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他们每个人拿出一千块,”我告诉埃莱娜。“身上带着支票簿的就开了支票, 其他人则写了借据。” “你收了他们的借据?” “雷蒙德·格鲁利奥收了那些借据,”我说,“还有支票。大家一起雇用他, 付钱给他当法律顾问费。” “那他们打算怎么样?控告那个凶手?” “然后格鲁利奥雇用我,他以事务所的名义开了一张九千块的支票给我,就是 他从其他人那里收来的支票和借据,再加上他自己的一千块。” “所以你是替他工作的?” 我摇摇头。“我是他雇用的,为了他当事人的利益而进行调查的,他的当事人 就是那个俱乐部在世的会员。根据他的说法,这么一来,我就在律师和当事人的特 权保护之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表示你在法庭上可以拒绝回答问题?” “我想我们都不顾虑这一点。而是这么一来,我就不必把我的调查结果告诉警 方,也不必透露我的雇主格鲁利奥、或他的当事人所告诉我的事情。” “这样真能保护你吗?” “不知道。格鲁利奥好像觉得如此。在任何情形下,我不告诉警方任何信息都 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才不管什么法律细节。所以有任何律师和当事人特权的保障 很好;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会保密的。” “你真是我的英雄,”她说,“你会为客户做任何事情。” “不完全是,”我说,“因为我告诉他们,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让警方介入。我 主要关心的是在凶手继续行凶之前阻止他。” “他们关心的也是这个,不是吗?” “你这么认为,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坐在对街的阶梯那段时间,他们说了些什 么,但我的印象是,与不让自己的名字登上讣告栏相比,他们更关心的是不让三十 一俱乐部成为电视上的八卦新闻。如果这件事被报道出来,俱乐部就得结束。别忘 了,这个俱乐部早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他们也希望在自己手上传下去。他们 不会想为这个俱乐部而死,但是也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俱乐部消失。” “男人啊。”她说。 “要命,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说,“有两个人打着一模一样的红黑条纹领 带,可是居然没有人提起。我看根本都没人注意到。” “真可怕,”她说,“不过我不相信。是你编出来的,对不对?” “没错,是我编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自己也不会注意到的,你这老头子。” “可能会的,我在观察能力这方面很有训练的。” “你形容一下他们的领带。” “谁的?” “每一个人的。” “这个嘛,格里·比林斯系了领结。” “他一向系领结。什么颜色的?” “呃——” “那就别瞎编了。你记得任何一个人的领带吗?” “有些是条纹的。”我说。 “嗯。有些人不是。” “我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说,“比领带重要多了。” “没错,”她说,“那我就不追究了。” 我收下格鲁利奥的支票,跟他们谈到安全的问题。“你们应该做的,”我说, “就是去注意一些习惯上会忽视或习以为常的事情。街上有人跟踪你吗?有同一辆 车子老是绕着你的街区打转吗?或者在街对面窥视你的房子吗?你是不是经常接到 可疑的电话?电话里有很多杂音吗?或者会有咔哒声、音量忽大忽小?” “妄想症发作了。”有人说。 “在我们这个时代,某种程度的妄想症是生活的一部分,”我说,“你们比平 常人更容易妄想一点。因为有个人想杀你们,你们刚刚付了一千块给我。你们不会 希望让拿钱的人太轻松的。” “找个保镖怎么样?” “我的司机身上有枪,”埃弗里·戴维斯主动说,“而且车子是防弹的。我不 是因为现在这件事才弄的。我们曾有几个朋友坐在车上被扫射——埃德和雷亚·范 伯克对不对?” “我在报纸看过那个消息。”比尔·鲁盖特说。 “哦,我听到的是第一手资料,埃德自己告诉我的。那群狗娘养的用手枪拼命 射他,后来我又在报上看到其他消息,于是我就买了部加长型轿车,雇了一名司机。 而且我找的司机以前当过保镖。” “他会跳到火线上吗?”鲍伯·伯克想知道,“他会替你挡子弹吗,埃弗里?” “我想不会,我付钱给他不是要做这个的。” 我说:“我不会劝任何人不要雇保镖,但我也不认为你们需要。我想对你们来 说,警戒一点要比雇一个人来保护更重要。你们必须无时无刻保持戒心。” “要随时检查自己有没有被跟踪?” “还有其他,记得伊恩·赫勒是怎么死的吗?” “跳到正要进站的地铁火车前面。”有人说。 “跳下去,或摔下去,”我说,“我们假设当时他是被推下去的。负责处理的 那个警察在地铁站值勤很多年了,因此他自己在地铁月台上一向非常小心。他会提 防那些满街乱走的神经病,小心不要夹在月台边缘和任何可能的疯子中间。但是只 提防疯子,也保护不了伊恩·赫勒。” “为什么?” “我们假设把赫勒推下去的人是他认识的,是他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们其中之一。”肯德尔·麦加里说。 “不一定,但是我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开一张一千块的支票,并不表示你们 因此就是清白的。但是我们先假设,赫勒当时在地铁车站,等着车子来,有人走向 他。” “他认识的人吗?” “认识他的人,”我说,“直呼他名字的人。‘你是伊恩·赫勒,对吧?你不 记得我了,不过我们在某某人的宴会上见过面。’他对赫勒很熟悉,可以找到搭讪 的话题,赫勒也不担心会被他推下月台。他只会觉得比几分钟前更安全,因为他身 处在一群有潜在危险的陌生人中间,并不全然的孤单。他身边有一个朋友。” 戈登·沃尔泽说,那太邪恶了。洛厄尔·亨特说:“你知道,我想到《敦父》 那部电影。攻击你的都是你信任的人,是你永远不会怀疑的人。剧情都是这样安排 的。” “凶手一定就是利用这一点,”我说,“另一方面,伊恩·赫勒不是个好例子。 他是在高峰时间发生意外,当时月台很挤,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抓 对时间推他一把。但只要照我刚刚说过的方法,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非高峰时 间空荡荡的月台。” “所以我们不该去乘地铁了。”有人说。 “你们应该做的,”我建议,“就是把凶手想成一个你信任的人,而非凶恶的 刺客。想想艾伦·沃特森回家的途中被凶手跟踪,然后沃特森在奥斯汀街停下来买 比萨时,凶手就顺利地上前跟他打招呼。‘艾伦,你好吗?你要走回家?我跟你同 路,一块儿走吧。’就算沃特森从没见过这个家伙,他也会假设对方是邻居,或者 是个他见过却忘记的人。两人说不定还愉快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忽然掏出刀 子刺进沃特森的胸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都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我告诉埃莱娜,“有几个人想 知道他们是不是应该弄把枪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可能弄不到枪支许可, 这么短的时间肯定弄不到,所以他们就得冒着以非法持有武器罪名被捕的危险。” “总比被杀害好,不是吗?” “那当然,而且这些人都有头有脸,就算最终他们得用一把没登记的手枪保护 自己,也不会有人急着要起诉他们的。但假设有个完全没恶意的人跟他们借个火点 烟,或者不小心一个踉跄,摔在我们武装英雄的怀里怎么办?” “砰砰。” “我告诉他们,如果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出现,就打电话给我。他们彼此也会 保持联络。真滑稽。” “怎么说?” “这样让他们彼此联系在一起,比以前更亲密。别忘了,这群人共同存在于一 个非常亲密的组织超过三十年——但是每年只有一个晚上而已。他们借着一种深切 而长期的兄弟之谊互相结合,但彼此其实并不了解。” “然后呢?” “然后现在情况改变了,再没有比对抗共同敌人的需要更能使你们紧密联系。 但同时,敌人也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游戏里的小老鼠不是说过这类话吗?” “‘我们已经见过敌人了,他就在我们中间。’问题是我们没有见过敌人,没 有正面见到过。他可能是我们其中之一,也可能不是。所以——” “所以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是却又有点不安。” “差不多就这样。他们第一次必须和其他人保持联络,就好像食人族和基督徒 一样。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你知道,食人族和基督徒,是一个逻辑问题。有六个人 要渡河,三个是基督徒,三个是食人族。船一次只能载三个人,可是不能让一个基 督徒单独和两个食人族在一起,不然他就会被吃掉。” “我觉得很不真实。” “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说,“这个故事不是要写实,是一个逻辑问题。” “哦,我是个犹太女孩,”她说,“食人族,基督徒,有什么差别吗?谁分得 出来呢?” “显然不会是你。” “不是我,”她表示同意,“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异教徒就是异教徒,我的想 法就是这样。” 我们在隔壁街口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晚饭。还是没有下雨,可是感觉似乎像下 过雨一般。“你见到格里·比林斯了,”埃莱娜说,“希望你问过他对这种天气有 没有什么办法。” “老天,这种话他一定听烦了。” “如果他不厌烦指着墙谈论暖气团和冷锋,那么他大概就不会对任何事情厌烦。 你看到他在电视上指着地图或什么表格,其实那些图都不是真的,你知道。” “是有人替他指吗?” “他没有真的指着什么,”她说,“他指着的影像,其实是把地图或表格的影 像重叠上去的。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但其实他站在那儿只是指着一片空墙。这或 许是这份工作最困难的部分,得记得墙上哪部分是怀俄明州之类的。” 我们抢着付账,她想付,因为她刚卖出一幅着色画,价钱是当初买来的大约一 百倍。我说,那也不过是几百块而已,而我才刚赚到九千块的聘用费。 “你还是得认认真真去赚这笔钱,”她说,“可是我那幅画已经卖掉,送出店 门了。这笔交易完成了,结束,完毕。” “真不幸,”我说,“你抓住我的要害了。” 回到家,我检查应答机。詹姆斯·肖特没打来过,我原希望他打来的。我打过 去找他,没人接电话。然后我又拨到对街旅馆的电话去,试试看自己是不是忘了设 定自动转移,结果听到的是忙音,表示我没忘。 我又试了福瑞斯特山艾伦·沃特森的遗孀家,没人接。 “你一直没休息,”埃莱娜说,“想去看场电影吗?还是该去参加戒酒聚会?” 我说:“我在考虑乘出租车去约克维尔。” “那是什么地方?” “聚会的地方。” “圣保罗方便多了,为什么大老远跑去那儿?你想去找你辅导的那个人,对不 对?” “我没在辅导他。” “非正式的辅导。他没打电话来,让你很担心。” “应该是吧。你那些阿尔- 阿侬①戒酒中心的朋友会怎么说?” ①指Alcoholic Anonymous ,即匿名戒酒协会。 “他们会告诉我,你怎么进行你的戒酒计划与我无关。”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想知道他们会教你怎么做,而如果你想知道,就得自己去问他 们。” “我不应该去烦他。”我说。 “你这么想,嗯?” “我应该为自己去参加聚会,而不是为其他任何人。如果他没喝酒,那很好, 而如果他出去又开始喝酒,那也无所谓。” “所以呢?” “所以我很担心他会喝酒,”我说,“而且我担心那是我的错。但如果他喝酒, 那不会是我的错;他继续戒酒,也不会是我的功劳。无论如何,他自己的意志最重 要,对不对?” “你说的都对,先生。” “得了吧。”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坐出租车去上城?” “不了,去他的,”我说,“我们去看电影。” 我们看的那部电影里,男主角是唐·约翰逊饰演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丽贝卡 ·德·莫妮扮演是他的辩护律师。离开戏院时,埃莱娜说:“真不敢相信她长得那 么像希拉里。 谁是希拉里,我问。还有,谁长得像她? “希拉里·克林顿,”她说,“还会有谁?德·莫妮长得真像她,连总统都可 以骗过。你没注意到吗?真不敢相信。你神游到哪儿去啦?” “我想是迷失在太空里吧。追悔过往,恐惧未来。” “还是老样子。提醒你一下,唐·约翰演的坏蛋。” “这个我还知道。”我说。 “哦,那就够了。看来总算下雨了,我感觉到雨点,除非哪一户的空调在滴水。” “不是滴水,我也感觉到了。” “两个人都碰到空调滴水?我看是不太可能。接下来你打算做些什么?” “不知道,回家吧。” “坐在家里看着窗外发呆?打几个没人接的电话?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她说,“陪我走回家,然后你去看看米克要不要跟你 共度今宵,灌点咖啡和毕雷矿泉水,观赏日出,之后你们再一起去望弥撒,参加圣 礼。” “是领圣餐。” “随便叫什么。” “异教徒就是异教徒,嗯?” “我可没说。” 到了凡登大厦门口,她说:“确实开始下雨了,你要不要上楼拿把伞?” “雨没那么大。” “要不要看有谁打电话来?要不要去看看天气报告,顺便瞧瞧你的朋友格里· 比林斯打了什么颜色的领结?不了,你不需要天气预报员告诉你雨往哪个方向下。” “不需要。” “当然了,你只想去葛洛根,你会替我向米克问好吧?玩得开心点。” “他刚走,”伯克说,“才出去不到十五分钟,但是还会再回来。他提过你可 能会来。” “是吗?” “你应该等他回来,他不会出去太久的。我刚煮了咖啡,看你要不要。” 他替我倒了咖啡,我端着去米克和我平常坐的地方,就在角落里,塔拉莫爱尔 兰威士忌广告镜子下的那张桌子。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份别人看过的《邮报》,我打 开来翻到体育版看专栏,对那些字句的专注程度不比刚刚看电影时强,过了一会儿, 我放下报纸,又想打电话去给詹姆斯·肖特了。现在打去会太晚吗?我正在想的时 候,门打开,米克·巴卢走了进来。 他就站在门边,头发被雨淋得贴在头皮上,衣服都湿透了。他看到我,脸色亮 了起来。“老天,”他说,“我不是说过你今天晚上会来的吗?不过你可真挑了一 个好日子。” “我来的时候,雨才不过像浓雾一样。” “我知道,我刚刚就在这种天气里出门的。爱尔兰人说这种天气很温柔。结果 操他妈的最后就变成倾盆大雨了。”他两手相互搓着,在旧瓷砖地板上跺了跺脚。 “我去把这身湿衣服换掉。这个时候要是感冒了,他妈的得拖到圣诞节才会好。” 他走进后面的办公室。偶尔他会在里面的绿皮沙发上过夜,橡木衣橱里面也有 一些换洗衣服。里面还有一张书桌,外加一个庞大的莫斯勒保险箱。保险箱里一向 放着很多现金,我不相信那个箱子会有多难撬开,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蠢得 敢到这里来偷。 几分钟后,他走出办公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了一件颜色鲜艳的运动衬衫 和宽松长裤。他和一名玩飞镖的人说了几句话,又轻轻拍了拍一个戴着布帽子的老 头的肩膀,然后走到吧台后面给自己倒酒。他先很快地喝了一杯,驱走寒意,我几 乎可以感觉到那股暖流从心口向外四散开来,提供慰藉,温暖他的身体和灵魂。然 后他又把杯子加满,连同另外一杯给我的咖啡一起端过来。 “这样好多了,”他边说边在我对面坐下来,“真可怕,这种夜晚被叫出去解 决事情。” “希望你解决了。” “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有个小鬼赌博输了点钱,写了一张借据。 然后他觉得他是被诈赌,就下定决心不还债了。” “然后呢?” “然后他的债主就把他的借据卖掉。” “卖给你。” “没错,”他说,“我想这个投资不错,像是买抵押品似的,折扣很多。” “你是付现金买的?” “是啊,然后我派安迪·巴克利去跟那个小鬼谈。你知道吗,那小鬼还坚持说 他是被诈赌的,所以不管借据在谁手上,都没有欠债这回事。他说没什么好商量的,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那你怎么办?” “我去看他。” “然后呢?” “他就改变心意了。”米克说。 “他打算要还钱了?” “已经还了。所以你可以说,这是个明智的投资,利润相当诱人,而且很快就 回收了。 我的朋友米克是个大块头,又高又壮,那颗脑袋放在复活节岛上的风化岩头里 面也难以分辨出来。他有一种原始而坚韧的气质,多年前,莫里西夜间酒吧一个聪 明的家伙曾形容说,英国的史前巨柱群看起来就像米克和他兄弟们围成圆圈站在一 起似的。 当初这个形容是很贴切,但如今他好像是贵族裔的最后一脉香烟。四十和五十 年代,凶悍的爱尔兰罪犯曾狂饮、争斗、发展壮大,最早可追溯至南北战争之前。 当时各种帮派林立——高弗斯家族、罗德帮、帕罗党,还有葛利罗家族帮。很多帮 派头目也是酒馆老板,其中包括马利特·墨非和“神父”帕迪,还有奥尼·马登。 他们就像过去纽约的各个族群一样快乐地堕落,如果不是那么贪杯的话,应该会在 这个城市留下更多痕迹。根据米克的说法,上帝创造威士忌是为了不让爱尔兰人接 管全世界,我想也必定让“地狱厨房”的流氓没能接管纽约市。 几年前,一些报社记者开始称现在的这批人为“西部帮”,等到这个说法流行 起来,却很难找到符合的人物了。这附近的坏蛋大半走光了——有的死于酒精或暴 力,有的在纽约某个监狱被终身监禁,有的在曼哈顿州立医院里等死。有的结了婚, 住在新泽西的郊区,变得又肥又傻,去汽车行骗点钱,在教堂的资金筹集会上作假, 或者整个星期都在为岳父工作,然后周末大醉一场。 米克的母亲来自爱尔兰梅约郡,父亲来自法国马赛附近的一个渔港,他喝威士 忌像喝水一样,是个职业罪犯,一个残忍的杀手。他会穿上父亲传下来的屠夫围裙 展开一个屠杀之夜,然后穿着同一条围裙去参加次日清晨圣伯纳德教堂的屠夫弥撒。 很难理解我们怎么会成为朋友,我也无法解释我们共度的那些漫漫长夜,彼此的故 事就像水或威士忌一样流泻出来。他会为我们两人干杯,一次又一次的用十二年的 詹姆森牌威士忌加满玻璃杯。我则陪在旁边喝咖啡,或可乐,或苏打水。 或许就像詹姆斯·费伯说的,这对我而言,是一种不会醉的喝酒方法,可以重 新捕捉酒馆的甜美气氛,却不必冒着肝脏受损的危险。或许,就像埃莱娜猜想的, 我们两人冥冥中是宿命相连,已经不知相连了几辈子了。或者,就像我偶尔想的, 米克是我未曾拥有的哥哥,也是我没有踏上的那条路。 也或许,我们只不过是喜欢在安静房间里面讲讲故事,以此度过漫漫长夜的两 人男人。 “你还记得,”他说,“前年我去了一趟爱尔兰。” 他的律师马克·罗森斯坦送他出国,以避免被法庭传唤。“我本来要跟你一起 去的,”我提醒他,“可是正好有事。” “啊,我们两个一定会把那些小妞给迷死。爱尔兰是个奇怪的民族,我告诉过 你帕迪·米汉的酒吧吗?” “没有。” “帕迪·米汉在西柯克郡开了一家酒馆,”他说,“我相信一定很不错,虽然 当时我没亲眼看到。不过他有个住在波士顿的叔叔,老家伙死的时候,听说留下了 一大笔遗产。” “我想是留给帕迪的。” “没错,而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表现得有点生意头脑。他把钱全拿来整修那个 酒馆,墙板换上松木,装上枝形吊灯,而且还可以调整灯光明暗,大门上方挂了一 个大招牌,很引人注目,几英里外就看得到。”他面露微笑,津津有味地回忆着, “他还在木头地板上铺了很精致的油毡布,买了新桌椅,真的是不惜血本。但这家 小乡村酒馆最了不起的,就是店铺后方两扇并排的木头门,上面写着古爱尔兰文。 一扇上面漆着FIR ,表示‘男用’;另外一扇漆着MNA ,表示‘女用’。上头还各 有一个男生和女生的侧面剪影,就和机场洗手间看到的那种是一样的,免得游客看 不懂古爱尔兰文。” “他好好整修了厕所。” “啊,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帕迪·米汉这家伙本性不改,等到你走进任何一 扇门,不管是FIR 还是MNA ,你就会看到眼前还是同样那片五英亩的地。” 他又讲了另外一个爱尔兰的故事,让我想起几年前发生在绿宝石会晚宴上的一 件事情。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外头的大雨还在下。 “我告诉过你丹尼斯和那只猫的故事吗?”他问。 “我不记得。” “要是讲过的话,你一定会记得的,”他说,“就算你喝醉了,也不会忘掉的。 哦,那时丹尼斯还是个小鬼。” “我记得丹尼斯。” “我们从小被管得很严,你知道。我是唯一学坏的,法兰西斯后来成为神父, 现在在奥勒冈卖汽车,变化真大,呃?约翰在白原①,是那个操他妈社区的领袖。” ①White Plains,美国纽约州中南部威切斯特郡城市,位于曼哈顿岛东北四十 公里,是纽约的住宅卫星城市,也是商业中心。 “他是律师对不对?” “房地产律师,每次早报上有我的新闻,都让他早餐吃不下。”他的绿色眼珠 因思考而发亮。“而丹尼斯,”他说,“就是那种所谓快乐幸福的小孩,心地善良 又光明。当然他喜欢喝酒。” “当然。” “他喜欢喝几杯。刚从高中毕业,他就去铁路快递公司做事。在他们的中央仓 库,午夜到早上八点,每星期五天。他从来没请过假,而且从他一上班直到清晨时 分离开,也从来没有不沾酒。他们上夜班的每个人都喝很凶,不喝酒就偷东西,不 偷东西时就在计划接下来要偷什么。那家公司现在倒了,不必是天才也可以告诉你 为什么会倒。” “我想是。” “不过那里发生过最绝妙的事情,”他说,“就是那只猫。有个女士有一只获 过奖的猫,我相信是波斯猫,反正就是那种长毛的品种。她有一个为那只猫特制的 细条木笼子,送到收货站,打算运到加州去。” “他们偷了那只猫?” “没有,谁要偷猫啊?他们只不过是把那笼子乱摔,那个精致的木笼子就摔散 了,那只猫站在散开的木条堆里面,对着这群喝醉的白痴左看右看,然后一转眼就 不见了。你猜他们怎么办?” “怎么办?” “他们把笼子修好,找来了锤子钉子把整个笼子又拼回去,他们自己说,修得 挺好的。可是修完之后,猫没再出现,这也不意外。可是他们不能送一个空笼子去 圣迭戈,所以他们全体就在仓库里找来找去,喊着‘来,小猫’,还喵喵喵的乱叫 一通。” “那幅景象一定很好笑。” “如果那只猫看到就好了,”他说,“但是猫一直不见踪影,连根毛都没让人 再看到过。不过他们却发现了另外一只猫,一只很脏的老黑猫,瞎了一只眼,耳朵 也只剩一个,脏兮兮的黑毛毫无光泽,而且因为皮肤病而处处结痂。这只猫就住在 仓库里,你知道,靠捕鼠维生。当然,我不怀疑,还有小孩子偶尔会给它点东西吃。” 他笑着陷入回忆。“结果丹尼斯解决了这个难题,”他说,“‘货单上写着: 猫一只,上头就只有这样,’他告诉大家。‘她在笼子里面装了一只猫,然后她会 领回一只猫,她能怎么说?’于是他们把那只老黑猫装进笼子,贴上封条,送到加 州。” “哦,不。” “啊,耶稣,”他说,“你能想象吗?那个可怜的女士亲手打开笼子,跳出来 这只小癞猫,没瞎的那只眼睛露出邪恶的光芒。” “‘哦,小可爱,’”我说,故意尖着嗓子,“‘他们把你怎么了?’” “‘哎呀,小可爱,我都认不出你了!’” “‘路上很辛苦吧,小可爱?’” “你能想象吗?哦,你应该听丹尼斯讲,比我讲得精彩多了。”他的脸色一暗, 然后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后来他们叫他去越南,”他说,“那个该死的笨蛋就去 了。我应该把他弄出来的,我告诉过他我有办法,那很简单,只要打个电话就行了。” “他不让你这么做?” “他说他想去,他说他想报效国家。我说,丹尼斯,让那些操他妈的黑鬼去报 效操他妈的国家吧。他们收获会比你多,损失会比你少。但是他不听,结果他去了, 死在那里,被装在尸袋里运回来。亲爱的耶稣,真是他妈的浪费。” “你想他为什么要去,米克?” “啊,谁知道?他等着去越南的时候,我告诉他,如果他现在想脱身,可能就 不是只打一个电话那么简单,但是不去越南是轻而易举的。他可以去加拿大,或者 爱尔兰。可是他说,我去加拿大干什么?我去爱尔兰干什么?我留在这里又能做什 么?然后他甜美地对我笑着,那笑容真让人心碎。于是我知道,他会死在那里,而 且我知道他心里明白这一点。” 我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去?” “没错。” “‘我跟死亡有约。’”我说,引了一句艾伦·西格①的诗。 ①艾伦·西格(Alan Seeger ,1888-1916 )美国诗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参 加法国外籍军团,在战斗中阵亡。著名诗作有《为法兰西而战的美国志愿军烈士颂 歌》、《我与死亡约会》等。 “正是如此,”他说:“和死亡有约。他约好了,不想失约,可怜的小鬼。” 快两点时,伯克收拾了吧台,送走几个顾客,除了那个戴着布帽子的小老头。 他依然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伯克则把椅子放在桌上,方便次日一早拖地。弄完了, 伯克把米克的酒瓶和一个保温瓶的咖啡放在邻桌我们伸手可及之处。 他说:“我要走了,米克。” “好。” “多尔蒂先生还坐在那里。我会跟他一起出去,这样可以吧?” “问他要不要等到雨停了再走,他在不要紧的。你把门锁好就行,等他要走的 时候,我会替他开门。” 可是那个老头不愿意打烊后还待在这里,他跟着伯克走到门边,两人一起出去。 米克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我们桌子上方那盏,回来又给自己倒了酒。 “那是埃蒙·多尔蒂,”他说,“以前他从来不来的,但早春的时候,第十一 大道高尔韦·罗斯的店关了,那整幢建筑就要炸毁,或者要拆除。我没去看过。多 尔蒂以前天天去那家店,现在他天天来这里。他会坐上八个小时,喝两品脱啤酒, 从来不开口说话。” “我不认识他。” “你当然不认识。你出生前十五年,他还在杀人呢。” “真的?” “我们刚刚谈到西柯克郡,”他说,“还有帕迪·米汉的酒馆,以及他重新装 潢的事情。埃蒙·多尔蒂就来自西柯克郡的斯基伯里镇,二十年代,英国镇压爱尔 兰民族主义运动期间,他是汤姆·巴里飞行队的。”他唱道:“‘哦,但看起来多 么壮观/Auxies和RIC /黑棕队落荒而逃/远离巴里的悍将。”你知道这首歌吗? “ “我连歌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Auxies是当时征募的佣兵,RIC 是皇家爱尔兰警察,黑棕队你知道的①。还 有一首不必查字典你就可以明白的歌。” ①黑棕队,指爱尔兰王室警吏,一九二〇至一九二一年在英国募集,用以镇压 爱尔兰独立运动,因戴警吏黑帽,传茶褐色军服,故名。 十一月十八日 马克伦镇外 棕衣人队上了大船 急急奔赴他们的厄运 但巴里旗下的狠将男儿们等待着 带着来复枪、火药和炮弹 爱尔兰共和军 就要在这片土地上大干一场 “歌词里讲的是大屠杀,相信是某个爱尔兰人写的。埃蒙·多尔蒂就参加了那 场骚动,哦,他也杀了很多人。英国曾悬赏要他的人头。然后美国政府赎了他的人 头,于是他就来到这里。一个亲戚替他找了份仓库里卸货的工作,不过你看他的个 头也知道他干不了。然后他去当了好多年的出租车调度员,现在已经退休很久。如 今他每天喝两品脱啤酒,半句话也不说,只有上帝知道他脑袋里面在想什么。” “你刚开始谈到他的时候,”我说,“我发现自己在想另外一个老头,名叫霍 默·钱普尼。” “我不认识他。” “我自己也不认识,”我说,“可是他开启了一个东西,或者该说继续了一个 东西,很难确知是什么情况。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啊,”他说,“说来听听。” 于是我告诉他三十一俱乐部的故事。讲了很久,听完之后,米克开始没说什么。 他给杯子重新添了酒,然后举起来迎着灯光。 “我还记得坎宁安餐厅,”他说,“他们的牛排很好,而且吧台给的酒分量也 足。每次我回想起那些已经消失的店,那些已经消失的人,我就不明白时光是什么, 一点也不明白。” “嗯。” “沙子穿过沙漏,你手上会暂时抓住一些东西——任何东西——可是又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他们第一次聚会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 “三十二年前。” “那时我二十五岁,还是个蠢货。他们绝对不会邀我加入俱乐部,任何像样的 组织都不会邀请我。但是如果他们开口,我会加入这种俱乐部的。” “我也会。” “而且聚会绝不缺席,”他说,“站在一起,耐心见证,等着那个带大斧头的 人到来。” “带着什么的人?” “那是我想象中的死神,”他说,“一个上身赤裸,脸上戴黑面罩,手提大斧 头的男人。” “埃莱娜会说,你上辈子就是死神,而你刚刚描述的,是个刽子手。” “谁能说她不对呢?”他摇摇那颗大脑袋,“沙子穿过沙漏。埃蒙·多尔蒂, 操他妈斯基伯里镇之祸,现在坐在吧台高脚凳上,看着时光从眼前流逝而去。他就 戴着他那顶小帽子,喝着他的两品脱啤酒,比高尔韦·罗斯那个凶残的小混蛋活得 久,也会此我们所有人活得久。”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一长串的死者。” “那是什么?” “哦,那是一个故事。你知道巴尼·奥戴吗?他去过莫里西酒吧。” “我没在那儿碰到过他,”我说,“不过我以前在第六大道时认识他,他在西 三十街一家酒吧当经理,有现场演奏,偶尔他会上台唱首歌。” “他的歌喉好吗?” “我觉得不比任何花钱请来的歌手差,我也常在狮头酒吧碰到他,他怎么了?” “这是一个家伙清醒的时候告诉我的故事,”他说,“好像是巴尼的老母亲住 院,他去陪她,老妈妈就告诉巴尼,她已经准备好要死了。她说,我这一生很美好, 享尽了人间欢乐,我不希望以后靠仪器维持我的生命,让针管插进我体内。所以亲 我一下,巴尼,我的乖儿子,她说,你一直是一个母亲所能梦想最棒的儿子,请大 夫拔掉电源,让我走吧。 “所以我们的男主角就亲了她一下,然后去找大夫,坦白把母亲的要求告诉他。 那个大夫刚工作没多久,非常年轻,巴尼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 他想的是延长生命,而非缩短。他很困扰,巴尼人很好,但他尽可能用威胁的口气, 好让那个大夫不要再犹豫。 “‘大夫,’他说,‘别紧张,你要做的事情没那么可怕。大夫,我告诉你一 件事,我们奥戴家族的人就是来自一长串的死者。” 外头风很大,雨扑在窗上。我看看外头,有车子经过,灯光映在湿漉漉的人行 道上“很棒的故事。”我说。 “自从我听过这个故事,”他说,“这句话就一直忘不掉,我们不都全是来自 一长串的死者吗?” “是啊。” “你那个俱乐部的故事让我想起这句话。三十一个人,一个接一个走向自己的 坟墓,剩下的最后一个就再重新开始一个俱乐部。这一长串的死者,可以上溯到好 几世纪。” “据说可以上溯到巴比伦时代。” “再上溯到亚当时代,”他说,“上溯到第一条长出双手挣扎上岸的鱼。是哪 个混蛋杀了那些俱乐部的人吗?” “看起来是这样。”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我说,“我查不出来。有可能是他们其中之一,也可能不是,反 正我也无从知晓。一开始他们有个人给了我一笔钱,我很努力地去查,可是我不知 道自己做了什么有用的事情。现在他们一起出资给了我更多钱,我收下了,可是还 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赚这笔钱。” “你会找到他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找。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 “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等待?” “还剩几个人?十四个?” “十四个。” “慢慢等吧,”他说,“到最后只剩一个人的时候,把他抓起来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华盛顿特区有个纪念碑,是一面墙,上面有所有越战阵 亡将士的名字,你看过吗?” “只看过照片。” “我曾想,可他妈的我干吗跑去那儿看?我知道那个纪念碑什么样子,也知道 丹尼斯的名字。如果我想要的话,可以把丹尼斯的名字刻出来,挂在我自己的墙上。 但是有个我无法解释的原因,促使我去看那个纪念碑。 “我乘火车去,下车后从火车站叫了出租车,跟司机说我想去看越战纪念碑。 离车站很近。那只是一面墙,你知道,形状很简单。不过你说你看过照片,所以你 已经知道它的样子了。 “我看着那面墙,开始看上面的名字。‘一长串的死者’,那真的是一长串的 死者。几千个名字没有特别的顺序,其中只有一个名字对你有意义而已,所以我干 吗看其他人的名字?又何必想在那么多名字里面找到丹尼斯的呢? “我不小心听到有个人告诉另外一个人怎么查一个特定名字的位置,所以我就 停止看那些名字,去查指南,看他的名字在哪里。我很怕他们会漏掉,但没有,查 到了,完全没问题。我在墙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只有名字而已,丹尼斯·巴卢。 “我看着那个名字,”他说,“喉头开始哽咽,觉得胸口发胀,好像挨了一拳 似的。他名字的字母在我眼前模糊了,我得眨眨眼才能看清楚,我想我大概掉眼泪 了。打从懂事以后,我就没哭过。我教自己挨我爸揍的时候不能哭,这一课我学得 很好。我很高兴那天掉了几滴泪,但是从此再也没哭过了,我心底已经没有泪,早 都流干化为尘土了。 “但是我没法离开那面操他妈的大纪念碑,我一次又一次看着他的名字,然后 又看看排在他前面和后面的名字,然后我一路走下去,看了更多名字。我在那里待 了好几个小时,看了几个名字?没法告诉你。而且好几次,我又回去找他的名字, 再看一遍。 “我本来打算在华盛顿特区过夜的,好好观光一下。我在白宫对面的一个饭店 预订了房间,可是最后却在纪念碑那儿待到太阳下山。然后我走到一家酒吧,进去 喝杯酒。接着又去另一家酒吧,再喝一杯,最后我买了一瓶酒,叫出租车回联合车 站。 “我乘最近的一班车离开,直到特拉华州的威明顿站,才把那瓶酒打开。我喝 了一口,到了纽约时,瓶子已经空了。另外我大概也喝了不少水。在宾州车站,我 就叫了出租车直接来店里,安迪·巴克利正在等我,说有个朋友从布朗克斯打电话 来,叫我们得去找一个人,曾有人看见他走进岗山路附近的一幢房子里。 “于是安迪开车和我一块儿到岗山路,找到那个家伙,我就空着两手把他揍得 半死。” “告诉我,”他说,“你父亲是什么样子?” “我不能肯定自己了解他。我还没成年他就过世了。” “他以前也是警察吗?” “哦,老天,不是。” “我还以为你们有家族传统。” “一点也没有,他做别的行业。” “他喝酒吗?” “喝酒是他做过的很多事情之一,”我说,“大部分时间他都替人工作,但有 几次他也自己做生意。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开过一家鞋店,就在布朗克斯,那是一幢 两层楼的房子,我们就住在鞋店楼上。” “他在楼下卖鞋子。” “大部分是儿童鞋。还有工作鞋,那种工地穿的鞋尖镶铁的靴子。那是个小鞋 店,人们会一年带小孩来鞋店买一次新鞋,店里有个X 光机器,站在上面,就可以 测出你的脚骨大小,看你是不是该换新鞋了。” “难道不能捏捏鞋尖,看脚趾是不是抵得太靠前吗?” “我想是可以,而且我猜这就是我们现在再也看不到那种机器的原因。不知道 那些X 光对脚会造成什么影响,当时没人会担心这个,不过当时也没人担心石棉会 致癌。” “如果你活得够长,”他说,“你就会发现地球上每样东西都对你没有好处。 那个店后来怎么样了?” “我猜是倒闭了,或者是他卖给别人了。有一天我们得搬家,那是我最后一次 看到那个店。几年后我回去找,整条街都不见了。要拓宽布朗克斯快速干道的时候, 房子都拆掉铺成道路了。” “你从小在布朗克斯长大的?” “我们常常搬家,”我说,“布朗克斯,上曼哈顿,皇后区。我外祖父母住在 布鲁克林区,有几次我父母亲分居,我们就跟外祖父母住。等我爸妈复合,我们就 又搬进随便哪里的公寓,重新开始。” “他死的时候你几岁?” “十四岁。”之前我已经不喝咖啡改喝毕雷矿泉水了,我拿起玻璃杯,仔细看 着里面的小气泡。“当时他在地铁车上,”我说,“第十四街线,LL号车。现在只 说L 号了,拿掉了一个字母。我想这是个经济的措施。 “他站在两个车厢之间,原先是想去那儿抽烟,结果掉了下去,车轮从他身上 碾过。” “啊,耶稣啊。” “事情一定发生得很快,”我说,“而且他一定是醉了,你不觉得吗?除了醉 鬼,谁会想到要像他那样站在两个车厢之间?” “他喝什么酒?” “我父亲?威士忌。吃饭的时候可能会喝杯啤酒,可是真要喝,他就喝威士忌, 威士忌加苏打水。都是杂粮威士忌,三羽牌,四支玫瑰牌,卡斯泰牌。我连现在有 没有这些牌子都不知道,但是他就是喝这些牌子的。” “我父亲喝葡萄酒。” “小时候我从没在家里看过葡萄酒。据我所知,我老爸这辈子没喝过葡萄酒。” “我爸都是一加仑一加仑地买回来。他从一个酿酒商那里买来,也是法国人。 他也喝marc,你喝过吗?” “听都没听过,是一种白兰地?” 他点点头。“酿完葡萄酒后,就可以把残渣拿来酿一种白兰地。意大利人也有 这种酒,不过称之为grappa. 不管什么名字,那都是全世界最难喝的酒。我在法国 我父亲出生的那个小镇喝过,一入口只能赶快吞下去。无论如何这是跟着他一起移 民来的一点小嗜好。你知道,这附近有很多法国人,很多都在饭店或餐厅工作,有 些则像我爸一样,在肉类市场讨生活。”他喝了口酒。“他打过你吗,你爸爸?喝 多了之后?” “耶稣啊,不。他是有史以来最温和的人了。” “生前是。” “他很安静,”我说,“而且很忧郁。我想你可以说他是个绝望的人。喝酒时 才会开心,他会唱歌,还有,嗯,就是做些傻事。然后他继续喝,喝到最后比他刚 开始喝的时候还要忧郁。但我没看过他发脾气,也绝对没听说他打过任何人。” “我父亲也很安静。那个混蛋从没说过话。”他又加满杯子,“他的英文不好, 而且口音很重,很难听懂。但是他很少开口,所以也无所谓。不过他的手很巧。” “他会揍你?” “揍所有的人,不过不揍我妈妈,我想他怕她,就像大象怕老鼠一样,他是个 粗壮的大块头巨人,而她则是个小巧的女人。可是她用舌头所能毁灭的,远甚于他 的拳头。 他头往后仰,看着用锡片补过的天花板。“我遗传了他的块头,”他说,“而 且从小块头就大。他会闷不吭声的揍我,然后我也闷不吭声的让他揍。到了我快满 十六岁时,有一天,我觉得受够了,他打我耳光时,我没躲,只是站起来用拳头捶 过去,正中他的嘴巴。他眼睛瞪得很大,吃惊地看着我。我一拳又一拳地打,把他 打倒了,然后我拿起一张木头椅子高高举过头,打算往他身上扔。那样可能会打死 他。因为那把椅子他妈的很重,只是我气坏了,根本不觉得重而已。 “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他躺在地上四肢大开,血从他嘴里不断流出来,而我 正要拿一把椅子砸在他头上,他就笑了起来。之前我从没看他笑过,而且后来也没 再看他笑,可是那天他笑了。这救了他的狗命,也挽救我不至于犯下滔天大罪。我 放下椅子,抓住他的手,让他站起来,他拍拍我的背,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从此再 也没打过我。 “一年以后,我搬出去住,在河边替几个意大利人收保护费,偷偷东西什么的。 又过了一年,他就死了。” “怎么死的?” “脑中风,很突然,毫无征兆。他比我妈大将近二十岁。过世的时候比我现在 还老。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五岁了,所以他总共活了多久?六十二岁?他是 在工作时过去的,早上还去望了弥撒,所以我想他是在很优雅的状态下死的。我不 知道这是不是真有差别,我知道他死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屠刀,穿着一件沾了血迹的 围裙。这两样我都还留着,你知道的,他的屠刀和围裙。我去望弥撒的时候就穿那 件围裙,而且他的屠刀偶尔也派得上用场。” “我知道。” “你的确知道。他每天早上都去望弥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去,也不知道他认 为望弥撒对他有什么好处。同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又认为这对我有什 么好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你的母亲也不在世了,对不对?” “嗯,几年前她过世了。” “我母亲也是。她是死于癌症,但我总觉得是丹尼斯的死引起的。自从她接到 电报后,整个人就变了。”他盯着我,“我们是孤儿,我们两个都是,”他说,然 后伸出一只手在急雨扑打的窗前摇晃着。“暴风雨中的孤儿。”他说,然后又喝了 一口酒。 “前几天,”我说,“有个我认识的律师告诉我,人类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亡 的动物,也是唯一喝酒的动物。” “律师会这么说,真不寻常。” “他是个不寻常的律师。可是你觉得有关联吗?” “我知道有。” 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谈起女人的。他说,他现在好像不怎么需要女人了,也不知 道是年纪还是喝酒造成的影响。 “我已经戒酒了。”我提醒他。 “天哪,你戒酒了。现在从内林区到炮台公园的女人都不安全了。” “哦,她们很安全。”我说。 “你还在见别的女人?” “偶尔。” “埃莱娜知道吗?”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虽然前几天她让我吓了一跳。那时我正想去找一 个女人,她丈夫二月初在福瑞斯特山被刺死。我跟埃莱娜提起,我打算去福瑞斯特 山找那个女人,后来她就要我好好享受跟那个寡妇共度的时光。她没有什么意思, 我却以为她话中有话。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吃惊,不过还是掩饰过去了。” 他因此想起了一个故事,便讲给我听,我们的对话如同古老的河流一般蜿蜒缓 慢的流着。稍后他说:“住在福瑞斯特山那个寡妇,你为什么要去见她?” “去看看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会知道任何事情吗?” “她可能看到过什么,她丈夫也可能跟她说过些什么。”我把自己打算问的一 些问题,还有一些我想解决的疑点告诉他。 “你就是这样调查的吗?” “有时候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行你的工作的。” “大部分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 “啊,可是你当然知道。你试探各种不同的方向,直到有某些结果出现。我没 有设计这类东西的想象力,也没有耐心去一个个试。如果我想知道什么,找出解答 的方法只有一个。” “是什么?” “我去找知道答案的那个人,”他说,“我会用尽各种可能的方法让他告诉我。 但如果我根本不知道该去找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那我就彻底迷失了。” 如果雨停的话,我大概会早点回家。到了早上四点半还是五点的时候,我开始 体力不支了。有一度我们两人都没话说,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可是雨还是很大,于 是我没法向疲倦投降、走出门去,便把矿泉水推开,又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咖啡。 稍后我又恢复了点精神,撑到天亮,然后到圣伯纳德教堂去参加屠夫弥撒。 在侧廊的小礼拜堂里有十多个人,包括七八个来自肉类市场的人,跟米克一样 穿着白围裙,有些围裙上头跟他一样还有血渍。还有几个修女,两个家庭主妇,几 个上班族的男人。另外有几个老先生老太太,其中有个看起来非常像那个杀人犯埃 蒙·多尔蒂,一样都戴着布帽子。 弥撒结束后,我们走出教堂,没有领圣餐。天空依然阴沉,可是雨停了。米克 的凯迪拉克还是停在老地方——特沃米殡葬社的门前空地。特沃米看到我们,走出 来挥挥手,米克向他点头微笑。 “近来特沃米日子过得很不错,”他说,“他的生意比以前好两倍,很多人死 于艾滋病。一种邪风,呃?” “的确。” “再告诉你一句,”他说,“每种风都是邪风。”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上楼,尽可能不出任何声响地把门打开,怕吵醒可能还 在睡觉的埃莱娜。 开了门,她站在那儿,穿了一件我给她买的睡袍。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就 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我还没开口问,她就说:“你还不知道,对不对?你还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她伸出一只手,抓住我。“格里·比林斯昨天晚上被杀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