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蔗糖、熟咖啡换空瓶、旧锅、废纸。”海地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这里的熬 糖锅非常昂贵。 女水果摊贩挡住去路向我兜售。周围一片叫嚷声。一走进童贞街,我就只能在 人群里一步一步往前移动。我手里提着箱子,肩上搭着格子布外套,气喘吁吁,大 汗淋漓。我临时放弃了移民警察建议我去住的奥洛夫松旅馆。 这是一幢世纪初“好年景”时代的建筑,带游泳池并附设夜总会。从异国情调 的花园里望出去,景色极为优美,但这种享受显然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 “博尼什,你可不能乘机挥霍,”胖子对我说过,“别以为部长信得过你,美 国佬支付你的出差费,你就能大手大脚了!”我的双脚在胶底鞋里胀得生疼。我本 该穿草底帆布鞋才对。回想起留在巴黎的人:维歇纳、伊多瓦纳、克洛克布瓦…… 他们一定以为我正躺在椰子树底下的沙滩上逍遥自在呢。很明显,他们羡慕我。伊 多瓦纳干脆当面说我是走运的人!唉,我还眼红他们呢!要是他们看到,我在烈日 下挥汗如雨,被人挤得东倒西歪,还要饱尝臭牛肉、烂水果和变质罐头食品的腐臭 味,他们马上就会改变看法的。饥饿的乞丐们向我围上来。我不得不使劲推开他们。 一个小女孩拽住了我的手臂。她那天生鬈曲的短发上,精心地梳出一条白色的 头路。数不清的卷发纸上,系满了粉红色的饰带。 “给一个古德吧,先生!”在我听来,这古德也许就是指我。我总不能像傻瓜 一样,动不动就撒钱布施!我本想取道奇迹街。可事实是,我竟不由自主地来到了 殡仪街! 我很快意识到,体面的旅馆都在太子港的山坡高地上。我这才后悔没去住奥洛 夫松。海地使我联想起一座剧院:乐池就像那些可怜巴巴的、带家具的出租客房, 而楼座恰似平民旅舍。一个正儿八经地执行特殊使命的法国警察局侦探,岂能在那 种地方下榻呢!好吧,侦探也要违反规章制度了!管它是否超支呢,我要去住奥洛 夫松旅馆了! 我凭着直觉向前摸索。我对外国城市已经开始适应了。我离开法国使馆楼,来 到圣杰拉尔山高处的卡普瓦街。一条小道隐没在盛开的花丛中。我走了进去。 奥洛夫松旅馆耸立于热带椰林和叶子花丛中,犹如一座掩映在景色优美的丛林 中的巴罗克宫殿,突然呈现在我这个侦探面前。我发现,这是一座维多利亚时代渗 透着浪漫主义艺术风格的建筑物。它之灿烂炫目,令我惊讶万分。我屏息凝视着它 独特的优美设计。正面全部是木雕花饰。四角的骑楼造得纤细轻巧,高耸于镂空的 构筑物之上,宛如神话中的飞毯一样飘然欲举。 在通向门厅的双面彩砖楼梯上部,建有一个向前突出的讲坛。可是,自从1900 年此建筑物落成以来,还从未有过宣道者来此布道。 我的手刚摸到楼梯栏杆,就见一个看门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满脸堆笑,牙 床毕露,那副尊容差点没把我吓得半死。他从我手里接过箱子,用恭迎英国女王才 有的崇敬为我引路,随后又摇着我的手,似乎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我大为感动, 但也有点惊慌。我盘算着,该付多少小费,才能与这个黑人的热忱和旅馆的规格相 当。 走进旅馆后,我尽力驱散自己的担心。内部的装潢决不亚于正门和花园。 暖色的家具,柳条长椅,墙上那些用粗白布镶边的五彩土风油画,这一切形成 了一种优雅的氛围和含蓄的奢侈,使我无法准确估计出究竟应该付多少小费。 柜台侍者白上装上的绶带比海军上将还要多,俨然是个大人物。他矜持地行过 礼: “欢迎您来奥洛夫松,先生。您是单身一人吗?”我点点头。很遗憾!那点收 入不允许我带玛丽丝一起到国外旅游。这会儿,她在勒比克街我们那张大床上想什 么呢? 不过,我至少能知道胖子在想什么……他决不会想到今天早上的那番景象:在 一遍又一遍鸟瞰了时而赏心悦目、时而惨不忍睹的海湾景色后,颠簸的飞机把我扔 在泛美航空公司所在的帕维街上了。维歇纳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知道我何时能从大 使馆发回告捷电报,好让他手持电文去部长那里邀功。 出发时,他在奥利机场反复对我说着这事。我勉强听着。可他固执己见,好像 是在对聋子说话一样,噜苏个不停: “你很清楚我的要求,博尼什。一旦你逮住了那个……你就……嗯?”他激动 地按动着肥胖的手指,活像个地下电台的谍报员。 要是见到我住进豪华的奥洛夫松旅馆,他准会拉长脸的。旅馆伙计已经把我的 破箱子提在手里。这箱子伤痕累累,缺角损皮。海地海关用白粉笔在箱子上划了一 些鬼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符号。 如果逮住马耳他人,我就要换一只硬皮新箱子,好经得起磨损。我在高蒙电影 院观看雅克·塔蒂的影片《节日》时,见到过那种式样的箱子。 玛丽丝仔细地把粗布长裤、绿色短袖运动衫、短裤和布袜子放进箱子: 这些都是刚从女修院院长路附近的服装店买来的。根据药店老板的建议,她还 往箱子里塞了一盒阿司匹林和两管小药片。 “在那种野地方,你可千万不能喝生水!只能用矿泉水刷牙。每次在杯子里放 两颗药片。另外,药房伙计还叮嘱过:千万不要在沙滩上或别处打赤脚。所有的海 地人都有‘蟹虫’。”“什么‘蟹虫’?”“嗨,就是雅司病。一种会感染的传染 性皮肤病……”玛丽丝显得非常激动。我很清楚她在想些什么,但却不敢承认:她 常常抱怨说,胖子不该老是疯疯癫癫地派我出远门……昨天,我睡下后,她在我耳 边嘀咕道: “你不是有马耳他人在海地的地址么,那里的警察局完全可以代劳嘛!”我把 这想法告诉了维歇纳后,他跳了起来: “不行!”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总不见得把我的部门与这些黑人帮相提并论!你是想泄密还是怎么着,博 尼什?告诉你:双鸟虽好,在林中;一鸟虽少,在手中。巴黎到安的列斯群岛不过 一眨眼工夫。你别太夸张了!我觉得,你对自己的职业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我没 说错吧?”说是一眨眼工夫,哼!除非我是个会蹦会跳的袋鼠!穿越大西洋花费的 时间长得要命。法国航空公司把我孤伶伶地扔在皮特尔角。我胆战心惊地登上了一 架当地航空公司的双引擎客机。飞机的起落架是固定的,外形也很特别。在太子港 机场,我毫无余兴地走下飞机,脑子里反复考虑着胖子最后说的那番话: “博尼什,要是你把那人和文件一起带回来的话,你就能当上分局长。 部长已经向我作过这种暗示了。他对于你在萨尔坦找到的东西很满意。我可看 不出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但事实如此!他相信马耳他人想利用这些东西搞什么名堂 ……”我对此也极为怀疑。马耳他人为什么要为这些毫无用处的文件操心呢? 可是,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兵走卒,有什么资格去惹部长们的不快呢? “您要带内阳台的套房呢,还是要单间?”奥洛夫松旅馆伙计的发问,打断了 我短暂的沉思。“要单间,”我赶紧申明,决心尽可能减少花费,“最好是带淋浴 的,我不喜欢盆浴。”这也许太过份,但我总得维护穷警察的体面啊。我瞟了一眼 柜台角落里的房价表。 “25 号房间不错……”我说,“不知是否空着……? ”我很快认定,这是最 便宜的房间。海军上将打扮的伙计不乐意地撇着嘴,打量起我来。“那您就看不到 正面风景了……房间朝着花园和圣杰拉尔山。”“太好了,我就喜欢自然景色。” 这倒是真话,我喜欢冈峦起伏的小山丘。山丘上草木茂盛,布满了羊肠小道,小毛 驴在其间悠然溜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25 号房间对我最合适。我那张化名里 什邦的假护照留在办公室的写字台抽屉里了。我出示了表明警察身份的真护照。伙 计圆睁双眼,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只见他瞥了一眼护照上栩栩如生的照片,便像刚 才那个看门人一样,对我露出了恭敬的笑容。我这才明白,在这个独裁政权接连不 断的国家里,警察可是个体面人物。“我兄弟是警察中尉,”他套近乎地向我眨了 眨眼。我指指护照上写着的“警官”一词:“在我们法国,中尉都是军人。”“可 不是!我们这里也是上校领导着警察局。卡西米尔?送客人去25 号房间。”看门 人卡西米尔笑容可掬,重新提起箱子,领我去25 号房间。我跟着他,沿着迷宫般 的走廊来到三楼。他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钥匙在锁眼里扭动着。一开门,一股 霉陈味扑鼻而来。黑人卡西米尔隐没在黑暗里。他拉开双层窗帘,打开窗户,又升 起了帘子。亮光透进房里。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热带花园:正是想象中的茂密 草木和各种花簇。我已经入迷了。 “通好风以后,”卡西米尔对我说,“您就把窗关上。这样对空调机有好处。” 我扭动了一个冒出火花的开关。空调机的风扇叶刺耳地呜咽起来。 “轴杆有点歪了,”卡西米尔说,“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了。”盥洗室很小,但 很干净。房间的家具很合意。一张看来很不错的床,两把柳条椅,一只三斗橱。其 实只要一只抽屉就够了。我不喜欢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取出来,这已成为习惯,必 要时拎起箱子就能动身。在四周墙上,我又见到了与大厅里大同小异的风土画,只 是画面缩小了:龟岛落日!18 世纪美洲海盗窝;头顶篮筐的海地妇女;婚礼上的 黑衣教士和白纱新娘;最后还有一幅色彩斑斓、充满动感的画:海地角集市。 拿到小费后,卡西米尔走出了房间。我这才开始自在起来。淋浴水管嗡嗡地响 了一阵后,栗色的水流才渐渐变清。水忽冷忽热。我很快恢复过来了,尽管仍感觉 很累。长途旅行弄得我精疲力竭。时差变化太累人了。我横倒在床上。当我醒来时, 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该上警察总署去一趟了。胖子通报我抵达此地的电报肯定已 经到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