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整整十二年来,格里·比林斯一直为一家独立的纽约电视频道担任气象播报员。 尽管他正式为人所知的头衔是首席气象专家,但他的工作主要是播报。他之所以能 崛起,主要并不是基于判读气象图的能力。他颜色鲜艳的服装,他那种无法抑制的 个人色彩,还有他在镜头前面扮演傻瓜的那种露骨的热心,都是更重要的因素。 他一天播报两次,晚上六点五十五分那次是紧接着六点半的新闻;第二次是在 十一点十五分夜间新闻的中间,播完就是体育新闻摘要。通常,他会在下午五点抵 达电视台,准备当天要播报的内容,排好他要讲解的图表顺序,播报完就出去吃晚 餐。有时候晚餐时间他会在外头晃两个小时,然后回到摄影棚;更多的时候则是回 家打个盹,换衣服,然后回摄影棚准备他的第二次播报。他会在十点和十点半之间 到达,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准备,因为用的图表是一样的,而且播报的内容基本上也 没有太多更动。 星期二晚上七点,他直接回到位于西九十六街的公寓,自从四年前离婚后,他 就一直住在那儿。他打电话给一家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中国餐馆叫了外卖。快十点时, 他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刚从孟加拉来的移民,名叫拉克曼·阿里。出租车 在等绿灯要左转到哥伦布大道时,一辆企图从右边超车的汽车撞上来,司机跳下车 和拉克曼·阿里吵架。吵到后来,他掏出一把手枪,朝阿里脸上和胸部开了三发, 然后猛地拉开出租车门,把枪里其余的子弹都射进阿里的乘客身上。然后他回自己 车上迅速逃逸。目击者对那部车子的形容从两年新到十二年都有。不过证人似乎一 致同意,那是一部深色四门轿车,白天的话,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埃莱娜之前看着新闻,甚至在电视台介绍代替比林斯的新气象播报员之前,她 就知道了。在那种天气,气象员缺席却没有人讲俏皮话,而且摄影棚里面所有的播 报员似乎都守着一个不祥的秘密。其实他们早在新闻播出之前就接到了比林斯的死 讯,但决定不予报道。可是后来他们发现这样有被其他电视台抢先的危险,于是便 决定播报这则新闻。因此,在体育新闻摘要之后,主播便宣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埃莱娜说,“我知道你在葛洛根酒吧,于是到处找那 里的电话想打过去,可是在这种下着大雨的半夜,你又能怎么办?此外,据我所知, 这个事情就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只是一个交通意外引起的吵架失控。这种事情总 是难免,何况现在人人都有枪,说不定警方很快就会抓到那个吵架的凶手,我干吗 要为这件事毁掉你和米克共度的夜晚呢? “于是我就没打电话,打开收音机熬夜听WINS台,听了好几个小时。我把收音 机音量关小,然后一面看一本书,一面听每半个小时播报的新闻,一听到比林斯的 报道,我就停止看书,把音量调高,播报的内容每个字都跟前面播报过的一样。最 后我就听着收音机睡着了,到了七点才被整点音乐吵醒。 “我应该打电话给你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打电话给我的原因没有错,我不能怎么样。而现在我能做的也不多。枪杀 次日的早晨,我也只能接接雷蒙德·格鲁利奥和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还有戈登· 沃尔泽的电话。我告诉每个打电话来的人,我得更深入了解,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 么做。 过了中午,警方发现了行凶的那辆车,那是一九八八年的福特,牌照是新泽西 州的,登记的主人是个住在提内克①的眼科医师。车子是在拖车场被发现的,之前 因为停在城中戏院区的一个禁止停车处,而被拖到这里。之所以会被认出来,主要 是基于目击证人记住了部分的车号,之后又在车子身上发现了擦撞到拉克曼·阿里 那部出租车的烤漆痕迹。那位眼科医生的妻子告诉警方,她的丈夫到休斯敦去参加 一个学术会议,他在星期五晚上从纽瓦克②乘飞机离开,车子就停在机场的长期停 车处。 ①Teaneck ,位于新泽西的一个小镇。 ②Newark,纽约的三大机场之一。 汽车仪表盘和方向盘上都有指纹,但结果是交通警察的,因为他们拖吊时得打 开车门把车打到空挡。没有任何可能属于凶手的指纹,几个目击证人形容开枪的人 身材中等,戴着一顶棒球帽,穿着一件亮面的深蓝色运动夹克,胸口的口袋上方有 绣字,但距离太远,没有一个证人看清上面绣的名字。 整个事件看起来司空见惯,唯一的新闻价值就是被害人之一在本地稍具知名度。 有人在机场的停车处偷了一辆车,或许是想偷来干坏事的。或许发生那件意外让他 情绪太坏,或许他那一整天心情都很坏。总之,他对一个寻常的小车祸反应过度, 他没有跟对方交换驾照和保险卡号码,而是拿出一把枪疯狂乱射。 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或者他可能把偷来的车停在可以看到比林斯那幢公寓门口的地方,等比林斯叫 了出租车后就跟上去,安排了擦撞和后来的结果。 不知道。 我整天没睡,为了克制疲倦而喝了太多咖啡。到了晚上八点半,我逼自己去圣 保罗教堂,参加常去的那场戒酒聚会,可是却没法专心,到了中间休息时忍不住就 走了。回到家里,埃莱娜叫我去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听我的吧。”她说。 热水澡消除了部分紧张,一上床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我一定梦到了詹姆斯· 肖特,因为我醒来时想着他。我告诉埃莱娜,她说前一天我去圣保罗的时候,肖特 曾打电话来找我。 “他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说,“还说不必回电给他,因为他正要出门, 所以我就没跟你提。” 我打电话找他,没人接。 我听了收音机里的新闻,没有比林斯的报道。我出去买了《纽约时报》和其他 三份小报,然后看完四份报纸上关于比林斯遇害的报道。《纽约时报》的文章是从 前面几版的报道转到讣告版,讣告有一张照片和六栏长的内文。我看了那篇讣告, 又看了五六则其他人的。然后继续看了占半个版的与死亡相关的报道。其中三分之 一是关于一个上星期死去的人,他显然一生广结善缘,每个受访者都哀痛地怀念他, 对他的去世表示悲悼。 我草草看完这些,但对于其他人的讣告,则依照我这阵子的习惯看得相当仔细。 一如往常,看到后来注意力就开始松懈。翻完讣告版没看到熟悉的名字,我就没那 么热心研究了。但我照着字母顺序看过去,于是得知住在福瑞斯特山的艾伦·沃特 森遗孀海伦·沃特森在星期一去世。 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一个愿意跟我谈话的警察。 “意外溺死,”他说,“可能是滑倒了,头撞上瓷砖,淹死在自己的浴缸里。 只要失去意识太久,你的肺就装满了水,这种事不稀奇。” “哦,真的吗?” “你要问我意见的话,我就得说,他们应该在浴缸上贴警告标示的。不,你知 道,有自杀的可能。她今年稍早时候失去了丈夫,因此很消沉,诸如此类的。我们 在浴缸旁边的地板上发现了一瓶J &B 威士忌,在浴缸里喝这玩意儿,然后昏过去, 你会把这算做这是自杀吗?我不会,她不顾孩子在不到六个月内父母双亡的感觉, 没有留下遗书。此外,谁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你喝了点酒,失去意识,然后就 昏过去淹死了。或者喝得太多,特别是泡在热水里,结果失去平衡撞到头,就昏过 去了。唉,意外常常有的。” “她是星期一死的吗?” “是星期一发现的。医生认为当时她已经泡在水里三天了。” 怪不得她没接电话。 “你知道这几天的天气,”他说,“或许你也知道尸体在水里泡几天会变成什 么样。两者加在一起,还需要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情形吗?” “发现尸体的是谁?” “一个邻居。沃特森夫人的一个孩子因为打电话找不到他母亲,有点担心,就 打电话到隔壁。那个邻居有一把钥匙,自己开门进去。结果碰到这种事情。” 我打电话给詹姆斯·肖特。没人接。 我又打到埃莱娜店里,问她:“肖特昨天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不是有点紧张?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不像害怕的样子?” “不像。怎么了?” “艾伦·沃特森的遗孀周末淹死在自家浴缸里。死亡时间很难确定,但显然是 发生在我去科罗纳和那个保安公司的老板谈过之后。”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联。” “一定有关,”我说,“我猜是凶手想毁掉线索。他一定是害怕有人看到什么, 或者知道什么。他杀了那个寡妇,照理说下一个目标就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也 就是发现沃特森尸体的警卫。” “詹姆斯·肖特?” “他的电话没人接。” “他可能在任何地方,”她说,“说不定去参加戒酒聚会了。” “或者去酒吧,”我说,“或者在自己家里灌酒,不接电话。” “说不定去吃早餐,或者去惠特尼美术馆看罗斯科①回顾展了,如果我没事做, 第一个选择就是去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①罗斯科(Mark Rothko ,1903-1970 ),著名抽象表现主义画家。 “去找他。他知道一些事情,虽然他根本不明白这点。我要在他被杀之前找到 他。” “你等一等,”她说。她掩住听筒一会儿,然后说,“TJ在这里,他问你要不 要人结伴同去。” 我换了衣服下楼时,TJ已经在大楼门口等我了。他穿着那套大学预科生的服装, 但头上戴的那顶突击者队棒球帽让整体效果稍稍打了折扣。“如果我想让自己看起 来更正经的话,”他说,“可以不戴帽子。不过管他呢。” “我没说你的帽子怎么样。” “我听过类似的说法。” “或者是你懂读心术。”我走向人行道边缘,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到八 十二街和第二大道交会口。“总之,”我继续前面的话题,“穿什么都无所谓,我 不想浪费时间。” “你不期望能发现什么事情。” “没错。” “带着我只是做伴罢了。” “差不多吧。” 他眼珠转了转。“那我们干吗坐出租车?为了报账?你这种人坐出租车,一定 是大事不妙了。 “这个嘛,”我说,“希望我们是错的。” 到了八十二街,我叫TJ在车上等,自己上楼去看看戒酒聚会的会议室。我星期 五晚上曾带詹姆斯·肖特来过这里,后来他提过要再来这里参加聚会。会议正在进 行中,我进去在咖啡壶旁边找到了一个视野很好的位置,一确定他不在里面,我就 下楼回到车上,请司机开到第五大道,在九十四街的街角下车。 我们的第一站是蓝色独木舟,如果肖特没再喝酒也没被杀,总有一天这个酒吧 会出现在他的戒酒聚会发言中,“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个家伙,”他可以说,“本来 以为可以让他请我喝两杯啤酒的,没想到不知不觉就来到戒酒协会的聚会。现在我 戒酒成功,从那时开始,我再也没沾过酒。” 现在他不在蓝色独木舟,也不在第五大道的任何一家酒吧或小餐馆。TJ和我一 起逛了一圈,如果分头找会快一点,但就算他看到肖特,又怎么认得出来? 我们走完第五大道的四个街区后,便朝西到九十四街肖特的公寓去。我按了一 个应该是他的门铃,然后又按了标示管理员的那个电铃。结果没人应门,我们于是 离开,到第二大道,又浪费了一点时间,从九十二到九十六街,找了更多酒吧和餐 厅,然后回到我们原来的地方。我找了一个电话,打给肖特,还是没人接。 我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没有道理为找他而地毯式地搜遍整个城市,我心想,因为我们并不打算用这个 方式找到他。我也没有道理打电话给他。因为他不会接。 我快步走回那幢公寓,TJ紧跟在我旁边。我按了管理员的门铃,还是没人应门, 于是我随意按了另一个电铃,看有没有人会开门让我进去,一个也没有。但过了几 分钟,一个大块头女人从一楼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她透过玻璃门皱眉看着 我们,没有开门,问我们要做什么。 我说我们要找管理员。 “你们是在浪费时间,”她说,“他没有空房间可以出租了。” “他在哪里?” “这里是正派的公寓。”不知道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拿出一张侦探社的名 片,贴在玻璃门上。她斜乜了一眼,嘴巴蠕动地读着上面的字。念完之后,嘴唇紧 紧抿成一道窄线。“他就在街对面的门廊下,”她不情不愿地说,“他姓卡洛斯。” 对面的门廊下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在下棋,另外一个则在旁边看,偶尔插嘴发 表意见。那个看下棋的人正在喝一罐美乐啤酒,两个下棋的人则分着喝一个纸盒装 的托皮康纳橙汁。我问:“卡洛斯吗?”三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递出名片,一个下棋的人接过去,他身材矮胖,长着塌鼻子和清澈的棕色眼 珠。我想他就是卡洛斯。“我在找你的一名房客,”我说:“我担心他可能会发生 意外。” “谁?” “詹姆斯·肖特。” “肖特。” “将近五十岁了,中等身材,深色头发。” “我认识他,”他说,“你不必形容给我听。每个房客我都认识,我只是在想 今天有没有看到过他。”他闭上眼睛专心想了一下。“没有,”最后他说,“我好 几天没见到他了。你可以留下名片,等我看到他就打电话给你。” “我觉得应该去看看。” “你是说去开他房门?” “就是这个意思。” “你按过他的电铃了?” “我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电铃。” “上面不是有他的名字吗?” “没有。” 他叹了口气。“很多房客都不愿意把名字贴在门铃上,”他说,“我贴上名字, 他们就撕掉。结果有朋友来,按错电铃,吵着其他人,或者就来按我的门铃。我告 诉你,真是烦死了。” “嗯。”我说。 他站起来。“我们先去按他的门铃,”他说,“然后再看看。” 我们按了他的门铃,没有人应门。于是走进去,爬了三层楼,里面就跟我原先 估计的一样,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食物和老鼠和尿臊味。卡洛斯带着我们到肖特房门 口,握拳用力擂门。“嘿,开门哪,”他喊着,“有位先生想跟你说话。” 没有反应。 “不在家,”卡洛斯耸耸肩说道,“你可以写个纸条,塞在门缝里,等他回家 ——” “我觉得应该把门打开。”我说。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我很担心他,”我说,“他可能发生意外了。” “什么样的意外?” “不太好的意外。开门吧。” “你只是动动嘴而已,”他说,“会惹上麻烦的可是我。” “有事我负责。” “那我该怎么说呢?‘这个家伙要负责的。’老兄,倒霉的还是我啊。” “如果你不开门,”我告诉他,“我就自己踢开。” “你说真的?”他看看我,然后相信我是说真的。“你觉得他可能病了,呃?” “说不定更糟。” “还有什么比生病更糟的?”我猜他是想到了,因为他缩了一下,“妈的,希 望不是。”他抽出一串钥匙,找到那把,插进锁孔里。“反正,”他说,“你根本 用不着把门踢开,除非他上了链子。这些锁根本没有用,用一张塑料卡就可以打开。 但如果上了铰链,妈的,你就还是得踢。” 不过门没有上链子。他转开锁,停下来敲最后一次没有必要敲的门,然后把门 向里推开。 房间是空的。 他站在门口。我把他推开,走进那个小屋间。里头简单整齐得像个和尚的宿舍, 有个铁床架,一个抽屉柜,一个床头柜。床铺得很整齐。 抽屉是空的,衣柜也是空的,我看看床底下,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只有他搬进 来前已有的那些二手家具。 “我猜他搬走了。”卡洛斯说。 电话放在床头柜上。我取出一支铅笔放在听筒下面,把听筒往上挑起,直到可 以听到拨号音的高度,然后再挂回去。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什么,”卡洛斯说,“他每星期付一次租金,所以房租已 经付到星期天了,有趣吧?” TJ走到床边,拿起枕头,下面有本小册子。他仔细看了一眼,然后递给我。 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书了。 “奇怪,”卡洛斯说,“既然要搬走,干吗把床铺得那么整齐?反正租给别人 之前,我总得先把这个房间整理过的,不是吗?” “希望如此。” “我当然会整理。”他皱起眉头,困惑地说,“或许他会回来。” 我看着那本戒酒协会的书,是我买给他的那本,也是他唯一没带走的东西。 “不,”我说,“他不会回来了。” 马丁·班扎克摘下他的无边眼镜,朝镜片哈气,然后用手帕轮流擦拭。擦到满 意了之后,他把眼镜戴上,忧郁的蓝色眼珠望向我。 “你应该了解我们能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他说,“我们的警卫工作,时薪 只比最低工资高一两块钱,这种工作不需要经验,也不太需要什么技巧。我们理想 中的员工,是那种想赚点小钱补贴退休金的退休警官,不过那种人通常都有办法找 到更好的工作。 “我们碰到过一些失业者,想暂时凑合着找个工作,等着看还有没有更好机会 的人。通常都很认真,可是不会干太久。还有些员工待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没法找 到更好的工作。” “你们会对员工进行怎么样的调查?” “只有最低程度的。我尽量不要雇用到有重罪前科的人。毕竟,这是保安工作, 你总不会雇一只狐狸去看守鸡棚,对不对?可是很难避免,我可以利用电脑进行调 查,但是如果姓名太大众化怎么办?‘问:威廉·约翰逊在纽约州各个监狱服过刑 吗?’哦,说不定随随便便就有半打威廉·约翰逊在这个州的监狱坐过牢,那我能 查出什么?如果有个人来应征,说他名叫威廉·约翰逊,我怎么好意思开口问这是 不是他的真名?如果他掏出社会福利卡和驾照,我除了接受,又能怎么办?” “你不会叫他们留下指纹记录?” “不会。” “为什么?” “查指纹太花时间,”他说,“等我从华盛顿特区那边拿到报告,大概都已经 过两三个星期,应征的人早都找到别的工作了。” “难道你不能暂时雇用他们,如果指纹报告有问题,再请他们走路?” “可靠侦探社是这么做的吗?唔,我相信你们的服务收费比较高。你们是曼哈 顿的公司,地址也在高级区。如果顾客负担得起你所有的开支,那一切都没问题。” 他拿起一支铅笔,用橡皮那端在桌上敲了敲。“我可没法让我一半的员工去调查另 一半员工,”他说,“那样的话,我马上就会倒闭。” 我没吭声。 “两年前,”他说,“有人来应征,我们都会记录指纹。你知道后来怎样?” “来应征的人变少了。” “一点也没错。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些烦琐又不尊重人的程序。” “尤其是那些条件不错的人,”我说,“对他们来说,这种事情特别烦琐,也 特别不尊重。” 他盯着我看。“而且那些不付赡养费的,”他说,“或者那些开空头支票的。 还有,没错,曾经因为吸点毒品或犯过一些轻罪因而坐过牢的。在某些地方长大, 不太可能没被拘捕、留下指纹记录。这类人在我们这里工作,其实都干得相当好。” 我点点头。我凭什么批评他,又凭什么管他怎么经营他的公司?他开除喝酒的 人,只因为那会对他的顾客造成困扰。但哪个顾客会因为看守他仓库的警卫曾经没 付孩子的教育费,或者曾经卖一公斤可卡因给便衣警官而觉得困扰?这些罪是你从 警卫身上闻不到、也无法从他走路的脚步上看得出来的。 “还是来谈肖特吧。”我说。 肖特的档案里有他的应征时的申请表格,还有他工作时间和支取薪水的记录。 我问起为什么没有他的照片,不是所有员工都应该有照片的吗? “当然,”他说,“我们需要一张用于证件的照片。就在这里拍,站在墙壁前 面。这个背景很不错。”那照片哪儿去了呢?我得到的答案是,贴在证件上头了, 肖特辞职时应该已经缴回证件,而且照惯例也已经销毁了。 “他缴回证件了吗?” “大概吧。” “销毁了吗?” “应该是。” “那底片呢?” 他摇摇头。“我们是用拍立得。每个人都是用拍立得拍照。你总希望证件马上 做好,免得还要等照片冲洗出来。” “所以没有底片?” “没有。” “你们只拍一张?不会多拍一张备用?” “其实有的。”他说,然后翻着档案,“好像不在这里。一定是归档时放错了。” 或者可能被肖特拿走了,我心想。或者一开始他就拿走了,因为马丁·班扎克 管理公司的方式似乎不是太严格。 我又看了一眼那份申请表格。肖特于一九九二年七月来应征这个工作时,地址 同样是在九十四街。 一九九二年七月? 我跟班扎克确定一下日期,艾伦·沃特森遇害时,肖特已经在这里工作七个月 了吗? “是的,而且他很稳定,很可靠,”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他第一次出事时, 找愿意破例饶过他。” “喝酒的事情。” “对。他一定很羞愧,因为他根本没有找借口辩解,只是垂着头,等着我炒他 鱿鱼。可是他的记录太好了,而且也做了七个月,所以我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 皱皱眉,”第二次他再犯,当然,有客户打电话来抗议,我就只好请他走路了。“ 七个月。耐心等待,等着时机到来。 我拿起那份申请书。“我需要一份复印件,”我说,“这附近有复印的地方吗?” 他说他有台式复印机,可以替我印。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印好后走出来,可是却在 手上拿了一会儿没给我。 他说:“我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肖特知道什么,如果他消失只是为 了躲避那个杀害沃特森的人,”——这是我编出来跟他解释的借口——“不是可以 从警方那边查到他的照片吗?” “照理说是这样,”我说,“但是肖特好像是用化名,这份申请书上的资料可 能大部分都是假的。如果我能让他避免被警方注意——” “哦,那当然。”他说,“那样是最好。” 他根本不存在。 他有一张纽约州的驾驶执照,申请书上也登记了号码。但是车辆所没有他的记 录,他写的驾照号码也根本不存在。社会福利卡号码倒是真的,但却是属于堪萨斯 州恩波利亚镇一个州立农场的人,名叫班尼特·冈纳森,而非詹姆斯·肖特。 如果班扎克给他的员工记录了指纹,我的工作就会轻松很多,就算他留下指纹 只是归档、不派任何用场都可以。稍早时候我派TJ留下来监视他的公寓,自己去熨 斗大厦跟可靠侦探社的沃利·唐借了一套采指纹的工具。稍早离开肖特公寓的时候, 我曾经像班礼克对他的眼镜哈气那样,朝着肖特的电话听筒哈气,可是没看到任何 指纹。不过电话听筒不会是那个房间里头唯一会留下指纹的地方。 但回到东九十四街,我朝着电话、窗户、洗脸池、床头板、床边踏板、屏风, 还有各种看起来有可能的地方都喷了采指纹的白粉。结果什么都没有,连个斑点都 找不到。 “他清干净了。”我告诉TJ,“他有意把这个房间的所有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 “这家伙有洁癖。” “这家伙是个凶手,”我说,“他在二月杀了沃特森,然后几天前杀了海伦· 沃特森,还有——耶稣啊。” “怎么了?” “海伦·沃特森,”我说,“有一回我跟他聊,他问我有没有联络到海伦·沃 特森。他怎么知道她叫海伦?我从没跟他提过的。耶稣啊,他追踪他们多久了?” 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他追踪艾伦·沃特森至少有七个月了,从他开始为科罗纳保安公司工作,直到 他逮到机会,把刀子插进那个农产品批发商的心脏为止。天知道这段时间他有过多 少个好机会,但他一点都不急,他从容地静候时机,只是等着,让期待的情景出现。 然后,等到他终于发动攻击,他还有机会借着发现尸体并报警,取得额外的满 足。就像纵火犯回到现场看消防队员与他放的火奋战。然后,了不起的是,他又继 续把原来的工作干了六星期,才设计让自己被开除。 所以我知道,他喜欢慢慢等待有利时机,我也知道,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 很短的时间之内行动。星期五晚上我见过他,一天之后沃特森的遗孀就死了。又过 了两天,格里·比林斯在出租车后座被射杀。 哦,他真是太聪明了。 可是他到底是谁? 我打电话给雷蒙德·格鲁利奥,告诉他最新的情况。“我觉得自己真像个该死 的笨蛋,”我说,“我发现那个狗娘养的,可是又失去了他的踪迹。” “当时你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些什么。” “的确。他知道,而我不知道。他要我,那个混蛋。他是猫,而我是只超级笨 老鼠。你想知道我干了什么蠢事吗?我带那个狗娘养的去参加匿名戒酒协会。” “不会吧。” “他因为喝酒被开除,过得很不体面,而且他就像准备跌到谷底的醉鬼四处寻 寻觅觅。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不跟他提起戒酒协会的事情,而当我跟他谈到这个话题, 他戏演得很成功,一副有兴趣却又不免提防的样子。我必须说,谈到匿名的宗旨, 他真是浑然天成。他是我碰到过最会匿名的人。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但是你见过他。你曾面对面跟他谈过话。” “没错,”我说,“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仔细描述肖特的长相。“现在 我们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我说,“听起来像是你认识的人吗?” “光听描述就要认出是谁,这一点我不在行。” “他四十八岁,填写的出生地是俄勒冈州克莱蒙斯瀑布市,可是那里没人知道 这个名字,也没有理由假设他曾经去过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镇。他在进入科罗纳保安 公司的一个星期之前搬进了那个套房公寓,我猜想詹姆斯·肖特就是在那时诞生的。 我想他弄了些假证件,租下了房子,然后出去找工作。” “以便伺机杀害艾伦。” “没错,”我说,“我想他是伺机潜伏。只有这样解释他的行为,才能让我感 觉说得通。我针对这个假设做过一些调查,有很多元素好像符合这个模式。他构筑 整个生活,只为了杀害艾伦·沃特森。还有他拖延下手的时间,在科罗纳工作的六 个月期间,他曾经有过多少机会?二十次?一百次?可是他迟迟没有动作,而且并 不是因为怕被逮。” “他是故意拖着,好让那种刺激感愈来愈强。” “完全正确。” “但是格里——” “我想杀害沃特森之后,他开始接近新的目标,可能是比林斯,可是也可能是 其他任何人。或许他也注意到其他两三个人。他继续住在原来的套房公寓,继续当 詹姆斯·肖特,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他导演出来的沃特森遇害事件跟他有任何关系。 可是接着我出现了,于是他明白,该是让詹姆斯·肖特消失的时候了,不过消失之 前,他希望做一些戏剧化的事情。” “他选择了一个非常戏剧化的方式杀掉格里。” “他早就知道比林斯的住处和他平日的作息。我想他有枪,或者知道怎么弄到。 乘公共汽车到纽瓦克机场,然后再开着偷来的车子回到纽约,对他来说不会太难。 接下来他只要等着比林斯,等候他的机会。安排场小车祸是个不错的行动,但他还 有其他选择。他可以安排开着车子路过枪击,也可以用车子撞死比林斯。” 或者他也可以设法把炸弹投进格鲁利奥高科技的塑料窗子。这样他可以一次杀 掉在世十四个会员之中的九个。他已经知道那次聚会,因为我太好心,告诉了他, 甚至他追问后,我还告诉他地点是在格林尼治村。格鲁利奥是会员中唯一住在格林 尼治村的,或许星期二下午肖特也去过商业街,或许他就坐在街对面的阶梯上,一 边啜饮着啤酒,一边看着他们陆续走进去,也看到我。 我说:“他到底是谁?你有什么想法吗?” “一点也没有。” “我们知道他不是会员,但我之前不认为我们有人真觉得有这个可能。其他还 有什么人知道这个俱乐部。” “没有,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 “他现在四十八岁,一九六一年他是多大?十六?他有没有可能是谁的弟弟, 把对哥哥的恨意转为对整个俱乐部?” “天哪,这扯得太远了。” “我不期望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动机,”我说,“对于这种长期的疯狂行为,又 怎么会有一个理智的解释呢?他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够了。” “这个借口恐怕得足够强烈,才能支撑他这么久吧?” “不必,”我说,“这个借口只要能让他开始就行了。起了头之后,那种动能 就可能支撑他,不管一开始的原动力有多么薄弱。” “因为他享受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太享受了,”我说,“但是我觉得不只是如此。那是他的整个人生。” 我尽可能联络到其他会员,和他们进行了一番类似和格鲁利奥有过的对话。我 形容肖特的长相,问他们这样的描述,是否符合任何可能在多年前和这个团体结怨 的人。他们的回答基本上都差不多——这样的描述符合太多的人了,而且他们也想 不起任何人,无论疯狂与否,有理由对这个团体怀恨在心。 “好可惜没有照片。”他们很多人这么说。我解释说,他工作过的保安公司的 老板曾经给他拍过两张拍立得照片,可是现在一张都找不到了。其中一张在他的识 别证上,很可能他并没有缴回;另一张很凑巧的从他的档案中消失了。 而我很好奇,那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是在离职前有机会抽走照片的吗? 还是找个周末偷偷溜回去替自己销毁?他去福瑞斯特山把海伦·沃特森淹死在她自 家浴缸那天,可以顺便办这件事。 “他难道没拍过别的照片?”埃莱娜问,“那他怎么兑现他的薪水支票?我不 相信他会有银行户头。” “他有兑换现金的门路。不过有了科罗纳公司的证件和驾照,这就够了。” “而且你曾坐在他对面。” “还曾带他去参加戒酒聚会。” “匿名戒酒协会不会拍照印指纹,不是吗?不然就违背了匿名的原则了,对不 对?” “恐怕是如此。” “如果当时我在场,”她说,“我就可以替他偷拍张照片,就像我们在撞墙客 酒吧干过的那样。你还记得吧?” “哦,天哪。”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我说,“你说对了什么了。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想不 通。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你在说什么啊?” 我指指墙上一张裱起来的画,作为回答。 “跟你说,”雷·加林德斯说:“这太简单了。你清清楚楚记得这个家伙的长 相,要把他从你脑袋里挖出来画在纸上,得花多少时间?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差不多吧。” “比起那些不知道运用自己眼睛、又不记得自己看到过什么的目击证人,这个 简直太容易了。一星期前我碰到过一个证人,一遍又一遍说我眼睛画得不对。哪里 不对呢?太大?太小?两个眼睛分得太开还是靠得太近?是斜的吗?是杏仁形状的 吗?眼皮是下垂的吗?告诉我些东西吧,因为光说我画错是没用的。我试了这个, 又试了那个,这里改变一点,那里保留一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说我把眼睛画 得不对。你猜结果是什么?” “什么?” “她从没看过那对操他妈的眼睛。那个家伙戴着一副镜面太阳眼镜。她花了快 一个小时才想起来,而这个家伙曾经就站在地面前,拿枪指着叫她把手举起来。‘ 眼睛不对,’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对眼睛。’是啊,只不过她根本从没看过, 哪有什么好忘记的?” “至少她还知道要找你,”我说,“我坐在一个有你画的画像的房间,一直在 遗憾没有他的照片,却没想到可以来找你。” “有时候我们对眼前的事物就是会很盲目。” “我想是吧。” 画完我要付钱给他,他不肯收。“我想我欠你一份情,”他说,“埃莱娜所为 我做的一切。我曾带我妈妈去埃莱娜的店里,现在她嘴巴里口口声声说‘我儿子是 艺术家’。可是当初我找到这份警察局的工作时,她并没有特别高兴。说到工作, 现在情况不同了。” “你是说警察局的状况?” “哦,警察局的状况是不一样了,不过我指的是我的工作细节。他们要我改用 电脑画图。” “你是说像监视工具软件?” “不,不是那个,”他说,“比监视工具软件更灵巧,你可以稍微改变嘴的形 状,把头拉长,让眼窝更深陷,凡是能用纸笔画出来的都做得到。”他解释那种电 脑软件的功能和用途。“可是那不是画图,”他说,“不是艺术。” 他笑了,我问他笑什么。 “听听我刚刚用的字眼,”他说,“每次埃莱娜说我的工作是艺术,我总是纠 正她。现在我开始觉得她是对的。跟你说,我帮那位欧洲老太太画的人像,跟我以 前的工作都不同。你知道她吗?是个埃莱娜的顾客,她的家人都死在集中营了。” “埃莱娜跟我提过。我不知道你已经开始替那个老太太画了。” “到目前为止见过两次面,这是我这辈子干过最累的工作了。她不记得任何一 个人的长相。” “那你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哦,记忆就在那里,但如何探索和挖掘是一个问题。我们从她父亲开始。他 长得什么样子?问不出什么来,因为她也没有答案。她最多只想得起他很高。好吧,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和善,她说。好,于是我开始画。他的声音很低沉,她 记得。我又多画了一些。有时候他会发脾气。好,现在我就画了一个有低沉嗓音正 在发脾气的高个子和善男子。到了夜里,他会坐在厨房餐桌边记账。好,太棒了。 就画下这个情景吧。然后我们继续,偶尔我们得停下来,因为她哭了,或者她看不 见纸上的图像,或者就是累了。相信我,等到画出来,我们两个都累垮了。” “于是最后你画出了一张脸?” “最后我画出一张脸来,”他说,“可那是谁的脸?看起来像那个被送进煤气 室的男人吗?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这幅画出自她的回忆,而她得到了一张对她 有意义的图画,所以又有什么差别呢?那幅画看起来跟照片一样好吗?这个嘛,说 不定更好。那是艺术吗?”他耸耸肩,“我得说,我认为是。” “那这个呢?” “你说这家伙?”他往前倾,吹掉画像上的一些橡皮擦屑,“这个不必是艺术, 他长得也不艺术。” 我去复印店把那幅画像复印了两打。我觉得画得很像。底稿我交给埃莱娜,不 过告诉她不必挂起来。我交给TJ一份副本,他拾抬眉毛,宣布说肖特是个难看的痞 子。 接下来几天里,我拜访了大部分俱乐部会员,有的去过格鲁利奥家,有的没有。 没有人同意TJ的意见,但也没有人认出肖特是个失散多年的表亲之类的。 “他长得实在很平常。”鲍伯·伯克说,“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会特别起眼的脸。” 他们有几个人说他看起来好像很面熟。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告诉我,他以前 可能见过肖特,不过也很难说。“这个城市每天会见到的人太多了,”他说,“只 要在曼哈顿中城走几找街,你眼前经过的人会比一些小城居民一整年看到的还要多。 高峰时间走过大中央车站,你会看见几千个人,可是却没有真正看到任何一个。我 们会真正看见几个人?无论有没有意识,我们会看见的有几个人?” 在硬汉雷蒙德·格鲁利奥商业街住宅的起居室里,他斜乜了一眼那张画像,然 后摇摇头。“他看起来有点眼熟,”他说,“可是印象很模糊。” “我一直听到这样的说法。” “很疯狂,是吧?他恨我们恨得愿意付出一生来杀掉我们。因为他不是那种某 天早晨醒来觉得不痛快就拿一把枪冲进邮局的人。这是一种花上一辈子的工作。” “没错。” “而我们看着他,”他说,“唯一能说的只是他看起来有点眼熟。他会是谁? 怎么会认识我们?” “你可能会从什么地方想起他?” “不知道,我们唯一会聚在一起是每年一度的晚餐。或许他曾是坎宁安餐厅的 侍者,我们说过那时他该是几岁?十六岁吗?那他不可能是侍者。说不定只是打杂 的小工。” “说不定你们克扣了他的小费。” “不,我们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我们这些人很慷慨的。” 纽约当地的“美国一百家餐厅和饭店工作者联盟”的办公室是在第八大道,离 餐厅街只有两个街区。我跟那里一个名叫格斯·布朗的男子谈,他听到我想寻找一 个二十年前就歇业的餐厅里的职员,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餐厅工作今非昔比了,” 他说,“尤其是侍者工作。以前的侍者都是做一辈子的,他们知道顾客的名字,也 知道该如何服务。现在的侍者是哪来的?都是演员。‘我名叫司各特,与您共享美 妙的用餐经验。’猜猜看有多少比例的从业人员在‘演员平等权力协会’也有档案 资料?” “我没概念。” “比例高得很,”他说,“记住我的话,你出去想吃一顿饭,可是却碰到一场 试演会。” “那种老式牛排屋的员工流动比率,应该没那么高吧?” “嗯,你说对了,可是这种餐厅还剩下多少?还剩下加乐凡,老家园,还有金 氏小馆,路格餐厅,史密斯餐厅,还有华西斯、沃伦斯基,还有——” 我说:“一般侍者倾向于会待在相同类型的餐厅,对不对?” “我刚才告诉过你,他们根本还不见得会留在这一行呢。” “但是老式的侍者,比如一个人在坎宁安餐厅做过,餐厅歇业后,他可能就会 去你提过的那类地方找工作,你不觉得吗?” “除非他向往去三十一种冰淇淋店给顾客挖巧克力加棉花糖的口味冰淇淋。不 过没错,通常你会倾向于待在对你而言性质熟悉的餐厅。” “所以如果想找某个曾在坎宁安餐厅工作的人,就该先去找找你刚刚提过的那 些地方。” “应该是。” “但我自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我说,“我得花好几天跑遍全市,设法 去说服人们给我一点时间。反过来说,一个像你这样人面熟的人,可能只要打几个 电话就可以搞定。” “嘿,”他说,“我有活儿要干,你懂我意思吧?” “懂。” “我不能坐在那儿打电话,旁敲侧击,询问他们二三十年在哪儿工作过。” “你可以替节省我很多时间,”我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并不打算白要你这 些消息。” “哦,”他说,“那就另当别论了,不是吗?”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格鲁利奥,告诉他我找到两个一辈子都在给顾客端牛排大餐 的人。“他们都在坎宁安餐厅工作到那儿关门为止,”我说,“其中一个是四十几 年前在那儿从打杂小工干起的。” “那我们第一次聚会时他一定也在,”他说,“基督啊,他一定也参加过上一 章的几次聚会。” “不过他没认出那张画像。另一个人也没认出。另外那个其实年纪还要更大一 点,但他是一九六七年才开始在坎宁安餐厅工作的。后来换到老家园餐厅,做到三 年前的九月退休为止。他们两个的说法都一样。” “说了些什么?” “说他看起来很眼熟。” “哦,耶稣啊,”格鲁利奥说,“你知道我们这位朋友怎么着?他有一张大众 脸。没有人认得出他来,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他。你知道,马 修,我说他可能在坎宁安工作过,那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我知道。” “可是你就追了下去。” “值得一查。” “你到底从哪儿找到这两个家伙的?” “我没找到他们,”我说,“而是找到一个可以替我找到他们的人。你知道, 如果我把这张画像交给警方,他们可以找出十二个那段时间曾在坎宁安工作的人, 而其中之一可能知道这张画像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我跟几个会员谈过这件事。”他说。 “结果呢?” “大家都觉得尽量谨慎点比较好。我们都希望能找出画像里的那个人,但没有 必要的话,我们宁可不要把整件事情公开。” “如果再有人被杀害——” “你说过他接下来六个月可能会躲起来。” “我是说过,”我同意,“可是我知道个屁!我无法擅自预测一个疯子接下来 会做些什么。而且到目前为止,看不出他会打电话告诉我。” 我和格鲁利奥是在星期三下午通的电话,晚上我去参加这个星期头一次的戒酒 聚会,之后我去火焰餐厅喝了杯咖啡。同桌有个新人,其他人都很热心地想帮他, 回答他的问题,一再跟他保证戒酒后才是真正的人生。那个新人三十出头,看起来 一点也不像詹姆斯·肖特,但他的态度很像肖特以前装出来的样子,融合了谨慎的 希望和愤世的怀疑。和他同坐一桌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他没做错什么,而且我知道 他没在装,但我忍不住就觉得好像自己又要受一次骗。 我回家后告诉埃莱娜这件事。她说:“你想杀掉他,对不对?” “今天晚上那个新人?哦不,你是指肖特。” “当然。” “我想我是恼火了,”我说,“我没真正感觉到,但一定是有一股怒气存在。 我曾试着想帮助他,那个臭娘娘腔,而他就像对待一条上钩的鱼那样玩弄我。那个 狗娘养的。” “是的,”她说,“我想你可能有点怒气。”她开始想说些别的,但电话铃声 响起,她接听了。“是的,”她说,“请稍等,我去叫他。” 她掩住话筒。“是他。”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