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我们一起乘A 线地铁,在哥伦布圆环分手。TJ要去店里让埃莱娜看看他穿上有 为青年制服的样子。我则走到中城北区分局找德金。他正在座位上吃着三明治,喝 一瓶冰红茶。 “汤姆·克卢南,”我说,“剧作家,兼职开出租车,四年前在奥德邦大道和 第一七四街交会处被射杀,被逮到的嫌犯从没上过法庭。” “上帝,”他说,“我成了什么,啰里啰唆的老奶奶吗?你以为我连这一点点 短期的东西都记不得吗?” “我只是想勾起你的回忆而已。” “根本不需要提醒,我们前几天才谈过那个狗娘养的。” “克卢南怎么会成了狗娘养的?” “天哪,不是克卢南。是那个凶手,”他专心地眯起眼睛,“姓米姆斯,”他 说,“就一件我没必要费心的案子而言,这样的记忆力不错吧?” “要不要再猜猜他的名字?” “奥巴达。” “埃尔多尼亚。” “哦,见鬼,很接近了。他怎么了?” “射杀克卢南的是个白人。” 我把自己知道的资料告诉他,那不是他主办的案子——拖到现在也没有人主办 了——可是他的警察本能太强了,不免会产生兴趣、过滤资料、提出并放弃各种理 论。 “前座的乘客,”他说,“谁会坐在前座?” “在澳洲,”我说,“乘出租车的时候,你很自然就会去坐前座司机旁边的位 置。” “因为后门打不开?” “因为大家不分阶级,每个人都是伙伴。坐在后面就太势利眼了。” “是吗?射杀出租车司机又抢走他东西的是澳洲人,这概率有多少?” “嗯,从挪威人变成澳洲人,整件事就全变了。” “先不管这些,这表示凶手是司机的朋友,对吧?” “总之司机一定认识他。” “前座乘客,计价表没开,工作日志上没登记。他在中城路边搭载了一个客人, 大老远开到哥伦比亚长老医学中心。凶手怎么会知道他在那儿?” “‘汤姆,下回你载客人到附近的话,顺便来绿宝石小馆,我有点事情要跟你 谈谈。’” 他想了想。“不知道,这跟那个鳄鱼先生的理论①一样难以接受。” ①《鳄鱼先生》是著名澳洲电影,“鳄鱼先生的理论”显然指上面提到的乘客 可能来自澳洲的说法。 “说不定是克卢南自己的主意,他刚好来到附近,所以决定去看看朋友。” “然后他的朋友就把握机会杀了他。”他喝了一大口冰红茶。“覆盆子口味的,” 他说,“忽然之间就出现了,不知道,十二种,或十五种各种不同口味的冰红茶。 我以前会想,我们干吗弄出这么多不同的选择?如果他妈的苏联正在造坦克和登陆 月球的时候,我们却把精力花在调红茶口味上,那我们怎么赶得上?结果他们整个 系统垮了,我们又安然地多发明了十几种口味。这表示我懂什么。”他又喝了一口, “你的目击者可信度有多高?” 如果满分是十分,“我说,”她介于零和一之间。“ “我是这么想的,凶手从克卢南脑袋后面两枪,如果坐在他旁边的话,怎样才 能从他背后开枪呢?” “‘嘿,汤姆,窗户外面那是什么?’” “他转头去看,砰砰。是啊,我想是这样。我得去看验尸报告。不过,凶手干 吗要这样呢?只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从后座开枪的?” “或者只是为了让克卢南没法提防。” “很合理。那你听听这个推测:凶手坐在后座,出租车停在路边,凶手开了两 枪。然后他下车,接着又上车,这回是从前门上的,然后抓走皮夹和零钱。接着, 他再度下车,这回就被目击者看到了。” “有可能。” “还有个推测。开始是一样的,从后座开两枪,然后从靠街那边车门溜下车, 所以站在糖果店前面聊天的人不会注意到他。或许他跟那个奥巴达是来自挪威的同 一个城市,抱歉,是埃尔多尼亚,也或许他就跟那个西班牙语地区一样,是西裔的, 不管哪种,他都走到街角消失了。” “然后呢?” “然后你听说的这个白人走到街上,想要乘出租车,白人在那种西语区,难怪 他会想坐出租车。” “那个区不算太坏。” “一个白人在那里就是宁愿乘出租车,我们先接受这个假设行不行?他看到这 辆出租车,有个人在驾驶座后面,他打开前门,想问司机是不是在等预约的客人。” “结果看到司机已经死了。” “说对了。于是他就像大部分人碰到这种情况的反应一样,尤其那个区他不熟, 就是拼命地尽快逃离现场,因为他才不想当目击证人,也或许他是跑去华盛顿高地 买毒品或找乐子,他干吗要卷入这件事情?” “那他上车时证人都没看到,只看到他下车?” “为什么要看到他上车?” “我不能肯定,”我说,“她既没看到凶手下车,也没看到那个白人上车,却 看到那白人下车。” “她为什么要看到?她心里在想别的事情啊。” “我猜是这样吧。” “基本上,”他说,“你没有任何收获,对吧?” “对。” “我的意思是,任何有形的证据。” “半点都没有。” “但如果你想让一个凶手杀掉四个人的案子成立——” “五个人,连同希普顿的太太。” “——那么这点挫折也不会打击你。不过我也没法建议你可以去三十四分局找 谁。他们破不了的案子太多了,不需要卷入这种已经结掉的案子里瞎忙。” “我了解。” “除非你想正式报案,申请重新调查所有的旧案子。看你的客户愿不愿意。” “我的客户和几个朋友过两天会碰面,讨论一下该采取什么行动。” “什么?二十六个人全员到齐?” “哪来的二十六个人?” “三十个人,其中四个被杀死。这样就剩下二十六个了,对吧?”他笑了, “这个老奶奶短期的记忆力可不会出错。” “算错了。” 他看看我。“三十减四等于——” “十四。” “嗯?” “有四宗谋杀,”我说,“还有其他十二个人死了。” “怎么死的?” “几个是自杀,几个是意外。还有几个是病死的。” “天哪,马修!” “不完全都是假的,”我说,“要把谋杀布置成前列腺癌或战死越南不太容易。 可是自杀有可能是假的,还有几宗意外事件也是。” “你的猜想是什么?” “包括那四宗登记为凶杀案的吗?有人会说他们全都是被谋杀的,不过我猜有 十二个。” “天哪。前后历时几年?” “很难说。俱乐部成立是三十二年前,不过刚开始那年没人死去。当时大家都 很真诚,大概都是二十或二十五岁的年纪吧。” 他忽然把椅子往后一推。“我实在不能忍受了。” “忍受什么?” “你敢发誓这个俱乐部不是那种搞同性恋的?” “如果你手边有《圣经》,我可以把手按在上面发誓。” “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我想我该给你做笔录。” “好啊。只要写‘不予置评’就行了,我可以签名。” “你不肯让警方介入?” “我的顾客是这样要求的。” “我不明白。”他说,“你的顾客难道不怕自己也被干掉?” “他更怕媒体马戏团。” “你凭什么认为媒体会对这件事有兴趣?” “开什么玩笑?一个小丑对准一群男人,花了三十年一个个把他们干掉。如果 这不会让记者疯狂追踪的话——”哦,你是对的。而且博伊德·希普顿也是被害者 之一。“ “在世的还有三个人名气不会比他小。” “真的吗?这个俱乐部真是了不得。里面还有个出租车司机,一个农产品批发 商,还有那个同性恋是做什么的?室内设计师?” “卡尔·乌尔?我想他是一家外汇公司的合伙人。” “差不多。有三个人跟希普顿一样有名?” “家喻户晓。” “天哪。” “我不会坐视不管,乔,但同时——” “哦,当然。你刚才说他们十四个人要聚会?” “至少有一部分会出席。” “什么时候?” “星期二。” “今天是星期五。从现在到星期二,你打算做些什么?” “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说,“我刚刚想到福瑞斯特山。” “那个被刺死的家伙,农产品批发商,沃特森。” “对。我很好奇那个保镖可能看到了些什么。” “他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跑过去看,然后报警。如果他还看到什么,一定会 在他的笔录里。相信我,他们一定会问他的。” “他们会问他早些时候有看见过什么吗?” “早些时候?” “如果有人在等沃特森,计划要伏击他——” “嗯,我懂你的意思了。或许会问吧,一开始他们以为凶手可能是对他怀恨在 心的客户时就会问。不过再去问问他也无伤。你想知道他的名字?” “还有他在哪里工作。”他拿起电话,然后转过头来盯着我,“你看过那些AT &T 关于资讯高速公路的广告吧?他们却完全没提到那是条单行道。” “我知道,乔。” “我说了你才知道。”他说,然后拨了电话。 我坐上七号地铁,在科罗纳区的第一○三街车站下车,再往下两站就是希叶球 场。两个街区外的罗斯福大道上,科罗纳保安公司占据了一幢两层砖造楼房的二楼。 一楼是家童装店,橱窗里有一堆布玩偶。 大部分保安公司都是由退休警察经营的,大部分退休警察也会找这方面的工作。 科罗纳的老板马丁·班扎克的外表好像应该在楼下卖连身衣裤给学步的娃娃。他是 个小个子,六十来岁,圆肩秃顶,无框的双焦眼镜后面一对忧伤的蓝眼珠,小圆鼻 子下方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髭。 我身上带着两种名片,第一种是我戒酒的辅导詹姆斯·费伯送的,上面只印了 我的名字和电话。第二种是可靠侦探社给的,证明我是他们公司的侦探。我给班扎 克的是侦探社的名片,结果引起一个小误会,他一看到名片就跟我解释,科罗纳保 安公司大半只提供制服警卫和汽车巡逻警卫,很少雇用我这种有经验的侦探。可是 他们的确需要定期的调查员,所以我可以填写他档案里面的某张表格,这样就可以 偶尔从他们那里接点儿工作。 我赶快澄清,解释自己的身份和来这儿的目的。 “詹姆斯·肖特,”他说,“能否请问一下你为什么对肖特先生有兴趣吗?” “几个月前有起事件,”我说,“他是福瑞斯特山一桩街头犯罪第一个赶到现 场的人,所以——” “哦,当然,”他说,“真可怕,工作认真的生意人在回家途中被刺死。” “我想你的员工可能注意到那天晚上附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有什么陌生人。” “我知道警察后来问过他。” “我相信,但是——” “整个事情让肖特非常困扰。可能还引起其他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班扎克先生?” 他透过镜片的下半截看着我。“告诉我,”他说,“詹姆斯·肖特到你们公司 求职吗?” “找可靠侦探社?哦,我想不会吧,不过如果他去试过的话,我也不会知道。 我不是那里的管理人员,只是偶尔抽出几天替他们工作罢了。” “你现在不是在替他们工作?” “不是。” 他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我刚才说过,那件案子曾经非常困扰他。毕竟事情 发生在他值勤的时间,其实这一点也不表示他就应该防止那件事情的发生。我们每 个巡逻人员所负责的区域都很大,目的是透过最大的能见距离,达到最大的威慑力。 罪犯看到有我们标志的巡逻车,就知道这个区域有固定的巡逻人员,对做坏事也会 有所顾忌。” “这样别的地方的犯罪率会不会因此提高?” “政府警察或私人警力又能怎么办呢?我们无法改变人性。如果有人认为我们 能减少一个区的犯罪,就会雇我们去保护,我们只是尽职做事罢了。” “我明白。” “不过,我想肖特一定觉得有点责任。这也是人性。而且那对他也是个震撼, 亲临犯罪现场,发现一具尸体。还有不同警察轮番询问。我不敢说这会带来什么后 果,但是很可能是因此引起的。” “引起什么?” 他用肢体语言回答,把手肘弯起,手腕从上往下划,就像放下一杯酒似的。 “他喝酒?” 他叹了口气。“喝酒就得开除。我们的规定是这样,没有例外。” “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我还是破例一次,”他说,“因为他所受的压力太大了。我告诉他要再 给他一次机会。结果又发生了第二次,就没办法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得查一查。我想命案发生之后不到一个月吧,顶多六个星期。那家伙是什 么时候遇害的?一月底?” “二月初。” “我想他是在三月中旬离职的。《三月中旬》,”他吃惊地说,“那是一本小 说,你看过吗?” “没有。” “我也没看过。那本书就在我书架上,我母亲买的,她过世后把这本和其他几 百本我没看过的书都留给我。不过我老是会不经意看到这本书的书脊。《三月中旬 》,乔治·艾略特的作品。我确定我以后也绝对不会去看的。”他摇摇手打住这个 不相干的话题,“我有詹姆斯·肖特的电话号码,要我帮你打吗?” 肖特的电话没人接,班扎克把号码连同一个位于曼哈顿东九十四街的地址一起 抄给了我。我在一个意大利快餐店匆匆吃了点东西,乘地铁回市中心。在大中央车 站转列克星顿大道的快车,然后在八十六街下车。我又打了公用电话试试看肖特家, 响了六声,还是没人接。 差十五分就五点了。如果肖特找到新工作,现在可能就像这个城市绝大部分的 劳动人口一样正在上班。另一方面,如果他还在做同样的工作,我也不会知道他的 上班时间。他可能穿着保安制服在日落公园区负责运送现钞,或者在长岛市的某个 仓库守夜。我无从知晓。 有时候我会在口袋里面塞一份聚会时间表,可是那本册子太厚了,里头列出整 个纽约所有匿名戒酒协会的聚会时间地点,而且我常常不带。今天就没带在身上, 于是我把两毛五硬币再度塞进投币口,拨了联络中心的号码,一个义工告诉我,五 点半在第一大道和八十四街交会口一家教堂的地下室有个聚会。 我提前到了,发现那里没咖啡——有的团体有,有些则没有。我到对面的杂货 店,碰到两个也要去参加聚会的人,其中一个我认识,在我偶尔会去的西区中午聚 会上见过。我们带着咖啡一起过街回到会场,然后在几张长形餐桌之间各自找位子 坐下,刚过五点半,会议已经开始时,又有几个人陆续进来。 总共只有十二个人——这是一个新团体,就算我带着那本会议小册子也找不到 这里,因为还没登记上去。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女人戒酒刚满一年,花了快一个小时 细述她的故事。她跟我年纪差不多,家里上一代和上上一代都出了酒鬼,她小心地 跟酒精保持距离好些年,只准自己在社交场合喝一杯鸡尾酒或葡萄酒。后来她丈夫 死于食道出血——当然,她嫁了个酒鬼——于是到了四十来岁,她开始喝酒,然后 就好像这件事等了她一辈子似的,紧紧地抓住她,再也不肯放地走。沉溺杯中物的 过程又快又突然又狂野。她很快就失去一切,只剩下有房租管制资格的公寓,和足 以让她付房租的社会福利金支票。 “我曾在垃圾堆里找食物,”她说,“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而且往往都不是独 自一个人。我是教养良好的爱尔兰天主教家庭长大的,以前除了我丈夫从没跟别人 一起睡过觉。我记得有一次失去记忆,我没法告诉你们自己做了什么,或者跟谁做 了什么,可是我脑袋里只想到,‘哦,玛格丽特,修女们现在可不会以你为荣了。 ’” 她讲完之后,大家传着篮子丢钱并轮流讲话。轮到我的时候,我莫名其妙谈起 自己在寻找一名保安人员的事情,还有他因为喝酒而被解雇。“我有一种似曾相识 的强烈感觉,”我说,“我自己是在辞去警察工作之后开始喝酒的。如果我继续喝 酒,就会像这个人一样丢掉后来的工作,而且也会喝掉自己的一切。我并不真的知 道有关他的任何事情,也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想着他的事情,我忽然明 白,如果我没发现这个团体的话,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是很高兴我在这 里,很高兴自己戒酒了。” 聚会之后,我跟几个人一起出去喝咖啡,非正式地继续聚会上的经验交流。到 了咖啡店之后我拨了一次肖特的电话,十五分钟后又试了一次。离开那家店之前, 我试了三次,此时大概是七点多,那枚二毛五硬币再度掉到退币口时,我拿起来打 电话给埃莱娜。 没有我的留言,她说,信件里头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告诉她截至目前的进度, 又说我可能大半夜都会在外头。“如果他有应答机的话,”我说,“我就会留言给 他,等过一两天没消息再打过去。可是他没应答机,我又在这附近,而且这一带我 不常来。” “你不必跟我解释的。” “我是跟自己解释。而且看起来他不太可能给我任何答案。我想问的问题,福 瑞斯特山的警察都问过了,所以他能给我什么呢?” “也许你能从他那儿获得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意思。哦,那个法国教堂有场演讲和幻灯片展示,我可能会去, 如果莫妮卡想跟我去的话,或许我们之后就会进行女生夜游。你大概也会忙到很晚, 对不对?” “可能。” “因为你本来打算去找米克的,不是吗?这样你明天晚上才能去‘玛丽莲小屋 ’。” “你还是想去?” “在昨夜我们共度那段时光之后吗?”我可以想象她脸上的表情,“现在更想 去了,你可真是够热辣,斯卡德先生。” “现在取消吧。” “‘现在取消吧。’你知道你讲这些话听起来像谁吗?杰克·班尼①。” ①杰克·班尼(Jack Benny,1894-1974 ),美国著名喜剧演员。 “我正是想模仿杰克·班尼。” “哦,这样的话,你模仿得不太像。” “你刚才说——”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我爱你,你这老熊,你应该怎么回答我?” 八十六街北边,上东区是一个过渡期地带,它不属于约克维尔也不属于东哈林, 而是让你联想到两者。街道对面,豪华的公共管理公寓在低收入的公共计划住宅间 昂然矗立起来,两类建筑的墙上都有着难以辨认的喷漆涂鸦。往北的人都是提着公 事包和达戈斯蒂诺超市包装袋的人;另一边,人并不少,只是前往相反的方向,人 们则是拿着奶昔纸杯、喝着四十盎司瓶装纯威士忌,或者抽着亮晶晶的雪茄,有如 萤火虫在闪烁。 肖特住的那幢建筑在第九十四街,介于第二和第三大道之间,是一幢六层楼的 砖结构出租公寓,我在门口数了数,有五十几个电铃,每个电铃旁边都有住户的名 字。其中一半没标示,肖特的名字也不在上头。 一开始,这幢建筑每层应该有四个房间,但历经多年,屋主把房间隔开,论户 出租的公寓就变成了论房间出租了。过去多年来我已经进出过几百次这类地方,就 算有什么不同,本质上也还是一样。门廊和楼梯间的烹调气味随着住户的种族而改 变,但其他的气味则永远充斥在整个城市,而且多年不变。尿臊味,老鼠味,还有 堆积废物闷出来的恶臭。偶尔这些鸽子笼里会出现一个明亮通风、清洁整齐的房间, 但建筑本身永远黑暗、阴沉、肮脏。 这类地方曾经可能是我离开旅馆后的落脚处。如果我没有戒酒,等到我付不出 房租,又没法说服房东让我拖到有收入再补缴的话,我就得搬到这种地方了。或者 不管有钱没钱,我会喝到再也没脸天天经过楼下柜台,另外找个地方安顿。 我问一个向外走的男人认不认识詹姆斯·肖特,他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继 续走路,速度并没有放慢。我又用同样的问题去问一个往里走的小个子灰发老太太, 她手里拄着拐杖,手上的编织袋里装着采购来的日用品。她说公寓里的人她半个也 不认识,不过他们看起来好像人都很好。她的气息里有薄荷味和酒味——我猜是荷 兰薄荷杜松子酒,或者是用薄荷调味的杜松子酒。 我走到第二大道,在角落的一个公用电话再试一次肖特的号码。没人接,我忽 然想到,如果他现在没在工作,非常可能在哪里喝酒,这附近要喝酒太容易了。第 二大道上靠九十四街的两个街区就有半打酒馆。我一个个进去,向酒保打听詹姆斯 ·肖特。他在这里吗?他早些时候有过来吗?没人认识他,至少没听过这个名字, 但欧巴尼恩酒绾吧台后面的那个大胡子说,他过去几年听过几次这个姓和这个名。 “我只知道,他可能是这些小伙子的其中一个。”他说。 我在想要不要叫叫他的名字。“詹姆斯·肖特?詹姆斯·肖特在这里吗?”但 这样我还得回头去我问过的那几家酒馆重复一遍,我可不喜欢。大家都喝多了。 那么,到第一大道的酒吧试试看呢?我该去那儿打听踪影难觅的肖特先生吗? 可能吧,不过首先我再去试一次他的号码,这一次他接电话了。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说我从警方那里打听到他,又从科罗纳公司的班扎克先生 那儿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和住址。“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已经被问过很多遍了,”我说, “但如果你能给我几分钟,我会很感激的。我现在就在你家附近,所以如果我能过 去见你——” “嗯,我们找个地方碰面吧。”他提议,“第一大道转角有个不错的地方,叫 蓝色独木舟。那里很适合谈话。十分钟之后怎么样?” 蓝色独木舟用镶板装潢,看起来很像圆木小屋。墙上挂着几个兽头,吧台后面 的镜墙上方陈列着一个马林鱼标本。那里的灯光经过反射之后很柔和,播放着爵士 乐和柔和摇滚。里面客人不多,而且看起来水准比整个区要高。 我站在门口一会儿,四处张望,然后走向在一张桌子边单独饮着啤酒的男人。 我说:“肖特先生吗?”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他是。之前我在他公寓的对面等他出来, 然后跟踪他到酒吧,再给他一点时间坐下点杯酒,最后我自己才进来。 我想,这是死都改不掉的老习惯。 我们握手,然后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我心里想象过他的样子——是会这样的, 脑袋里凭着你对某人的感觉,凭空塑造出来一个形象。通常我见面后会发现那些人 跟我心目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他也不例外。他比我想象的老一些,肤色更深一些, 而且,没错,比我猜想的要矮一点。我估计他快五十了,五英尺八英寸,很壮,有 一张圆脸和一对深陷的眼睛。鼻梁扁扁的,鼻尖翘起,嘴唇不宽。没留胡子,不过 染深两颊和下巴的胡子一定有两天没刮了。暗色头发,在蓝色独木舟的朦胧灯光下 是黑色的,剪短了在圆圆的脑袋上往后直梳。他穿了一件T 恤,前臂和腕背毛发浓 密。 “发现沃特森的尸体时,”我说,“你一定很震惊。” “震惊?上帝,没错。” 女侍者过来,我点了杯可乐。然后我拿出笔记本,开始谈他的故事。 收获不多,他和皇后区刑事组以及一一二分局的警探都已经谈过很多遍了,就 算还有什么没说,经过快五个月也差不多忘光了。没有,他没在附近看到什么可疑 的人。没有,他早些时候没看到艾伦·沃特森从公共汽车站往家里走。没有,他想 不起任何事情,半点都想不起来。 “你怎么会现在才来追查呢?”他很好奇,“你有线索了吗?” “没有。” “你是别的分局的警察还是什么?” 他假设我是警察,之前我就是希望他这么假设的。但现在我告诉他,我是私家 侦探。 “哦,”他说,“不过不是科罗纳保安的人吧?” “科罗纳保安公司?不,我是单干的。” “调查福瑞斯特山的一桩杀人抢劫案?雇用你的是谁?受害者的遗孀吗?‘” 不是。“ “别的人?” “他的一个朋友。” “沃特森的?” “没错。” 他等女侍者朝这边看时,又点了一瓶啤酒。我不怎么想再喝可乐,不过我还是 又点一杯。肖特说:“我想有钱人看事情的眼光不太一样。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有 个朋友在街上被刺死,我会雇侦探去追查凶手吗?”他耸耸肩,笑了,“我想不会。” 他说。 “我不能透露客户的资料。” “哦,我了解。”他说。女侍端饮料过来,他说:“我想这是你自己规定的, 值勤的时候不喝酒。” “什么意思?” “比如说,如果你是警察的话,值勤的时候不能喝酒。当了私家侦探也一样, 因为你是替科罗纳保安这类的公司做事。但如果单干,你就可以自己判断是否应该 喝酒,对吧?所以你只点可乐,我猜想这是你自己规定的。”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或者你只不过是喜欢可口可乐罢了。” “还可以,不过不会很迷。呃,我不喝酒。” “哦。” “可是以前喝。” “是吗?” “我喜欢喝酒,”我说,“大部分喝威士忌,但是那些醉酒的日子里,我大概 也喝了很多啤酒。你以前当过警察吗,肖特先生?”他摇摇头,“哦,我当过。我 曾经是警察,警探。不值勤的时候我会喝酒。” “这样可以吗?” “我从没因为喝酒误过事,”我说,“都不是直接的。但我想要走自己的路, 我离开警界,离开了工作,离开太太和孩子,还有我整个的人生……” 我看不出他能提供我什么,之前我告诉埃莱娜。或许你能从他身上获得什么, 她这么说。 或许可以。 戒酒的运作方式非常简单。一次戒一天,不要喝酒,去参加聚会,分享自己的 经验和力量,和你的酒鬼朋友们一起祈祷。 然后坚持下去。 戒酒不是靠说教或传福音,而是借着说自己的故事——以前怎么样,中间发生 了什么事,现在又变得怎么样。这就是开会的时候演讲人做的事情,后来大家轮流 发言时也是这样。 于是我说出我的故事。 我说完之后,他拿起杯子,看着酒,又放下。他说:“我在科罗纳保安公司工 作时,只在下班时间喝酒,但我想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过。” “发现尸体还有后来的种种,把我给打乱了。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你懂我的 意思吗?” “当然懂。” “所以那阵子我就喝得多一点。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没错吧?” “会这样的。” “通常我不会喝那么多的。” “据说问题不在于你喝多少,”我说,“而是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我必须说,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他说,“让我放松、缓解,产生安定感。 这就是酒对我的影响。” “嗯,那么酒又对你产生什么坏处呢?” “哈,”他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吧?”他又拿起杯子,再度放下。 “我想你很拥护匿名戒酒协会,嗯?” “它救了我一命。” “你戒酒有一阵子了,嗯?两三年?” “超过十年了。” “上帝,”他说,“中间没有小假期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 他点点头,思索着。“十年。”他说。 “一次戒一天就行,慢慢就会累积起来了。” “戒了这么久,你还是继续去参加聚会?多久去一次?” “一开始每天都去。早些年有时还一天去两三次。现在只要我觉得想喝酒,或 者压力很大的时候,还是会天天去。偶尔我会一个星期去一两次。不过大部分时候, 我一星期会去个三四次。” “过了那么多年还这样,你哪来的时间?” “哦,以前我永远找得到时间喝酒。” “对,我猜喝酒是不计时间的,不是吗?” “而且要找配合时间的聚会很容易,这就是纽约的好处之一,二十四小时都有 聚会。” “是吗?” 我点点头。“全市都有,”我说,“哈德孙街有个团体每天午夜有一次聚会, 凌晨两点又有另一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聚会的地方是多年来全市夜间酒吧最多 的地方,那些酒吧都开到很晚,到现在还是这样。” 他觉得很滑稽。我离开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时顺便打了个电话。我很确定在 东八十二街有个夜间聚会,但我想知道确实的时间和地址。我打到联络中心,接电 话的小姐不必查阅就告诉我了。 回到我们的桌子边,肖特还在瞪着那半盎司啤酒看。我告诉他这附近十点有个 聚会,我大概会去。我告诉他,我有两三天没参加聚会了,这是谎话。我又说,去 参加聚会会有帮助,这是实话。 “你想去吗?詹姆斯?” “我?” 还会有谁?“来吧,”我说,“跟我做个伴。” “天哪,我不知道,”他说,“我才刚喝这些啤酒,之前我还喝了一两杯。” “那又怎样?” “不是要保持清醒才能去参加吗?” “这样你才不会大吼大叫或摔椅子,”我说,“不过我看你不会做这些事情, 对吧?” “对,可是——” “又没什么花费,”我说,“而且咖啡和饼干还是免费的。你还会听到很多人 说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我站起来。“不过我不想逼你,如果你确定自己喝酒没有 任何问题——” “我可没说过。” “对,你是没说过。” 他也站起来。“管他呢,”他说,“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走吧。” 聚会地点是在第八十二街靠第二大道的一幢赤褐砂岩建筑。一个匿名戒酒协会 的团体租下这里的二楼,每天举行六次聚会,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十一点。为了 附近邻居的安宁,午夜这场聚会不能鼓掌,要表示欢迎或赞成时,改用弹手指。 演讲人是个已经戒酒五年的建筑工人,他讲了一个很典型、很清楚的喝酒故事, 而且很简洁,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接着休息一下宣布几件事,大家轮流传篮子,然 后是举手发言。 我很高兴这个聚会是这样的,肖特只要把手放在膝上,不必说什么话。第一次 参加聚会没必要让自己成为焦点,如果是大家一个个轮流站起来发言,那他就躲不 掉了。 我第一次参加聚会的时候,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在满屋子的酒鬼面前开口。接 下来我找到在这类轮流发言聚会的生存之道。“我名叫马修,”每次我都这么说。 “跳过我吧。”当时我脑袋里头有一大堆想法,但就是没办法说出口。“我名叫马 修,谢谢你们的见证,今晚我只听就行了。” 十一点我们下楼离开,我建议一起去喝杯咖啡,他说也好。我们走到八十六街, 那儿有一家他喜欢的餐馆。我很饿,点了一个烤奶酪三明治和一份洋葱圈,他只要 了咖啡。 他说:“我差点就举手了。就差一点点。” “没关系的,只要你想讲就举手。没有硬性规定。” “说什么都可以,对吧?我原以为每个人讲话都得跟前一个人所讲的有关,不 过其实不必,是吗?” “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在我们家,听到的说法总是,‘别把你的事情告诉陌生人。’我已经习惯把 事情搁在心里了。” “我明白。” “真的有用,嗯?不喝酒,去参加聚会。” “对我有用。” “上帝,我想没错,十年呢。” “一天天累积起来就行了。” 那上帝呢?他想不通,那墙上的标语,还有列出来的十二个建议步骤呢?反正 不要喝酒,我告诉他,去参加聚会,保持开放的心。我信上帝吗?偶尔,我说。我 不必一直相信上帝,我每天每时每刻必须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不要去碰酒。 他说:“我不该拖着你。说不定你有事情要忙。” “我很高兴有人做伴,詹姆斯。” “你知道,刚刚就在开会的时候,我还在想,因为我会听着别人的发言,心思 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我想到沃特森,那个被刺死的家伙?” “怎么样?” “好像有什么盘踞在我记忆里,我却抓不住。” “或许我们可以一步步慢慢回忆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说。 “不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你说他那个朋友认为这不是偶发的抢 案?” “这正是我想查清楚的。” “为什么?有人杀他的动机吗? “据我所知没有。” “那——” 没理由不让他知道。“有其他几个人也死了。” “在同一区?” “不是,”我说,“也不全是发生在街头。” “那么有什么相关呢?” “被害者彼此都认识。” “被害者?那么他们都是被谋杀的吗?就跟沃特森一样?” “某些是,某些只是有可能。” “有可能?” “有几宗自杀可能是布置出来的,”我说,“还有几桩意外死亡也可能是安排 好的。” “所以你想这群人……他们是什么团体?俱乐部还是什么的吗?” “我真的不能透露细节。” “当然,我明白。那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人雇用你?他们为什么不去找警 察?” “我的任务之一,”我说,“就是确定这些是不是犯罪事件。” “看来一定是,对吧?如果一个团体里面有好几个人都被陆续杀死——” “那就是我必须去追查的。” “你刚才不是说——” “谋杀案彼此之间可能没有关联。自杀也可能是真的。” “意外死亡也可能完全没有问题,”他说,“我懂了。你有什么进展?” “我真的不能——” “——透露细节,没错。对不起,我只是试着回忆我该想起的那件事。你知道, 之前我只觉得那是一宗枪击案,一般大概称之为临时起意的犯罪。我想有个警察提 起了这个词,意思是说,劫匪只是在那里想找个对象弄点儿钱花,然后沃特森先生 走过来,那个区环境不错,看起来他是当地住户,穿西装打领带,显然是个下班回 家的专业人士,劫匪猜想他手臂上的手表大概很值钱,皮夹里可能会有几张大钞。” 他皱起眉头,“但如果有人是计划好要谋杀沃特森,他会怎么做?在他房子里等着 他回家不就得了?” “那是一个方法。” “不然就是先埋伏在那一带,”他说,“我不记得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事物,但 就算有,我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有些衣服脏兮兮胡子乱蓬蓬的人渣会在暗处躲躲藏 藏的,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找出这些人,要么我自己对付他们,要么就打九一一把 他们弄走。但是你在找的人不是这类的,对吧?” “可能不是。” “他可能穿得不错,”他说,“而且他得盯着沃特森的房子,所以会出现在沃 特森回家的路上。此外,仔细想一想,他很可能开车,不是吗?想到劫匪,总是首 先想到他们徒步的,但是假装劫匪的人,就会开自己的车,对不对?” “很可能。” “那附近有没有车子停下来?车子太多了,所以真正的问题是,有没有人坐在 停下来的车上?答案是我没注意到类似的状况。你追踪的那个家伙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 “你心里没有嫌疑犯,也没有外貌特征?”我摇摇头,“所以如果他开车——” “我也不会知道车子的品牌、款式,或车型。” “我想也是,马修。” “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车,”我说,“如果我知道是谁干的,那一定是天使 显灵告诉我的。” “嗯,我懂你的意思。” 我们又聊了一些探案的基本原则,还有我过去办其他案子的方法。他没当过警 察,但是当警卫和巡逻的那段日子让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提出的问题都很好, 而且很快就抓到要领。侍者过来给我们添咖啡时,我们安静下来。重拾话头后,我 们转移话题,聊起匿名戒酒协会、酒精中毒,还有詹姆斯今后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酒鬼,”他郑重地说,“今天晚上我听到很多有趣的事 情,但是发生在演讲人身上的许多事情,不可能在我身上重演。我从没入院治疗, 没有去过强制戒酒所或再生中心。” “反过来说,他从没因为喝酒丢掉工作。” “是啊,而我有过。这点我没话说。” “詹姆斯,”我说,“谁知道你适不适合呢?但是眼前你正在找新工作。之前 你说过你的时间很多,要消磨时间的话,去参加聚会总比逛酒吧便宜。那里的咖啡 免费,而且谈话有趣多了。你知道,参加聚会的人就跟去小酒馆的没两样,唯一的 区别是参加聚会的人不喝酒。这样跟他们相处起来更愉快,而且被人吐在鞋子上的 危险性要小多了。” 刚刚参加聚会时,我在事务处买了本聚会手册,现在我拿出来跟他一起看,告 诉附近的聚会点。他问我通常去哪个地方,我告诉他大半在我家附近。“每个聚会 都有自己的风格,”我说,“多试几个地方,你就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 “就像不同的酒吧。” 我把自己的名片给他,是最简单的那一种,上头只有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这是我的办公室,”我说,“但是我不在的时候,电话会自动转到我家。如果有 急事你可以打来,无论白天晚上都可以。平常半夜之后打来可能不太方便。如果过 了午夜,你觉得很焦虑,可以打到联络中心,电话号码就在聚会手册上,那里二十 四小时都会有义工接电话。”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打去找个陌生人说话?” “总比喝酒好。” “上帝啊,”他说,“你知道吗?你让我得考虑很多事情。我的意思是,我想 我不会闹到那个地步的。” “我也不会。” “之前你打电话给我时,我想,管他呢,就跟你见个面,喝一两杯啤酒,胡扯 几句,说不定运气好,你会帮我出酒钱。没想到那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喝啤酒。” 他笑了,“早知道的话,我就点进口的啤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