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没有人会说你看来气色不错。”柯柏说。 马丁·贝克的确觉得不舒服。他感冒了,又喉咙痛,还有耳鸣,胸部也觉得郁闷。 这回感冒的确是依照进度,并到达最恶化的阶段。尽管如此,他还是白天都待在办公室, 故意藐视感冒和老婆唠叨的威力。至少他不用躺在床上,这就可以逃离那令他喘不过气 来的照顾。因为孩子长大了,他老婆家庭护士的角色只好对贝克扮演,不然她那沸腾的、 专断的关怀没处去;对她而言,贝克的感冒、伤风,都要当做生日或重要节日一样处理。 此外,为了某种原因,他实在搁不下良心来待在家里。 “你既然不舒服,还在这儿晃干嘛?”柯柏说。 “我还好啊!” “这个案子就别想这么多了,又不是我们头一次失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比我 还清楚这一点。我们尽力了,就是这样啰!” “我不只在想这个案子而已。” “别再沉思了,这对士气不好。” “士气?” “对,想一大堆有的没的,很浪费时间。沉思是效率低落之母。” 柯柏说完就离开了。 这一整天都太平无事,而且阴沉沉的,天一直下雨,他一直打喷嚏,也一直有一些 琐事在烦他。他拨电话到莫塔拉两次,主要为了鼓舞艾柏格,因为艾柏格开始觉得昨天 晚上的发现实在帮不上大忙,他想不出这些发现与尸体有何关联。 “我想,如果一个人辛苦工作很久却毫无成果,就很容易错估某些事情。” 艾柏格的声音可以说带有后悔以及些微的崩溃,甚至可以说得上心碎。 那个在瑞恩失踪的女孩还是没找到,但他并不紧张。她五尺一寸高、金发、有着巴 多特发型。 五点整,他搭计程车回家,不过在到家之前的地铁车站就下车,走一小段。因为他 老婆如果刚好看到他坐计程车回家,无疑又会对他用钱的方式有一顿惨烈的争吵。 他吃不下任何东西,不过喝了一杯甘菊茶。“为了安全起见,我得说自己胃痛。” 贝克想着想着,就走回房间,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好一点了。他吃了一块饼,还以惊人的冷静喝下他老婆摆在他面 前的、刚煮沸的蜜茶。他老婆不断以政府对雇员的口气,慢条斯理地对他的健康作评断, 并提出一堆不合理的要求。他赶到克里斯丁堡的办公室时,已经十点十五分了。 桌上有一封电报。 一分钟之后,马丁·贝克没敲门就进入他上司的办公室,尽管门上“请勿打扰”的 红灯亮着。八年多以来,他头一次这么做。 署长哈玛和阴魂不散的柯柏,正斜倚在桌脚,一起研究一间公寓的蓝图。他们都惊 讶地看着他。 “卡夫卡给我一封电报。” “这样开始一天的工作,可真惨哪!”柯柏说。(谑指同名奥地利存在主义小说家 佛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其作品擅以象征手法描述不具条理的现实生活及其忧 虑。) “那是他的名字,他是美国林肯市的警探。他已经指认了莫塔拉那具女尸。” “他有可能由电报上判断女尸的身份吗?” “看起来是这样。” 他把电报放在桌上,三个人一起读内容。 那正是我们失踪的女孩。罗丝安娜·麦格罗,二十七岁,图书馆管理员,须立刻进 一步交换资讯。 “罗丝安娜·麦格罗。”哈玛说,“图书馆馆员。你绝对想不到。” “我看不见得。”柯柏说,“我认为她是从谬比来的。林肯市在哪里?” “在内布拉斯加州,美国的中部吧。”贝克回答。“我猜的。” 哈玛把电报又读了一次。 “我们最好再问清楚。”他说,“这上面并不详细。” “对我们来说够了。”柯柏说,“我们所需不多。” “对了,”哈玛冷静地说,“咱们俩得先把刚刚的事做完。” 马丁·贝克回自己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按摩着太阳穴。刚刚那种有所进展的 兴奋感已逐渐消失。一百件案子中有九十九件,一开始的三个月都只是在调查、搜集资 料而已,所有麻烦的工作都还没开始着手。 大使馆和郡警局那边都要等一等,他拿起电话拨通莫塔拉。 “喂。”艾柏格应声。 “她已经被指认出来了。” “很确定吗?” “好像是。” 艾柏格不说话。 “她是个美国人,从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林肯市来的。你记下来了吗?” “哼,当然。” “她名字叫罗丝安娜·麦格罗。我拼给你听:大写的Rudolf的R,Olof的O,Sigurd 的S,Eric的E,Adam的A,Niklas的N,再一个Niklas的N,Adam的A。然后是另一个字: 大写的Martin的M,Cesar的C;GustaU的G,Rudlof的R,Adam的A,Wiuiam的W。都记好 了吗?” “都记好了。” “她二十七岁,是个图书馆管理员。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你从哪儿查到的?” “只是照例行程序去查。他们找她有一阵子了,不过不是经由国际刑警组织,而是 经由大使馆。” “那船呢?”艾帕格说。 “你说什么?” “她搭哪艘船哪!一个美国游客,除了搭船还能从哪儿来呢?也可能不是搭大船, 而是搭游艇之类的,那就可能有很多艘曾通过这里啰!” “我们还不知道她是否有来此旅行。” “没错,但我会立刻查。如果她认识城里的人,或者住过这里,我在二十四小时内 就会知道。” “好,我一有新消息就通知你。” 马丁·贝克在艾柏格耳边打了个喷嚏作总结,还来不及道歉,对方已经挂电话了。 尽管他还是头痛兼耳鸣,但他觉得比过去几周好多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一个长跑 选手在起跑枪响前一秒钟的状态。但还有两件事困扰着他:凶手在枪响前已经犯规偷跑 了,现在超前了他三个月,而他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 虽然表面上没有确定的蓝图,许多未知的事物也尚待思考,但他天生的警员头脑, 已计划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作例行的搜索;而他可以预知,这种行动一定能得到一些有用 的线索,就好像沙漏中的沙一定会流过斗孔一样的确定。 这三个月来,他其实只在意这件事:何时可以正式开始办这件案子。这段时间他一 直像在漆黑中,摸索着要爬出一片烂泥,现在他觉得他已触着第一片坚实的土地了,正 确的下一步应该不会太久了。 他并不奢望能多快破案。如果文相格发现了这个林肯市来的女人曾在莫塔拉工作, 或是她曾经去找过住在莫塔拉的朋友,甚至她曾经亲自到过莫塔拉,那将比凶手直接走 进来,把行凶证据放在他桌上更令他惊讶。 另一方面,他耐心等着美国方面提供更进一步的资料,这次他不再觉得不耐烦。他 猜想着卡夫卡曾持续传来的各种讯息,以及艾柏格那个顽固、毫无根据的论点——他认 为罗丝安娜是搭船抵达莫塔拉市的。如果说尸体是由汽车运到河边丢弃的话,还比较有 说服力呢! 稍后他又想,那位副队长警探卡夫卡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他服务的警局,是否和人 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想知道林肯市现在是几点钟以及这女人住在哪一区;他还很好奇她的房子是否空 着没人住,家具是否都用白床单罩着,而空气中满是灰尘,带着封闭、沉重的味道? 他忽然警觉到,自己对于北美洲的地理常识相当贫乏,他固然不知道林肯市在哪儿, 内布拉斯加州对他而言也只是个地名。 午餐过后他到图书馆,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很快就找到了林肯市。它自然是个内 陆城市,事实上,远在美国中部;它看来是个大城市,可惜他找不到有关北美洲城市的 资料。幸好他口袋里有本袖珍年鉴,里面有两地的时差表,他概算得知是七小时。现在 斯德哥尔摩是下午两点半,而林肯市则是早上七点半,卡夫卡可能还躺在床上读早报。 他回头继续研究这张世界地图,然后把手指比在内布拉斯加州的西南角落上,那大 约是格林威治以西一百经度的位置。他喃喃自语地: “罗丝安娜·麦格罗。” 他不断重复念着这个名字,好像要把它刻在自己的心里。 当他回警局时,柯柏正在打字。在他们开始说话之前,电话就响了,是服务生转接 的。 “电话中心说有个电话从美国打来,三十分钟前就打进来的。你能接吗?” 卡夫卡副队长可不是躺在床上看早报,他又一次太早妄下定论了。 “美国打来的,我的老天呀!”柯柏说。 又过了四十五分钟,电话才转接进来。起先只有一些嘈杂的噪音,接着有一大堆转 接员同时在谈话,然后才有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同时变得异常清晰。 “嗨,我是卡夫卡。你是贝克先生吗?” “是的。” “你收到电报了吗?” “收到了,谢谢你。” “上面说得很清楚,是不是?” “有没有任何疑点显示,死者可能不是罗丝安娜?”马丁·贝克问。 “你说得真流利,好像在用母语呢!”柯柏说。 “不会的,先生,是罗丝安娜没错。不到一小时,我就找到可信人士确认她的身份 了,这多亏你那精确的描述。我甚至又再确认一次,把照片给她的朋友和她住在欧玛哈 的前任男友确认,他们都相当肯定。我也会把她的照片和其他东西寄过去。” “她什么时候动身的?” “五月初,她打算在欧洲逗留两个月,而这是她头一次到国外旅行。目前我知道的 是,她没有同伴。” “你打听到她的旅游计划了吗?” “所知不多,事实上没有人清楚。只有一个线索:她从挪威写了张明信片给她的好 友,提到她要在瑞典停留一周,然后继续前往哥本哈根。” “上面没有提到其他任何事吗?” “哦,她有提到要搭一艘瑞典船,好像是湖边或河边的交通船之类的。好像她要搭 船穿越瑞典,不过写得不很清楚。” 马丁·贝克为之屏息。 “贝克先生,你还在线上吧?” “是的。” 通话状况很快变差了,杂音愈来愈多。 “我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卡夫卡只好用吼,“你逮到凶手了吗?” “还没有。” “我听不到。” “希望很快能杀(抓)到他,不过现在还没有。”贝克回答。 “你杀了他?” “我什么?不,不,不是‘杀’了他……” “啊,我听到了,你宰了那个混蛋。”大西洋另一头的人尖叫着,“太棒了,我会 向报纸发布这个消息。” “你误会了。”马丁·贝克情急大吼。 卡夫卡最后的回答,像是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夹杂的微细耳语: “真棒,我完全了解了,我有你的名字。再见喽,干得好,马丁,等我把报纸寄给 你吧!” “马丁·贝克放下电话筒,在谈越洋通话时他一直紧张地站着,讲得喘吁吁,汗也 一直从脸上流下来。 “你在干嘛?”柯柏问,“你以为他们有传声简直通内布拉斯加州吗?” “我们彼此都收听得不是很清楚。他听成我‘杀’了那个凶手,还说要通知报纸已 经结案了。” “真棒,明天你就成了那边的英雄;之后,他们会封你为荣誉公民,并且在圣诞节 时送你一把该城的钥匙,镀金的哟!‘格杀勿论的马丁,南斯德哥尔摩来的复仇者’, 你手下这些小伙子一定会为你好好庆祝一番的。” 马丁·贝克拧了拧鼻子,再把脸上的汗抹一抹。 “喂,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一味夸你有多棒?” “他是一直说‘你很棒’,他说‘你对死者的描述非常精确、清楚’。” “他对死者的身份非常确定吗?” “哦,这当然,他查问过她的朋友和前任男友。” “还有呢?” “她是在五月初离开美国,并打算在欧洲待两个月。这是她头一次离开美国,她从 挪威寄一张明信片给她好友,上面说她会在瑞典待一周,然后前往哥本哈根。他还说他 会把她的一些照片和杂物寄来。” “这就样吗?” 马丁·贝克走到窗边凝望着,一边咬着拇指。 “她的明信片上还说,她打算搭船游一程,是搭瑞典的内陆交通船……” 他转身看着柯柏,柯柏不再微笑,眼中嘲弄的神情也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 地说: “所以她真是搭运河船来的,艾柏格说对了。” “应该是。”贝克说。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