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商业街的长度只有两个街区。在布里克街往南一个街区处,由第七大道朝向西 南斜伸出去,与巴洛街平行。第一个街区是的街道两旁都是三层楼高的红砖建筑, 属于联邦政府机关。大部分都是住宅,但一楼有些是出租店面。有个橱窗挂着律师 的招牌,下面还有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我也涉猎古董”,橱窗里是一些古董和 文物。隔两户是一家健康食疗法餐厅,菜单上有豆腐、海藻,其他还有什么则没有 提起。 经过贝德福德大道之后,就到了商业街的第二个街区,这儿的建筑风格更加多 样。不同高度、形状、风格的建筑挤在一起,就像高峰时间地铁车厢里的拉环一样。 而街道则好像对于这种风格的突变感到困惑似的,在街区尽头忽然向右急转弯接上 巴洛街,在此戛然而止。 樱桃巷戏院就位于这个突然转向之前的街区中段,雷蒙德·格鲁利奥的房子有 四层楼高,两扇窗户很宽,位于一排住宅的最尾端,另一头接着一排较宽矮的建筑。 我爬上一段阶梯,门上有个狮头形状的铜门环,我正要去抓门环的时候,看到了门 铃,于是把手移过去按了门铃,不知道有没有响,总之我没听到那扇厚重的门后没 有任何声音。正打算回去敲门环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是格鲁利奥本人。 他是个高个子,大约六英尺三三寸,瘦骨嶙峋。头发原本是黑的,如今已褪成 铁灰色,而且长过衣领,肩膀上搭着一片卷发。时光就像漫画家的笔在他脸上留下 痕迹,加长了他的鼻子,凸显了他的眉骨,让他的两颊更凹陷,下巴更突出。他打 量着我,然后灿然一笑,好像看到我真的很高兴,好像有人对这个世界开了个超级 大玩笑,而我们两人就身处这个笑话之中。 “马修·斯卡德,”他说,“欢迎,欢迎。我是雷蒙德·格鲁利奥。” 他让我进门,一面道歉着说家里很乱。其实对我来说还好,那种乱还不至于让 人不舒服——嵌入式的书柜里书多得挤不下,都堆到地板上了,有扶手的单人沙发 椅上放着一叠杂志,维多利亚式的沙发椅背上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同一套的西装裤 则穿在他身上。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敞开,袖子卷了起来。脚上套了一双 凉鞋,勃肯牌①的,看起来很怪,因为鞋子里头还穿着一双和那套黑色细条纹西装 搭配的黑色袜子。 ①德国著名休闲鞋品牌。 “我太太在萨格港①,”他解释说,“明天下午我要去跟她会合,然后星期一 早上再赶回来出庭,除非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工作太多了忙不完。我有可能真的会打, 赶出城去度周末,然后再赶回来,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样就算是休息吗?” ①Sag Harbor,美国纽约州东部一旅游景点。 “有些人一向如此。” “有些人会去参加拉卡车比赛,”他说,“有些人会拉朋友参加安利的直销。 有些人相信地球是个中空的球体,里面那层发展了一整套的文明。”他说着耸了耸 肩。“有些人就是不断结婚。你结婚了吗,马修?” “实质上结了。” “实质上,我喜欢这个说法。我可以叫你马修吗?”我说没问题,“你叫我雷 蒙德就行了。‘实质上’,我想意思就是住在一起吧?哦,你是个没执照的私家侦 探,为什么不能当个没执照的配偶呢?我猜你之前结过婚。” “没错,结过一次。” “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 “我猜都长大了吧?” “是的。” “我结过三次婚,”他说,“跟三任太太都有孩子。我现在六十四岁了,可是 有个女儿今年三月才满两岁,而她有个下个月就满四十岁的哥哥。他真差不多可以 当这个小妹妹的祖父了。天哪,我有个三代同堂的家庭。”他摇摇头,一副苦恼的 样子。“等到我八十岁,”他说,“还得付小孩的大学学费。” “据说这样会让你保持年轻。” “那是自我解嘲,”他说,“都忘了给你倒饮料了。你要喝什么?” “无味苏打水就行了,谢谢。” “毕雷①行吗?” ①法国南部产的一种冒泡的矿泉水。 我说很好。他在餐室的餐具架边倒饮料,两个玻璃杯都装了毕雷矿泉水,他自 己那杯里加了爱尔兰威士忌。我认得那个酒瓶的形状,是詹姆森牌特级的。我认识 的人里,唯一也喝这种酒的人是个职业罪犯,在地狱厨房①开了家酒馆。他喝的时 候是不加苏打水的。格鲁利奥把饮料拿到前面房间来,腾出一张椅子给我,然后自 己坐在沙发上,长长的腿撑着。“马修·斯卡德,”他说,“前几天我听到你名字 的时候,觉得完全陌生。其实我很意外,我们过去几年所走的路居然没有交会过。” ①Hell‘s Kitchen ,指纽约曼哈顿的一个社区,包括第三十四和第五十七大 街之间的地区,大致从第八大街到哈得孙河。 “事实上,”我说,“有的。” “哦?别告诉我你当过我的证人。我总说我绝对不会忘掉任何一个有敌意的证 人。” “我从没被传唤去替你的案子作证。不过我曾在刑事法庭大楼和那附近几个餐 厅见过你,里德街的罗吉尼餐厅,还有公园道的一个小法国餐馆,现在已经没了, 我忘了店名。” “我也忘了,不过我知道你说的那家。” “还有,几年前,”我说,“在五十二街地狱厨房西边的一家夜间酒吧,你曾 坐在我的邻桌。” “哦,天哪,”他说,“就在一个爱尔兰实验剧场的楼上,两边都是烧毁的楼 房,街对面是个布满瓦砾的空地。” “就是那家。” “老板是三兄弟,”他回忆着。“他们姓什么,我想说莫里森,不过不是。” “莫里西。” “就是莫里西!他们很野性,红色胡子留到胸膛,冰冷的蓝眼珠让你觉得随时 都有死亡会发生。谣传他们跟爱尔兰共和军有关系。” “大家都这么说。” “莫里西。我这些年很少去那里,大概加起来最多两三次。我想,我每次在那 里都是醉醺醺的。” “嗯,我有一阵子常常泡在那里,”我说,“每个人到那里都是醉醺醺的。每 个人都很规矩,莫里西三兄弟会看着,不过你四下里看看,也绝不会以为自己是在 参加卫理公会的草坪宴会。” “想必是二十年前了。” “差不多。” “当时你还是警察吗?” “不是,不过刚辞职不久。我搬到那个区,就在附近的酒吧喝酒,现在大部分 酒吧都不见了。到了半夜所有酒吧都已经打烊,我却还想喝酒时,莫里西永远敞开 大门。” “下班后去喝杯酒可以放松神经,”他说,“天哪,那阵子我喝得比现在凶。 现在多喝两杯我就会想睡觉了,以前酒是我的燃料,喝下去可以支撑我整天整夜。” “你就是在那里学会喝爱尔兰威士忌的?” 他摇头。“你知道那句形容成功的谚语吗,‘英国式穿着、犹太式思考’?哦, 虽然不押韵,不过我要加上‘爱尔兰式饮酒’和‘意大利式食物’,这两个原则我 是在格林尼治村学到的。我在白马酒吧和狮头酒吧,还有对街的蓝磨坊学会喝爱尔 兰威士忌。你在第六分局的时候知道蓝磨坊吗?” 我点头。“食物不怎么样。” “是不好,很差。蔬菜都是罐头的,而且都是那种有凹痕的烂罐头,不过他们 的牛排价钱只有别处的一半,只要你的刀子够锋利,能切得动。”他笑了,“如果 你想跟一群朋友喝到打烊时间,那真是个他妈的好地方。现在那里改名叫农庄,食 物改善多了,可是你也别想进去安安静静喝一杯,因为你会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 到。那里的顾客全是我老婆那个年纪的,有的还更年轻,天哪,他们可真吵。” “他们好像就喜欢那么吵。”我说。 “那些噪音一定对他们有种魔力,”他说,“可是我从来没搞懂是什么。我唯 一的反应就是头痛。” “我也一样。” “听听,”他说,“我们简直是两个糟老头。你比我年轻多了,你五十五岁, 对吧?” “看来我脸上写着自己的年龄。”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研究过一些你的事情,”他说,“你应该不惊讶。我想 你也做了同样的事。” “你的信用评分相当好。”我说。 “哦,让我松了一口气。” “还有,你是六十五岁。” “我几分钟前说过,对不对?你可不是从我那份资料的标题下方看来的。”他 往后靠,一只手伸长放在沙发的椅背上。“我是三十一俱乐部年纪最大的,当然除 了霍默之外。霍默·钱普尼是建立我们这一章的人。” “我知道。” “当时我三十二岁,替法律救援会工作,正考虑要加入格林尼治村独立民主党 员团,同时尝试打入政坛。麻烦的是,我发现那个改革民主党员团比民主党更可恶, 老民主党团根本狗屁不通,不过至少他们有自知之明,而改革派人士则是一小撮伪 善的狗屎。谁知道呢,如果我懂得跟着他们往上爬,我可能就会成为埃德·科赫①。” ①Ed Kock ,纽约市前市长。 “说不定。” “弗兰克·迪乔里奥比我大十个月左右,我不太了解他,但是我喜欢他。很诚 实可靠。你知道,他死了。” “去年九月。” “我在《纽约时报》看到了讣告。现在我看报纸,第一个看的就是讣告版。” “我也一样。” “我就是这样定义中年的,当你拿起早上的报纸首先是翻看讣告,那你就进入 中年了。弗兰克突然死的时候,我心里告诉自己,哦,格鲁利奥,该你准备随时要 走了。”他蹙起眉头,“好像下一个就会轮到我似的。结果没想到轮到的是艾伦· 沃特森。很好的人,很正直,凶手刺死他只为了他的手表和皮夹。没想到福瑞斯特 山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一带的街头犯罪近来显然增多了。发现他的是一个私人保镖,有必要的话, 你根本不会去雇保镖。” “时间的征兆,”他说,“很快到处都看得见。”他往下看着手上那杯威士忌 加苏打水。 “我接到了费利西亚·卡普打来的电话,”他说,“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告诉 我她是弗雷德·卡普的遗孀时,我还没明白过来,弗雷德·卡普?天哪,谁是弗雷 德·卡普?是律师、黑帮混混,还是激进分子?别忘了,我只是每年跟他吃晚餐时 碰一次面,三年前他从他办公室的窗子跳楼自杀后,我从此没再见过他。所以我还 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继续说,有个侦探去找过她,这个小子告诉她说她丈夫可能 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她在某个俱乐部的名单上看到我列在上头,她认得 这个名字,所以就抱着希望打电话来,希望我能注意一下这件事。” “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就努力隐藏自己的无知,当时我根本完全摸不着头脑,然后我告诉 她,我会看看自己能查出些什么。当然我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你有足够的了解之 后,就打电话给你。”他露出迷人的微笑,“于是你就在这里了。” “于是我就在这里了。” “你的客户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是律师。你没有保护消息的特权。” “我们也不是在法庭上。” “没错,当然不是。我必须假设你的客户是我们在世的会员之一,除非你是受 雇于某个会员的遗孀或者其他人。”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脸。“我不会泄漏出去 的。”片刻后他说。 “我的客户或许愿意让你知道他是谁。但我必须先问过他。” “‘他”,你用这个代名词,不太可能是寡妇。不过我想你说不定你很狡猾, 马修,你是个狡猾的人吗?“ “基本上不是。” “我怀疑。不过,反正一定是会员,对吧?还有谁会知道其他所有会员的名字 呢。不过我猜有些人会跟自己的太太公开讨论俱乐部的事情。”他又笑,这个笑容 淡多了。“应该说是我们的第一任太太,”他说,“就算你第一次离婚什么教训都 没学到,至少也学会了谨慎。” “谁雇用了我很重要吗?” “或许不重要。我喜欢知道所有关于人的事情——陪审员、证人、对方律师。 你知道,这是为了预习。法庭的戏剧性或许让我成为巡回演讲的热门人物,但我是 靠开庭前的家庭作业赢得官司的。我喜欢打赢官司。” 他问我还要不要再加点毕雷,我说不用了。 他说:“马修,你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个人正一步步要把我们全杀死吗? 或者这也是机密?” “这个俱乐部的很多人都死了。” “我不需要一个侦探来告诉我这个。” “有几桩谋杀,几桩自杀,还有几件意外可能是安排的。所以看起来不完全是 巧合。” “嗯。” “但也有可能是巧合。凶手大概肯定是你们其中之一,可是没有动机、没有钱 的诱因,至少据我所知没有。或者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没有,”他说,“早些年我们谈过,要买箱不错的波尔多葡萄酒,留给最后 在世的人喝。后来我们认定不管是谁最晚死,都老得无法享受这箱好酒了。此外, 这样好像不太适当,甚至是轻浮。” “所以凶手一定是疯了,”我说,“而且不是突发性的疯狂,因为他持续了很 多年,一定是长期发疯。可是你们十四个人看起来都神智很清楚,生活也非常稳定。” “哈,”他说,“这一点,我那两个前妻可以给你不同的观点,而且我可以告 诉你其他几个名字,他们可以很快告诉你,我吃东西只用一根筷子。也许我就是凶 手。” “你是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凶手吗?你杀了沃特森、克卢南和其他人吗?” “天哪,这是什么问题。没有,当然没有。” “嗯,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了。” “我是嫌疑犯吗?” “我没有任何嫌疑犯。” “但是你是不是真觉得——” “可能是你干的?不知道,所以我才会问。”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可能会,”我说,“怪事年年有。” “天啊。” “我所应该做的是,”我说,“去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愚蠢的问题。你永 远不知道某个人会决定告诉你什么。” “很有趣。在审判中刚好相反。有一个基本原则,除非你已经知道答案,才会 问证人那个问题。” “你会发现用这种方式很难学会任何事情。” “教育,”他说,“不是我们的目的。我还要再喝一杯,你要吗?” 我让他替我加满毕雷。 我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很吃惊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 “哦?” “我觉得,”我说,“你加入的那个团体,好像很怪异。” 他从鼻子里哼一声。“我会说,不管任何人加入,那都是一个很怪异的俱乐部。 每年聚会庆祝必死的命运,天哪,怎么会有人想要加入?” “你是为什么加入的?” “实在不记得了,”他说,“当然,当时我年轻多了,人格和职业都没定型。 如果卡普的遗孀——她叫什么来着,费利西亚?” “对。” “给孩子取名叫费利西亚,等于是让大家叫她费利西①,对不对?如果费利西 亚·卡普在一九六一年看到我名字出现在一个名单上,她绝对不会多看第二眼。除 非她以为是写错了。你知道,很多年前我常碰到,大家都以为应该是格利奥。” ①此处原文为Fellatio,与费利西亚发音相似,意为“口交”。 “现在大家都认识这个名字了。” “哦,毫无疑问。认识这个名字、这张脸、头发、声音,还有那种讽刺的机智。 每个人都知道‘硬汉雷蒙德·格鲁利奥”。嗯,正合我意,可是你知道,这也是个 强大的诅咒。’找他包你满意‘,被人这样期待,实在很可怕。“ “成名的代价。”我说。 “也没那么坏。我去餐厅部不必等,路上会有人来跟我打招呼。布里克街有个 咖啡店就用我的名字给一种三明治取名。你去那里点一个雷蒙德·格鲁利奥,他们 就会给你一些腌牛肉、生洋葱,还有其他不知道什么东西加在一起的奇怪组合。” 他喝的第二杯颜色比第一杯更深,而且看起来好像这杯酒的效力发挥得更快。 “当然不是只有腌牛肉和洋葱这类玩意儿,”他说,“有时候会有人来打破你 的窗户。” 我的视线移到前面的窗户。 “换过的,”他说,“那是抗冲击的塑料。看起来像玻璃,好像只禁得住轻敲, 其实不然,那是防弹的。当然挡不住连发高速子弹,那种武器连水泥墙都挡不住, 不过单发手枪打上去只会反弹。前阵子才有人来开枪过,而这种新窗户据说手枪的 小子弹打上去会弹开,连个小刮痕郡不会留下。” “他们没抓到开枪的人,对不对?” 他头一抬。“你不会真以为他们会逮自己人吧?我猜是警察开的枪。” “也许你是对的。” “在十二个布朗克斯大公无私的市民认为沃伦·麦迪逊无罪、激怒了很多警察 之后,这当然是对的。” “不少普通市民也被激怒了。” “包括你吗,马修?”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 “无论如何还是告诉我吧。” “为什么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 “我认为沃伦·麦迪逊是个狗娘养的杀人犯,他的下半辈子都该蹲在监牢里。” “那么我们意见一致。” 我瞪着他。 “我的一些当事人,”他说,“会把沃伦当成一个冷面杀手。我则觉得他是个 毫无悔意的极端反社会分子,而且我很乐意看见他被关进纽约州监狱里。” “可是你替他辩护。” “你不认为他有权力得到辩护吗?” “你让他脱罪了。” “你不认为他有权力得到最好的辩护吗?” “你不只替他辩护,”我继续说,“你把整个警察部门全都列入审判。你让陪 审团相信麦迪逊是布朗克斯分局的线民,为了回报,警察让他贩毒,而且还把他们 从别的毒贩那里没收的毒品拿去供应给他。后来警方怕他说出去,就跑去他母亲家, 不是要逮捕他而是要谋杀他。” “不错剧本,你也承认了吧?” “荒谬透顶。” “你不认为警察利用线民吗?” “他们当然利用,如果不利用的话,他们一半的案子都破不了。” “你不认为警方让线民继续犯罪勾当,以回报他们的贡献吗?” “这是整个合作关系的一部分。” “你不认为被没收的毒品总有办法流回街头吗?你不认为某些已经犯了法的警 官、警察会采取极端的手段,来掩饰自己的错误吗?” “在某些状况下是如此,可是——” “你知道一个事实、一个驳不倒的事实吗?那些警察并没有去沃伦的母亲家企 图杀他。” “这是事实?” “无可争议。” “哦,不,”我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格鲁利奥说,“完全是胡说八道。他们从没利用他当过线民,也 不会利用他去擦屁股,这一点,我没法归罪于他们,问题是陪审团相信。” “你可真能干,把这个故事推销给他们。” “我很高兴接受这个赞美,不过我不需要大力推销,因为他们自己就愿意相信。 这个陪审团都是黑色或棕色面孔,而我一手炮制的荒谬剧本对他们来说完全可信。 在他们看来,警察一向会这类伎俩,而且事后撒下漫天大谎。所以陪审团为什么要 相信警察的证词?他们宁可相信其他的说法,于是我就给他们另一个可以接受的选 择。” “然后把沃伦·麦迪逊放回街头。” 他看了我一眼,眉毛一扬,嘴边似笑非笑。这个表情我见过,那是他表示失望 的怀疑,每次在法庭上盘问难缠的证人、在走廊碰到不合作的记者时,就会露出这 个表情。“首先,”他说,“如果沃伦·麦迪逊或其他任何人回到街头或离开街头, 你真认为这个城市的生活品质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的,”我说,“因为警察必须相信这一点,否则他每天早上很难去工作。” “你现在不是警察了。” “就像从小在天主教家庭长大似的,”我说,“当过警察,很多想法和习惯永 远都改不了。而且我也真的觉得是有不一样,倒不是对那些麦迪逊可能会去杀害的 人有多么大的不同,而是当人们看到他重回街头时,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可是他们看不到。” “为什么?” “他们不会再看到麦迪逊,除非在警备森严的绿然天堂监狱里。沃伦现在就在 那儿,而且可能会待到你我都离开人世。记得那个地铁站里有个摩门教男孩被刺死 的案子,托雷斯在判刑的时候对行凶的小子说了什么吗?‘你的假释官还在他娘胎 里。’你也可以这么告诉沃伦。他杀死了那些毒贩,而且被定罪了,有生之年他都 得蹲在笼子里面。” “你没法让他从这些罪名中脱罪?” “我根本没尝试。他有其他律师,而且我也不想接那些案子。杀死一个毒贩是 为财谋杀,有一大堆其他律师会愿意替你辩护。而射杀一个警察则会引起政治争论, 那就是格鲁利奥能帮你的时候了。” “奇怪,没有人记得麦迪逊的刑期。” “当然不记得。大家只记得硬汉格鲁利奥让他脱罪了,警察也不在乎他是被关 在绿然天堂监狱还是去了好莱坞跟麦当娜上床。警察的想法跟你一样,认为我把整 个警方都拿来审判。其实我没有,我是把整个制度都拿来审判,一向如此,我是刻 意的。不管是民权斗士还是抗拒征兵的人还是巴勒斯坦恐怖分子,或者,没错,沃 伦·麦迪逊,我都把整个制度拿来审判。不过不是人人都这么想。”他指指他的塑 料窗子,“其中有些人就当成是个人恩怨。” 我说:“审判过后,我一直看着你和麦迪逊的照片。” “拥抱的那张。” “就是那张。” “你有什么想法?太没品位?还是觉得那个姿态太戏剧化?” “只是一个值得纪念的镜头。”我说。 “你听过一个专为罪犯辩护的律师厄尔·罗杰斯吗?非常有气度,事业也很成 功。那个黑帮老大克莱伦斯·达洛被控贿赂陪审团时,罗杰斯就是他的律师。他接 的其他案子则大半是非常可怕的谋杀。细节我忘了,不过罗杰斯赢了官司,他的当 事人被判无罪释放。” “然后呢?” “然后陪审团宣布出判决时,被告冲去要和帮他脱罪的人握手,但罗杰斯不肯 碰他的手。‘离我远一点,’他就在法庭里大吼,‘你这狗娘养的,你就和原罪一 样不可饶恕!’” “天哪。” “这才是戏剧化,”他津津乐道地说,“而且没品位,而且至少在职业伦理上 很有问题。‘你就跟原罪一样不可饶恕!’看在老天的分上,那几乎每个人都有罪。 如果你不想替有罪的人辩护,那就改行。如果你替他们辩护,又如果运气好赢了官 司,那他妈的你就大可以跟他们握握手。”他笑了。“或者给他们一个拥抱,这比 握手更符合我的风格。而且我当时很想拥抱沃伦,根本不必假装。当陪审团说‘无 罪’时,我真是痛快极了,很感动。你会想找个人来拥抱,而且我也喜欢沃伦。” “真的?” 他点点头。“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说,“但如果他有理由杀你的话,那就 另当别论了。” “我饿了,”六点左右他宣布。于是打电话到一家中国餐馆。“喂,我是雷蒙 德·格鲁利奥,”他说,然后点了几个菜,两瓶青岛啤酒,又吩咐他们这次别忘了 幸运饼。“因为,”他说,“我的朋友和我都很想知道未来会怎样。” 他挂掉电话说:“你在参加那个课程,是吧?” “那个课程?” “别不好意思了,你到我家来问我是不是他妈的连续杀人犯。我也应该可以问 你是不是匿名戒酒协会的会员。” “我不是不好意思。不参加匿名戒酒协会的人,一般不会称之为‘那个课程’。” “几年前我曾去参加过聚会。” “哦?” “就在这附近,哈德孙街上圣路克坊的一个地下室,还有佩里街上也有个小地 方。我不知道那些地方现在还有没有聚会。” “还有。” “没人对我说,‘格鲁利奥,滚你的蛋,你不属于这里。’而且我在那里听到 一些让我有归属感的事情。” “可是你没有持续下去。” 他摇头。“不是我想放弃。第一阶段的内容里,谈到生活失控的事情,我忘了 用词是什么。” “‘我们承认自己无力战胜酒精——以致难以控制自己的生活。’” “就是这个。嗯,我省视自己的生活,并没有难以控制。有几个晚上我喝多了, 早上醒来很后悔,但这个代价我似乎还负担得起。所以我有意识地减少饮酒量。” “有用吗?” 他点点头。“比如现在,我就觉得喝得太多,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叫外卖的原因。 晚餐之前我很少喝那么多的。最近压力很大,我想这种时候多喝点是很自然的,你 不觉得吗?” 我说听起来很合理。 “我原本不想提的,”他说,“但是如果你不喝酒,我就不想给你点啤酒,免 得让你为难。但我也不想表现得漠不关心。”他讲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变得很小很 模糊。然后停了一下,才转移话题说:“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她年纪多大?” “我得问她才知道。” “她不会比你年轻三十岁吧?” “不会。” “那你不像我那么蠢,”他说,“俱乐部第一次聚会时,米歇尔还在戴着尿布。 天哪,她当时的年纪跟查塔姆现在一样。” “你女儿叫查塔姆?” “没错。我甚至已经开始习惯她的名字了。她妈妈要取这个怪名字的,这点你 不必怀疑。一个六十岁的人不会给新生女儿取这个名字的。我跟米歇尔建议过,如 果她想用英国首相的名字给小孩取名字,应该多考虑迪斯累里①。跟格鲁利奥这个 姓比较搭配。叫迪西·格鲁利奥,音韵很棒,你不觉得吗?” ①查塔姆和迪斯累里都是英国首相的名字。 “可是她不喜欢?” “她根本不懂。她的年纪只有我的一半,天哪,如果我对待她像个小孩似的, 上帝会原谅我的。我得平等地对待她。我告诉过她,开玩笑地说,我从不平等对待 任何人,不论年纪老少,也不论是男是女。‘是的,’她说,‘我注意到了。’你 猜怎么样?我想我明天不打算去萨格港了,我想事实会证明,我的压力太大了。” 我们在前侧的房间吃饭,把餐盘放在膝盖。他替我找了一瓶可乐,然后自己喝 他那两瓶中国啤酒。 他说,“真滑稽。霍默的死亡让我很震惊。他死的时候已经很老了,比我认识 过的任何人都老,可是我大概期望他能长生不死。他不是第一个走的,你知道。他 是第三个。” “我知道。” “菲利普死的时候我很震惊,可是车祸,那就好比难免会发生的闪电。早晚会 劈中某个人。你从小在纽约长大的吗?” “是的。” “我也是。在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你念高中时难免会有一两个朋友死于意外。 每次毕业舞会的晚上,你知道,至少会有一辆车无法平安通过那个叫”死亡弯道‘ 的地方。可是纽约的孩子是不开车的,所以我们就不需要这种形态的人口控制。“ “我们有其他控制的方法。” “上帝啊,没错。总有一些方法可以减少年轻男性的数量。在历史上,大半是 由战争扮演这个角色,在晦暗年代前夕圆满完成任务。不过,小规模的战争和地区 性的小冲突依然不断。在贫民窟里,就由毒品扮演这个角色。不管是吸毒致死还是 在交易中射杀对方。”他哼了一声,“不过我离题了。如果我要写回忆录,书名就 会叫《不过我离题了》。” “你刚刚谈到卡利什的死。” “他的死没有吓住我,刚刚我们是谈到这个,对吧?害怕,害怕死亡。据说人 类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的动物,也是唯一喝酒的动物。” “你觉得两者有关吗?” “我连前者都不确定。我养过猫,总觉得它们就跟我一样,知道自己早晚会有 一死。不同的是它们不害怕,或许他们根本不在乎。” “我连对人类的某些想法都不了解,”我说,“更别说猫了。” “我懂你的意思。你知道菲利普死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害怕吗?答案再简单不过 了,因为我没车。” “所以你不可能——” “步上他的后尘,没错。几年后,斯蒂夫·科斯塔科斯坠机时,我也有类似的 反应。我开飞机吗?不。所以我需要担心这种事吗?当然不必。” “那詹姆斯·塞佛伦斯死在越南时呢?” “你知道,”他说,“那连震惊都谈不上。有一年的晚餐聚会他没出现,我们 就知道他去服役了。然后第二年我们知道他死了,我觉得大家都料想到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在打仗?” “这是一部分原因,那个操他娘的战争。只要有人出外作战,你就会猜想他大 概回不来。对于塞佛伦斯,这么想会好过一点。我不知道这有多少后见之明的成分, 可是我对他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气氛,一种能量,随便你想怎么称呼,我相信 ‘新时代’①思想有特定的说法来形容这种东西,可是我太太不在,没法告诉我们 是什么。你曾经遇过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觉得他在劫难逃吗?” ①New Age ,新时代又指The Aquarian Aga(宝瓶座时代),西方神秘学认为 现在是一个转型期,正准备进入“宝瓶座时代”。“宝瓶座”象征人道主义:人类 将从追求社会的、物质的、科技层面的进步,演变到注重心灵、精神层面的探索, 找到超越人种、肤色、民族、国籍以及宗教派别的人类心灵的共通点,认知人类的 同源性和平等性,从而达到四海一家与和平的远景。 “遇到过。” “对塞佛伦斯就有那种感觉。我不是要暗示我有预感他会早死,只不过他是… …哦,在劫难逃。我没法想出别的词。”他的头往后靠,陷入回忆里。“你说过, 你认为我在那个俱乐部里似乎是个异类。其实并不是这样,不完全是。我以前跟其 他会员很相似,这你很难想象。大部分的法庭凶悍名声,还有媒体的形象,都是后 来才发生的。一个一九六一年才首次参加聚会的年轻人,多年来自然会有成长,不 过当年我可不像现在。我比大部分会员都年长,但那时我和他们一样认真,热心地 想参与人生的牌局,而且想拿到好分数。我适应得很好。”他喝干杯子里的酒, “如果我们之中如果有异类的话,那就是塞佛伦斯了。” “为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开口。“你知道,”他说,“我不能算真正了解那个人,现在 我试着在脑海里回忆他的样子,可是怎么样都无法得到清晰的影像。但我觉得,他 似乎跟我们其他人的层次都不同。” “怎么个不同?” “他是食物链里面比较低的一环。不过这只是一种印象,而且来自三十年前的 三次聚会中。如果他活得久一点,足以建立自己的独特风格,而且发福一点,或许 这种印象就会改变。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他吸了口气,“不过,他的死亡没有 让我害怕。我没有在挣扎着穿越稻田时,被穿着黑色宽松粗布衣服的小个子射击; 而是忙着帮助其他年轻人不去当兵。”他把玻璃杯放回桌上。“然后霍默·钱普尼 死了,”他说,“在某种意义上,聚会结束了。” “因为你觉得他会长生不死?” “不完全是。我知道他早晚会死,就和其他人一样,接着我知道他真的死了。 所以我没有理由觉得震惊。一个人在九十多岁死于睡梦中,那不会是悲剧,也不会 是多么大的惊奇。但是你必须了解,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我的印象也是如此。” “而且他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是他那个行列的最后一个人。菲利普和詹姆斯都 是意外死亡,他们也可能被闪电击中。一道闪光从天上降下,咔嚓,完了。然而一 旦霍默走了,那就轮到我们了。” “轮到你们?” “轮到我们走向自己的死亡。”他说。 我们谈着巧合与可能性,还有自然与非自然死亡。“全世界最容易的事情,” 他说,“就是把这事情公诸媒体,让他们去处理。当然这样一来,俱乐部也就结束 了。而且这会让我们全体成为警察和媒体注意的目标,不堪忍受。如果这一切都只 是巧合,只是保险公司资料库里面的一个突兀的数字,那我们只是平白无故把自己 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却毫无所获。” “如果的确有凶手存在呢?” “你这样认为?” “如果他是你们十四个人的其中一个,”我说,“他可能会面临彻底的调查, 会有很多警察问各种问题,同时验证各种不在场证明。他想躲在暗处就很困难了。 也许没有足够的证据起诉他,但查明案情和打赢官司是不同的。” “如果他是外面的人呢?” “那么抓到他的可能性比较小。不过我想大规模的调查和公众的注意力会吓住 他,让他不再杀害任何人。” “我想你的意思是,短期内不再杀害。” “嗯,没错。” “可是那个混蛋不是急性子,对吧?”他身体前倾,手指修长的双手夸张地比 划着,“上帝啊,那个狗娘养的和冰河一样耐性十足。如果那些案子都是他干的, 他已经这样干了三十年了。吓住他,结果呢?他会回家,在录像机里面放盘带子, 给自己煮一壶咖啡,等个一两年。等到新闻风头过去,他就可以再安排一个意外, 或者一个街头犯罪,或者一桩自杀。” “如果警察盯上他,”我说,“他可能会被永远吓住,就算没有足够证据起诉 他也一样。但如果警方没有怀疑到他头上,那么你大概没说错,他只会等待时机, 再度开始动手。” “就算他不动手,他也赢了。” “怎么说?” “因为这个俱乐部完蛋了。新闻报道就足以毁掉它,你不觉得吗?真是老朽不 堪,十四个成人每年聚会一次看看谁还活着,我不认为在吸引了我们新闻界朋友的 小小注意力之后,我们还能真诚地共聚一堂。” 他起身去倒饮料,直接在玻璃杯里注入威士忌,回到沙发前先啜了一小口。中 国菜让他脑袋清醒,现在他讲话不会含糊不清,也不会表现出任何酒精的影响。 他说:“不可能是我们十四个人的其中之一,这一点我们都同意吗?” “我没法按你的方式思考,我只能说,不太可能。” “嗯,我比你有些优势。我认识他们所有人,可是你不是。”一绺灰色的头发 垂落在他的前额,他用手把头发往后顺,继续说:“我想俱乐部应该开个会,而且 看来我们不能等到明年五月。我去打几个电话,尽量看能找多少人来这里。” “现在?” “不,当然不是现在。星期一?不,星期一我还没法联络上其中的一些人。每 年这阵子大家都会出外度周末。星期二,就暂定星期二下午吧,如果我有约会也可 以改期。你呢?你星期二下午能过来吗?我看看,三点钟怎么样?” “这里?” “有何不可?比我办公室更好,空间很大,坐得下十四个人,而且这么短的时 间内,能有半数能来就不错了。可是就算只有五六个人来——” “是的,”我说,“从我的观点来说,也是很有用的。” “从我们的观点来说也是,”他说,“我们全体都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 果我们身处危险,如果有人在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当然最好能警觉一点。”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看能不能说服我的客户。” “厨房里有电话。就在墙壁上,你一进去就能看到。还有,马修,你讲完让我 跟他谈谈好吗?” “希尔德布兰德很赞成,”我告诉埃莱娜,“他好像松了口气。” “所以你还是保住了这个客户。” “截至几个小时前是这样。” “你觉得格鲁利奥怎么样?” “我喜欢他。”我说。 “你没想到。” “是没有,我去他家时,抱着一般警察的偏见。但是他对我毫不提防。他很聪 明,自我就像得克萨斯州那么大,而且他的当事人名单里有太多人应该被处死刑了。” “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喜欢他。” “嗯,我以为他喝了酒会变得很讨厌,可完全不是。” “他喝酒让你觉得困扰吗?” “他自己就问过我了。我告诉他,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也喝他那个牌子的威士 忌,而且喝得厉害多了。至于杀人,我说,我那个朋友的名声介于沃伦·麦迪逊和 黑死病之间。” “台词不错,”她说,“不过并没有真正回答问题。” “你说对了,我没有回答。如果我当时想消耗一些他的藏酒——” “这样的话当然是你精神上进步多了。” “——我必须说,他是个醉鬼。我想他也知道。但他控制住了,而且显然他还 维持得不错,让他的生活照常进行。他常接大案子,而且都赢了。顺便说一句,我 弄清楚一件事情了,以前我老想不透,他的当事人基本都是穷光蛋,这样他靠怎么 过日子。” “结果呢?” “他靠出书和演讲赚钱。辩护工作几乎纯粹是义务的,但是有很多个人兴趣的 成分,因为借着接大案子,可以刺激书的销售量,而且演讲的价码也会抬高。” “真有意思。” “可不是吗?我问他有没有什么他不愿意接的客户。他说黑手党分子,白领犯 罪,北方华尔街搞内线交易还有储贷协会舞弊的案子。倒不是说这些人是全世界最 坏的人,而是和他没缘分。我还问他会不会去帮三K 党辩护。” “他说,如果是典型的南方种族隔离主义者,或者是一些中西部的白人势力那 类型的人,可能不会。他还说,那些杀死罗德尼·金①或者扫射非裔美国人的教堂、 企图借此挑起种族纷争,因而在洛杉矶被逮捕的光头党,要是替他们辩护,可能会 很有意思。我忘了他还说过什么,不过他说会让他们不被剥夺公民权就是了。‘可 是’,他说,‘他们可能不会想聘用一个姓格鲁利奥的律师。’我还是没问答你的 问题,对吧?不,他喝酒没有困扰我。他没有显得很感伤或很激动。另一方面,我 本来计划晚上要去葛洛根开放屋看看米克的,现在我想改到明天或星期六了。” ①一九九二年,四名白人警察因疯狂殴打超速行驶的黑人青年罗德尼·金(Rodney King)而被送上法庭,但是陪审团最终却判定殴打金的警察无罪,判决结果在洛杉 矶引起了骚乱,造成五十五人死亡,二千三百人受伤,一万二千人被捕,一千一百 多座建筑物被烧毁。 “因为你今天已经闻够了酒味了。” “对。” “我没亲眼见过他,”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可以有机会的。” “哦?” “他是个大恩客,至少曾经是。用那种新左派的词汇来说,他确实是上班女郎 的忠诚支持者。你知道他曾经是谁的熟客?康妮·库珀曼。” “神圣的回忆啊。” “她说他真是个大好人,很风趣,很好相处,有点怪癖。” “我还以为应召女郎从不谈论他们的名人顾客呢。” “是啊,亲爱的。如果你把牙齿放枕头底下,牙仙①就会来,给你一枚两毛五 的铜板。” ①Tooth Fairy ,美国同名电影中的角色,他杀死小女孩,并带走她们的牙齿。 “我想我宁可留着那颗牙齿。” “哦,你只是个老头子。”她说,“反正,他喜欢皮革,还喜欢被绑起来。” “我们试过了。” “结果你只是起睡觉。” “因为我在你面前觉得很安全。哎,我相信如果雷蒙德·格鲁利奥是个捆绑之 王的话,没想到——” “更别提金莲蓬头了。” “金莲蓬头?” “我告诉过你别说出去,我打赌他曾带女人去‘玛丽莲小屋’。” “什么?” “以前是‘地狱之火俱乐部’,”她说,“前几天我们才谈起过,记得吗?‘ 玛丽莲小屋’是新店名,我猜典故大概是取自拷问室,还有以前的艳星。明天去看 米克,这样星期天你就可以带我去了。” “你真的想去?”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我问过了,每一对的入场费是五十块,没有规定非得 做什么不可。而且还有免费的不含酒精饮料。他们只有这种饮料,所以你就不会闻 到酒味了。” “只有鞭子和链子。” “星期六还排了身体穿孔的展示。你已经五十五岁了,不觉得该是亲眼目睹身 体穿孔展示的时候了吗?” “真不懂我怎么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 “我想穿那套皮衣,我觉得看起来很热辣。” “那是一定的。” “可是有点紧,我发现如果里面什么都不穿,看起来会更棒。” “这种天气,”我说,“那样穿会很热。” “哦,那个俱乐部里面可能会有冷气,你不觉得吗?” “华盛顿街的那种小地下室会有冷气?我可不敢指望。” “那又怎么样?如果流汗,就让它流吧。”她用舌尖舔舔嘴唇,“你不介意我 流点汗,是吧?” “嗯。” “我想我还会再试穿一次那套衣服,”她说,“到时候你可以把感受告诉我。” 她拉起我的手,高高兴兴地领着我往卧室走,到了门口,她说:“你有几个留 言。TJ要你有空呼叫他,不过他没有急事,所以我想可以等到明天早上,你觉得呢?” “非等不可了。”我说。 早晨我呼叫TJ,在对面的晨星餐厅跟他见面吃早餐。他还是穿着那条短裤,戴 着那顶帽子,不过背心换成一件拆掉领子和袖子的粗斜纹布衬衫,而且上头三颗纽 扣没扣。他来的时候我已经点过菜开始吃了。他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跟侍者说他 要两个奶酪汉堡和一大盘炸透了的马铃薯块。 我说:“不要薯条?” “早餐吃薯条?” “抱歉,”我说,“我昏头了。” “是啊,你早就昏头了,派我去布朗克斯追查三年前发生的狗屁案子。我去过 啦,你怎么可能找到任何人还记得任何事?就像在一幢烂房子里找一根针似的。就 算你真找得到有人记得什么,他们又干吗要告诉你?” “嗯,希望是不大,”我说,“可是我觉得可能值得一试。也猜得到可能是浪 费时间。” “谁说的?弗雷德吗?我只说那是不可能的,可没说我做不到。” “哦?” “走遍布朗克斯,还到那些地铁不经过的地方,出了地铁,就得乘公共汽车。” 他摇摇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花了不少工夫,不过我找到几个认得这个埃尔 多尼亚的家伙。结果,他们根本不叫他埃尔多尼亚。” “那叫他什么?” “胆小鬼。” “胆小鬼?感觉上他胆子大得像条响尾蛇。” “是,他现在是这样,在北纽约州的监狱里冬眠。说他胆小是因为,他混的那 个帮派,里面的其他人都是瞪着你的眼睛扣扳机,微笑着射杀你。” “我听说的埃尔多尼亚就这个样子。” “不,你看,因为他胆小得不敢这么做,所以后来发现可以对付出租车司机高 兴得要命。他不需要看着司机的眼睛,只要在背后开枪就行了。”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叫他胆小鬼。” “我刚刚不告诉过你了吗?” “所以他干掉了那些出租车司机。” 他点点头。“没错,都是他干的。不过那个白人黄牌出租车的案子不是他干的。” “他们这样告诉你?” “不用他们说。死者的形态根本就不对。”他看着我的表情笑起来,“嘿,你 们不是这么说的吗?我应该去当警察,也可以多学点内行话。胆小鬼一向都是找出 租车公司的车,而且他也不会在奥德邦大道克卢南死的那种地方下车,因为那是西 班牙语区,他去可能会引起注意。但为了确定,我设法找了认得他的人。” “他们跟你谈过了?” “我编了个故事,说我妈妈临终时告诉我,埃尔多尼亚·米姆斯可能是我老爸。 所以我有责任要追查他的下落。” “米姆斯多大?我不认为他老得足以当你爸爸。” “是不够老,可是我谈过话的那些傻瓜没有一个会去追究的。而且我猜胆小鬼 的胆子也不会太小,因为他有个朋友把我介绍给一个小子,说我们其实是兄弟。那 小家伙才十二岁,不过面目凶狠,我看他活不到十八岁,除非接下来六年有人把他 关进大牢。”他笑了,“不过他很高兴跟我见面,很乐意有个哥哥,这样就有个人 搭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你对他会有好的影响。” 他转转眼珠。“唯一影响他的方式,就是让他知道胆小鬼如何影响了那些出租 车司机。从脑后开枪射杀他们。总之,他告诉我的都是我早先猜到的,胆小鬼没杀 那个黄牌出租车司机,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对吧?” “看起来一定是这样。” 他把最后一口奶酪汉堡连同最后一口牛奶一起吞下去,从餐纸盒里抽出一张来 擦嘴。“不过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凶手是白人。” “你怎么知道。” “一个妞儿告诉我的。” “真是有意思了,”我说,“这种谣言怎么会走那么远传回布朗克斯去的?” “谁说是从布朗克斯听来的?我们谈的是开着黄牌出租车到华盛顿高地的奥德 邦大道被枪杀那个家伙的事情。” “你去那儿做什么?” “就跟我在任何地方做的事一样,关心其他人的事情。我说过那是个西班牙语 区吗?我在那边没什么人缘。” “我猜你的西班牙语都生疏了。” “我最好弄点录音带来,睡觉的时候学学。可是在睡觉时讲西班牙语有什么好 处?”他耸耸肩,“别闹了。我去那儿,是当梅莉莎·见川的助理,问他们想上《 纽约第一》节目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你是她的助理?” “有什么不行?我又没穿这些衣服。我弄了一条长裤,还有很像样的针织马球 衫,一双懒汉鞋。再加上一点布克兄弟①人士的口音搭配那身行头。你想我看起来 会不像电视记者的助理吗?” ①Brooks Brothers ,美国经典服装品牌,创立于一八一八年。 “那头发呢?” 他扯下帽子。一头以前压在帽子底下的浓密卷发现在只有半英寸高。“剪了,” 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不错。” “戴上帽子更好,”他说,“至少在杜斯是这样。”他从腰上的红色袋鼠牌腰 带上拿出一副角质框眼镜戴上。“当时我戴着这个,”他说,“而且手里拿着个写 字板,比眼镜还管用。带着写字板的人,你就知道他不是冒牌货,每个人都会迫不 及待地告诉他各种事情。你猜谁教我这套的?” “我敢说是什么见鬼的传奇艺术家吧。” “是啊,不过他没那么吃得开,因为他得付钱请我吃今天的早餐。” “写字板的事情是我教你的?” “大概一年前,我们一起喝咖啡,你回忆往事,告诉我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不记得了?看吧,马修·斯卡德讲话的时候我都很专心听的,可是你不见得专心。” “你在奥德邦大道是怎么告诉他们的?梅莉莎·见川打算做一个被谋杀的出租 车司机报道?” 他点点头。“我说她要针对这个案子做个报道,还说这个案子一直没破,因为 那些奥德邦大道的人怎么知道米姆斯正在北约州蹲苦牢?我说,只要案发时在现场, 或者到看到什么的人,就可能有机会上电视,而且会见到梅莉莎·见川。老兄,华 盛顿高地那些人真爱死那个婊子了!她是日本人,对吧?” “如果不是的话,”我说,“那她可装得真像。” “哦,那些人的样子会让你以为她是波多黎各人呢。跟我一通胡扯,问我她人 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编多了关于她的故事之后,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了。总之, 我发现了这个小妞,克卢南遇害的时候她就在现场。” “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那辆黄牌出租车在角落的巴士站停下来,然后不一会儿,她看到一个家 伙下车,关上车门就走了。” “‘不一会儿’是多久?五分钟?十分钟?” “大哥,那是四年前的事了,现在她还在念高中,所以当时她年纪多大?谁又 记得出租车停下来后,直到那个傻瓜下车之间过了几分钟?当时她也没多想,一直 到后来警察来了,从里面拖出一具尸体。” “她没听到枪声。” “她说没听到。” “凶手一定用了消音器。你说她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一眼,不知道看得多仔细。” “她说他是白人?会不会是中南美的白人?” “我问他是不是西班牙语系的人,她说是他是个白人。” “她是不是回答,不,他不是西班牙语系的,而是个白人?” “嗯,就是这样。” “他下了出租车,然后——” “弯下腰,好像跟司机说什么话。比如说等我一会儿之类。这也是为什么那辆 黄牌出租车停那么久,都没有引起大家怀疑。” “计价表还开着吗?” “一开始就没开。” “他停车前有没有打手势?有时候某些司机会这样的,可是——” “她所说的事,”TJ说,“你得记住,是发生在四年前——” “当时她只是个孩子,这我明白。她说了些什么?” “那家伙没给车钱。” “你说那个乘客,她看到的那个人?” “他坐在前座。” “你不可能说是他开的车,因为克卢南是在方向盘后面被发现的。” “没说他开车,说他坐车。在乘客座,除非那座位还有别的名称。出租车的乘 客都应该坐在后座的,可是他移到前座去跟司机一起坐了。” “她离车子有多远?” “两三家商店吧。她当时和朋友站在一家糖果店门口,她也指给我看了。还跟 我解释梅莉莎·见川可以在糖果店前面访问她。大哥,我看她谈起那些新闻界的垃 圾如数家珍,真可以去当梅莉莎·见川的助理了。” “他长得什么样子?” “白人。” “高矮,胖瘦,年轻还是年老——” “只知道是白人,不过别忘记——” “事情发生在四年前,而且当时她还是个孩子,对吧。你想我带她去找雷·加 林德斯怎么样?” “让埃莱娜可以再多一张画挂在店里?我想她会愿意的,不过出来的结果可能 想象成分大于记忆成分。只要有机会上《纽约第一》节目,她会发誓他有乳头,后 面还拖了条尾巴。” “或许我应该跟她谈谈。” “以警察的身份?还是也以见川小姐助理的身份?” “我可以假扮新闻助理导播,”我说,“你看怎么样?” 他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得去找我的马球衫和卡其长裤,”他说,“还 有我那双便宜的懒汉鞋。我想无论如何都该带着那些行头,有机会就可以放在埃莱 娜的店里。”他看着我的衣服。“也许你可以稍微穿得正式一点,”他说,“这样 我们就不会给《纽约第一》丢脸了。” 我穿了一件蓝色的运动夹克,免得糟蹋了《纽约第一》的服饰声誉。我们搭乘 A 线的地铁往上城,花了四十分钟找到桑布里塔·帕多,又花了半小时在她四年前 站过的那家糖果店附近的一家比萨店,边吃腊肠比萨边跟她聊。她身材略微矮胖, 一头光滑的黑发,橄榄色皮肤,有着典型西印度群岛移民的轮廓,棕色眼珠异常明 亮。她的名字意思是“小影子”,她说,听起来有点傻,她以前很讨厌。不过现在 开始喜欢了,因为这名字似乎相当与众不同。 她的说法没有改变,从那辆出租车下来的是个白人,她能提供的外表表述就是 这样。还有他是从前方的乘客座下车的,她感觉当时那人只打算下车一会儿就会回 到车上,可是他走过街角就不见了。然后她得回家,就忘掉了这件事,到了第二天 地听说了发生的事,警车什么的,结果出租车司机死了。据说是被射杀的,可是他 会不会只是心脏病发作之类的呢?或许他的朋友是要去求救,然后——然后只是忘 了要回来? 哦,她说,或许,你知道,那个出租车司机死了,他的朋友决定不要被扯进去, 所以他大概就打了九一一然后回家。只不过不知道他身上有子弹,或者那些事情是 她听来的,可是你会听说一大堆事情,又该相信哪个呢? 怎么确定呢? 谈到一半,TJ离座去上洗手间,片刻间“小影子”忽然变得又成熟又年轻了。 她在座位上挺直身子说:“坦白告诉我好吗?我不会上电视,对吧?” “恐怕不会。” “你是警察吗?你可能是警察,不过TJ·史密斯先生不可能是警官。当然了, 我也从不认为他是梅莉莎·见川的助理。” “真的?” “他太年轻,而且太江湖气了。你得去上大学,才能找到这种工作,不是吗? 他不可能上过大学。”就像我说过的,她比实际年龄成熟。然后我问她,既然看穿 了TJ是冒充的,为什么又那么合作。“哦,他真的很可爱。”她说,然后格格地傻 笑起来,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二岁。 “我是保险调查员,”我说,“史密斯先生是实习生。不需要让他知道,嗯, 看穿了他是冒充的。” “好,我不会,”他说,然后用吸管吸干了可乐,“保险?希望我没让任何人 惹上麻烦。” “肯定不会。” “希望也不会让某个人拿不到钱。” “这真的只是为了要理清一些书面公文而已。”我说,“或许也能替公司省点 税金。” “哦,那么,”她说,“很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