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家楼下有个绿化带,小区园艺工人栽种了一些芙蓉树、石榴树及其他花草, 他们还允许居民随意栽种,这属于物业与居民之间的一种互动尝试,效果还不错, 花草品种达到了五花八门的程度。 我站在阳台上伸了个懒腰,打开窗户对着生机盎然的花圃做了几个深呼吸。 通常每天早晨我都会重复这一套动作,让自己做一个自然空气浴。 我发现花圃里长出了一株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它好像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开 得非常野,夹在那些牵牛花和夹竹桃之间,显出了一种不同凡响的美,让人看了 有一种迷乱感。我从来没在我们西沙旺小区看到过这种花。 我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株花,希望这个时候我身体里潜藏着的某种超常 能力突然出现,让我看到花的背后有些什么。我在那株花面前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它一夜之间的突然出现令人惊疑。我想,这绝不是因为昨晚我写了蒂森娜故事的 缘故。 大润发超市里人很多,我买了几盒蒙牛牛奶,就提着篮子走到了日用品区。 我的情绪有点焦躁,并时不时感到胸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我早晨长久地 盯着花圃那朵花看的缘故。那朵花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香气很怪,不是纯粹 的花香。它执拗地穿透窗户缝隙,抵达我的嗅觉,让我产生一种前尘旧事般的恍 惚感。 我提着篮子走向日用品区的时候,突然直觉地看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我加 快了速度,从一拨一拨人丛里穿过,果然,曾经出现在我幻觉里的场景真实地出 现了: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手里提着一个果绿色的篮子,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卫 生巾,他跟在那个名叫张晚的女孩子身后。而那个名叫张晚的市直机关幼儿园老 师,她回过头来拽住了马路空着的另一只手。 一切都是我预见过的场景的重现,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人群里,看着张晚拉着 马路的手,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父亲谢未阳不在他的白露酒吧里。 我记得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好像自从上次他过56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见 过,此后就没在一起呆过。 至于他为什么不愿意回西沙旺那套房子,我觉得可能跟我母亲白露死在那里 有关。他不愿意回来直接导致了我们父女之间的疏远,我奶奶在我16岁那年去世 之后,他就干脆不再回来了,我们要想见面,除非是约在外边吃饭,或者我来他 的酒吧,否则,我丝毫不怀疑我们就会失去联络,除了他定期往我银行的账户上 面汇些钱让我活着。 谢未阳不在酒吧,我就一个人随便坐在一个角落里要了杯酒慢慢地喝。我就 着酒抽烟,把烟灰磕在透明的玻璃烟缸里,然后拿酒去浇,烟灰发出吱吱的响声。 坐了一会儿后,我起身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门外狭窄的过道里,我突然想起 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黑衣女孩西西。她身上发散出来的淡淡香气似乎依旧缥缈在 空气里,我发觉我有些想念这个女孩了。 从卫生间里出来后,我断定这个女孩此刻就在白露酒吧里。这似乎来之于一 种本能的直觉,我相信,每个人可能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对某种引发自己兴趣的 事物怀有天生的敏感,这个世界总有超出正常轨迹的事件存在和发生。 走出狭窄的过道,我开始在黯淡的酒吧大厅里寻找黑衣女孩西西。大厅里坐 着的女孩们很少有西西那样独特的气质和味道,她们身上发散着各种化妆品的浓 香,放浪或嗲嗲地笑,显出一种千篇一律的过分的矫揉。 我在大厅里寻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西西。这让我越发想念她,我想她一定就 在附近,我分明已经嗅到了她的气味。最后,我在我自己刚刚坐过的位置发现了 她,她正一个人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喝酒。 她对我的出现好像并不感到惊讶,像看见熟人一样。我看了看她手里的酒, 也是红酒,它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与一个同性感觉非常好地呆在一起,这是我一直的理想,我觉得这并不比跟 一个优秀的异性呆在一起要差。我对西西说的这话完全是心里话,到目前为止, 至少我在烟台这个城市还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令我多少牵肠挂肚的女孩。 这个场面有些戏剧性,本来我来白露酒吧是想见见我的父亲谢未阳,我们有 些日子没见了,我有些想他了。但是我没有看见他,却看见给了我惊鸿一瞥感觉 的女孩西西。这场偶遇完全冲淡了我没有见上老谢的失望,我在这一瞬间打算把 跟老谢说的话都说给她听。 我说的还是萦绕在我脑子里的那朵花,艳丽而野性的花。我细细地对西西描 述那朵血红色的花,我说我觉得它非常诱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神秘诱人的花, 只在9 岁的一个夜里梦见过。 西西说,那应该是罂粟花。 怎么可能?西沙旺小区的花圃里会长出神秘遥远的罂粟花?我觉得可疑,但 我十分愿意相信西西的话。我想,或许是哪个邻居不经意扔了一粒罂粟花的种子 在花圃里,而这个人也并不知道那是罂粟花的种子。我们的花圃里杂生着至少二 十几种花,我觉得总有那么几种是大家都叫不出名字的,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 出来的。 我跟西西在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吧里一直喝酒到十二点。西西喝酒的样子 非常优雅,是除了我母亲白露之外我所见到过的最优雅的女人。我想我是崇拜我 母亲白露的,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雍容高贵的美,我小时候总幻想我长大了会成 为她那种样子。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自杀,她为了什么要自杀呢?她留下了一 个永久的优雅的符号给我,让我的眼睛孤独,心灵幽闭。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一直这样絮絮地说话,完全是一种没有目的的语言旅行, 像呓语。而西西是一个优雅的倾听者。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遇见了这个名叫西 西的黑衣女孩,还有一个名叫骆桥的长得有些像谢未阳的中年男人,这两个人都 带给我倾诉的欲望。而在以前,我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倾诉和倾听者。 在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那朵罂粟花开在一个小沙丘上。 小沙丘很小,在地上拱起一个圆圆的乳房的形状。沙是黄褐色的沙,随着夜 色渐渐转浓,沙的颜色愈加鲜明,由黄褐色慢慢过渡到了褐紫色,最后是鲜艳的 红色。那朵花就从沙丘顶部生长出来,我眼看着它拱出绿色的枝干,结出花苞, 然后在夜色里伸展出一片一片大而美丽的花瓣。 郑芬芳家的厨房亮着晕黄的灯光,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朵罂粟花在开放,觉 得心里有一种充塞感,仿佛它是从我的心里开了出来,把心脏撑裂了一道缝隙一 样。我极想跟郑芬芳聊一聊,让她去厨房,看一看这朵奇异的花,还有那个红色 的小沙丘。 我拿着电话趴在窗台上拨郑芬芳家的电话,没人接听。但是她家厨房分明亮 着灯,而我的冲动是这么强烈,我必须把郑芬芳叫到厨房里来,让她跟我一起看 看楼下的花朵。于是我又拨打郑芬芳的手机,但是我的手指突然变得迟钝无比, 它在电话机上跳方格一样跳来跳去,总在最后一个按键上出错。我把最后一个数 字念出声来,但落在按键上的位置总是错的。 我张开手指放在眼前看了看,它们很无辜地伸展在夜色里,随时等待再次开 始对那些数字键的敲击。我有些绝望了,我无法叫出郑芬芳,她将无法看到一朵 罂粟花在我们两家楼下的花圃里生长和开放。 我把电话机掼到窗台上,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这声响有些像鼓槌敲打在 鼓面上,持续不停地发出渐去渐远的余音。 我在余音里睁开眼,周围是黑重的夜色,月光和星光的影子很稀薄地照在窗 台上。我知道我是刚刚从一场梦里醒转过来了,照样是一场奇异和纷杂的梦,同 以往无数次一样,让我在醒来后感到惊惧和留恋。 我确信那个红色的沙丘就在我家楼下的花圃里,它圆圆的乳房形状分明是一 个小小的坟,鲜红的颜色像血一样让人感到惊惧。而从它顶部生长出来的那朵罂 粟花却又是那么地美,散发出诱人而神秘的淡淡香气,比白天我看到的还要美, 美得不可理喻。