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并不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我想,在我没有遇见能够懂我,心甘情愿认为我无比正常的男人之前,我情 愿一个人生活。 我的父亲谢未阳,他今年56岁。就在昨天,我们刚刚给他过了生日,在他的 白露酒吧里。至于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酒吧取这么一个名字,白露,我认为他是 在怀念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名叫白露,她喜欢喝酒,端着透明的高脚玻璃杯,眼 神迷离,脸颊醺红。 我的母亲白露是这个世界上最优雅和漂亮的女人。就像我的父亲谢未阳是这 个世界上最有风度最有魅力的男人。 但是我的母亲白露早已经离开我们了,她的自杀是轰动1982年春天烟台梨园 界的一件大事。 我的母亲白露在1982年的春天用一把蒙古小猎刀割腕自杀后,我病了一场。 在大病中,我梦见了母亲白露惨白的脸,她抬起汩汩流血的手臂,手里握着一把 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小猎刀像一张绷直的弓,雪亮的刀身上欢快地流淌着鲜亮的 血,像条小溪,从刀柄处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流淌到刀尖,然后汇成一条红色 的水线,落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啪的声响。 我的母亲白露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她眼圈周围扑着晶亮的银粉,唇红齿白。 唇红齿白的母亲白露微微地张着美丽的嘴,两排牙齿紧咬在一起,眼里散发着哀 伤的光芒。我不知道她在我梦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死前给自己化了那么美丽 的妆,神情却那么哀伤。我并不了解母亲白露死前真实的思想。 从那个梦里醒来后,我的病就好了。但是我变的忧郁起来。1982年的春天, 我在某个没有预兆的午夜看见了我家卫生间里那台洗衣机里旋转着红色的血流, 从此,我经常在午夜听见它发出嗡嗡的声响,但是我的父亲谢未阳否认它曾经响 过。我试图证明它的确会自己发出嗡嗡的奇怪声响,因此曾经站在卫生间门口大 声喊过谢未阳,我喊谢未阳的时候,它还在嗡嗡地响,但是我的父亲谢未阳从卧 室里快速跑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它却在刹那间恢复了安静。我试过很多次了, 一直这样。 我想,我父亲谢未阳肯定认为我是个不正常的孩子。为了证明我并不是一个 不正常的孩子,我喊过邻居家的小朋友,以及同班同学来我家过夜。我在听到洗 衣机发出嗡嗡声的时候带着我的同学或邻居家孩子冲到卫生间,但是他们从没有 看到过洗衣机有任何异常。 我的忧郁与日俱增,只有母猫西西忧伤地见证着我的遭遇。 从没有一个男孩,以及男人懂得我的忧郁。小时候我认识的所有男孩子,他 们自认为很了解我神经兮兮的底细,而长大后我所遇见的那些不认识的男人,每 当我向他们讲起这件事情,他们的反应就是奇怪地看我几眼,然后带着一种窃笑 的表情离开。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叫李家克的男人愿意与我保持交往,但我认为他 并不懂得我的忧郁,至于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没有远离我,那是因为他自信他可以 让我恢复正常。 我的父亲谢未阳昨晚在他的白露酒吧里度过了他56岁的生日。 他很高兴,喝了几杯自己调制的鸡尾酒,因为酒精的渲染,他的脸孔呈现出 一种微红的颜色,看起来非常有味儿。他是个有味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在过生日, 我就会忽略他的年龄。事实上,我经常忽略他的年龄,通常,我认为他只不过是 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 在为谢未阳庆贺生日的人里面,我发现了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 衫,身材玲珑,线条温婉,在去洗手间的狭窄过道里,她跟我擦肩而过,空气里 飘动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类似于某种开放在深夜里的花朵的气息。 我在刹那间被这种气息所蛊惑,大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晕眩。女孩跟我擦肩 而过的时候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我确定她眼神里的温柔成分。但是她在从我身边 经过的时候,撩动起的空气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凛冽。 我呆呆地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感觉到她看我的那双眼睛里有某种熟悉的色彩, 隔世一般难以捕捉。她看了我一眼后就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喧闹的大厅,像一抹轻 飘飘的影子。 从卫生间里出来后,我看到黑衣女孩安静地坐在人群中,黑色如瀑布一样的 头发倾泻在肩头上,长长的刘海搭下来遮住了半个面颊,显得她苍白的脸清瘦而 楚楚可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动声色的女孩,所有人都在大声地喧哗,尽管那 晚白露酒吧闭门歇业,但赶来为我父亲谢未阳庆贺生日的人却很多,他们制造出 来的热闹并不比酒吧营业时低多少。 我不知道那个黑衣女孩是谁带来的朋友,大家彼此之间都是一半熟悉一半陌 生。那晚,似乎只有两个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我,还有我的父亲谢未阳。 我父亲邀请黑衣女孩跳了一支舞。他俯下头去看女孩的脸,姿势非常迷人。 我有时也希望他能跟我一起跳舞,也俯下眼睛专注地看上我两秒钟,但是我已经 30岁了,他好像从来没有与我亲热一些的想法。我讨厌他的做作,他总是摆出一 副父亲的派头,甚至称呼我的时候都是连名带姓一起,谢小白,就这样。 谢小白,过来一下好吗?他叫我。这个时候他已经跟黑衣女孩跳完了一支舞, 坐在一个黑暗的卡座里。我懒洋洋地走过去,我父亲谢未阳用一种热切的眼神迎 接我,他说,谢小白,认识一下西西。 名叫西西的女孩有一种前尘旧梦般的气息,其实在通往卫生间的狭窄过道里, 我已经被她吸引了。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事实上,除了芬芳美容屋老板郑芬芳之 外,我在烟台没有别的女朋友,相对于异性,似乎同性更难以进入我有些孤僻的 生活,尽管跟某些异性也有过短暂如烟花一样的交往,那也仅仅是出于彼此的好 奇。 我想,这是不是因为,黑衣女孩的名字跟1982年从我生活里死去的母猫西西 的名字相同? 西西是我死去的母亲白露最宠爱的一只猫。 白露死后,西西跟我一起多次目睹了洗衣机在午夜时分的异常响动,它变的 同我一样忧郁和孤僻,除了在我的卧室里郁郁寡欢地呆着,等待随时可能在午夜 里响起来的嗡嗡声,平时它没有任何想干点什么的迹象。 1982年的春天,它试图从这种生活里逃走。事先我并没有注意到它的任何情 绪变化,这说明逃走是它酝酿已久的一个行动。 它在被窝里静静等待我进入沉睡。事实上,我跟它从没有一个夜晚能够进入 真正的沉睡,我们总在潜意识里等待洗衣机发出响声。但它努力等待我睡熟,它 像往常一样蜷在我胸前,嗓子眼里发出均匀的呼噜声,以逼真的睡态掩饰着它将 要付诸实施的跳楼计划。 难以想像的是,我在梦里预见了那个尚未发生的场景。一切很逼真,我看见 母猫西西悄悄从我的被窝里钻出来,踩着床沿轻灵地跃上窗台,它站在窗台上转 回头向我投来忧伤的最后一眼,就从敞开的窗户里纵身跃了下去。 我睁开眼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西西纵身一跃的最后背影。我叫了一声西西, 就飞快地套上衣服跑下楼。但是楼下空旷的路面上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西西血肉模 糊的身体,月光下的路面非常干净。母猫西西似乎是在从六楼纵身跃下的途中蒸 发了。 我度过了一段失去母猫西西的日子。我的父亲谢未阳对西西的消失并没有什 么难过的举动,本来他就不太喜欢家里养小动物,他之所以容忍西西以及西西以 前那些猫的存在,只是因为他爱我母亲白露。我想西西也明白父亲对它的态度, 自从母亲白露死后,西西再不肯踏进谢未阳的卧室。 母猫西西再次回家的时候已经身怀六甲,它顺利地生下了三只小猫,两公一 母。生产之后的西西身体和精神都飞快衰弱下去,它经常长久地看着我,向我传 递着将死的气息。 母猫西西死在卫生间的洗衣机上。 我不明白西西为什么要选择它十分惧怕的洗衣机作为它的死亡场所。它安静 地趴在洗衣机顶盖上,并不像是被洗衣机再次发出的嗡嗡声所惊吓。而且那晚, 我并没有听到洗衣机有任何异常响动。 我一直在想,母猫西西死在洗衣机上,它想向我说些什么呢? 母猫西西死后,我父亲谢未阳找了两户人家收养了两只公猫,那只小母猫因 我的极力坚持被留了下来。我一直认为母猫西西之所以在逃离这个家后重新回来, 为的就是留下它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