我说。 “我明天早上得出庭,下午晚一点怎么样?四点可以吗?” “很好。” “你愿意来我家吗?我住在商业街,你听说过这条街吧?” “我知道在哪里。” “哦,当然。你曾在第六分局待过对吧?我是住在四十九号,就在樱桃巷戏院 的对面。” “我能找到,”我说,“四点吗?那到时候见了。” “期待你的光临。”他说。 “明天下午四点,”我告诉埃莱娜,“而且他期待我的光临。搞不懂有什么好 期待的。” “或许跟你在进行的案子无关。或许他想找你当他的调查员。” “哦,当然啰,”我说,“他听说了我办的把那件维可牢跳高选手的案子,所 以想找我去替他工作。” “说不定他想向你自首。” “就是这样,”我说,“在商业街有幢洋房,每场演讲费要两万美元的硬汉雷 蒙德·格鲁利奥,过去二十年来杀了一堆他的老友,现在他希望我帮助他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