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詹姆斯,”我说,“很高兴你打来。我正期待听到你的消息。” “哦,我前阵子很忙,马修。” “可以理解,”我说,“我自己也忙昏头了。有几次想联络你,可是看来你不 在。” “是啊。” “我以为会在戒酒聚会碰到你,可是我在城市的另一端。” “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是啊。你近来怎么样?”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知道你查出来了,马修。” “哦?” “好笑的是,我还以为你那次来找我的时候就知道了。我还以为,妈的,他们 终于猜出怎么回事,还雇了一个侦探。但是你其实不知道我的身份,对不对?” “对。” “你还带我去参加戒酒聚会。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故弄玄虚,想让我放松戒备, 然后出其不意把我揪出来。可是你根本没起疑心,对吧?你觉得我需要帮助,而你 想帮助我。” “差不多是这样吧。” “你知道,”他说,“你人真好,马修。我是说真的。” “你说好就好吧。” “戒酒聚会也很有趣。我能够了解,一个有酒瘾的人可以在那个会议室里面找 到一种全新的生活。我还有一种感觉,有些人并不是酒鬼,只是想出去寻找一份友 谊,觉得自己的生活重新恢复秩序。” “我想这种人并不多。”我说。 “是吗?哦,你的判断比我准,马修。你知道吗,我,呃,给你一个错误的印 象,我其实不是酒鬼。” “随便你。” 他笑了。“丹尼尔,对吧?我敢打赌你常听到这种话。我不是,你知道,我只 是想找个好借口离开科罗纳保安公司,马丁·班扎克那老头对喝酒的事情特别严格。 那狗娘养的成天吃镇静剂,整个人像个行尸走肉似的,可是只要他闻到你身上有酒 味,那就非请你走路不可了。” “可是他给过你第二次机会。” “是啊,这可不是很滑稽吗?到了第二次,我就觉得不会再有机会了。” “你怎么弄的,假装客户打电话去抱怨你自己?” “你怎么知道?哦,你是侦探,对吧?猜出事实真相就是你的工作。” “没错,”我说,“可是这次我好像猜得不准。” “嘿,我觉得你做得不错,马修。” “有太多的事情我没猜出来,詹姆斯。” “比如呢?” “比如为什么你要做这一切。” “哈,你想不透,对吧?” “我想或许你会帮我。” “你的意思是,例如给你一点提示?” “诸如此类的。” “不,我不能这么做。嘿,告诉你,我如何开始这个计划根本不重要。有人会 集邮,一张张贴在集邮册,住小阁楼吃花生酱三明治过日子,把手头每一分钱花在 集邮上头。你会去问他们怎么会开始集邮吗?因为他是个邮票搜集者。这样的人就 是要集邮的。” “你是个搜集者吗,詹姆斯?” “我是不是搜集那些会员,这是你的意思吗?用捕蝶网套住他们?一个也不放 过,直到全部逮到为止?”他说,“这个想法不错,但不是,不是这么回事。现在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反正我有我的原因。” “可是你不会把原因说出来。” “没错。” “那我猜想这些原因并不理性。”我说,“否则你不会拒绝坦白。” “嘿,这招挺不错的,”他赞赏地说,“这是在逼我证明我没疯。问题是,我 要是中你的计,那才是疯了呢。” “哦,这一点我倒是有点担心你,詹姆斯。” “担心我疯了?” “担心你已经失控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那个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哦,那个阿拉伯人。” “他是孟加拉人吧?” “他妈的谁管他是什么。叫阿里什么来着。他怎么样?” “你为什么杀他?他又不是会员。” “他挡了我的路。” “那是因为你撞了他的车子。” “那又怎样?他们从肯尼迪机场乘客门出来十分钟,就弄到一张暂时出租执照 在街上跑。他们连宾州车站都找不到,却满街乱转,抢走真正美国人的工作。” “这让你生气吗?” “开什么玩笑?我干吗管这些?阿里死期已到,而且又挡住我的路。再见了, 宝贝。就这么回事。” “看吧,这就是我说的。听起来你已经失控了。” “这一点你完完全全错了,”他说,“我百分之百控制良好。” “以前你都限制自己只把目标对准俱乐部会员的。” “那黛安娜·希普顿怎么说?她不是会员。要是只想干掉博伊德一个人,我可 有过大把机会。” “为什么你不只杀他一个人?” “有时候你想引起轰动。而且那也不是唯一一次。另外——不,算了。” “你想说什么?” “别管了,我已经告诉你太多了。” “你为什么杀掉海伦·沃特森?” “哦,原因你知道的,不是吗?” “为什么?” “你打算跟她联络,她可能会记得。” “记得什么?” “基督啊,我干过她,不是吗?你想她会记得吗?” “我想会的。” “你不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对。” “现在你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 “我根本连她是不是你杀的都不知道。”我说,“或许她是喝了太多的酒,自 己溺死的。” “浴室里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我想你会喜欢这一招,那是我给你的小小暗示, 马修,跟你打个招呼。” “就像枕头下面的那本戒酒小册子。”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我很感激你给我那本小册子,你知道。我很感激你的好 心。我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 “有人曾对你很坏吗,詹姆斯?” “这算什么?疯狂指数小测验?‘哦,是的,护士小姐,每个人都很坏心眼、 很残忍。’” “我只是试着想了解你的动机罢了。” “试着想破解密码。” “应该是吧。” “有必要吗?你的客户们可以平静下来好好放松,因为我打算自愿退休了。” “哦?” “老实告诉你,我当詹姆斯·肖特当得有点腻了,也厌倦了九十四街那个小屋。 猜猜我打算怎么着?我要离开纽约。” “要去哪里?” “嘿,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如果我想出去看看,就最好抬起屁股上路。你知道 我多大了吗?” “四十八。” 他停顿了一下。“是啊,没错。哦,我不会越来越年轻了。” “越来越年轻的人也不多。” “其中有些人也不会变老,”他的笑声粗野刺耳,然后戛然而止,好像他自己 也知道不好听。“重要的是,”他说,“有一阵子再也不会有任何死亡了。” “一阵子是多久?” “你干吗老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下一次晚餐聚会前都不会有人死了。” “下一次晚餐是什么时候?” “你干吗?想探我的底?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没忘吧?在那之前,我要暂时 收手。” “我能相信你的话吗?” “绝对没问题,”他说,“这是我的绅士诺言。你想价值如何?”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俱乐部的,詹姆斯?” “好问题。” “你为什么恨那些会员?” “谁说我恨他们来着?” “我希望你能解释,让我明白。” “我希望你别再试了。” “你才不希望呢。” “我不希望?” “没错,否则你就不会打电话来了。” “我打电话,是因为你曾经对我很好,我想回报一下。” “你打电话,是因为你想继续玩这个游戏。” “你认为这是个游戏?” “当它是游戏的是你。” “哈!我该马上挂掉电话。” “除非你乐在其中。” “我乐在其中是没错,可是我们何必在这上头打转?够了就是够了,只不过你 希望我给你一点提示,对吧?” “那当然。” “不,没有提示。你是侦探,你想要的是一点线索,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对追线索不太在行。” “哦,你在行得很,福尔摩斯先生。” “这是个线索吗?” “不,我指的是你。操他妈的福尔摩斯。胡贝斯提斯金,这才是线索。” “胡贝斯提斯金①?” ①德国童话。胡贝斯提斯金是一个侏儒的名字。他与国王年轻的新娘打赌,他 帮国王织出大批亚麻布,但她必须在一个月内猜出他的名字,否则就必须将她生的 第一个孩子送给他。皇后派出所有的手下四处探访,无意间在夜晚的森林深处发现 侏儒在边唱边跳,歌词中得意地唱出自己的名字。于是皇后猜出侏儒的名字,侏儒 当场羞愤自杀。 “你还有一点希望。”他说,“再见。” 我和费利西亚·卡普约好四点见面。我提早十分钟来到她位于斯塔福德大道的 房子,到了四点二十分我开始担心。又过了十五分钟,我跑上门廊,检查通往她二 楼住处那扇门上的锁,思考着如果我设法进去的话,会惹上什么麻烦。想到自己可 能因非法闯入被逮,我当然有点担心,却更害怕我闯进去后可能发现的事情。毕竟 她的住处离海伦·沃特森溺毙的浴缸很近,走路只要十五分钟而已。 我从皮夹里取出一条可弯曲的钢丝,转头看看,确定我把门弄开的时候不会有 人在看我。街对面有个人正开着一辆福特想停进一个小车位里面。我可以在那部车 子停好之前打开那道门上楼去,可是我等着,却看到费利西亚·卡普从车上下来。 我收起我的小偷工具,上前去跟她碰面。 “真抱歉,”她说,“真的就在最后一刻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可是我临时没 法联络到你。”她把帆布提袋交给我,空出手来打开门。进门之后,她带着我到厨 房,把两杯早餐的咖啡放进微波炉中加热。墙上那只黑猫一边摇着它的钟摆尾巴, 一边朝我转动眼珠。 我把雷·加林德斯画的画像拿给她看。她拿起来,问我画中人是谁。 “你认识他吗?” “看起来很面熟。他是谁?” “他曾在一家保安公司当巡逻警卫,今年二月,他在大陆大道另一头他负责的 那几个街区巡逻时,发现了艾伦·沃特森的尸体。沃特森是被刺死的,这个人很轻 易就成为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 “你的意思是,就是他杀了沃特森?” “是的。” “艾伦也属于我丈夫每年一度参加的那个晚餐聚会吗?”我说是,“那这个人 呢?是他杀了我丈夫吗?” “我相信是。” “天哪,”她说,然后盯着那张画像,颤抖着说:“我就知道弗雷德不是自杀 的,”她说:“老天哪。” 我说:“你说这个人看起来很面熟。” “我认识他。” “哦?” “我知道我见过他。他之前在哪儿巡逻?这一带没有私人警卫,不过大家一直 在讨论要去找保安公司。你刚刚说是在大陆大道的另一头?我不可能在那边见过他。 那个区不错,比起这里要高级,不过我没有理由去那边。总之,我认得这张脸,但 不会是从窗口瞥见路过巡逻车而看见的。我怎么会认得他的脸?帮我想想。” “你最近在附近见过他吗?” “没有。” “他来过你家吗?”她摇摇头,“你在学校见过他吗?他可能假装成学生家长。”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危险吗?” “有可能。” “看在老天分上,”她说,低头研究那张画像,“他的长相太普通了,”她说, “仔细看看,你会觉得他长得太猥琐,不像个警卫。” “你能想象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比较卑微的,完全平凡、单调的那类工作。” “闭上眼睛。现在他正在工作,你看到他在做什么?” “怎么,这是新式引导想象的技巧吗?没用的,我太理性了,那是我的毛病。” “无论如何试试看。他在做什么?” “我想象不出来。” “如果你能想象的话,他会是在做什么?” “我不——” “不要分析,回答就是了。他在做什么?” “拿着扫帚。老天,我真不敢相信。” “怎么了?” “就是他。他是弗雷德办公室所在那幢凯新大楼的工友。他穿着制服,灰绿色 成套的裤子和衬衫。我怎么会记得?” “我不知道。” “有时候我会去弗雷德的办公室找他,两人一起吃晚饭或看戏。有一回碰到了 这个人。我想——” “怎么样?” “我记得好像是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弗雷德的办公室扫地、清垃圾桶。” “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丈夫可能向你介绍过。” “恐怕……约翰。他的名字是约翰!” “非常好。” “没人介绍过他。名字在他的衬衫上头。”她的眼神在画像左边胸部上方水平 的移了一小段距离。“在口袋上方,绣着白字。不!不是白色,是黄色。”她摇摇 头,“真不可思议,我居然会记得这些事。” “他名叫约翰。” “是的。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的气质。我觉得他偷偷摸摸的,事实上我差点跟弗雷德提起,不过后来还 是算了。” “你本来打算说些什么?” “我想警告他。” “你觉得那个人有危险性?” 她摇头。“不是身体上的危险。我觉得他会偷东西,他身上有一种鬼鬼祟祟的 气质。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不过那种事情没重要到让我放在心上。我相信那天之后,我根本没再想起过 他。而且我很确定我没再看过他。” “如果你再看到他——” “是的,”她说,“我会立刻打电话给你,放心。”她朝着那幅画像皱眉。 “肯定是黄色。我是说他的名字,约翰,是黄色的绣线,就在左边胸部口袋的上方。” 凯新大楼的管理员不认得那幅画像,结果弗雷德·卡普死的时候,这管理员根 本不在那儿工作。我到位于西三十七街的大楼管理公司办公室,那里也没人认得画 像上的人,可是一位年轻小姐检查了个人档案,查到了一个名叫约翰·西伯特的员 工。他在卡普死前五个月开始工作,卡普死后三个星期辞职。那位小姐告诉我, “离职原因”那一栏填写的是“搬到佛罗里达州”。 “我猜想他是决定退休了。”她说。 在届临生命终点那段日子,哈尔·加布里尔过着隐居的生活,很少离开公寓, 从中国餐馆叫外卖食物,请卖酒的杂货店送货。在他位于九十二街和西缘大道交口 那幢公寓的附近几个街区有半打中国餐馆。我不知道十二年前加布里尔被发现上吊 后,至今哪些店家还没倒闭,不过我也还没听说过哪家中国餐馆会雇用白人当送外 卖的小工。 我在百老汇大道往东一个街区那一带问了两家卖酒的杂货店,两家最近都刚换 过老板。其中一家转手是因为原来的老板退休搬到迈阿密,另外一家的老板死于五 年前的一桩抢案。两家店都没人认得画像上的詹姆斯·肖特。 我带着TJ,两人分头负责街道的两边,去咖啡店和比萨屋拿画像给人看。海神 餐厅的柜台职员看了看画像说:“好多好多年没看过他了。两个炒蛋炒老一点,英 式松饼不加奶油。”看到我的表情,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记忆力很好,嗯?” 简直太好了。我恭维他之后走出来。TJ跟我报告说,对街一家干洗店也同样认 得画像上的肖特,而且还记得他名叫史密斯。 “没错,史密斯。”我说,“而且他的英式松饼上不许加奶油。” “啊?” “你说叫史密斯?那个店主记得一个十二年前见过的人?” “是个女的。”TJ说,“她会记得,是因为他一直没回来取当年送洗的西装外 套。老太太替他保管了很多年,去年终于捐给慈善团体。我把画像给她看,她马上 就一副很怕惹上麻烦的样子。‘我保管好久了,’她说。” 哈尔·加布里尔那幢公寓里,没人认得那张画像里的人,一九八一年的房客名 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转角有家单人房旅馆,旧的登记资料记录着,加布里尔 死前曾有一个叫约瑟夫·史密斯的人在四楼住过好几个月。尸体被发现一个星期之 后,史密斯先生就搬走了,没有留下转信地址。 胡贝斯提斯金。 我常常想到这个童话故事里的侏儒妖怪。我不知道肖特给我这个线索代表什么, 或甚至这到底是不是线索。我追查了许多老旧时期的线索,寻找他曾出现在其他死 亡现场附近的踪迹。 然而这不重要,线索并没有指引出任何方向。 我从事侦探工作多年,侦察的某种固定过程其实对我来说已经是本能反应。这 几年我偶尔也会试着去做其他工作,但最后都会明白,我的行业就是侦探,而且我 做得不错,我的经验和天生的条件都没法做其他事情。 可是现在我还摸不出头绪。 有时明确合理极了。你从街道这端往另一端走,敲每一户门。这是形容,也是 事实,每一个资讯的小碎片拼起来,指引你去另外一条街道,敲其他的门。等到你 走过许多街道也敲够了门之后,最后一扇门打开,答案就在那里。不轻松也不简单, 可是要找出真相,这是一个很合逻辑的方法。 但这招不是永远行得通。 有时候查案子就像拼图。先把边缘是直的图块找出来,拼出周围那圈,然后按 照颜色分类,试试这块又试试那块,试半天才有一点点进展。有时你要找特定的一 块,却找不到。一定不见了,你想写信给制造商抱怨,这时候你拿到一片之前试过 三四次的小图块,你知道这不是你在找的那片,可是这回,居然对上了。 这招也不是永远行得通。 詹姆斯·肖特,又名约瑟夫·史密斯,又名约翰·西伯特。难道又名胡贝斯提 斯金? “或许他偷了几个贴了姓氏缩写的行李箱,”埃莱娜设想,“走到哪里都不愿 意丢掉那些箱了。” “他住的那些地方,”我说,“搬进去时都不会带行李箱的。不过他似乎一直 保持用JS这两个字首的姓名,为什么呢?” “琼·谢尔曼。” “谁是琼·谢尔曼?” “一个摄影家。她昨天来我店里,想租下那个彼德麦①风格的古董椅子当杂志 广告的道具。那张椅子我标价三百五,打算可以用三百块成交,现在她付一百块跟 我租两天,很棒吧?” ①德国十九世纪的一种装潢式样。 “问题是椅子还能不能收得回来。” “哦,她给了我一笔预防损坏或其他状况的押金。这样赚钱真好,你不觉得吗? 不过这对你没帮助。” “对。” “JS,JS,JS,Just Shopping.Jonas Salk.Jesus Saves.Jelly Sandwich ①。 抱歉,我大概一点忙也没帮上。” ①这些都是埃莱娜顺口说的缩写为JS的词,意思分别是买东西、乔纳斯、沙尔 克、耶稣保佑、果酱三明治。 “没关系。” 她故意作出惊讶的样子。“我明白了。”她说,“犹太肉弹(Jewish Sexpot ),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该睡觉了。”我说。 于是我上床睡觉,忘掉詹姆斯·肖特和他的几个化名。第二天早上起床,刮胡 子,然后忽然明白了。 我穿上西装,打好领带,喝了一杯咖啡,乘出租车到宾州车站。 十六个小时之后,我从宾州车站走出来,已经过了午夜。我想打电话找某个人, 不过现在打电话去太晚了,得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天气变冷了,虽然白天走了很多路,不过过去几个钟头都在火车上,我想让两 条腿舒展一下。于是我移动两腿,来到第十大道和第五十街的交会口。 “我今天想到你,”我告诉米克·巴卢,“当时我在华盛顿特区,而且还去看 了越战纪念碑。” “真的去看了。” “我看到你弟弟的名字。” “啊,”他说,“可见没有人去把名字涂掉。” “是啊。” “我想不会有人涂掉的,”他说,“不过这种事情很难说。” “是啊。” “真是壮观,对吧?那个纪念碑,它的形状,还有那些名字,一个接着一个。” “那是一长串的死者,”我说,“你说得没错。” “你不可能是为了要看丹尼斯的名字去的。你根本不认得他。” “那倒是真的。” “你认识艾迪·邓菲。艾迪认识丹尼斯。可是除此之外——”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没错,我并不认识他。” “所以你去华盛顿一定有别的事情,只是顺便去看看那个纪念碑罢了。” “不,”我说,“事实上,我去华盛顿就是专程看纪念碑的。” “哦。” “我利用索引,”我说,“找到了丹尼斯的名字,也找到了几个死于越战的熟 人。我高中时认识一个女孩子的哥哥就是这样。那些人二十或二十五年前死于越南, 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他们,跑去找他们的名字,他们就在那儿。” “啊。” “然后不知不觉,我就做着你做过的事情,只是走下去,随意看着那些名字。 真让人感动。光凭这一点,我就觉得不虚此行了。” “可是你去不光是为了这个。” “嗯。”我说,“没错,我去那里,还为了找另外一个名字。” “找到了吗?” “没有,不在上头。” “所以你大老远跑去,结果没找到?” “不,”我说,“我找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了。” 我在市政厅隔壁那个街区一家名叫“坏玛丽”的酒吧和雷蒙德·格鲁利奥碰面, 那儿有简便的午餐,进出的都是律师和政府官员,店里的招牌菜是牧羊人派,上头 撒了英式奶酪,下头烤得焦黄。不过现在吃午餐还太早,店里空荡荡的,只有吧台 坐了几个疲倦的人,可能是前一夜喝酒喝到现在的。 硬汉雷蒙德看起来也好像是前一夜没睡的样子。他一脸皱纹,眼睛下头有黑圈。 我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高脚凳上喝咖啡,我告诉侍者我要一杯眼他一样的。 “不,不一样。”格鲁利奥说,“他要的是普通咖啡,不要奶精和糖,对吧?” “黑咖啡。”我附和道。 “我这杯也是个硬汉。”他说。侍者走了之后,他解释说他那杯是掺了酒的, 我告诉他我猜得到。 “嗯,你脑袋转得很快。”他说,“我很少早上就喝酒,不过昨天一整夜可真 难熬。总之,我好久没睡觉了,九点开庭后,还得过街去。我申请延期了,不过得 出席去正式提出要求。他啜了口那杯加料的咖啡。”我喜欢直接喝到酒,“他说。” 让你感觉一下禁酒时代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也喜欢在咖啡里掺一份酒,免得咖啡因 弄得你很焦虑。“ “完全正确。” “你以前这样喝过吗?” “嗯,偶尔,”我说着,拿出那张画像的复印件递给他。他打开来,看了一眼, 摇摇头,然后又折起来。我伸出一只手阻止他。 “天哪,”他说,“这张丑脸我看过太多次了,现在连做梦都会梦到。而且我 发现我到处在找他,你懂我的意思吗?今天早上来这里的出租车上,我一直偷看司 机,想看看会不会是他。刚刚我还又好好看了侍者一眼。” “请再看一眼那张画像,一眼就行。”我建议。 “我能看出什么之前没看到的吗?” “你以前认识这个人,”我说。 “我告诉过你他看起来很面熟,可是——” “你三十年没见过他了。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二十多岁。” 他计算着,皱起眉头。“他现在不是四十八岁吗?三十年前他应该是——” “他谎报年龄,可能是为了与假身份证相符,不然就是因为怕去应征保安人员 年纪太大。他一定少报了八九岁。反正他撒过更大的谎。” “老天,我认识他,”他说,“我想起他的脸,想起他讲话的样子,几乎还能 听到他的声音,提醒我一下好吗?” “你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你们的会员之一。” “我们的——” “多年来,”我说,“你们全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我的老天,”他说,“是他,对不对?” “你告诉我吧,雷蒙德。” “那是,”他说,“是塞佛伦斯。” “来这儿之前,我还进行了一些事情。”我告诉他,“我到路易斯·希尔德布 兰德的公寓,趁他离家去上班前跟他碰面,也去过埃弗里·戴维斯的办公室跟他谈 过。他们都认出画像里面的人就是詹姆斯·塞佛伦斯。事实上戴维斯说,他想过凶 手跟塞佛伦斯长得很像,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可是他知道塞佛伦斯已经死了。每个 人都知道他死了,你更不例外,几年来你都在聚会上朗读过他的名字。” “他没死?” “我昨天去了一趟华盛顿,”我说,“去查他的名字,看有没有刻在越战纪念 碑上。” “结果没有?” “对。” “我不知道这是否证明了什么,马修。那个纪念碑上的名字不是很准确。有些 人的名字被遗漏了,还有人没死,却发现自己的名字刻在碑上。说不定塞佛伦斯是 被列为战地失踪人员,他被遗漏有太多可能的原因了。” “他没当过兵。”我说。 “他没去过越南?” “他没当过兵,就是这样。我去过后备军人行政处,找到一个认识五角大厦里 头的人。他们彻底查过兵役记录。结果塞佛伦斯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单位服役。我不 知道他有没有被征召过,或他有没有去报到。这些记录更难查,而且也不重要。重 要的是,他没死在越南,好像也没死在别的地方。因为他还活着。” “有可能。” “埃弗里·戴维斯说,这就好像活到三十岁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似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跟塞佛伦斯一点也不熟,他很少开口。我一年见到他一 次,几年后,他因为服役而没法出席年度晚餐。第二年还第三年,霍默就念了他的 名字,从此我每年都会听到他的名字一次。” “他是怎么进入俱乐部的?” “不知道,要不是某人的朋友,就是霍默自己找上他的。路易斯或埃弗里——” 我摇摇头。“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坎宁安餐厅,他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挑 上的。我不懂他如何假造自己的死亡,你们是怎么知道他的死讯的?” “我想想,”他喝了一杯他的硬汉咖啡,“老天,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仿佛记 得,霍默读了一封他写的信,解释说虽然身体穿上军服,但他的心与我们同在。还 有,他希望能很快再见到我们,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已经安排好尽快通知我们。” “他骗了你们。” “我想是。应该是一年之后,霍默就念了他和菲利普·卡利什的名字,解释说 他几个月前收到一封电报。” “谁发的?” “我不认为他提过。当时我大概以为是陆军总部或者塞佛伦斯的亲戚发的。显 然都不是,不管署名的是谁,那封电报根本就是塞佛伦斯自己发的。” “没错。” “当时他已经计划要杀掉我们了吗?” “很难说。” “为什么呢?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对他做过些什么?” “我不清楚,”我说,“你知道的,我见过他几次,我曾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 “你提到过。” “我也见过在世的会员,大部分都见过。总之,很难想象他和你们其他人坐在 一起吃晚餐。我想正当你们都在努力工作、开创成功人生的同时,他却住在便宜的 旅社、去小餐馆吃饭,而且做的工作都只能糊口而已。过去三十年你们走过截然不 同的路,也造成了某些差异。可是我想,他一开始就跟你们很不一样。” “嗯,要命,”他说,“有件事我很不愿意说,因为我曾认为他是我们之中光 荣死亡的一位,但我现在可以说了,对不对?结果他是个失败者。” “失败者。” “他是个无名小卒,一个没用的人,那种不会奋力求成功的人。你说得没错, 他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他不是属于那种跟我们同聚一堂的人。” “或许他自己也明白了,”我说,“或许这激怒了他。” 他想推测塞佛伦斯的动机,以及他心里可能有的想法。他说,早些时候,他还 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凶手因何行凶之时,曾突发奇想,认为整个事情可能是 某个色情狂的某种收集形式,因此被攻击的对象会固定集中于某类人,通常都是名 人。“比方说那个一直闯到大卫·雷特曼①家里的女人,”他说,“或者那个杀了 约翰·列侬的神经病。” ①大卫·雷特曼(David Letterman ),美国著名谈话节目主持人。 “以后,”我说,“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去弄清他的动机。” “以后?” “他被抓到以后,”我说,“我想现在越早确定这件事越好。雷蒙德,恐怕我 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现在我准备把这个案子交给专业人士去办。” “我从没把你当作业余人士。” “如果要全面追捕逃犯,那我就是业余人士了。而只有全面通缉,才能尽快抓 到他。警察追捕、小报炒作,再加上通缉令,他无路可逃。” 他盯着我。“那我们呢?” “俱乐部的故事会曝光,”我说,“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但这是无法避免 的。” “是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避免的方法。” 他双手托着下巴。“假设他在纽约的话,”他说,“你有办法找到他吗?” “不惊动警方?” “不惊动警方和新闻媒体。” “我没有他们的资源。” “对,可是你有自己可以支配的资源。我们愿意给你一大笔可以动用的预算, 你还可以提供赏金。” “不是不可能。”我说,“但你们只是在拖延,不去面对无法避免的事情。等 到上了法庭,俱乐部的事情照样会曝光,而且会生动得活像一出连续剧。” “那要等到上了法庭。” “没错。” “你认为审判期间和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会发生什么?审判的结果会是什么?” “我想他的谋杀会被定罪,”我说,“除非硬汉雷蒙德当他的律师。” 他笑了。“不,恐怕他得自求多福,得不到我的服务。不过你那么确定他会被 判有罪吗?你认为他会因为哪一桩谋杀案被起诉?” “最近的一桩是比林斯。” “证据是什么?你能证明他在场吗?你能把他跟那辆赃车联系在一起吗?你能 找出他的凶器吗?更别说要证明他用过了。” “只要警方认真去查——” “他们可能会找到一两个目击证人,能从一排嫌犯中指认出他来,”他说, “但是我不会寄希望,而且也用不着我告诉你,法庭上目击证人的证词有多么没价 值。他还杀过哪些人?沃特森的遗孀?沃特森本人?你能证明任何一桩吗?你知道 他在现场,他发现了沃特森的尸体,可是有什么证据?” “你的重点是什么?” “我的重点是,对于既定的结论来说,定罪与否根本没意义。你可以提出所有 早期的案子,他杀了博伊德·希普顿夫妇,他跑去亚特兰大射杀了内德里奇·贝利 斯,他用哈尔·加布里尔的皮带吊死了他,天知道他还杀了哪些人。但是你可以全 部忘掉,因为没有任何办法能证明是他干的。而且我也很怀疑你能说服陪审团相信 他杀了任何人。” 我想起乔·德金说过一句话。“没有人会因为罪有应得去坐牢的。”我说。 “我没听说过这句话,”他说,“我想这个系统一般来说相当好,很善于把人 关进牢里,有时候好得过头了。但这不表示你就有办法将任何一起明确立案起诉塞 佛伦斯,把他关进牢里。要命,就算你有足够的证据,他或许还可以用精神错乱抗 辩成功。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进行一串愚蠢的系统性连续谋杀,你能说服陪审团 说他是个神智健全的楷模吗?” “我连自己都没法说服。” “我也不能。我觉得这混蛋疯了,同时也觉得他这辈子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够 多了。” 我隐隐感觉到这个讨论会得出什么结果,我不想走向那个方向。我叫了侍者, 要他替我的咖啡续杯。 格鲁利奥说:“就算我错了。他被起诉,被判有罪,然后去坐牢。” “我觉得挺好的。” “是吗?显然,这会让俱乐部和所有会员受到不情愿的公开关注,不过这是无 法避免的,不是吗?也许我们这个团体还能继续下去。就我个人来说,我无法想象 每年五月的聚会从此结束。我实在不愿去想新闻界的注意会把整件事改变成什么样。” “那是很不幸的,可是——” “但现在谈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相比较起来,我们不愿成为新闻焦点的问题 就无关紧要了。这一点我没话说。但我们再多追究一点好了,塞佛伦斯会怎么样?” “他的余生会待在上纽约某个戒备森严的监狱里。” “你这样认为吗?” “我认为我们应该假设他会被判有罪,我不认为法庭只会打他两下手心,让他 免除牢狱之灾,只判个五年缓刑。” “假设他被判终身监禁好了。这样会让他坐几年牢?” “看情况。” “七年?” “可能会久得多。” “你不认为他在牢里会表现良好吗?你不认为他能说服假释委员会他已经改邪 归正了吗?马修,这家伙是全世界最有耐心的畜生,他花了三十年杀害我们,现在 只干掉一半多一点而已。你以为他不会继续等待时机吗?监狱会安排他去镀车牌, 那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卑微的工作,就跟在科罗纳保安公司工作没两样。他会被关在 一个小牢房里,而那也只是另外一个附家具的小屋子罢了。他已经耐心等了三十年, 早晚他会被放出来。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神奇地重新做人。” 我盯着他看。 “怎么样,你想过没?” “没有,当然没想过。” “他会回到老路上。等到他出狱,天生的本能会召唤他。我们又有一些会员会 死掉,可是有一些会活下来。你想打赌看他会怎么对付我们吗?你想打赌看他会不 会一个个干掉我们吗?” 我张开嘴巴,然后半句话都没说,又闭上了。 “你知道我说对了。”他说。 “我知道你一向反对死刑。” “当然,”他说,“绝不让步。” “可是你今天早上说的话可不是这么回事。” “我觉得像塞佛伦斯这种人,能被释放实在太遗憾了,但这不表示我认为州政 府应该进行官方谋杀。” “我不认为你谈的是州政府。” “哦?” “你想逮捕他,但是不想动用警方或媒体。我有个感觉,你非常希望看到他被 判刑,而且被确实执行。” “所以呢?” “你希望我替你找到他,而且替你毙了他。”我说,“我不想这么做。” “我又没要求你做。” “我也不想替你找到他,好让你自己毙了他。你会怎么做?抽签决定谁该下手? 还是大家一起拉绳子吊死他?” “你会怎么做?” “我?” “站在我的立场。” “我曾经站在你的立场,”我说,“有个人名叫……哦,别管他叫什么名字了。 重点是他曾经发誓要杀了我,他已经杀了其他很多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逮到他, 把他关进牢里,可是我知道反正他不可能坐牢坐一辈子。早晚监狱得放他出来。” “那你做了些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情。” “杀了他?” “做我该做的事情。” “你后悔吗?” “不。” “你有罪恶感吗?” “不。” “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我想我会,”我说,“如果必要的话。” “我也是,”他说,“如果必要的话。但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我不相信死刑, 不管是官方还是私人行刑。” “这我就我不明白了,”我说,“你得解释一下。” “我的打算是,”他喝了口咖啡,“我想了很久,”他说,“而且也跟其他几 个会员商量过。你觉得怎么样?” 我听他讲完,提了很多问题,也有许多不同意的地方,不过他准备得很充足。 最后别无选择,只能服从他的判决。 “听起来很疯狂,”最后我说,“而且成本——” “那不是问题。” “哦,道德上我完全不反对,”我说,“而且可能行得通。” 八月第一个星期,我在某天下午一点左右接到了一个电话。乔·德金说:“马 修,我想跟你聊聊。要不要过来警察局转转?” “乐意之至,”我说,“什么时候比较好?” “现在就很好。”他说。我直接过去,途中停下来买了两杯咖啡。一杯给了乔, 他打开盖子,嗅嗅蒸汽。“这会把我惯坏的,”他说,“我已经慢慢习惯局里的烂 咖啡了。这是什么咖啡?法式烘焙?” “不知道。” “闻起来真香,管他是什么。” 他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在市内流传了几个星期的手掌大小的卡片。大 小和质料都和标准明信片差不多,一面是空白的,另外一面是雷·加林德斯画的那 张詹姆斯·塞佛伦斯的画像。画像下方有一行七个数字的电话号码。 “这是什么?”他说,把那张卡片丢给我。 “看起来像是明信片,”我说,把卡片翻过来,“背面是空的,我猜你可以把 信息写在这儿,然后右边这里写上地址,邮票就贴在角落。” “图片下面是你的电话。” “是的。”我说,“可是如果这张图片是要画我,我必须说实在很不像。” 他伸手过来从我手上拿走那张卡片,看看我,看看卡片,又看看我。“总之,” 他说,“我不认为这是你。” “我也不认为。” “不管是谁,”他说,“我接到线报,说街上到处都是这个家伙的图片,没有 人知道他是谁,也不晓得为什么有人要找他。所以我想,我就打个电话去问问吧。” “然后呢?” “然后我现在就在问啦。” “哦,”我说,“这跟我在进行的一个案子有关。” “真的。” “这张画像里头的人,是个很重要的目击证人。” “目击到什么?” “我不能说。” “你怎么回事,担任圣职啦?不能泄漏信徒的告解内容?” “有个律师雇用了我,”我说,“这就表示我受到‘律师与当事人特权’的义 务限制。” “谁雇你的?” “雷蒙德·格鲁利奥。” “正是。” “硬汉雷蒙德。” “我听说过有人这么称呼他。” 他又看了一眼那张画像。“这家伙看起来很面熟。”他说。 “人人都这么说。” “他叫什么名字?这不是机密吧?” “如果知道他的名字,”我说,“我们要找他就容易多了。” “有个见过他的人跟画像专家合作,于是画出了这幅画像。” “差不多。” “我知道有赏金。” 我看看那张卡片。“好玩,”我说,“上头没提到有赏金。” “听说是一万元。” “好大的数目。” “想到我曾为一顶帽子的价钱做过些什么,”他说,“这笔钱似乎很多。好玩 的是,你从没拿这张画像来找过我。” “我不认为你认识他。你认识吗?” “不。” “所以拿画像给你看也没什么大用。”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有这么一大笔赏金要找某个人,通常就表示这 个人不愿意被找到。” “哦,我不知道,”我说:“那个在苏荷区失踪的小男孩怎么说?那儿到处都 是寻找他的海报。” “这就是重点,没有任何寻找这家伙的海报。不是吗?” “我没见到过。” “只有这种避人耳目的卡片,没贴在路灯柱子或信箱上的海报,也没有钉在公 共布告栏上。只有一大堆卡片在那附近到处散发。” “这样省钱嘛,乔。” “倒是有五位数字的赏金。” “随你怎么说,”我说,“不过我在这卡片上头还是没看到有提起赏金。” “嗯,我也没看到。这咖啡真好。” “很高兴你喜欢。” “上回我们聊的时候,”他说,“你在查一堆老案子。画家和他老婆,找错了 露水情人的同性恋者,还有个载错了客人的出租车司机。记得吗?” “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当然罗。这个家伙和那些案子有关?” “怎么会?” “你为什么老是用问句回答问句?” “凭什么非要有理由不可?” “操他妈的自作聪明。总之,那些老案子进行得如何了?” “就我所能透露的,”我说,“依旧石沉大海。” 等待真是难熬。 我们到处散发消息,到乔·德金打电话给我那时,过了整整十天。一开始我找 了些人,比方丹尼男孩·比尔,他是个放消息和收集消息的专业高手,然后我给他 们每人一叠上面印了塞佛伦斯照片和我电话的小卡片。TJ跑去四十二街,把消息散 发给杜斯附近的熟人,还有那一带在廉价旅社和单人房出租公寓工作的人。格鲁利 奥打了几个电话,让我去见几个他过去多年曾辩护过的罪犯和政治边缘人。他说其 中一个是,“审判后这家伙拥抱我,还说如果我想干掉哪个人,只管打电话找他。 相信我,有几次我还真有这种冲动。幸好我不赞成死刑,即使是前妻也不例外。” 我很确定他还住在曼哈顿。但如果他住在别的区,我也不会知道。他曾花上好 几个月跟踪住在皇后区的艾伦·沃特森,穿着位科罗纳保安公司的制服,在沃特森 家附近的街道巡逻,甚至(如果他说的是实话)还跟沃特森的老婆有婚外情,可是 那段期间他都一直住在曼哈顿。在科罗纳保安公司几个街区外,或者在沃特森的福 瑞斯特山住家附近,他就可以找到更便宜也更舒服的房子,可是他不要,偏偏住到 曼哈顿的东九十四街。这么一来,他得换两趟地铁去上班,下班回家再加上两趟。 所以我的寻人行动以曼哈顿为中心,而且集中在塞佛伦斯那种人容易去的地方。 我寻访那些廉价旅社和套房公寓,跑去吃午餐的便宜小馆子和药房,询问哪儿有房 间出租,因为每个区都有一些没挂招牌的单人房旅社。 我们也在熟食店、杂货店、擦鞋摊、酒馆,还有一大堆信箱放了卡片。然后就 只能坐着等待了,我得回家以防有电话打来,这是最难熬的。 因为有事做会容易点,坐在西北旅馆的房间里,看电视转播球赛或新闻,阅读 报纸或书,凝视窗外,我就无法避免的想到,自己的努力都搞错方向了,这一切都 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不一定会在曼哈顿。他可以躺在加州海滩上,等待纽约的风头过去。他可以 去新泽西或康涅狄格州,等着暗算某个住在郊区的俱乐部会员。正当我呆坐在这里, 等着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已经瞄准目标,要执行杀人任务了。 见过德金的次日,我拿起电话打给莉萨·霍尔茨曼。 我甚至没思考,手上就拨了她的电话号码,毫不迟疑。电话响了四声,转成了 应答机。我没有留话就挂断了。 隔天下午我又打给她。“我正想到你。”我告诉她,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 是实话。她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 两天后,我去圣保罗教堂参加八点半的聚会,中场休息时我离开了,从街角的 打电话给她。不,她说,她没在忙。是的,她想找人做伴。 那天晚上在她床上,她和我并肩躺着,告诉我她还在见那个飞机杂志的艺术指 导“我跟他上过床了。”她说。 “他很幸运。” “我不懂自己心里干吗还费神编着我们两个的对话。我期望你说的话,你从没 说过。你真觉得他幸运吗?因为我不觉得。”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是个贱货。我前天晚上见他的。你那天下午来过以后,晚上我就 跟他出去吃晚餐。然后我带他回家,跟他搞。其实那天下午和你见过面后,我心情 还是不太好,可是我照样不顾一切跟他搞。” 我没说话,她也没有。透过她的窗子,我可以看见新泽西那儿一片灯光灿烂, 宛如一棵圣诞树。过了好一会儿,我伸出手去抚摸她,一开始我可以感觉到她试着 压抑自己,但接着她放弃了,让自己回应着我。于是我继续抚摸她,直到她呻吟起 来,紧紧抱住我。 事后我说:“我毁掉你的生活了吗,莉萨?告诉我实话,我会停止。” “哈。”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答案是,不是。就像其他人一样,毁掉我生活的是我自 己。” “我想是吧。” “总有一天你不会再打电话给我,或者总有一天你打电话来,我会告诉你不要, 我不希望你过来。”她抱住我的头,放在她的胸部。“不过时候未到。”她说。 日复一日,夏天悄悄溜走。埃莱娜和我出去看了几部电影,听了几次爵士乐。 我继续去参加聚会,而且一次戒一天,我没再回头去喝酒。 沃利打电话给过我,但我说眼前没法接他的零工,要先把手上这个案子办完才 行。 星期天我都和我的辅导员吃晚餐。偶尔我会去葛洛根酒吧一趟,通常都在午夜 的戒酒聚会之后。我会陪米克坐一两个小时,我们也总有话题可以聊。不过我们从 不会聊到太晚,我从不会拖到快天亮才回家。 埃莱娜的一个朋友邀我们到东汉普顿度周末,我觉得自己没法离开纽约几个小 时,就叫她自己去,她考虑后决定去了。那个周末,我反常地没打电话给莉萨。我 出了门,和格鲁利奥去一家他喜欢的海鲜餐厅吃晚餐。那儿没有他想喝的那个牌子 的爱尔兰威士忌,不过他换了另一个没那么异国情调的牌子照喝,而且一整晚喝了 很多。 结果我把莉萨的事情告诉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说。他说:“呃,谁知道 呢,男人也是人。” “难道有疑问吗?” “那倒没有,”他说,“我只是以为,一旦加入戒酒协会的人,就不会做那类 事情。” “我也以为。” “所以我们都错了。能承认也不错,还有你也不错,我的朋友。你知道人类为 生的四样东西,对吧?”我不知道。“食物,住所,还有女人屁股。”我说那只有 三样。“还有奇怪的女人屁股,”他说,“那就是四样了。” 他是个好同伴,只不过酒意渐渐让他失控。接着他开始告诉我同样的故事,一 遍又一遍。那个故事相当不错,不过我只想听一遍。我送他上了出租车,然后回家。 洋基队在美国联盟东区相当有意思,赢了一大堆比赛,可是碰到多伦多蓝鸟队 就讨不了便宜。至于国家联盟,大都会队的战绩已经很确定会垫底了。九月第一个 星期一的劳动节,我们没出城,埃莱娜整个周末都在店里营业。 九月中的一个星期四下午,我坐在旅馆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雨景,电话响了。 一个女人说:“你是找画像上男子的那个人吗?” 这类电话我已经接过太多了。画里那个人是谁?我找他做什么?赏金的事情是 真的吗? “是的,”我说,“就是我。” “你真的会付我那些钱吗?” 我屏住呼吸。 “因为我看到他了,”她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两个小时后,我来到曼哈顿大道和一一七街交会口的那家自助洗衣店。隔壁是 一家海地教堂。我找来TJ,他穿了一件淡绿色马球衫和卡其裤,手上拿着他的写字 板。洗衣店的经理是个矮墩墩的六十来岁老太太,一头杂色的黄发,讲话有浓重的 欧洲口音。打电话给我的就是她,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只要我们逮到卡片上的 那个人,她就真的可以拿到一万元,可是如果他溜掉就一切免谈了。她要我们给她 一些实质承诺才肯透露情报,我先给两百元,而且要她写个收据给我。我想收据让 她相信了,因为如果我打算拐她的话,干吗跟她要收据?她收下了四张五十元钞票, 摺起来,塞进围裙的口袋,又用安全别针夹好袋口免得掉出来。然后地带我走到窗 边,指着街道对角线的方向。 她指的那幢建筑是一幢七层楼公寓,大概是一次大战前盖的。建筑表面修葺得 很好,有些窗户上还垂着植物。看起来不像我见过的那些单人房出租公寓。 可是她很确定他就住在那儿。他之前来过这里,然后她想起有人给过她那张卡 片,从抽屉里头找了出来,非常确定那就是他。她差点打了上头的电话,可是她要 说什么?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住哪里。而且她也不敢告诉别人,因为怕 说出去的话,拿到赏金的就不是自己了。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选择等待他回来。毕竟,洗衣服这种事情不是只洗一次的, 早晚你还得再去洗。她每天盯着那张卡片上的画像看,好确定如果他再出现的话, 她就能一眼认出。她开始想着或许那并不真是他,然后今天,他提着洗衣袋和一盒 洗衣粉进来,没错,就是他,毫无疑问。他看起来就是画像上的那个样子。 他的衣服在机器里翻搅,一开始是洗衣机,然后是烘干机。这段时间里,她差 点打了那个电话。可是她怎能确定自己会领到赏金?所以她就让他坐在那儿用报纸 遮着脸,直到衣服洗好。他离开后,她溜出店门跟踪他,冒着洗衣店没人照顾会丢 工作的危险。如果她出去的时候老板刚好来了怎么办?如果她不在的时候出了事怎 么办? 可是她没出去太久。往城北跟踪了一个半街区,他走进对街熟食店买东西。一 会儿他出来了,手上提着购物袋,还有那袋干净衣服,然后往回走。最后进入她那 家自助洗衣店隔街对角线的公寓里。 她在公寓的门口看到他进了电梯,看到门在他身后关上。电梯上方有一排数字 板,只有电梯运行时才会显示数字,她站在门口没法看到。可是电梯停了之后,她 走进那个没人看守的门厅,按了电梯好确定停在哪一楼。结果灯号立刻亮出5.“所 以他住在五楼,”她说,“但我不知道是哪一户。” 而且她觉得他现在人就在里面。不敢绝对确定,因为她得一面工作,替人换零 钱,替那些额外付费先把衣服丢给她稍后才会来取的顾客洗衣、烘干、折好。所以 她没法时时刻刻盯着他那幢建筑的出口。可是她尽可能监视着,并没有看到他离开。 我不想冒着在门厅撞见他、或者让他从五楼窗户看到的危险,便自己待在那个 洗衣店,让TJ去检查门铃和信箱。他拿着一份五楼的房客名单回来,总共有十二户, 每个门铃和信箱口上方都有名牌。没有任何一个姓是S 开头的。 我低着头溜出门,走到一一六街的街角,过街到塞佛伦斯出没的那幢公寓。我 按了管理员的门铃,一个声音从对讲机里冒出来,夹着杂音。我说:“调查,想跟 你谈几句话。”他叫我去地下室,同时按了遥控扭让我进门。 我乘电梯下楼,经过一个上面标示着“洗衣房”和另外一个标示着“储藏室” 的挂锁门。走廊尽头是一道打开的门,里头有个白发老人喝着咖啡在看电视。他的 手有关节炎,手背有一块块暗色的肝斑。我把画像拿给他看,一开始他没认出来。 我说我相信这位先生住在五楼。“哦,”他说,然后拿出一副阅读用的眼镜再仔细 看看。 “我一开始没看清,”他说,“是西尔弗曼。” “西尔弗曼?” “住在五楼K 室。是蒂尔尼夫妇转租给他的。” 凯文·蒂尔尼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师,他太太在西八十几街的一家私立学校教 书。两人去希腊和土耳其度暑假,临走前不久,他们介绍说乔尔·西尔弗曼是他们 的朋友,将暂时住进他们公寓里。 “不过他不真是蒂尔尼夫妇的朋友,”他说,“那个月他们不断找人来,参观 自己的房子。他们不想通知房东正式转租,所以只要租下那个地方的,就自动变成 他们的朋友,你懂我意思吧。蒂尔尼给了我几块钱让我别多话,他们人真好,没问 题。不过这样你就了解那个人是怎么出现的吧?” “西尔弗曼是个怎么样的房客?” “我没见过他。所以刚刚才没能马上把他认出来,你说五楼我才想起。他没来 跟我抱怨过什么,也没人来跟我抱怨过他。如果所有的房客都像他就好了。” 如果我是警察,带着搜查令加上几个帮手,再穿件防弹背心,我就会马上去找 他。我会派一个人守在防火逃生口,另外几个人守在几个出口,然后自己手上拿着 枪闯进去。然而,我们只是守在对面的自助洗衣店。这儿的位置很好,TJ和我轮流 监视对街的入口,同时也顺便盯着五楼K 室的窗子。TJ一直出点子,想进那户公寓, 他可以假装送外卖的小弟,或者是蒂尔尼教授的学生,或者干脆扮作喷杀虫剂的清 洁公司人员。我告诉他,只管静心等着就是了。 天快黑的时候,塞佛伦斯的窗口亮起一盏灯。此时我正在打电话,TJ指给我看。 现在我们知道他人在里面了,并未在我们来之前或趁我们不注意时溜掉。 TJ去街角带回来比萨和两瓶可乐。我又打了一个电话,对街的那盏灯熄了。 TJ说:“这什么意思?他要睡觉了吗?” “太早了。” 五分钟之后,他站在公寓门口,穿了一件T 恤和连身工作服。比起上次我见到 他,他的头发剪短了,不过就是他,错不了。 “上。”我告诉TJ. “呼叫器准备好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设法一直盯着他,不过宁可跟丢了也不要让他发现。如果 真的跟丢了,呼叫我让我知道,暗号你晓得。” “都记住了。” “呼叫我之后,回到这儿来盯着门口。等看到他回家,再呼叫我一次。跟丢了 没什么大不了,别让他发现你就是了。” 他笑了,说:“嘿,别紧张,老兄,没人能看见幻影①的。” ①幻影(Shadow)为美国三十年代广播剧中著名人物,打击犯罪,具有隐身术。 好莱坞曾将此剧改派为电影。 我早跟管理员要了一组钥匙,还用钞票好让他安心点。其中一把钥匙让我进入 大楼,另外两把则用来打开五楼K 室的门。我进入黑暗的公寓,关上门,重新上了 锁。我没开灯,在公寓里转了转,熟悉一下。里面有个很大的起居室,一个小卧室, 一个靠窗的厨房,还有一个原来大概是客房的书房。 我坐下来等。 如果能从蒂尔尼丰富的藏书中取一本来读,时间会过得快点,但是我不愿冒险 让灯光透出窗外。我没打开电视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无聊原是预料之中,但疲倦 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我的心思游荡,眼睛老要闭上。我走进厨房,寻找能让我清醒 的东西,在冰箱里发现了半袋没磨的咖啡豆。我抓了一把放在口袋里,不时取出一 颗放进嘴里嚼。我不知道到底是咖啡因还是还是苦味比较有效,但总之它们让我眼 睛一直睁着。 我进门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TJ的呼叫器响了。我们讲好了一整套两位数字的 暗号,不过他留下了一组七位数字的号码,我拿起电话拨了那个号码。 电话一响他就接起,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在看电影,我跟着他穿过百老汇大 道往下走。你知道那些怕被跟踪的人,都会扭头一直看着肩膀后面吗?他不来这一 套。” “这样或许是好事。” “可是我觉得说不定他很精,或许他是故意跑进电影院,等会儿偷偷从侧门溜 走把我甩掉。结果他买了一大包爆玉米花,我就知道我不必担心了。老兄,会这么 做的人,是打算在电影院里头长期抗战的。” “你现在在电影院里?” “就在大厅里打电话。我跟进来,看到他坐在哪儿,等会儿挂了电话我就要回 到能盯着他的地方去。跟你说,我不想分心看电影,你知道他挑的片子是什么?” “什么?” “《侏罗纪公园》。” “你不是看过了吗?” “看过两次了,老兄,我对恐龙烦死了。要是它们没绝种,我会亲自去把它们 全宰光。” 电影预定放映到十点十五分,我们又增加了一个新暗号。十点二十分呼叫器响 了,我看到上面显示了“516 ”的号码,表示他们已经离开戏院了。接下来一个小 时,他呼叫了我三次,每次都显示出“214 ”,表示他还跟着塞佛伦斯。十一点五 十分呼叫器又响了,显示“111 ”,表示塞佛伦斯已经进入这幢大楼。 我把呼叫器关掉,免得发出声响。然后移到门口左边一张椅子上。 我拿出枪,从下午接到第一个电话起,我就把枪带在身上。我把枪在手上转了 转,让手熟悉握枪的感觉。 我把枪放在膝盖上,静静坐着等待。 我仔细听着,可是没听到脚步声。门廊铺了地毯,我猜想把脚步声都掩盖了, 因为我首先警觉到他出现的声音,是他把钥匙插入锁孔。他打开锁,停了好久,久 到我都疑心他是不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然后我看到门把旋转,接着往内打开。 他走进来,很自然的伸手去开灯,又习惯性地把身后的门再锁上。 我说:“塞佛伦斯!” 他转向我声音的方向,我举起枪,当他转过来面对我时,我瞄准他的肚子扣下 扳机,发出小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瞪着我,然后胸膛一垮。一枝三英寸长的镖挂在他的T 恤上。他的手慢慢摸 索着,可是手指根本碰不到那支镖。他试了,天知道那算不算试,可是他就是没摸 到。 然后他眼睛一亮,倒了下去。 我从盒子里又拿出一支镖,安装在枪上,站起来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弯腰检查 他的脉搏和呼吸。我带了两副手铐,两副都用上了,先把他的双手反扣铐上,然后 把他的脚铐在一起,手铐上的链子绕住桌脚。 然后我走过去打电话。 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我坐在一张金属的折叠椅上。他躺在一张下面 垫了三夹板的床垫上。他的双手和一只脚都可以自由活动,不过另一只脚踝扣着粗 脚镣,上面连着一条链子,另一端扣在地板上的一个金属盘上。 “马修,”他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没那么难找。” “我花了两小时看恐龙,走进房门,然后哗啦!你用什么摆平我的?镇静剂枪?” “没错。” “耶稣啊,我昏过去多久了?一定有两个小时。” “更久,詹姆斯。” “‘詹姆斯’”,你射我之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对。” “你叫了我的姓。” “我叫你塞佛伦斯。” “我该假装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没什么必要。” “当然如果有窃听录音——” “没有。” “因为我没听到任何人宣读我的权利。” “对。” “也许你应该宣读给我听。” “为什么?你又没被逮捕。你不会被以任何罪名起诉。” “是吗?你在等什么?” “没有人要打官司。” “我懂了,你这狗娘养的,干吗不用真枪?为什么不一了百了?”他坐了起来, 或者该说是试着想坐起来,然后注意到他脚上的链子。于是他明白,自己现在并不 是躺在晨边高地蒂尔尼那户公寓的东方地毯上。 他说,“这是什么?操他妈的脚镣吗?我到底在哪儿?” “红鹰岛。” “红钩不是个岛,是纽约一个治安不好的区。” “红鹰,不是红钩。它是佐治亚湾里的一个小岛。” “操他妈佐治亚湾在哪儿?” “加拿大,”我说,“是休伦湖里的一个狭长湾口,我们现在是在克利夫兰北 边几百英里的地方。” “你是编的吧,对不对?” “坐起来,詹姆斯,看看窗外。” 他两脚荡到床边,坐好,两脚撑着站起来。“吁,”他说,又坐回去,“有点 头晕。” “是镇静剂的关系。” 他又站起来,这回站稳了。拖着脚链,他走到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边。“好多 松树,”他说,“那儿有个操他妈的森林。” “嗯,那不是中央公园。” 他的脸转过来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来的?” “两个人把你放在担架上,抬出蒂尔尼的公寓,放进加长型轿车后座,然后载 到威彻斯特郡的一个私人机场,搭上一架私人飞机。红鹰岛上有个小跑道,我们就 在那儿降落。我们是在中午到这儿的,离你看完电影回家大约十二个小时。现在是 下午快五点了,我们替你准备一切的时候,你都因为镇静剂而保持昏迷状态。” “那这里是什么?打猎小屋?” 我点点头。“岛上有一幢主屋,几个附属外屋。这里就是外屋之一。地板铺了 水泥,告诉你是以防万一你好奇。你脚上链子连着的金属板,是埋在水泥地里的, 告诉你也是以防万一你好奇。” “意思就是:我哪儿都别想去。” “差不多。” 他回到床上坐着。“要杀人可费了不少工夫。”他说。 “看谁在说话。” “呃?” “看看你费了多少工夫。”我说。,“杀掉了这些人。为什么,詹姆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一直叫我詹姆斯,那是你遇见我时我用的名字, 詹姆斯·肖特。真好笑,因为以前我一直没用这个名字。多年来,我一直用不同的 化名,缩写都一样,但从没用过詹姆斯或詹姆士。我用过几次乔、约翰、杰克。当 过一次杰里米,还有杰夫里,我杀掉卡尔·乌尔时就叫杰夫里。‘哦,老天,杰夫, 你在干什么!’他还求我饶他一命,那个吹喇叭的。”他恶意的笑容一闪。“都是 不同的名字,可是我从没用过自己的本名。最后我想,为什么不用,用了有什么不 好吗?于是你遇到我时,我就叫詹姆斯,是我的真名,我意思是,我的名,不是姓。” “你是怎么开始杀人的?” “操他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任何事情?” “很多年了,”我说,“现在不也到了该说出来的时候吗?” “很多年了,我干掉了他们好些人,不是吗?” “是的,没错。” “我应该消失的。你知道吗?我遇到你的时候,已经租下这里了。” “这里?” “你能相信吗?我以为自己现在还在曼哈顿街呢。我已经安排好转租蒂尔尼的 公寓,只等他们上飞机。一旦他们离开美国,再见詹姆斯·肖特,哈罗乔尔·西尔 弗曼。他是个犹太好男子,我是说乔尔。你知道你可以信任他,他会帮你的植物浇 水,不会在你的地毯上撒尿。”他笑了,“然后你出现了,我没法立刻消失,至少 不能按照我原来计划的方式。我得等着你对我失去兴趣。可是我没整你、摆脱你, 反而让你带我去参加操他妈的匿名戒酒协会。你能相信吗?” “参加一次聚会改变了你的一生。” “是啊,没错,就像那些蠢货讲的私人故事一样。忽然间,你常打电话给我, 我也常打电话给你。我该摆脱你、不再当詹姆斯·肖特,对吗?首先我去森林丘解 决了海伦,因为跟她那笔风流账还不值一坨大便。寡妇很容易钓,你知道。她不是 第一个被我干掉丈夫后再搞的人。有个叫贝利斯的,你根本不晓得他也是——” “死在亚特兰大的饭店里。” “对,哦,事后我去探望他老婆。就跟搞海伦一样,发现你丈夫的尸体真是吓 一跳,等等等。接下来你所知道的,就是她抬起膝盖让我的香肠滑进去。我不知道 自己有没有办法解释那有多爽,就好像再杀她们的先生一次似的。” “然后你杀了海伦。” “我想我有办法让你不要发现。你一直在说要去看她,所以我想我最好先去。 之后我想,妈的,就算再像意外,看起来也还是很可疑。你要知道,我很善于制造 意外的。我知道该结束掉詹姆斯·肖特的任务,赶快消失。你能不能猜到什么,管 他去死。所以我想,就用枪声结束吧,戏剧化一点,然后跑去宰了那个操他妈的气 象播报小丑。” “格里·比林斯。” “屁眼一个。吱吱喳喳的小操蛋,系着他的领结,脸上挂着那个价值百万的笑 容。我射杀他的时候,他脸上就那表情。他被吓傻了,你知道。以为是个小车祸, 他只是无缘无故被射杀的无辜旁观者。我一直祈祷他会认出我,然后明白这一切, 可是我不想浪费时间,所以就开了枪,操他妈的赶快走人。” “为什么要杀他们,詹姆斯?” “你以为我需要原因吗?” “我想你总有个理由。” “为什么我应该告诉你?”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想,或许你会乐意告诉我。” 他从一开始就恨他们。 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讲个不停,他坐在中间,想不透自己 去干吗。谁想到要邀请他加入的?谁会认为他适合这个团体? 而且很疯狂。一群成年人围坐在一起等待死亡。整个死亡的念头让他反感得想 吐。人人都会死,死亡就在那儿等着每个人,但这就表示他得去想吗? 早在一九六一年第一次聚会的晚上,他离开坎宁安餐厅的时候,就想退出了。 至少有一件事情他想得很清楚,那就是他受够了这群神经病。他们明年还是可以碰 面,他可不奉陪。他受够了。让他们朗诵他的名字或者烧掉他的名单,随便他们怎 么搞,因为他跟这一切一刀两断了。幸好他们没叫他用血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以 母亲的性命发毒誓。不必告诉我出口在哪儿,非常谢谢你,我找得到出去的路。 可是次年他又回去了。不是出于本意,但时间一到,不知怎的他就去了。 情况还是一样糟,话题更集中在去年晚餐至今他们的进展——升官、加薪,全 是天杀的成功。隔年更是变本加厉。他决定就这样,到此为止了。 然后菲利普·卡利什过世,他就像充了电似的全身兴奋。我击败你了,他想。 你比我聪明,比我高,长得也比我好看。你比我会赚钱,你有老婆有家庭,可是又 带给你什么呢?因为你死了而我活着,你这狗娘养的。 活着,这不就是重点吗?他们共聚一堂庆祝的不就是这个吗?他们不就是在庆 祝自己还活着,而那些缺席的人死了吗? 所以他去参加了一九六四年的晚餐,听到了菲普·卡利什的名字被朗诵。然后 他环视房间,好奇着谁会是下一个。 他就是从此时开始计划的。他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些什么,但他可以开始布置舞 台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死掉。他想过很多方法,大部分都是杀掉某个 人,然后把自己的身份证放在那尸体身上。但越战打得愈来愈激烈,事情变得很简 单。他打电话给霍默·钱普尼,解释他的后备单位征召他去参战,因此他可能没法 回纽约参加晚餐聚会。他根本不是后备军人,从没加入过陆军或国民警卫队,体检 不合格被刷掉了,这表示那些体检单位根本什么都不懂,一群白痴,因为到头来他 成为比那些被录取的人还要好太多的杀手。晚餐聚会前他又打了电话,报告说他要 被派到海外去了。 次年晚餐之前,他就战死了。晚餐那夜,他去四十二街看了一场电影,想着他 们会如何在卡利什的名字后面念出他的名字,他们都会很好心的哀悼一些他的事情, 而且每个小操蛋都会很高兴死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他们知道得可真多。 第一次下手他花了很多时间准备。好整以暇的慢慢干掉那些人,好奇着在他们 起疑之前,他能干掉多少人。哦,到剩下十四个人才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劲,超过一 半的人死掉了,虽然不全是他干的。 但大部分是。而且每一次,经过了所有策划和准备的阶段,他都感到生龙活虎, 觉得生命真的好像充了电一般。然后当他去做了,哦,其实执行的时候会非常非常 刺激,因为很危险,你得非常小心,不能出任何错。 不过,一旦完成了,就会有某种哀伤涌起。 他不是为他们难过。操他们的,他们被宰掉是活该。而且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因为每次都多一个人倒下了,而他还挺着,他又击败另一个混蛋了。 不,他哀伤的是这件事结束了。当一只猫玩弄的老鼠到最后终于放弃挣扎而死 掉时,那只猫的感觉也会一样的。你可以吃下晚餐了,可是游戏也结束了。你可以 说,那是一种苦乐参半的感觉。 这就是为什么他拖长时间,为什么他花那么多年的时间,而不是一个月干掉一 个。他让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现在他们知道了,可是换个方式想,这样一 来反而更好,因为他们能怎么样?格里·比林斯已经知道了,他又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们穿的是最好的衣服,去最好的餐厅吃饭,名字常常上报。昂贵的牙医让他 们的牙齿保持洁白,昂贵的医生让他们保持健康,而且他们还去昂贵的海滩把皮肤 晒黑。这是他们的游戏,不是他的,可是他击败他们了,因为有一天他们全都会死 掉,可是他会活着。 “只不过我想我输了,”他说。“你会杀了我。” “不。” “那么会有人替你动手。怎么回事?你不想把手弄脏?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雇 你,因为我知道那些操蛋不想弄脏他们的手。可是你怎么搞的,竟想逃避责任?我 真替你觉得丢脸,马修。我还以为你能耐多大呢。” “没有人要杀你,詹姆斯。” “你指望我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说,“大概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跟其他人坐飞机回去了。” “然后呢?” “然后你会待在这儿。” “你想说的是什么?” “你没被逮捕,”我说,“而且你没被起诉,也不会有审判。可是判决已经出 来了,而且是不可能假释的终身监禁。希望你喜欢这个房间,詹姆斯。你将在里面 渡过余生。” “你就打算把我留在这里?” “没错。” “像这样给我扣上脚镰?我会他妈的饿死。” 我摇头。“你会有食物和水,红鹰岛是埃弗里·戴维斯的产业,他每年会来这 里一次,钓小嘴鲈。其余时间,岛上除了一户克里族印第安人之外,就再也没别的 人了。那家人会替你送食物的。” “那我要怎么保持清洁?看在老天分上,上厕所怎么办?” “你身后,”我说,“有个马桶和洗脸盆。恐怕你只能用海绵洗澡,而且没法 常常换衣服。有一套像你身上现在穿的连身工作服,那就是你仅有的换洗衣物了。 穿这种衣服不必松开脚镣。” “好极了。” 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不认为那会行得通,詹姆斯。” “你在讲什么?” “你以为你可以脱身,我不认为你有办法。” “随你怎么说,马修。” “那户克里族人替戴维斯工作二十年了,我不认为你有办法贿赂他们或骗他们 上当。你也没法逃脱或打开那个脚镣,而且也不可能把那块金属板从水泥底板上挖 起来。” “那我猜我是被困在这里了。” “我想是的。你可以破坏天花板,可是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你打破窗玻 璃,也不会有人替你补新的——这儿冬天可冷得很。如果你砸坏马桶,就只好闻自 己的屎尿味。如果你设法纵火,哦,戴维斯已经告诉他所雇用的那家人,就让这里 烧毁算了。不会有人费事去救你一命的。”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你的俱乐部会员们手上不想沾你的血,可是他们也不希望再有任何会员的血 沾在你手上。这个判决无法上诉,詹姆斯。行为良好也不会减刑。你会一直待在这 儿直到死亡。然后你会埋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墓下,之后他们每年晚餐聚会开场时, 会再度朗诵你的名字。” “你这狗娘养的。”他说。 我没说话。 “你不能把我像个野兽似的关着,”他说,“我会出去的。” “或许吧。” “不然我就自杀。要找出办法不会太难。” “一点也不难。”我说,从口袋掏出一个火柴盒,扔给他。他从床上拾起来, 看了看,满脸疑惑。我叫他打开,他取出里面的东西,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 “这是什么?” “一个胶囊,”我说,“是肯德尔·麦加里大夫好意赠送的。他特别为你精心 调制而成,是氰化物。” “我该拿这玩意干吗?” “只要吞下去,你的麻烦就结束了。或者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指指房间的角落。一开始他没看到。“高一点。”我说。然后他眼睛往上看, 看到了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一个绳套。 “只要拖张椅子到那底下,站上去,”我说。“高度应该刚刚好,然后踢掉椅 子。接下来应该就会像衣柜上的皮带对哈尔·加布里尔所造成效果的一样。” “你这混蛋。” 我站了起来。“你无路可逃,”我说,“这是结论,也是你唯一真正需要知道 的事情。迟早你可能会试图去诱骗克里特族守卫,我猜你可能会敲昏或制伏他。可 是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不能强迫他放了你,因为就算他的命在你手上,他也 没办法。他没有钥匙。钥匙根本不存在。脚镣不是锁在你脚踝,而是焊上去的。你 得用喷火器或激光枪才能打开,而岛上根本没有这些玩意儿。” “总有办法的。” “哦,你可以把自己的脚啃掉,”我说,“狐狸或狼獾就会这样,不过我不知 道它们有多厉害,也不知道它们在流血过多致死之前能逃多远。我不认为你会用自 己的牙齿去做这种事,万一失败了,你可以试试那根绳子或那颗胶囊。” “我不会让你称心的。” “我很怀疑。我个人觉得,你已经杀掉自己了,手边就有迅速结束一切的选择, 我不认为你在这种状况下能活多久。但也许我错了,该死,也许你一向可以得到你 想要的。或许你会比每个人都活得久,或许你会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 回到大屋时,戴维斯和格鲁利奥在喝酒。我看着酒瓶和两个装着琥珀色威士忌 的玻璃杯,觉得来一杯似乎是个绝妙的主意。但又觉得还是不要放纵。飞机驾驶员 正在喝咖啡,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们坐上飞机时,离日落还早得很。我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下一件我知道的 事情,就是雷蒙德·格鲁利奥摇醒我,我们已经再度回到威彻斯特的地面了。 尘埃落定后,我带埃莱娜到切尔西第九大道的一家高级素食餐厅去。用餐室很 舒服,而且服务也很细心,还有,惊人的是,我们两个人这顿晚餐不吃任何爬过游 过或飞过的东西,却能花掉一百元。 饭后我们走到格林尼治村,在一家人行道咖啡摊喝意大利式浓缩咖啡。“我想 通了几件事。我已经五十五岁了,不必为了想当下一个艾伦·平克顿①,把自己累 个半死。我会去拿一张私家侦探执照,但是我不打算租办公室,雇一堆人来替我工 作。我过去二十年都一直照自己的方式做,我不想改变。 ①艾伦·平克顿(Allen Pinkerton ,1819-1884 ),美国侦探,开办了第一 家私人侦探公司。 “如果这样不违背——” “哦,已经违背了,”我说,“我违背过太多东西。不过有些事情总是有转机 的。” “早晚会。” “希望如此。我还决定了一件事,真正想做的事情就不要拖延。你去过欧洲几 次,三次吗?” “四次。” “哦,我从没去过,我想在我得用步行辅助器之前去那儿一趟。我想去伦敦和 巴黎。” “太棒了。” “他们给了我很不错的聘用金,”我说,“所以只要支票兑现,我就去找旅行 社订机票。最好马上把钱花掉。” “否则你就会拿去买生活必需品。” “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个星期后我们的飞机就会离开肯尼迪机场。我们要出门 十五天,这样每个城市我们可以待一个星期。你的店得暂停营业,但是——” “哦,去他的那个店。那是我开的,我应该有权决定什么时候要关门。老天, 太棒了!我答应不带太多行李,我们会轻装上路。” “嗯,没错。” “你以前听过那首歌吗?我会试着轻装上路,怎么样?” “随你爱带多少行李都没关系,”我说,“这是你的蜜月旅行,所以凭什么不 能把所有你想带的东西都带着呢?” 她瞪着我。 “我们一直说我们打算结婚,”我说,“可是也一直没真的去办。光是空想该 在哪儿举行婚礼、该邀请哪些人,还有其他该死的东西。如果你可以的话,现在我 想就这么办。我们星期一早上去市政厅,来个标准的三分钟婚礼。二十四小时后, 我们就降落在伦敦的希思罗国际机场了。” “你真是充满了惊奇,不是吗?” “你说什么?”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套一句加里·吉尔摩①的话,”她说,“去做吧。” ①加里·吉尔摩(Gary Gilmore,1940-1977 ),美国人,臭名昭著的连续杀 人犯。 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同样的咖啡馆,喝着同样的咖啡,我发现自己一直在跟詹姆 斯·塞佛伦斯说话。“我老是看到他坐在那里,”我说,“坐在他那张床的边缘, 脚上套着脚镣,还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上方,从天花板横梁上的一个钩子垂下来的绳 套。” “胡贝斯提斯金,”她说,“那个侏儒怪。总之,那是什么意思?他告诉过你 吗?” “如果我记得问的话,他或许会说,可是我忘了。但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那 个故事里,侏儒告诉少女,假如她能猜出他的名字,就会放过她。也就是说,如果 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么你就拥有权力。只要我查出他过去多年使用的所有名字,就 能看出他都用同样的首字母,然后就猜得出他是谁了。” “不过你是反其道而行,对吧?一开始你知道他是谁,然后你猜出那个线索是 什么意思,好个线索。” “我不认为那个线索能指引出什么来。” “你想,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线索?” “这样他会觉得自己有权力。他控制局面,施舍我一点线索,好像站在伸手乞 讨的乞丐群中,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我想是,”她说,“依你看,他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想是自杀吧。在那种地方,你能撑得了多久才会把脖子伸进绳套 里踢翻椅子?” “似乎很残忍。”她说。 “我知道,可是如果有更符合人性的做法,我会替他争取的。那个绳套和胶囊 是我的点子,如果你打算把一个人关一辈子,对我来说,他应该有缩短自己生命的 权利。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防止死刑犯自杀,为什么要阻止一个被宣告有罪的人 杀掉自己呢?他没有权利吗?” “我想是这样。” “格鲁利奥完全反对死刑。我同意他的看法。但这不表示我会热心地上街带头 游行。” “这就跟我对堕胎的观点一样,”她说,“严格来说,我不认为堕胎应该列为 非法。但我也不认为应该完全开放。” “你是个温和派。” “答对了。”她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法国人怎么称呼,但我确定一定有一个 字来形容。 “谈了这么多死亡,”她说:“你不想回到饭店,好好体验一下生命吗?” 过了一会儿她说:“哇,你真的,哦,让我看到les étoiles. 意思是星星。” “别开玩笑了。” “你这老骨头,老天,你对我做了些什么。” “哦,到了法国——” “没错,他们发明了特殊技术,对不对?至少这方面享有盛名。你要不要听一 件荒谬的事?”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以前曾担心我们结婚后就不会那么美好了。” “现在我们结婚了。表现得就像一对新婚夫妻一样。” “新婚夫妻,我们这把年纪了。谁会这样以为?”她的手指移过来,抚弄着我 的胸毛。她说:“我喜欢结婚。” “我也是。” “不过那的确不过是一张纸罢了,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的。”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不必只因为自己戴了结婚戒指就硬要改变。 戒指在我们手指上,不在我们的鼻子上,我们可以像以前,拥有同样多的空间。我 想你应该留着你在对街旅馆的那个房间。” “你真这么想?” “当然。就算你只是过去看看棒球赛或瞪着窗外也好。没有必要改变。”她的 手找到我的,紧紧握住。“没有什么会改变,我们偶尔还是可以去玛丽莲小屋,我 还是可以穿我的皮衣,看起来充满危险。” “而我可以穿我的瓜亚贝拉衫,看起来很可笑。” “没有什么会改变,”她说,“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听到了。” “你的私人生活是你的事,只要别停止爱我就行了。” “永远不会停止的,”我说,“永远不会。” “你这老骨头,我爱你。”她说,“没有什么会改变。” 十二月初,我和路易斯·希尔德布兰德在艾迪生俱乐部共进午餐。我们一边吃 饭,一边漫无边际的聊天。喝过咖啡后,他说:“我有件事情想要求你,真不晓得 该怎么开口。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小俱乐部有个会员没法再来参加聚会了,事实上, 他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了会员资格,但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还是会员吗?他如 果真去世的话,我们还应该再朗诵他的名字吗?” “这些问题很有趣。” “反正现在没有必要回答,但此外,有个人不是我们的会员,我们也有史以来 第一次有一个非会员非常熟悉这个俱乐部。你已经见过我们大部分的会员了,也了 解我们的历史。事实上,你已经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了。我们有些人讨论过要让你 享有更特殊的地位,有人提议,也许你应该成为我们的会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以前从没添过新会员,”他说,“也从没有找人取代过世的会员,因为 这样就违反了俱乐部创立的本意。但这一次,我们是要找一个人取代还没死的会员, 而这似乎相当适合。当然这样的事情,需要我们全体会员无异议通过才行。” “我想也是,没错。” “结果大家都同意了,马修。我被授权来邀请你成为三十一俱乐部的会员。” 我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然后呢?” “然后,我接受。” 今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是五号。我和其他十三个在世的会员坐在金氏小馆楼 上的贵宾室。我听着我们这一章最年长的会员雷蒙德·格鲁利奥朗读过世会员的名 字,从菲利普·卡利什开始,最后是格里·比林斯。他没念詹姆斯·塞佛伦斯的名 字,不过这个省略并非出自政策性决定,塞佛伦斯还活着,还用链子拴在红鹰岛那 个小屋的地板上。 也许他会比我们其他人都长寿。 年度晚餐后的三星期又一天之后,雷蒙德·格鲁利奥打电话给我。“有件事你 应该知道,”他说,“匿名戒酒协会在佩里街那个小店面现在还有办聚会吗?” “还有,”我说,“每天六次或七次。” “以前我去,房间里都是烟雾,从这头望不到尽头。” “现在禁烟了。”我说。 “哦,真不得了,”他说,“我在想,我最近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那儿变成什 么样。你愿意陪我一道去吗?” 我去他家跟他碰面,和他一起走到那儿。他说:“我觉得有点滑稽,我是那种 有点争议性的人物。多年来知名度始终很高,媒体老是在报道我。” “甚至有种三明治都用你当名字。” “我告诉过你,对吧?” “嘿,如果有个熟食店老板把他的某种三明治命名为马修·斯卡德,我会到处 宣传。但你最恐惧的是什么?你是怕佩里街的人认出你来?还是怕他们认不出你来?” 他走到一半停住了,瞪着我,然后发出一声大笑。“耶稣啊,”他说,“都是 自我意识在作祟,不是吗?” “好像是。” “我太太离开了,三次婚姻冲进了马桶。上星期我在选择陪审团员时宿醉,选 得很一团糟。我的肝肿大,而且前天醒来的时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打电 话给你之前,我正想着塞佛伦斯,想到把脖子伸进那个绳套再踢翻椅子有多惨,整 个人都吓呆了。你知道吗?我才不在乎谁认出我谁又认不出我。只要我还认得出自 己,就得做点改变。” “听起来你好像准备好了。” “耶稣啊,”他说,“希望你是对的。” “我也希望,”我说,“上回我带一个家伙去参加聚会,结果不怎么行得通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